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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顯惠:希望被人記住,這是個說實話的作家

http://www.CRNTT.com 2007-08-02 04:40:13 羅雪揮
  “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抑制不住心靈的震撼,我把收集來的大量素材進行加工、提煉和剪裁,寫成這部小說。我想告訴那些不瞭解歷史或者忘掉了這段歷史的讀者:我們的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和進步,我們過上了前所未有的溫飽生活,為了這溫飽的生活,我們的前輩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無數人的生命和眼淚。我們不該忘記他們!”在《定西孤兒院紀事》的《後記》中,楊顯惠表達了自己的寫作初衷。

  記者:從《夾邊溝記事》到《定西孤兒院紀事》,你涉及的都是很近的歷史題材,會有顧慮嗎?

  楊顯惠:這個問題我想過,但既然改革開放了,我覺得這是個機會,這個機會你就得抓住。我覺得20年來的改革開放,我們應該從正面評價,我就這樣給自己壯膽。我覺得社會整個進步了,不會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寫一篇文章會遭到批判。

  記者:為什麼你的題材只是集中在甘肅?

  楊顯惠:文學就是寫一個,反映一片。通過一個人物的命運,能反映一群人的命運;通過這麼一個孤兒院,反映了所有孤兒院的命運。別的省那時也成立了孤兒院。希望(讀者)看到定西的事情,想到自己的地區。

  記者:你曾經說過,中國缺少憤怒的作家,這是中國文學的悲哀。面對孤兒們的故事,你有過憤怒嗎?

  楊顯惠:我最初寫《夾邊溝記事》的時候,有憤怒的感情,你可以看出來。但我寫到《定西孤兒院紀事》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憤怒了。在這樣的歷史面前,需要冷靜。因為冷靜,你才能夠把它反映出來。憤怒往往會情緒化,表面化。

  記者:迄今為止,用文學集中反映這段歷史的,只有你一個。

  楊顯惠:我一直很寂寞。我的寫作一直是屬於苦難寫作。過去這些年,它的發表和出版都是比較難的。這個我心裏有預期。我不在意,不在意!我是從一個農工走過來的,我不在乎寂寞,我不在乎這個。

  記者:作為一個作家,你希望你被人記住的是什麼?

  楊顯惠:我希望被人記住,這是一個說實話的作家。這就行了。說實話的作家過去不多,以後我認為會越來越多。我們這20年的改革開放已經證明了說實話並沒有什麼困難,沒有障礙。我覺得說實話這條路行的通。

  走到歷史深處——訪《定西孤兒院紀事》作者楊顯惠

  楊顯惠的朋友賽妮亞評價他作品的意義,“歷史是‘秦始皇的兵馬俑’,你不挖,它永遠不出來。殊不知,有多少埋葬在萬丈深淵的歷史暗角,我們永不知曉,有多少冰雪背後的哭泣引人深思。”

  “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敍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願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到一切。”1970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的史詩般巨著《古拉格群島》以這樣沉痛的題辭開篇。楊顯惠所著的《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等系列,曾被人稱作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正如同當年索爾仁尼琴英勇地探索真相一樣,楊顯惠走入了一段並不遙遠的歷史,真實記錄了人類關於饑餓和死亡的悲劇。

  與楊顯惠約定電話訪問的時候,他正在甘肅玉門鎮的飲馬農場為他的下一部作品進行訪問。為了核實一個材料,酷暑天,61歲的他一天內翻越了好幾個沙包窩,回到場部已經是晚上,第二天一早他還要趕往酒泉,從那裏返回蘭州。雖然很疲憊,楊顯惠堅持要“守信”,如約打來了電話。電話裏,楊顯惠一口濃郁的西北口音,熱情爽直,一下就拉近了人際距離。

  當記者表示看完《定西孤兒院紀事》後,曾為書中記述的慘烈痛哭了一場,楊顯惠說,“你只是‘哭了一場’,我可是一直邊擦眼淚邊寫。”楊顯惠告訴記者,他愛人不喜歡文學,平時只喜歡看電視連續劇。他的書她從來不看,只是稿子寫完了,她就幫著列印出來。一天,她列印完《姐姐》那篇稿子,哭了,紅著眼睛告訴楊賢慧,“這篇感覺寫得好!”

  開掘出“人性的真相”

  《定西孤兒院紀事》最早在《上海文學》連載。當在2006年第六期連載結束的時候,《上海文學》主編,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忍不住給楊顯惠寫信,信中說:“我不敢想,如果審讀第七期的清樣時沒有讀到您的文章,心裏不知會感到何等的寂寞。”陳思和後來回憶:“我記得曾經有一個深夜,燈下閱讀清樣,讀到一篇‘紀事’的文稿,言及災民饑餓之極的種種慘狀,頓時毛骨悚然,心胸作痛,自有透不過氣來的感受。那篇‘紀事’,是我惟一沒有發表出來的,不是寫得過分,而是我感情上承載不起這樣沉重的生活現實。”

  北京大學中文系邵燕君博士主持的網上沙龍一直在跟蹤追評《上海文學》,邵燕君認為,楊顯惠的作品“像一條路徑引導讀者從當下閱讀的現實空間走向故事空間,也就是從人間走向地獄。通常是在故事進入到三分之一以後,繩索才慢慢地抽緊,慘烈的情景一幕幕地出現,讀者的心在驚愕中一點點地下沉,直到受到那重重的一擊。”而令邵燕君讚歎的是,不管有多高的心理預期,楊顯惠的作品每篇都能震動人心,“一次次衝破讀者的心理疆界。它們的作用不僅在於揭露‘歷史的真相’,也從不同角度開掘出‘人性的真相’,具有相當的普適性和超越性。”

