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一章 在漠陽江邊長大的青少年


  一、新舊社會交替時的幼年

  民國三十二年農曆十月初一(1943年11月1日),東方泛白,廣東省陽江縣漠陽江出海口金塱島司塱村一户普通農家裏,一聲響亮的啼哭聲打破了小村的静謐,一個瘦小的男孩呱呱墜地。

  他成爲司徒家第五個孩子,上面已有三位哥哥,一位姐姐。其母龐氏,名意娟,雖目不識丁,却一秉婦德,耕田織布,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含辛茹苦,以一個普通農村婦女的勤勞、善良、賢惠影響着兒女的成長;家中雖僅有幾畝薄田,但遇風調雨順,收成倒可果腹,如遇大有之年,小有盈餘,挑擔谷米入市,换得銀錢,可爲兒女添一兩件新衣。其父自小從商,在廣東著名的漁港閘坡開了一爿咸魚店,還擁有幾條漁船,時世安定之時,倒也漁獲頗豐,生意興隆,多有積蓄,成爲家庭的一個主要經濟來源。一家七口,亦農亦商,生活頗爲殷實。

  按照風俗,孩子滿月的那天,家裏特地請了鄰村一位小有名氣的相士替他算命。相士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後,便徑自走到摇籃邊,凝神端詳襁褓之中的嬰兒,半晌後,踱步坐回桌前,閉目沉思,約過了一盅茶的功夫,才慢慢地清晰道來:“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兩耳垂肩、氣宇軒昂、相貌非凡,絶非等閒之輩,日後定成大器,光宗耀祖;雖將歷經磨難,但其左腮上的壽泉痣將保其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務須悉心撫育,百般護呵,切切牢記。”相士説完這語驚四座的幾句話後,一反慣例,將賞錢壓在茶碗下面,便拱手告辭了。

  斗轉星移,轉眼到了這個小男孩抓周的時候,出人意料的是,在木陀螺、小木片、小貝殻等一大堆稀奇古怪、五顔六色的小玩藝中,他獨獨對一支極不起眼的毛筆大感興趣,握在手裏,眉開眼笑。家人回想相士之言,暗喜這孩子的好學秉賦,説不定日後他真能學有所成,謀得一官半職,爲家族添光,於是父母爲其取了“阿學”這個意涵深刻的乳名,這位阿學後來成長爲我國著名的史地學家司徒尚紀教授。他在中國南方這個平凡的小漁村裏開始了他坎坷、蒼茫的人生跋涉之旅。

  司塱村地處陽江市江城鎮南端四面環水的金塱島,面積約1.5平方公里,成陸不久,位於在洲灘上,從明末由司徒氏支脈源流始祖宣翁的九世孫滿英開基以來,至今約有400多年的歷史。全村共有三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少一千餘口,清一色復姓司徒。“司徒”本爲官名,據《尚書·舜典》記載,三代曾爲舜之大官,掌管文化教育之職,司徒族人因有舜帝爲遠祖而感到驕傲。據《周禮·地官司徒》記載,司徒職管天下土地輿圖、錢糧賦税等,漢爲三公之一(另兩公爲司馬、司空),代理丞相職務,聲名顯赫,望重中原,後又有掌管教化、禮儀等職能,故現在村中的祠堂大門仍有聯曰“職司教典,世服農官”。後朝代更替,時序遷流,這一先秦時居河套中原望族、華夏之胄,支脈分散,先後遷河北、巴蜀、吴越、嶺南等地。

  據族譜記載,其中落籍陽江的這一支,祖上是宋末元初經廣東南雄珠璣巷首遷廣州高第街,繼遷廣東開平、新會、再遷陽江。丁口繁衍,雖以務農爲業,但也不乏文士之才。自度嶺開基以來,司徒族出過進士、秀才等科舉人物,司塱村在當地有“文化之鄉”的美稱。

  小村位於漠陽江出海口,面對烟波萬頃、變幻莫測的南海。這恰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評價海洋對人類文化的貢獻所雲:“大海給了我們茫茫無定、浩浩無際和渺渺無限的觀念,人類在大海的無限裏感到自己的無限的時候,他們就被激起了勇氣,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海邀請人類從事征服、從事掠奪,但同時也鼓勵人類從事商業和正當的利潤。”

  這裏臨海,且人多地少,生存空間受到很大限制。謀生不易,除了務農,不少居民以耕海爲業。全村大小漁船數十艘,幾十户漁民長年累月漂泊於風濤海浪之中,從事打漁、商販、海上貿易等活動。其中也不乏遠涉鯨波,漂流海外者,如安南(越南)、暹羅(泰國)、菲律賓,乃至東西二洋等地,進行商業貿易等活動,販運檳榔、椰子、花梨、鐵力木、坤甸、香楠等珍貴木材。部分居民則從事手工製作,尤以眼鏡業爲著,風靡省内外。其百年眼鏡技藝,展示了其獨特而厚重的歷史文化,有“中國眼鏡第一村”之稱。他們一年到頭走街串巷、高聲叫賣。這種商賈文化並重的社會氛圍,形成了當地開明、寬容的民風。

  該村素來被人們認爲是風水寶地,前塘後林、緑水縈逥、廬屋井然有序,遍植鳳凰、南洋鬆、有加利、夾竹桃、米碎蘭等樹木,高低錯落有致,是村中有識之士按照中國風水學説,結合當地條件,巧妙地布局形成的格局。鳳凰花盛開之時,火紅一片,遠望如彤雲覆蓋,蔚爲壯觀。村前一棵高大、挺拔的桄榔樹,被漁民作爲導航的標誌。

