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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頤:"六經皆史"說《論語》

http://www.CRNTT.com 2007-08-22 04:54:30
  《論語》作為流傳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典籍,對中國乃至世界影響至深。從古到今,對《論語》的注釋解讀就沒斷過,相關文本數以百千計。在今天國內“讀經熱”、“國學熱”的背景下,坊間關於《論語》的圖書也日漸增多,北大學者李零的《喪家狗——我讀〈論語〉》是眼下最受關注的一種。說一百人心中有一百種《論語》讀法或許並不為過,比較這些不同讀法,應當是件有趣味也有價值的事情。——編者
 
  誠如李零自己所說,他是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獻這“三古”吃飯的。他在《喪家狗——我讀〈論語〉》一書中,充分施展了自己的“看家本領”,通過精湛細密的訓詁考據,還原了《論語》和孔子的本相。但正是此點,引起了一些不滿,認為此書“只是訓詁”、並貶低了《論語》、孔子的思想、文化意義。但我認為,這恰恰是此書的意義所在。 

  在“五四”以前的千百年間,《論語》一直是儒學、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孔子一直是“大成至聖先師”,二者自然一直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五四”以後的幾十年間,《論語》與孔子驟然一落千丈,但近些年卻又突然“走紅”,大有再成“聖經”、“聖人”之勢。在這高低反差極大的起而又落、落而再起的背後,有著複雜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因素,這些“背後的因素”甚至起了關鍵作用。 

  然而,這種起關鍵作用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因素是在以“文本”為基礎、依附的闡釋中發生、演變、展開的;在歷史、思想史的進程中,對“文本”疊加、附會了越來越紛繁、豐富、精巧、華美、恢宏的意義,往往掩蓋、遮蔽了“文本”的本意,更掩蓋、遮蔽了在背後起決定作用的社會因素。因此,對“文本”的訓詁考據不僅還原了其原初意義,更重要的是在這種“還原”過程中一層一層剝去了在漫長歷史中層層附會、越來越濃厚的絢麗油彩,揭示、顯現了其背後的社會因素。正如李零所說:“漢以來或宋以來,大家頂禮膜拜的孔子是‘人造孔子’。現在的孔子,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強調“活孔子和死孔子,就是不一樣。前者是真孔子,後者是假孔子。現在,什麼都能造假,孔子也要打假”。這種“打假”,就是通過對《論語》的“歷史性”而不是“義理性”解讀。在他的分梳中,“活孔子”“一輩子都生活在周公之夢當中,就像賽凡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可笑也可愛”,而“死孔子”“基本上是老子說的芻狗,今人說的擺設、道具和玩偶。歷代皇帝都捧他,越捧越高,也越捧越假”。這種“越高”、“越假”,就是意義的不斷附會、層層疊加。通過對“死孔子”的標本分析,李零得出了與“五四”反孔者基本相同的結論:“假孔子是歷代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漢武帝(及其以後的帝王)的“獨尊儒術,目的不在復興學術,而在統一思想,令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千百年來,影響、支配、掌控人們思想的主要是“死孔子”,所以對“死孔子”的剖析更有意義。 

  批評李零此書“只是訓詁”,還表現出了“義理派”對經典訓詁工作的不屑。其實,“義理派”的陳義雖高,卻極易流為束書不觀、游談無垠一路,那種淩虛蹈空建構起來的宏大理論、體系,倘落到實處,很可能有害。有鑒於此種學風之弊,明末清初的黃宗羲批評說:“明人講學,襲語靈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更滋流弊。”所以他強調學者必先窮經,欲免迂儒必兼讀史。實際上,放談心性的王陽明自己早就認為那些以己為師、喜歡放言高論的遊學之士可能為害不淺,自己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很可能是“跳蚤”:“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 

  因此,以黃宗羲為宗祖的浙東學派堅決主張“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論影響廣大,所以錢大昕強調以讀史來救當時學風之弊,批評當時的學者“但治古經,略涉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得謂之通儒乎”!他的名著《廿二史考異》便是針對此風的“有為而作”。他問道:“經與史豈有二學哉?”表明了對長期的“經”、“史”分開的不滿。對“義理派”一向認為“經精而史粗”、“經正而史雜”的觀念,他也堅決反對。 

  在以歷史的方法“解經”方面集大成者,當屬章學誠。他提出:“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當然,狹義地說,《論語》不在這“六經”之列,但章氏的主旨是“盈天地間,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學”。他還以孔子著《春秋》來為自己的觀點辯護:“夫子日:‘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經世也。”“聖如孔子,言為天鐸,猶且不以空言制勝,況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 

  作為儒學最重要的經典之一,《論語》同樣可以、而且應以“歷史的方法”解讀,從“人事”之中而不是之外尋求其“義理”。李零此書有專說“孔門弟子及其他”的導讀,附錄中專門製作了“《論語》人物表”,足見其對“人事”的重視。如今“離事而言理”、“於人事之外”別求義理早已成為學界風氣,學者似乎越來越不屑探究“理”後之“事”,越來越不願追尋“文本”之後的真相,越來越想憑空建構宏大理論體系……因此,《喪家狗——我讀〈論語〉》便格外有意義。 

  很多時候,將“事”訓詁得清清楚楚,“理”其實也就明明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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