  1990年,為寫作《夾邊溝記事》,楊顯惠來到自己曾經上山下鄉的甘肅飲馬農場,一邊掛職副場長,一邊搜集素材。在那裏,他遇到了定西孤兒院的幾十個孤兒,聽他們講述了自己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全國性的“大饑荒”中成為孤兒的故事。楊顯惠十分震驚,因為這段歷史並不遙遠,但他不知道,很多人也不知道。

  故事發生地——定西專區是甘肅省1958年到1960年饑荒的重災區,災難的三年過去後,定西專區當時緊急成立了一個專署兒童福利院,接納了幾百孤兒。同期,定西專區的各縣、鎮、重災縣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是“幼稚園”。這些大大小小的兒童福利院收容了大約五千左右的孤兒,由國家進行救助。孤兒們長大後,當時的甘肅生產建設兵團又把這批孤兒招工,兵團人員調換頻繁,有一部分孤兒就來到了飲馬農場。

  他採訪到無數令他震撼的細節,有一家人7口人,只有一個孩子還活著。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搶救人命,救濟糧下來了,食堂也恢復了,這個孩子每天拿了一個罐去領糧食,問你家裏幾口人,他說7口,他打了7個人的麵糊糊回來,一個人喝掉。而他家裏餓死的6口人,就在炕上擺著。

  一個人的歷史追述

  2003年,在初步瞭解孤兒的故事後,楊顯惠開始著手寫作《定西孤兒院紀事》。他托人轉告陳思和,如果《上海文學》準備連載,他就有信心寫下去,因為每寫一篇,他都要多次採訪當事人,而每個人的回憶都很痛苦,採訪難度很大。如果雜誌開始連載前面幾篇,就能夠給當事人一些鼓勵和勇氣。陳思和同意了,楊顯惠為此付出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

  楊顯惠定居天津塘沽,1988年入天津作家協會專職寫作至今。楊顯惠告訴記者,自己一共採訪了150多人,跑了甘肅五六個縣。稿酬只能支付旅費的三分之一,天津作協還陸續支持了1萬多塊錢。“我覺得中國社會歷史上曾經發生過這麼重大的問題,我們的文學沒有表現出來,不應該。我就是花上10萬塊錢,跑上它4年我覺得也是值得的。虧點錢就虧點錢吧,我願意花這些錢。”他說。

  尋訪也是困難重重,“有時候你追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弄了半個月,最後發現你的籃子是空的。你從這個縣跑到那個縣,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找這個人,可能你沒找到,也很可能你找到了人家不談,或者人家應付幾句把你打發了。”楊顯惠把尋訪的過程比喻為漁民撒網,下了十次網,九次都是空的。“但偶然你又堅持了一天,就可能有很大的收穫。”

  楊顯惠介紹,訪問10個人,就會有三四個人拒絕他,“種種原因不願意說,可能述說帶來痛苦,可能另外有顧慮,說了領導要批評,說你思想落後,說你反動。”有的孤兒如今雖然下崗或者退休了,但是對當年的運動還心有餘悸,害怕給自己的子女造成麻煩。楊顯惠給他們做工作,“我說,要抓也先抓我呀,要槍斃也是首先是我楊顯惠,不會輪到你。另外我是寫小說,不寫真人真事。”慢慢的,有人開始不那麼抗拒了。

  最難的是如何讓倖存的孤兒們說真心話,當時最小的孤兒不過一兩歲,有的人進孤兒院的時候還在吃奶。楊顯惠往往通過熟人找到孤兒家裏,或者把他們請到飯館裏面,有時邊喝酒邊採訪。他曾經請農場當年倖存的孤兒們一道吃飯、喝酒,幾十個人在一塊聊,一頓飯花了一千多塊錢。楊顯惠跟現在仍然在當農工的孤兒們說,“我1965年上山下鄉到了兵團,每天就是在這裏挖渠,修田,種小麥,收割。”把他當作自己人,孤兒們慢慢對楊顯惠放鬆了戒備,更多的孤兒則被楊顯惠感動,“你跑這麼遠的路到他家裏去,坐在炕頭上,你跟他一塊抽煙,跟他一塊吃他家的農村湯麵條,他的想法就跟你講了”。也有孤兒主動願意講,因為他們認為這段歷史是個大事件,而這個經歷影響了他的一生,孤兒說,我們的文化水準不行,行的話我自己都寫了。

  當年的倖存者們一個一個地開口了。有些人很冷靜,慢慢地一邊琢磨一邊說,有些人說著說著大哭起來,有些人則默默地掉淚。楊顯惠也常常聽得淚流滿面,但是他更多的時候,需要調停氣氛,他往往很快地談起另外一個話題,比如問誰誰誰這些年你見過沒有,有個地方你去過沒有,等當事人把情緒緩過來,接著再聊。

  除了尋訪孤兒,楊顯惠也曾試圖查找官方資料。他告訴記者,如今,甘肅定西各縣都在重修縣誌,他翻看了所有能夠找到的縣誌,除了個別縣隻字不提外,大部分縣都簡要提到了這段人口減少的歷史:或者說遇到了暫時的經濟困難,或者說工作當中出現了失誤,原因是“浮誇風”和“自然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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