  村子有着濃厚的文化氛圍,農閒季節或晚間無事,村民常聚在祠堂、私塾,甚至畜欄樓上,“講古仔(説書)”、拉二胡,説説唱唱。村南有一間土屋,爲典型“干欄”建築,上面常住着一群單身閑漢,下面餵着幾頭耕牛,颳風下雨或夜晚,樓上總有十來個人,或弄樂器、或唱民歌,有時也小賭,以此打發空餘時光。屋子四壁寫滿了古詩詞或民歌、勸世格言之類文字,也有些壁畫,内容多取材於傳統故事,如岳母刺字、劉關張桃園結義、三英戰吕布、昭君出塞等。畫技雖不高明,却很有鄉土氣息。初入土屋,牛糞味陣陣襲來,但久留一陣,嗅覺變得遲鈍,也不覺其臭。這也是小阿學常來之地,他有時躺在樓上連通鋪上,好奇地望着墻上字畫,揣度其中的含義,後來稍有歷史知識,漸漸能看個明白,從中學到不少文化知識,如一些民歌、《花箋記》、曲藝等。這間土屋一直被保留到1958年“大躍進”時爲取磚作肥料而被拆除。阿學對此甚感惋惜,因爲兒時很多啓蒙知識就是從這開始,裏面的花鳥魚蟲、人物景觀爲他展現了另一個五彩斑斕、奇妙多姿的世界,成爲他回憶中一段永難磨滅的印迹。

  村子距離縣城只有5公里,徒步進城也只需1個鐘頭,故小販、鐵鎖匠、土郎中、從事小維修、小五金、代寫書信、訟詞等謀生的人,每天早出晚歸,往返於城鄉兩地,消息頗爲靈通。從城裏歸來的人每晚在大樹下、水塘邊、或照壁前傳遞着各種村里人聞所未聞的消息,大到國家大事,如日本人佔領了南洋,小到鷄零狗碎的花邊新聞,如某某藥店失火、張寡婦再嫁等。更有離奇的讓人瞠目結舌的小道傳聞,如雌鷄化雄、渡頭遇鬼等,不一而足。也有鄰村來的一些稍有文化的人,如剃頭匠、賣油郎、算命佬等,在村頭巷尾、瓜棚樹下,每每一邊工作,一邊繪聲繪色的講述着中國古代的各種小説,如《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白蛇傳》、《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等,常常引得三、五個閑漢駐足聆聽。

  小阿學也擠在人群中,聚精會神地聽着,經常聽得入迷,而忘記了回家喫飯。這時母親便會在巷尾朝着巷口大聲唤着他的乳名,每天都要唤兩三次,小阿學才戀戀不舍地從説書人身邊挪開步子,一步三回頭地朝家裏走去。回到家,飛快地扒幾口飯,水也顧不得喝上一口,又飛似的朝説書人跑去。任憑母親在背後大聲呼喊。

  小阿學聽的那些故事良莠不齊,裏面既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也有偷鷄摸狗,坑蒙拐騙地痞流氓;既有忘恩負義的勢利小人,也有舍生取義的坦盪英雄。這些悲歡離合、人生百態,在阿學幼小的心靈裏激起層層波瀾,他開始對周遭紛紜的世界進行思考、探索,尋求生命的真諦。

  天有不測風雲,阿學大約兩歲時,日寇爲打通侵華的大陸交通綫,兩次進攻陽江,後一次是1945年7月14日,農曆六月初六,當地稱“六·六事變”。日軍佔領陽江縣城後,即前來洗劫這個遠郊農村,在村中士紳司徒俊波組織下,村里人以漁網圍在四周,掛上酒瓶、布條、磚瓦之類,以迷惑敵人,憑着劣勢武器,與日寇激戰兩晝夜,粉碎敵人劫村進攻,戰果震撼一方,彪炳於陽江抗戰史册。時小阿學在母親懷裏,隨村民事前離開村子,躲到離家三十裏外平崗那棟村,才免遭日寇毒手。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逃難,終身難忘,回首往事他的腦海中時常泛起躲在那棟村背後一片疏朗林地的情景。日寇飛機經常肆虐閘坡海面,家中漁船被日機炸毁,自此家道式微,每况愈下。

  小阿學的鄰居是一位同房的族長,也是當地一位鄉長。兩家祖上同宗,關係甚爲密切。故小阿學常去鄉公所玩耍。鄉公所設在村南面,一個三層的碉堡的最下層,上面兩層住着更夫、鄉勇之類的人,還置放了一些土槍土砲。那時已經臨近解放,國民黨政府加緊搜刮民脂民膏,抓壯丁、催公糧、催捐税等。縣城的保安隊伙同當地的賭徒、地痞、閑漢在鄉公所大吃大喝、或打牌、或吸食鴉片、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粗言穢語、鬧得滿屋烏烟瘴氣、一片狼借。

  1949年10月14日,人民解放軍攻克廣東省城廣州,旋即揮戈南下,不數日扺達陽江。在家鄉附近的平崗爆發了陽江之戰,聚殲了國民黨陳濟堂、劉安琪所帶領的國民黨軍隊的殘部。其家鄉也獲得解放。戰敗的一些國民黨的傷兵、散兵遊勇常到村裏乞討。他們當中有的傷了腿,有的扭了胳膊,或是頭上纏着綳帶,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疲憊不堪。阿學的母親見此,時會給他們一碗稀飯,或是一個番薯等。與此同時,紀律嚴明、秋毫無犯、軍紀可風的解放軍的十幾人的小股隊伍也不時開過來,他們有時停下來在村裏歇脚,便會三三兩兩地聚在大樹下,談論與國民黨軍隊打仗的經過、戰果等。

