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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一個詩歌大省的新的崛起

http://www.CRNTT.com 2006-10-26 03:43:44 朱子慶


  在當代中國文學此消彼長的貢獻力分佈圖上,近年來廣東詩歌的崛起是完全出人意外的。詩歌廣東以斑斕的詩歌生態、驕人的創作實績位居全國四大强省之一,正和甘肅、湖北、四川等省一道,對世紀初的中國詩壇發揮着日益明顯的作用。“廣東文壇静悄悄”的惡謚已成過去。詩歌作爲經濟强省廣東的文學最强音,率先實現了它呼唤多年的“走出五嶺山脈”的粤軍崛起之夢,這一現象發人深省,有着豐富的文化社會學内含。
  
  “廣東是一個詩歌大省,我們很看重廣東的創作。”《詩刊》副主編李小雨如是説。類似的議論和説法,在南來北往的詩人口中和内地刊物上(如《詩潮》),近來時常有所聞見。這所謂“大”其實是“强”的别一説法。廣東詩歌隊伍的龐大是有傳統的,然而,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裏——即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它在國内詩壇却汲汲無名:廣東創作基本游離於當代詩歌主潮之外。所以,呼聲漸高的“廣東詩歌大省”之説,其實是説的一個“强”字:廣東詩歌走出了令人側目的强勢,廣東詩人對中國詩壇的貢獻力顯著上昇。那麽,廣東詩歌究竟具有哪些强勢特徵?是什麽原因釀成了廣東詩歌的崛起?還有,廣東詩歌的崛起有着怎樣的未來學意義?這就是本文試圖面對的幾個問題。
  
  崛起了一個年輕的詩歌集群
  
  首先,在世紀之交的廣東崛起了一個年輕的詩歌集群,它够規模、上檔次,是當下中國詩壇的實力派。這個集群的成員成長於改革開放時代,是最少思想禁錮的;又大多來自鄉村來自底層,有着較爲寬廣的生活視野;他們富於才情,文化素質較高(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個性突出,思辨力强;高度的寫作熱情和悠游不迫的生活態度,則使他們的創作來得穩健正道。他們之中“土著”與移民兼有,開放務實的廣東民風,塑造了其寬容、自我的文化品格。這個年輕詩群的崛起顯然是建立在創作上的,純然是作品流佈、堆積的結果,猶如誠實而貞静的造山運動,没有嘩衆的宣言和病態的做秀。他們無意借“主義”、宗派自高身價,從而疏遠泡沫化的名聲。《人民文學》雜誌一位資深編輯説,“我看稿子是從來英雄不問出處的,這回到了廣州之後才發現,在我記憶中的不錯的詩人,竟有這麽多是廣東人!”這種驀然發現的訝异感,準確地反饋了廣東詩人特有的處世風格。他還補充説:“現在的廣東詩群在全國可能不是最龐大的,但肯定是很强大的之一。”(商震語)
  
  “强大” 即“强而且大”,“在强的維度上的大”,這個判斷是符合實際的。《星星》詩刊負責人的下述分析,可視爲對“强大”説的具體詮釋:“廣東詩人,特别是青年詩人這一撥,整體水平比較齊整,已經形成了一個可觀的實力板塊。説它成‘板塊’,是指它有着一定的寬度,不是表現爲哪一兩個人冒得遠。在一個水平綫上可以拉出二三十人,水平没有落差。作品的影響力、水準,都在一個區域的標高上。”(樑平語)這種描述,在我們的頭腦中唤起的是關於高原的記憶和想象。
  
  年輕詩人的崛起打造了江山萬裏圖中的廣東詩歌高原。不過,“打造”並不是包攬,説“拓寬”也許較爲準確些,因爲此前的詩歌廣東並不缺乏高度。即便是現在吧,只要我們稍稍向身後撤步,拉開與對象之間過近的距離,就會看到在高原深處或更高處——那不可忽視的存在,看到高處那前驅者的身影,諸如鄭玲、王小妮、楊克、馬莉等。此外,野曼、郭玉山、楊克、黄禮孩等詩人兼詩歌活動家,近年來對推動和活躍廣東乃至全國詩壇,也功不可没。這還是僅就新詩而言。廣東的舊體詩創作聲望素著,它在國内舊詩界的位置,與廣東新詩不相伯仲。
  
