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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邊上”的叩問

http://www.CRNTT.com 2007-12-13 10:07:54 郭春林
  美國的中國現代文學學者耿德華先生(Edward M.Gunn)在其《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文學史 (1937-1945)》(Unwelcome Muse:ChineseLiteratureinShanghai andPeking)中將錢鍾書、楊絳與張愛玲三人合為一章,回目則冠以“反浪漫主義”。乍看頗覺得詫異。張愛玲的“反浪漫主義”自然可以理解,可錢氏夫婦竟然也是反浪漫主義的一路?然而,細細想來,不得不佩服此論可謂知人之說,切中肯綮,雖然三人並不盡相同。簡略地說,張愛玲的反浪漫乃是源于其現實經驗和個人際遇,不喜歡感傷主義,甚至討厭,於是,在她的筆下則從未見浪漫的愛情故事,有的只是斤斤於經濟和物質的小伎倆小花招,多的是感情、婚姻中的卑瑣和算計;錢鍾書則將英國紳士的幽默和智識階層的嘲諷、刻薄冶於一爐,描摹出抗戰這個特定時代,然而卻也是有著普遍意義的知識份子的形象;而楊絳抗戰期間的創作,就喜劇風格而言,頗有乃夫風采,但其中另有一種女性的溫婉和細膩。眼前的這本《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商務印書館出版)更可以使我們對楊絳先生的這種反浪漫主義特質多一份深切的體認。或許,我們可以將它看成一位將近百歲的老人在經歷了二十世紀這個無法浪漫的時代後的總結性思考。
    
  《走到人生邊上》的書名顯然脫胎于錢鍾書出版於1941年的那本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扉頁上的題簽是“贈予季康”,季康即楊絳先生。這是錢鍾書的第一個集子,由楊絳編定,開明書店出版。如今,錢鍾書先生駕鶴西去已近十載,他們唯一的女兒也已先他而去。在錢鍾書和女兒撒手人寰後,楊絳先生以翻譯柏拉圖著名的《斐多》篇抵禦失去親人的痛苦:“我正試圖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斐多•譯後記》),接著寫更令人心碎的《我們仨》。而這本《走到人生邊上》無疑是老人獻給相濡以沫六十余載的丈夫的祭奠,於我們,則是老人饋贈給我們的厚禮。其中浸潤著她一生的心血,蘊蓄著她集智慧與學識於一身的深刻思考,寄託了老人對我們的殷殷希望,同時,也透露了老人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批判。
    
  在“思”和“想”只剩下最形而下的意思的時代,這樣的思考也就特別有意義。也許是因為無暇,我們都太忙碌了,也許是無力,我們實際上已經越來越脆弱,或者是我們根本就不願意面對靈魂、人生、價值、命運,乃至文明等等諸如此類的沉重的問題,但不面對並不意味著問題就不存在,更不能因此就取消其意義。我們不必援引哲學家的話,“存在向我們發問”,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世間唯一具有思想能力的生靈——要與這些問題遭遇,就如失去了親人的楊絳先生很自然的要想到靈魂和鬼神的有無一樣。當我們與它“照面”的時候,已經喪失了“思”的能力的我們該如何應對,又會怎樣應對?或謂這些問題不可能有答案,不想也罷,楊絳先生不也說:“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腦袋裏全是想不通的問題”嗎?更何況,百歲老人最終的結論竟然是“人生實苦”,這樣的思考其意義何在呢?
    
  然而,也許正是因為沒有答案才更需要我們以全副的身心投入這個“思”和“問”。有答案,也就意味著問題已經解決,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而只是結論。“問”源自“思”,不思則無惑;“惑”來自於學,更準確地說,來自於有問題的學。所以,楊絳說:“讀書可以幫我思索”,其實也就是孔老夫子所謂“思而不學則惘”。更重要的是,如果這問題是關乎人生、意義和文明的大問題,則孔夫子所謂“不惑”,顯然並非指一勞永逸地、徹底地解決了問題,而只是指經歷得多了,想得多了,自然明白自己要什麼,該做什麼,即對“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明瞭,用楊絳先生的話說,就是找到自己的“靈性良心”,也就是《斐多》篇中的蘇格拉底所呼喚的“內在的靈祗”。
    
  人生的問題原就是沒有現成的答案的,每個人的思考也都是從自身的經歷出發的思之路。然而,在個性化和差異化之前,則必須確立一些共同的價值,徹底的相對主義必然走向完全的虛無主義,這也正是楊絳先生思考的潛在立場,或曰出發點。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恰恰是我們的時代病之一。
    
  看起來,“人生實苦”似乎是悲觀主義的結論,其實不然。王國維早就看出,世間可愛的不可信,可信的卻偏不可愛,於是,宗白華先生說,要以叔本華的眼光看世界,要以歌德的精神處世。所謂“人生實苦”,乃是真諦,是基於浪漫主義為禍之深的清醒的現實主義,即耿德華所謂的“反浪漫主義”。但楊絳他們的反浪漫主義並非庸俗淺薄的物質主義,或拜物教。楊先生將他們一家三人的稿酬、版稅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創辦“好讀書”基金就是最有力的證據。真正的反浪漫主義反對的是:“無病呻吟、感傷、暴露,以破壞逞一時之快、喜歡喊口號和用大字眼、感情衝動而缺乏自製、個人主義等等”(宋淇)的行為和理念。支撐反浪漫主義的東西就是那些共同的價值。
    
  套用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序中的文字,“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我說,這部大書其實是永遠讀不完的,也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只要人類還在這個世上存在著。“假如人生真是這樣,那末,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卷寫完繳卷。”楊絳先生顯然不是這樣的書評家,放在我們面前的這本小書,恰如書名“走到人生邊上”所說,是一個老人在人生之路的盡頭送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沒有理由不珍視。
                 
  來源:《文匯讀書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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