  小阿學對持槍的人並不陌生,常常凑過去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一位班長模樣的人説:“我們把他們打得連槍管都發熱了,他們只好投降了。”小阿學除了愛聽他們講打仗的故事外,對解放軍腰間的手槍、背上步槍、機關槍、各種火器更是羡慕不已,有時會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擦得鋥亮的槍筒子,熱切地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支像解放軍那樣的槍,成爲一個抱打不平、爲民除害、受人敬仰的英雄。

  有一次,小阿學隨學校組織進城看完電影后,在新華書店旁邊的一家文具店裏看見一把精巧的仿真鐵皮手槍,立刻被它漂亮的外觀、逼真的造型吸引了,趴在櫃檯前看了又看,幻想着這支手槍要是别在腰間該有多神氣,會引來村中多少小孩羡慕的目光與嘖嘖的讚嘆聲。但這支手槍的價格對小阿學來説,無异是一個天文數字。小阿學在櫃檯前徘徊了許久,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商店。

  他在家裏找了一些廢棄的木板,决心按照所見槍支的模樣自製一把手槍。他用撿來的玻璃片、瓷片等代替刮刀將木板刨光,再用燒得通紅的燒火棍在木板上打孔,製作了一支木駁殻,裝上發信紙,再邀上五六個同村的小伙伴,在田野裏、水塘邊、大樹下,扮演敵我雙方,互相争鬥,玩得興高采烈、滿頭大汗。逢上有月光的晚上,一大幫小孩聚在一起,玩頂棍、打籌、打力鐸(抽陀螺)、打狗、碌錢鷄、打水漂、猜鷄、包剪錘、滚鐵圈等,經常一直玩到夜深,各家各户唤叫孩子回家睡覺之音此起彼伏,盪漾在寧静小村天空。在孩提時代這些天真無邪的遊戲中,小阿學表現出的機靈與果敢,使他在小伙伴中間贏得了很高的威望,成了村裏的一個孩子王。

  解放初,盤據在海南島和臺灣島的蔣機,經常竄到陽江上空騷擾轟炸,有一條貨船被炸沉在小阿學家鄉的河裏。小阿學在田裏玩耍的時候,常遇敵機在上空盤旋,有時甚至掃射、投彈,機關槍的子彈射到河裏,嗤嗤作響。飛機過後,小阿學常潜到水裏,去撈彈殻。一個脚趾母大的彈殻可賣幾個銅錢,换來零食,也是生活的一樂。每見飛機俯衝或掃射時,小阿學就機靈地往堤壩上跑,或鑽進涵洞、或就近潜到水裏,待飛機的轟鳴聲遠去後跑出來,或浮出水面。

  二、往牢獄送飯的小學生

  小阿學出身雖非名門望族,但其家族在當地口碑甚好,爲鄉人信賴。其大哥尚維粗通文墨,熱心公益事業,在當地頗有威望,解放不久,被推舉爲副村長,爲鄉民作了不少好事。但當時的政治環境异常復雜,各種不同政治力量相互争鬥,1952年10月,土改工作隊進村後,他大哥被視作“舊基層人員”,撤消職務,並被誣告貪污了幾百斤稻穀,被拘禁在鄰村一個由民房臨時改成的土牢裏,過了一年多的牢獄生活。

  小阿學時年九歲,家裏考慮到他年紀小,方便探監,於是由他早晚給大哥送飯,當地稱“送水飯”。至此,不管颳風下雨、雷鳴電閃,每天打着赤脚,手提竹籃,把家裏僅有的一點好飯菜,如自養母鷄下的蛋,河裏撈的魚蝦,自腌的酸菜,解暑的冬瓜湯等,都往土牢裏送。

  守牢的獄卒往往以預防投毒爲名,先試爲快,把好吃的都先吃了。碰到這種情况,小阿學氣得牙齒格格作響,恨不得把這些牢頭、禁子撕成碎片,投到河裏。但他們手裏有刀有槍,戒備森嚴,小阿學無可奈何,只有把憤怒埋藏在心裏,悻悻而去。

  事情還不僅在於此。小阿學因爲天天往土牢裏跑,遭到村裏一些人的白眼,以爲他大哥犯了很嚴重的罪行,把這個送飯的小孩聯繫在一起。實際上,他大哥完全是不同政治派别鬥争的犧牲品,被關押了一年多以後,因查無貪污實據而被釋放,但却由此在政治上受到歧視,一輩子鬱鬱不得志,貧困潦倒,終其一生。當時被關押在土牢裏的還有不少同類性質的所謂犯人,他們經常在炎熱的夏天和北風凛冽的冬天,排成長長的隊伍,在禁子的驅趕下,從事“勞動改造”,如挖水溝、修堤壩、修道路、架電綫等,斥責之聲,不絶於耳。小阿學目睹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但却又無法理解其中的緣由。

  三、讀書兼撿糞

  1950年秋,快八歲的小阿學進了村裏辦的小學,父親按當地習俗,給他取了一個正式的書名:尚紀。尚紀這個名字寄意於崇尚法紀、匡扶正義,希望他長大以後能够按照中國儒家的古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光宗耀祖,報效國家。這所同爲祠堂的學校,非常簡陋,只有三間兩廊,兩邊爲課室,中間大廳爲祖先堂,供奉着歷代祖先的牌位。下課之餘,小阿學常在大廳上徘徊,端詳這些尺把高的木牌和牌上還讀不懂的文字,依稀感到它們就像一個個先人坐在上面,從遠處走來,搆成了一條長長的宗族祖先的人流,展示了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歷史畫面。