  近年來廣東頻現國内各大詩歌媒體的活躍詩人有:黄金明、老刀、魏克、黄禮孩、符馬活、馬莉、吕約、凌越、盧衛平、鄭玲、粥樣、楊克、宋曉賢、青蛇、安石榴、黄春紅、李明月、潘漠子、歐亞、阿斐、熊國華、芷泠、拉加渡、江城、張况、凡斯、趙紅塵、浪子、世賓、阿櫻、王順健、謝湘南、王小妮、熊育群、燕窩、龐清明、餘叢、於馨宇、温志峰、唐德亮、陳計會、張慧謀、大草、東蕩子、劉虹、遠洋、楊子、方舟、林林、曉音、子洋等。他們通常登陸的文學媒體,則主要爲《人民文學》、《詩選刊》、《詩歌月刊》、《星星詩刊》、《詩潮》、《詩刊》、《中國詩人》、《花城》、《山花》、《詩林》以及每年度的“詩歌精選”或“新詩年鑒”等多家“年選”,各種民刊和網站對他們的作品也青睞有加。
  
  從名單上可以看出以下幾個特點:其一是年輕詩人(相對於中老年詩人而言)的比例占壓倒多數,這在廣東是自新時期以來所未有的新現象;有人指出廣東文學人才青黄不接,就總體而言確實如此,所幸詩歌“風景這邊獨好”;其次,外省入粤詩人所占比例之高(占三分之二)令人喫驚,如果我們對八十年代初徐敬亞、王小妮、吕貴品等外省詩人入粤還有記憶,特别是對他們在這裏的境遇(孤立,不兼容)還有記憶,就會清楚該比例有着怎樣的意義;第三,詩人的社會身份五花八門,媒體、高校、機關單位、私營公司、自由撰稿人不一而足,共同特徵是他們的學歷多爲大學本科,個别低學歷者也參加過類似“魯院”、“軍藝”的進修。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原來正統而龐大的廣東詩群業已發生結構性變化,廣東詩歌的崛起有着深刻的社會機緣和内在原因。
  
  作品水平居全國上游
  
  廣東之爲詩歌大省,還表現在這裏的詩人有着奪冠折桂、激揚風氣的實力。廣東詩歌作品位居全國上游,這在詩歌界是有共識的。今年上半年頒發的兩個重要詩歌奬,即《詩刊》雜誌的年度“優秀作品奬”,和《詩選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等三家大牌詩刊聯手打造的首届中國年度詩歌奬,都把2002年度最佳作品奬的桂冠頒給了廣東詩人,即廣州的鄭玲和深圳的王小妮,這是一個頗不尋常的事件。《詩刊》的年度奬旨在奬勵“藝術上有鮮明、成熟的風格,探索中具有突破性的成就”的作品,它對鄭玲作品(《相見與别離》,組詩,載2002年9月《詩刊》上半月刊)給出的獲奬理由是:“她的作品是承續傳統和汲取現代流派風格的結晶”,“閃爍着人性的光輝,浸潤着生命的色彩”,“在尋求、復蘇自己命運和夢想的同時,向人們展示出寬闊深厚的人文精神。”王小妮的《在重慶醉酒》(載2002年12月《詩選刊》)的主要獲奬理由是:“絶妙的詩意仿佛在漫不經心中隨手抛出,實則源於詩人澄明的悟性、生命的從容和對世俗生活的熱愛。”這裏所揭示的對傳統和現代流派的承續與汲取、寬闊深厚的人文精神、生命的從容和對世俗生活的熱愛諸點,是完全可以用作對整個廣東詩歌精神風貌的總體評價的,説明她們的創作在廣東是頗具代表性的。
  
  廣東詩歌群體所具有的高位强勢,在去年《人民文學》雜誌推出的“詩歌特大號”上(第9期),表現得最爲淋漓盡致。出“詩歌特大號”在老成持重的《人民文學》是一項少有的大舉措,全國各地多少詩人聞風而動!結果,據統計,在該期編發的104位作者作品中,廣東詩人占了16位,近七分之一。這個比例相當真實地反映了在此一特定時空中,廣東詩群在國内的地位、創作實力和作品水平。
  