  在學校任教的老師,多來自外鄉,或住在城裏,一般是星期六回去,星期天回來。他們整齊的衣冠,走在鄉間石板路上噠噠的皮鞋響,令人傾慕不已。這些老師很負責任,經常家訪,小阿學學習成績優良,老師常在家訪時,大加讚揚,家里人很高興,小阿學心裏也是美滋滋的,更加堅定了長大要作一番事業,出人頭地的决心。

  尤爲難忘的是,學校的老師經常在月光下講故事、教唱歌,小阿學很少缺席,常常搬塊石頭,坐在老師跟前。老師所講的各種民間故事、誌怪小説,娓娓動聽,引人入勝。充滿童趣的歌謡、歡快輕鬆的小調、如泣如訴的二胡、悠揚悦耳的笛聲,餘音裊裊,如飲濃醇、品香茗,小阿學爲此如痴如醉,視爲晚間樂事,上床後,仍縈逥腦際,至夜深才輾轉睡去。印度作家泰戈爾曾説過:“不是槌的打擊,而是水的載歌載舞,使鵝卵石臻於完美”。這些早期的文學和藝術的熏陶,猶如“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般,陶冶了小阿學積極樂觀、活潑開朗的性情。

  小阿學邁進學校不久,土地改革開始了。家庭被劃爲小商成分,這是一個相當於中農的階級,在當時屬於團結的對象。

  這期間,父親也轉業回到鄉下務農,經濟收入每况愈下,日子過得愈來愈艱難。家裏原來雖説是粗茶淡飯,却也衣食無憂。但此後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一天能熬上一鍋稀飯已屬不易,還經常是以番薯、野菜、米糠、木瓜樹芯、香蕉樹頭等果腹。

  1953年夏,小阿學在當地小學讀完了二年級,因村裏的小學和鄰村的小學爲提高教學質量,决定交换學生,小阿學因而轉到離家約一公里的大塱小學,在那裏讀了四年書。仿佛是老天故意作弄人,轉學就讀的就是前年曾經關押大哥的那條村子。

  對於這條不知走過多少次的村子,小阿學再熟悉不過了,而這條村子裏的人,對這個小男孩當然也不陌生。小阿學在這裏讀書,又多了一份本不應承受的心理壓力,心中自有一種難言的辛酸苦辣之感。

  但是求學的道路不總是坦途,對已是家道中落的小阿學來説,更是荆棘叢生,甚至還有隱伏着暗流和險灘。小阿學每天天剛朦朦亮,就空着肚子,總是第一個跑到學校去讀書,到早上八點鐘左右下課回到家裏時,小阿學早已飢腸轆轆。夏天,蚊叮蟲咬,酷熱難耐;冬天,光着脚板,踏在霜凍的田間小路,冷徹心肺,凍得開裂的雙脚上長滿了凍瘡,不小心踩在石子上,血就會冒出來,又痛又癢。但這些困難都没有使小阿學退縮,即使是在風雨交加、驚雷駭電的惡劣天氣裏,人們也可以看見一個打着赤脚、頭戴尖頂斗笠,身披破蓑衣,手持一根小竹棍,用脚趾頭緊緊地扣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在滿是泥濘的小路上,一步一滑、艱難跋涉的瘦小而堅定的身影。

  1953年,當地土改完成,家裏也分得幾畝水田。但家裏的勞力不足,農活主要靠母親,父親因過去不是務農,對田裏的活計不熟,小阿學也成了家裏的半個勞動力。俗話説,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家裏除了種水稻,還最早從外地引種了很消耗有機肥的“黑蔗”。

  爲了有個好收成,小阿學每天下了早、中、晚課後,一手拿着一支長長的幾乎和他一樣高的勺子,一手挎着一個很大的簸箕,沿着村裏的大路小巷,屋前屋後的搜尋着猪糞、牛糞,經常是一趟又一趟,來來回回走得口干舌燥、身疲脚乏,才能撿得滿滿一籃子猪糞或牛糞,倒在自家田裏。但拾糞也充滿了競争,每當猪一出門,拾糞的孩子們便會一擁而上,推推搡搡,争先恐後地伸出勺子去敲打猪屁股,催猪拉屎。每遇這種情形,較之一些年紀較大、身體壯實孩子,由於長期營養不良而體質羸弱的小阿學總難免處於下風,他就會繞到别處去,一路找下來,也總能撿滿一簸箕,把糞倒到自家田地裏。

  四、種田與耕海

  故鄉泥土的芬芳和土地還家,翻身解放了的農民火一般的勞動熱情,也鼓舞着小阿學走向寬廣的田野。爲補充家裏勞力的不足,他經常幫助家里干農活,如車水、培土、除草、收割,樣樣農活都試着去干,在這塊養育他土地上,滴下了他誠實的汗珠。特别是在茂密的蔗林裏,夏天熱得像蒸籠一樣,小阿學弓着身子,使勁地用十指掰開畦裏的淤泥,涂在蔗根上,一干就是數小時,常常汗流夾背。鋒利的蔗葉動輒劃破皮膚,火辣辣的,且奇癢難耐。盛暑插秧、割稻、耘田,面朝泥水背朝天,一天干下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這些連大人感到很辛苦的勞作,小阿學也咬着牙,一聲不吭地照干不誤。

  每當稻花飄香和開鐮收割時,看到掛在農民臉上豐收的喜悦,田裏沉甸甸的稻穗,又粗又甜的蔗杆,金黄色的田野上不時閃現出來棕黑色的牛群,跟在人群後面覓食的鷄鴨和時飛時落的麻雀,聞到從各家各户的厨房裏飄出來的新米飯的清香,這幅生機盎然的豐收圖景,如此真切,置身其中的小阿學心裏不禁充滿了勞動後的喜悦。辛勤的汗水所换來的收穫使他感到快樂與自豪。

  小阿學家鄉所在漠陽江海河交匯地段,餌料豐富,爲水族樂園。每日潮汐上漲,魚蝦四處覓食,這時舉網,漁獲頗豐。鄉里人的蛋白質多賴於此。那裏的女人也與男人們一樣,在勞作之餘,下河捉魚撈蝦,漠陽江也成了小阿學家裏的菜碗。

  每當紅日西沉,漠陽江河面上波光粼粼,村裏的漁民就開始忙碌起來,有的撒網、有的垂釣。小阿學似乎天生與水有緣,很小的時候就跟父兄學會了游泳,水性甚好,尤擅潜水和各種花樣翻新的水中遊戲。他一入水,仿佛永遠不會疲倦,往往别人早已累得游不動了,他却還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每見村里人撒網捕魚,小阿學總是好奇地跟在大人後面,開始是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看漁民們撒網、補漁網、修理漁船,後來就幫着大人收拾魚鈎,收撿魚獲,再往後,也學着大人的樣,成了一個“小漁夫”。在蒼茫的夜色中,微腥的海風輕撫着面頰,小阿學和漁夫們手挽着沉重的繩索,拉起魚鈎,用小木板賣力地敲打着船舷,水下被驚動的魚群,如帶魚、小黄魚、青鱗魚、小鰻魚、白飯魚以及海底的南風螺,還有其它各種貝類,便會隨網被拉上。受了驚嚇的魚兒在漁網裏蹦蹦地跳着,閃着耀眼的銀光。

  帶着小半艙的魚獲,收網歸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如水的月光一瀉千里,蔚爲壯觀。這情景使人不由得想起宋太祖趙匡胤的詩句“未離海底千山黑,月到中天萬國明。”漁民們點起熊熊篝火,在小船上、河岸邊,品嚐着捕撈來的鮮魚蝦,臉上掛着無限的喜悦。

  漠陽江口有一個面積僅1平方公里被稱爲“獨石”的小島,島上長滿了水草、仙人掌,還有海浪冲上來的各種貝類。島上無常住居民。那裏高高矗立着一座始建於清干隆年間的石塔,數百年來任憑海浪咆哮、暴雨冲刷、臺風肆虐,它巋然不動,默默地見证着流逝的歲月。站在塔下,眺望大海,使人想起清官海瑞的名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塔既是導航的標誌,也是漁民拜祭海神、祈求出海平安的地方。小阿學經常隨着村裏的漁船,在漁汛時到小島周邊灘涂上進行“插薄”(圍網)作業。休息時在島上生火做飯,裊裊的炊烟,海面上閃爍的點點漁火,遠處若隱若現的塔影,編織成了一幅浮動的、猶如海市蜃樓、無限瑰麗的圖畫,使人陶醉,流連忘返。

  然而,海面上並非總是風和日麗、波平浪静。有一次,小阿學又跟隨大人們一起揚帆下海,河口上驟然刮起了六七級大風,平日裏温順的波浪像是發了狂,怒吼着,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仿佛要將海面上的一切都撕裂、吞噬下去。小漁船隨着汹涌的波濤上下顛簸,小阿學立刻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肚子裏也如翻江倒海般鬧騰起來,不多時,開始大嘔大吐,似乎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他全身癱軟,躺在船板上,熬過了將近一個鐘頭,暴風雨才停息,小阿學鬆了一口氣,慢慢恢復了力氣。

  經歷多次這種險象環生的風浪後,小阿學慢慢地熟悉了海洋的脾氣,適應了海上顛簸、漂泊的生活,對海洋的感情也一天天地從原來的畏懼轉向熱愛、讚揚。他喜歡在月光下,躺在村邊翻轉待修的船底上,數着天上的星星,望着隕落夜空的流星,倍感人生又何嘗不如此呢!

  五、考試如過節

  這些長期超負荷的勞作,絲毫也未影響小阿學的學業。他默默忍受着鄰村小孩、甚至大人的白眼與歧視,經受着家庭生活的困苦,心裏萌生了一種非常簡單、檏素的願望: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初中,走上一個新的生活旅程。所以讀書時,他往往采用“笨鳥先飛”的辦法,别人花一分力氣,他就花兩分、三分,乃至十分的力氣。他很注重預習,將預習時所遇到的疑問記在心裏,帶着疑點、難點,有目的地聽課,在課堂上能輕鬆自如循着老師的思路,抓住老師講授的重點,心中的疑問也往往迎刃而解;老師所上的新課,對他來説,等於是復習,有不少課文老師還未教,他已能流利地、琅琅上口地背誦文中的詩詞、精彩段落;由於這樣,他總能最先領悟文章中的精妙所在,對老師講授的内容,也較其他同學理解深刻得多。

  他因個子小,總是坐在前排。每當老師提問時,他總把小手舉得高高的,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踮着脚尖,目光急切地望着老師,生怕老師點了别的同學回答。老師則喜歡把最難的問題留到最後,讓他來回答。而小阿學也不會辜負老師的期望,總能在同學們羡慕的目光下,大聲地説出正確的答案。