  在務實無名的廣東,確有不少没有獲得應得名聲的優秀的黑馬詩人,如早期的吴迪安、凡斯和近年的芷泠等。在廣東詩壇長時期正統而沉悶的氛圍中,他們對現代詩的探索和創作卓爾不群,以個體的存在呼應了北國新詩潮的律動,印证了思想解放的巨大廣延性,以不屈的抗争和韌長堅守着自己的精神高地,在一片商業熱土上開出了現代心靈之花。老刀、黄金明、世賓、東蕩子、魏克、安石榴、盧衛平、粥樣等則是年輕詩人中的佼佼者,他們的詩歌天賦和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迥异的藝術面目有着深刻的内在認同。他們是詩壇堅實的中軍,在躲避崇高、無邊解構和自我主義的頽靡世風中,堅持和激揚了在場、博愛、承擔、創價的詩歌道義與理想;他們“對傳統和現代流派的承續與汲取、寬闊深厚的人文精神、生命的從容和對世俗生活的熱愛”,以及對底層弱勢群體的同情,對社會不公和黑闇勢力的批判(這是廣東詩歌最可寶貴的品格之一),結晶和體現了南方清新的生活旨趣和高尚的道義情懷;對詩藝創新的孜孜以求則使其作品境界深邃,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高致。啓人遐想的是他們如此年輕,假以時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開始有了自己獨特的聲音
  
  廣東詩歌的另一强勢特徵,是它開始有了自己獨特的聲音,富於“廣味”的詩歌理念以其特有的超前性,已經和正在發揮着日益廣泛的影響。這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與近年來廣東文學批評的整體上昇聯動,廣東的詩歌批評和理論建設大有起色;其二,新一代青年詩人素質全面,不但詩寫得好,其理性思辨能力也毫不遜色。空前的藝術自覺和理性前導是現代文藝的突出特徵之一。然而在過去的二十年間,廣東詩歌界缺少時代前瞻和理論創新,除了對朦朧詩“令人氣悶的朦朧”發出的不滿,以及對汪、席“熱潮詩”不乏商業動機的鼓噪外,尚可提起的只有一條“詩歌應爲當代中國人而作”(楊光治),主張雖好終不敵咸與維新的時潮,似乎没有激起多少反響。
  
  楊克主編的《1998中國新詩年鑒》的出版,打響了南方詩歌觀念北伐的第一槍。該書“作爲一本在南方編選出版、貫徹着南方的詩歌眼光的‘年鑒’所持的觀點是,詩歌應該直面生存,它的資源應該是‘中國經驗’,並保持對當下日常生活的敏感。”(謝有順語)編者據此在密切關注詩歌的新的生長點的同時,“完成了一次對詩歌現狀的清場”。該刊作爲諸多“導火索”之一,在千年結束之際的1999年,引發了詩歌界自朦朧詩以來的又一場大論戰——“民間立場”與“知識分子寫作”之戰,該論戰雖起因復雜,究其本質,實際上是一種新形勢下的南北文化的交鋒,影響巨大而深遠。圍遶這場論戰,圍遶歷期《年鑒》,廣東批評界新鋭謝有順、温遠輝等都有出色表現。此外,詩評家熊國華對臺灣、海外華人詩歌的研究,年輕的詩評家向衛國(北窗)對90年代詩歌的研究,均有相當的影響。去年《南方週末》刊出拙作《與詩歌的庸俗和平庸作鬥争》一文,對當前詩壇種種不良傾向提出嚴厲的批評,也在國内備受關注。至於素以極端保守著稱的《華夏詩報》(野曼主編),儼然當代詩壇的“獨行俠”,固然與各種庸俗的詩歌現象作了不懈的鬥争,至今不承認北島以來的中國現代派詩歌,却也是它一貫的不肯妥協的立場。
  