  一般學生對於考試都有一種畏懼感,但考試對於他來説,就如同過節一樣。後來他經常引用一位革命導師的話“革命是無産者最盛大的節日”,並仿造一句説“考試是讀書人最盛大的節日”,作爲激勵自己努力學習的動力。他總是熱切地盼望着考試,並把每次考試都當作檢驗自己學習的試金石,作爲及時調整下一階段學習目標,進一步完善學習方法的指路牌。無論是考數學、語文或是其他科目,他常常第一個交卷,並輕輕鬆鬆包攬了各個科目的最高分。

  成績名列前茅的小阿學,深得老師喜愛。在老師眼裏,小阿學是個會讀書,愛動腦,很會提問的學生。他提的問題從一些自然現象如颳風下雨、山川河流到歷史人物、民間故事、童話、童謡等,稀奇古怪,有時連老師也不好回答。有時他利用難得的到城裏看電影的機會,或者是幫農業生産合作社挑糞、積肥、收割等勞動,有意識接近老師,提出一些在他腦子裏盤桓了許久的問題,頂着毒辣辣的日頭,空着肚子,從縣城到鄉下,一路興致勃勃地交談,往往不知不覺已走到村口了。

  一直生活在農村的小阿學,接觸到的是當時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人民,他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辛酸苦辣、音容笑貌;農村的各種紅白喜事、婚喪嫁娶,歲時節慶等人事往來;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復始的各種農事活動,這一幕又一幕的景象,都點點滴滴,在其幼小的心田上積澱起來。這種來源於生活、日積月累的深厚的鄉土文化,成爲了他日後創作的原始素材。

  他以後每回憶起農村的生活經歷,娓娓道來,能講上兩天兩夜,很多就如同魯迅先生在《故鄉》中所描述的那樣。所不同的是,小阿學的祖母,在他出生不久就過世了,他連祖母的模樣都記不清。而他外婆家也是一個很貧困的家庭,因爲在他的記憶裏,母親好像自從嫁到這個村裏來,從未回過娘家,小阿學也因此少了一户可以走動的親戚,社會往來也少了許多。這種對於培養孩子早期的社會交往能力來説是很重要的一種親戚關係的缺失,對小阿學形成内斂的性格不無關係。長大以後,他對各種人情往來,興趣索然,更不屑於在各種復雜的人際關係網中鑽營。不願意在各種場合中迎逢,更不會獻媚,因而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也减少了許多人事糾紛,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卓然獨立於周圍的人事之外,把寶貴的時間用在鍛煉自己的體魄,充實自己的頭腦上,保持執着的追求。

  當時,鄉里有一位老人,看到小阿學每天都風雨無阻地到鄰村去上學,曾贊賞地説:“這個小孩這麽勤奮地讀書,將來準能做大事,爲我們村里人争光。”不幸的是,這位老人在30年前已溘然離世,没能親眼看到以後所發生的足以告慰他在天之靈的一切。

  六、從波峰到波谷

  1956年秋,小阿學以優异的成績,成爲全班40多人中少數的幾個幸運兒之一,考上了歷史悠久、頗負盛名的陽江縣立第一中學。記得這次入學考試前晚,是在城裏一個叫“金鷄閣”的破廟度過的,他只帶了一張草席鋪在地上,權用磚頭當枕,在蚊聲中熬過一夜。自此,不再稱其乳名,而以其姓“司徒”作爲其稱謂。

  1956年是一個不平凡的年代。經過土改、農業合作化和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順利執行,全國社會穩定,人民生活也有所改善,司徒家庭生活狀况也有所好轉。這時,黨中央向全國人民發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極大地鼓舞了廣大莘莘學子,爲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而奮發學習。在司徒讀書的校園裏,到處貼滿了“向科學進軍”、“愛科學、愛勞動”、“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標語口號;盪漾着《歌唱祖國》、《我騎着馬兒過草原》等激動人心的歌曲;這所學校每年都向高一級學校輸送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人材。

  校園圍墻外,自古以來是以商業繁盛聞名的縣城中心。白天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入夜,燈光璀璨,鼓樂喧天,宛如一座不夜城。這些對剛從鄉下來,塵土未洗的司徒來説,一切都是那麽新鮮、那麽誘人、那樣充滿朝氣和活力,在他面前展現了一個與鄉下耕讀生活截然不同的嶄新天地。

  但是生活的道路恰如俄國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所説:“生活不是涅瓦河上大街的人行道,它有迂逥和曲折,甚至還有流泪和悲傷。”第一次離開家門,進入一個新的陌生的學習和生活環境的司徒,有很多事情要獨立去解决,去適應。這對剛步入中學、年紀尚小的他,是個不小的考驗。

  那時候,他姐姐已經嫁到城裏一户人家,離他就讀的學校很近。司徒住在學校裏,每天都到姐姐家裏喫飯,生活上得到了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本來姐弟之間感情就甚好,現在更是親密無間。然而,天却有不測風雲,1957年元月,司徒才讀完初一上學期,發生了一個刑事案件,年僅29歲的姐姐無辜被殺害。無比的震驚、巨大的悲痛和極度的憤慨,使他整個人處於近乎歇斯底裏狀態,精神差不多到了崩潰的邊緣。

  受濃重的土音影響,漢語拼音這一基礎課一直使他感到頭疼。當地人都帶有古越語發音,與中原的正音有很大的距離。恰如清雍正時有人上書的那樣:“惟閩廣兩省之人,乃係鄉音,不可通曉……官民上下,語言不通……百弊叢生,而事理之貽誤多矣。應命福建、廣東兩省督撫,轉飭所屬各府州縣有司及教官,遍爲傳示,多方訓導,務使語言明白,使人通曉,不得仍前習爲鄉音。”但這個算是“推廣”普通話的訓示,實際收穫甚微,多少年來,當地還是保持祖輩傳下來的方言。

  他自小生活在這個古越人的居地,鄉音難改,拼音不好也在所難免。初中課程中又增加了抽象的代數和幾何,刻板的物理、變幻莫測的化學等,這些與小學時以記憶爲主的課程有很大不同,它們像一個個攔路虎,使司徒以記憶見長的優勢很快消失,學習起來頗感困難,一時陷入困境。

  上課的時候,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争着坐最前排,也不敢主動提出問題,甚至害怕老師提問;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急切的盼望考試,甚至不敢看發下來的試卷;見到任課老師也躲躲閃閃的,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主動接近老師,小學時代的鋭氣,雄心壯志以及學習上的優越感所剩無幾,學習成績直綫下滑,考試開始出現不及格現象。

  彈指一年過去,初二時漢語拼音考試,班上只有少數幾個同學不及格,司徒也是其中之一。不得不補考,但補考也未通過。直到畢業時,學校把漢語拼音連同文學、語言學等其他内容放在一起,進行綜合評定,他這門課才勉强獲得通過。這對過去學習上一向是佼佼者的司徒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充滿了失落感。

  不過,這也難怪。操廣府方言的人學漢語拼音往往不盡人意,普通話説起來也很蹩脚,在現代一些影視作品中,廣東人往往被塑造爲説着很生硬普通話的角色,如常常把“公鷄”説成“工資”、“西瓜”説成“絲瓜”、“臭脚”説成“觸角”、“政策”説成“警察”等。當年樑啓超受光緒皇帝召見,就把“考”説成“好”,本來以他舉人的身份,可作四品的京官,却因普通話説得太差,光緒皇帝聽不懂,最後只給了他六品的京官,吃了大虧。

  1957年秋,司徒讀初二。新學年開始,前一個學期還好端端給他上課的語文、數學、歷史等老師都連連中招,仿佛一夜之間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他們很快受到各種處理,有的被下放到農場勞動,有的戴帽在學校留用,有的遣送回鄉,造成家庭解體、夫妻不和、父子反目;有的自殺,有的經受不了折磨,過早地病離人世;平日裏笑容可掬、談鋒甚健的老師,今判若兩人,變得謹小慎微、滿臉愁雲、沉默寡言。

  原來1957年春夏,主要以知識分子爲對象的反右鬥争席捲全國,許多人莫名其妙地當了右派。他以前小學的黄校長也罹致同樣的命運,後被投入農場改造,過了兩年,這位可敬的校長就飲恨離開了人世。

  作爲一個剛跨入中學門坎的、涉世未深的少年,他雖然還不懂得這場運動的背景,不懂得政治風雲的詭譎多變,但從他周圍老師所發生的陡然變遷,也開始隱隱約約感到了政治波濤深不可測。

  1958年夏,一場更加波瀾壯闊的“鼓足幹勁,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所謂“總路綫”、“大躍進”、“人民公社”的運動又鋪天蓋地而來。學校停課,師生都去參加全民大煉鋼鐵、興修水利、下鄉支農、勤工儉學和大鳴大放等運動,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被打亂了,老師無心上課,學生更無心讀書。在這種情况下,司徒也跟其他同學一樣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一個又一個的運動漩渦。記得這年中秋節,全校師生都在附近東山嶺上挖坑煉鋼,把一層鐵礦石一層木材叠起來,在底下放一把火,好久才把礦石燒熔,澆灌成塊,算是鋼材,大家歡呼着放了一個“鋼鐵衛星”。明月懸掛中天,地上烈火熊熊,他熬過了第一個不眠之夜。

  1959年開始,天灾人禍所帶來的全國性的經濟危機,人民生活發生極大困難,灾荒、貧困、飢餓、疾病像毒蛇一樣,襲擊了很多人的家庭,司徒家也不例外。家裏幾乎無隔夜之糧,甚至斷炊。家里人餓得發生了水腫,不得不變賣了一些值錢的東西。但這也無濟於事,他在校三分錢一頓的菜金也難乎爲繼,每逢周六不得不從家裏少得可憐口糧裏擠出半小袋米和一些番薯,帶上一些自腌的鹹菜、魚露(魚汁),以及河裏撈的小魚蝦,用一條圓木棍,挑上兩個布袋,邁着沉重的步伐,渡過漠陽江,走向學校。有時爲了省下一兩分錢的渡船費,不惜冒着被溺的危險,趁着潮退時泅水而過。就這樣,司徒熬過了兩年多的最爲困難的初中生活。

  與每况愈下的其他各科相比,司徒在文學、歷史、地理等科目還保持着一貫的優勢,成績仍屬上等。他開始認真反思,尤其是數理學科成績的下滑,使他感到以後在這些方面恐怕不會有多大作爲,但却萌發了對文學和史地的愛好和成爲一個作家的憧憬。這個願望,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日益强烈,他對文學的興趣也與日俱增。無論是課堂上還是在課外閲讀中,他常被文學作品中精彩的段落、引人入勝的情節、優美的辭句和栩栩如生的人物的形象所吸引,有時甚至高聲朗誦起其中精彩章節。