  詩歌廣東的聲音還有另外兩種發聲方式,即通過專題民刊推出詩歌新概念,以及大膽論证提倡一種新的詩歌寫作模式。廣東文化有一種務實不重名的傳統,有句俗話説:“廣東人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這也許是源於一種生存策略使然,在現實的應對與抗争中可能不失明智,但在思想學術上却不免黯然失色,因爲一切的思辨都從命名開始。到了上世紀末,至少在詩歌方面,情况却在發生逆轉。以民刊爲例,富庶的廣東詩歌民刊活躍發達,早在90年代初總量即列全國之冠,但由於缺少前沿探索和理念先導,缺少鮮明的藝術傾向和詩歌立場,廣東民刊在國内的地位和影響都不高。到了本文檢討的這個時期,成熟的廣東民刊發生了質的飛躍,《中國新詩年鑒》從觀念到操作都是自覺的産物,所以一鳴驚人;黄禮孩主編的《詩歌與人》則在經營多年後進入了全盛期,《中國70年代出生的詩人詩歌展》(2001年)、《中國大陸中間代詩人詩選》(2002年)等專輯的推出,在全國産生了重要而廣泛的影響,它貢獻的“七十年代後詩人”和“中間代”等詩歌新概念,一時成爲廣受矚目的詩壇熱門話題。黄禮孩爲《中間代》一書寫的後記,題爲《一次遲到的命名》,它無意間宣告了一個事實:廣東詩壇的無命名時代從此結束了。此外,2001年創刊於惠州市的《打工詩人》報,也因關注和提倡“打工詩歌”,把“打工詩歌”的概念推向了詩壇和網上。
  
  今年7月,《詩歌與人》推出了新一期專輯“完整性寫作”,刊發了世賓的《完整性:擔當即照亮》、東蕩子的《消除人類精神中的黑闇》等論文和一批相關作品,從理想和方向的維度對作爲一種“有效的寫作”的“完整性寫作”,給出了從理論到實踐的鄭重推介。主編黄禮孩在前言中稱這是一種“光明的寫作”,他闡釋説:“作品必須體現在處理當下或日常題材時,靈魂與肉體同時在場,即不是一味地向肉體和物質化俯就。”他還指出:“詩歌真的到了一種完全放任的自我作爲時,肯定對真正的追求自由是一種傷害。自由是相對的,它必須在公共美的秩序之内——一種人類共有的美好精神,否則自由無從談起,自由便不會美好,它必定要滑入放任自流的泥坑,成爲與人類無益的徹頭徹尾的個人行動,實際上就是滑入了黑闇之中。”完整性寫作與《年鑒》的詩歌主張潜通而互補,鮮明地體現了廣東文化富於建構性的一面,必將對詩壇産生深遠的影響。
  
  廣東新一代年輕詩人而兼長理性思辨的,我們可以舉出黄金明、安石榴、世賓、張况、東蕩子、劉史任,也許還可包括魏克、粥樣,都有漂亮的詩論、詩評行世或在有關隨筆中表現了這種能力。這無疑是素質優秀和成熟的體現。而這和前面所述諸多現象一樣,都在廣東具有填補空白或高位添量的特徵,表征着廣東詩歌崛起的立體性和全方位。
  
  社會開放,經濟繁榮,以及時間和傳統
  
  爲什麽廣東詩歌會平地崛起成爲世紀初中國詩壇的一道風景?换言之,借用一個政治經濟學術語:爲什麽這裏的詩歌生産力如此活躍?這個問題相當復雜,排除人才因素不談,——因爲人才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們所能談的是人才“遇合”的條件——,我以爲社會開放,經濟繁榮,以及時間和傳統,是其中四個起作用的要素。
  
  先説社會開放。從上述廣東詩群的隊伍搆成來看,社會開放的作用在這裏首先體現在人才交流與合作上,既有外省人才的流入,也有本省人才的位移,更有省内外日益頻密的詩人互訪與合作:例如鄭玲、王小妮、楊克、東蕩子、李明月、吕約、熊國華、楊子、歐亞、阿斐等人的入粤,凡斯、浪子等人的由汕頭、茂名入穗,以及省作協與澳門理工學院合作創辦《中西詩歌》季刊等;這種領域寬闊的人才交流與合作現在每天都在發生。俗話説“不是猛龍不過江”,廣東這塊熱土吸納的詩歌人才,許多在原籍都是一時之選或詩壇成名人物。社會開放的另一表現是詩人彼此間的團結寬容(據訪問者指稱,這種現象在内地十分少見),這是在外來人口的積量達到一定量值,即形成移民社會的格局後才會有的現象。廣東的流入詩人因達到一定量值(時間即在90年代末)而對廣東詩壇發生了“充值”乃至“混血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社會開放的第三個作用,是民刊出版的自由繁盛以及民間與官方(文學機構)二元對立的消融,它對日益民間化的詩歌起着保墒扶元的重要作用。順帶説一句,在禁制森嚴的内地特别是落後地區,情形就遠不是這樣了。
  
  再説經濟繁榮。有人説,文學的邊緣化給出了文學生長的空間,據此,廣東詩歌的崛起應有一條原因:拜文學的邊緣化所賜。歸因邊緣化,實際上是説的“自由”二字。而前邊緣化狀態即邊緣化之前的狀態,據解釋即“寫任務”狀態——文學爲政治服務。寫任務所以位居中心,不寫任務所以失掉中心,結局是自由地寫自己的。這使我想到了“娜拉走後怎樣”的舊話,按照前述邏輯:娜拉走後挺好——自由地寫自己的!確實,如果僅就寫作内容而言情形大體如此,但是爲什麽專業隊伍裏的詩人大多改行寫别的去了?可見不盡然。考慮到人是要喫飯的,尤其是印集子印民刊是要用錢的,那麽娜拉走後的去向還是一個問題。對此廣東給出的回答是:娜拉打工去了!體制内的詩人去寫散文寫小説,間或寫幾首詩;非專業詩人工作之餘寫詩,寫詩之餘爲詩打工:印詩集,攢民刊。更普遍的情形是,大量的外省詩人到廣東來打工。廣東的經濟繁榮與社會開放一道接納了他們,給了他們延展詩歌之夢的生存之機發展之資。這就是説,經濟繁榮是廣東詩歌崛起的諸多原因之一。
  
  時間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從前述“外來人口的積量達到一定量值”一説可知時間作用的存在:積量是需要時間的。同樣,我們知道,等待一只炒高的股票從高處調整下來,也是需要時間的。事實上沉寂的八九十年代正是廣東詩壇的内在調整期,調整的兩個重要指標:一是消融“前詩歌强省”的冰原,一是完成詩壇新軍的集結。回首近半個世紀廣東詩歌的發展軌迹,我們發現這是一個典型的“馬鞍型”。廣東詩壇在當代詩歌的起點頗高,拿今天的眼光看可謂“前詩歌大省”:“在50、60年代,廣東崛起了一個青年詩人群體,群星璀璨,引起全國注目。”(《廣東青年詩選。序》,歐陽翎)從那時張永枚、柯原、韓笑、李士非等著名詩人在在全國的影響來看,當年的廣東詩歌顯然比現在地位顯赫。然而,這是一個以軍人(後來則是轉業軍人)爲主體的青年詩群,緑軍裝的保護色使這支隊伍方舟穩泛,在歷次政治風波中很少衝擊與挫折,隊伍以及隊伍的觀念都來得特别穩定。事物總是有一利就有一弊,結果是:當思想解放運動的大潮噴然襲來時,國内崛起的現代派詩群激揚風氣,歸來的流放者開出重放的鮮花,唯有龐大的廣東詩群殊少激情——沉重的歷史包袱使他們舉步維艱。廣東詩壇的最近20年是保守、落伍、單調而沉悶的,新詩的現代轉型在這裏來得特别地壓抑和無助;詩歌新人像大樹下的小苗缺少機會和陽光。給人記憶極深的一件事,是創刊於80年代初、迄今仍在出版的《華夏詩報》(這是廣東目前唯一合法的新詩媒體),它的創刊號頭版頭條有一個十分醒目的標題:《我們與現代派的分歧》。這是一篇詩歌座談會綜述,内容通篇都是廣東資深詩人們對一個詩壇新人的所謂“現代派”詩歌觀點的批判。那時以及後來的許多年,具有現代傾向的作品在廣東特别是廣州是没有立錐之地的(《花城》雜誌是一個例外)。我們還記得,1986年轟動詩壇的《中國現代詩群體大展》(《深圳青年報》與合肥的《詩歌報》聯合舉辦)是由現代派詩論家徐敬亞一手策劃的,廣東之所以還能與該事件有染,完全是因爲它擁有深圳這樣一塊改革開放的飛地。而長期以來,以徐敬亞爲代表的南下詩人在深圳形同孤島,廣東詩壇從未對他們敞開過大門。這種隔閡也是需要時間來消化的。至於這種消化,與其説是對人們頭腦中的觀念的消化,不如説是對人本身的消化。因爲積重難返的是觀念,而人本身是很脆弱的。“歲月無情人暗换”,當一代紅極一時的詩人老去乃至謝幕,那被壓抑和忽略的新人却也成長起來,開放的時代更從四面八方向熱土廣東實施滲透,到了20世紀末本世紀初,混血的詩歌廣東終於呼嘯而起,向中國詩壇宣告了它詩歌新勢力的崛起。
  
  最後簡單談一下傳統的作用。所謂傳統,當然是一種民間的存在,是在過去被僵化的體制鎮制着的一種力量。廣東這個地方自明清以來由於地方富庶、風氣開通,文人、官紳乃至富商結社賦詩蔚然成風,垂爲傳統。遞至上世紀90年代初,雖爲改革開放不久,廣東民間紛起的大小詩歌社團數目之大已列全國之冠(見《廣東青年詩選·序》)。來自民間的這股自發的詩歌力量居功至偉,它如源頭活水渾厚而綿長,像地母一樣滋養和孕育着此地的詩歌。廣東詩歌的崛起固然有着入粤詩人的加盟、刺激和提昇,但是如果没有我們所談這種傳統的温床作用,潑向沙漠的溪水是終將枯涸的。這裏僅舉《面影》雜誌和“射門詩社”爲例。前者在堅持滿10年後無疾而終;檢點10年《面影》你會發現,在上述位列“上綫”的那批優秀青年詩人中,許多人都在《面影》裏留下了成長的足迹。南來北往的詩人,也在這裏留下了匆匆的背影。創辦於1989年的“射門詩社”則至今仍活躍着;該社註册地在梅州,是一個以客家人爲主體的民間詩社。據統計,僅在前十年裏,該社160多位成員就寫下數以萬計的詩作,單是發表在報刊上的不會少於4500首。像“射門詩社”這樣的民間自發性詩歌組織,在廣東各地不知凡幾(其中最著名的也許要數韶關的五月詩社):他們自生自滅,有的堅持三幾年,有的堅持十數年,成員多寡不一;他們自掏腰包辦刊出報,錢多多出錢少少出,直至熱情耗竭人散。雖然高端排名可能看不到他們的名字,這沉默的大多數却鑄成了海平面下那冰山的巨大腰身。這也許是廣東的小傳統,或在廣東表現得尤爲壯觀,在它的内裏反映的却是:中國作爲歷史悠久的詩歌大國,雖然歷經摧折磨難,這裏的人民愛詩作詩的熱情一如既往,所以總是詩運起伏而綿延不絶。
  
  中國人愛詩,許多人以寫詩和以詩會友爲樂;他們有了閒錢便想好好印本詩集,或幾個人結社出個刊物,更時尚的則是辦個詩歌網站。往古的聖賢早有“游於藝”的人生教誨;隨着生活變得太平和富足起來,特别是隨着休閒時間日漸增多起來,人們對精神生活的訴求將變得越來越强烈;而現代消費世界的林林總總多少令人失望,它們爲利欲熏心的商人所操縱,只一味地刺激和滿足人們的感官欲望,使人——如煙客吸食鴉片——空虚而不能自拔;人類終究要沿着桃花溪尋到詩意地栖居的理想上來。而這,在作爲“後發現代化社會”的當代中國,令人欣慰的是:傳統猶在,它根深蒂固地存在於人們的嗜好、觀念和靈魂中。
  
  若説廣東詩歌的崛起有多少未來學的意義,我以爲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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