  他的課餘時間全部泡在圖書館裏,如饑似渴地閲讀文學作品,包括中國古代的四大名著、《封神演義》、《儒林外史》、《西厢記》、《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還有一些反映大躍進的小説以及各種反映時代風貌的文學期刊,如上海的《萌芽》、廣東的《作品》、北京的《人民文學》等;經常聽省裏來的作家舉行的各種文學講座、文藝批評和創作座談會等。司徒對他們充滿了景仰和崇拜之情。這個願望促使他燃燒起火一般創作的熱情,開始拿起筆杆,用尚顯稚嫩的文字,寫成三五千字的短篇小説、小小説乃至一些數百字的散文、幾十字的詩歌等,陸續投稿,計約有二十多篇。幸好那陣子郵寄稿件不用貼郵票,只要剪掉信封上一個角即可,這對這位不名一文的中學生,是一個極大的便利。

  投出去的稿件,大部分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偶爾收到一兩封編輯部的關於修改稿件的回信。它們宛如劃過漆黑的夜空中的流星,茫茫大海上閃爍的航標燈,使他在苦悶中看到了一綫希望。他文科課程的成績由此變得越來越好,在求學道路上找到了一個新的立足點,拾回了失去的信心,堅定了走文學創作之路,也養成了寫作的習慣。後來他不知從哪裏看到一句言志警句,就在自己的筆筒上記下了“手握寸杆自生趣,亂揮毫”的座右銘,激勵自己在這條道路上前進。但作爲一個中學生,必須德智體全面發展,不可能偏科,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選擇某種生活道路。1959年他初中畢業,雖然個别科目成績不甚理想,但他還是考上了一所重點中學——廣東兩陽中學。

  七、難忘的髻山歲月

  1959年秋,他來到了有着悠久歷史的廣東兩陽中學,開始瞭高中的求學階段。這所學校建於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原是設在廣州的廣府中學堂,後因大火被毁,1933年遷到陽江重建,在城郊的髻山脚下,建起一幢又一幢古香古色的校舍,掩映在緑蔭叢中,是個讀書的優雅去處。校園裏挺拔的梧桐樹、鐘樓式的圖書館、鋼筋水泥的宿舍、寬廣的林蔭道、校園背後高聳的髻山、蒼茫的林海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剛邁進這所神聖的中學殿堂,即深深感受到這個新環境的魅力。特别是聽説這裏培養出了許多文學家、歷史學家、畫家、詩人、工程師等,作爲一種厚重的文化積澱和校園精神,使人自豪,同時也受到鼓舞和鞭策。他深慶自己進入了一所好學校,立志要奮發圖强,作一個有抱負、有作爲的人,最現實的目標是考上大學。古人雲:“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他經常以此勉勵自己。這句話成了當年生活艱難竭蹶中最大的精神支柱。

   印象最深、也是對他刺激最大的一件事,是學校常把當年考取大學的校友來信貼在墻報上。每路過,這些校名赫然入目,其中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山大學等,來信字裏行間展現了五彩繽紛的大學生活,洋溢着感人的精神力量。它們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着很多同學,特别是畢業班的學生駐足於此,投以羡慕的目光,久久不願離去。每當他在墻報前面徘徊,總是反復閲讀上面的文字,久蟄的、失落的,深感屈辱的心好像頃刻間被激活了。他開始認真思考和總結初中階段跌倒谷底的失敗教訓,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决心以新學校作爲一個新的起點,揚起理想的風帆,實現過去曾經夢想過成爲一個作家或其他科學文化工作者的夙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向母校匯報自己的大學生活。

  六十年代初,雖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但政治環境相對寬鬆,師生們精誠團結,教學相長,關係十分融洽。學校呈現一派生機,學生獲得了一個讀書發展的大好機會。然而,學校的生活還是很清苦的,老師的伙食,通常是一條小魚加一勺青菜,學生就更不必説了。他經常看見一筐筐田裏剥落剩下的各種菜葉挑進學校的厨房。被腌得發黑的甘藍葉經過師傅的炮製,炒出來也彌漫着清香,令人垂涎欲滴。但現實是殘酷的,有的同學因營養不良而出現水腫。即使如此,班上始終没有一個人中途輟學。晚上經常停電,他們只好搬到課室外自修,點上煤油燈,用報紙卷成長長的紙筒來作燈罩,好像烟囱一樣,從裏面冒出長長的黑煙,大家戲稱爲“煉高爐”。因爲在1958年的“大躍進”中,他們都參加過土法煉鋼,那情形很像這冒煙的煤油燈。

  學校地處郊外,那裏森林茂盛,雜草叢生,蚊子猖獗。聽説過去曾有學生得瘧疾死亡。入夜,蚊聲如雷,似有意叮咬他們這些營養不良者。每到這個時候,他們不得不穿上長褲,甚至雨鞋,盛夏也照穿不脱,才避開了這些饕餮之徒。髻山脚下,燈光點點,許多人堅持自習到深夜。

  這時,司徒家裏的經濟開始陷入困境,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奪走了一切可以發展的生機。父母把改變現狀、擺脱困境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雖然家裏已經處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境地,但爲了盡可能地給他補充一點營養,母親不時把家裏從牙縫裏擠出的口糧和僅有的兩只母鷄下的蛋送到學校。有時來得早,還未下課,母親就站在課室外的梧桐樹下,凝視着課室的門。下課的鈴聲一響,母親就把籃子送到兒子手裏,憐惜地撫着已長得和自己一樣高的兒子的肩膀,照例叮囑一番,又匆匆離去。

  每回司徒從母親結滿老繭的鬆樹皮一樣的雙手上接過籃子,望着母親那又黑又瘦的面龐和終日辛勞而過早的花白了的頭髮,心裏百感交集,正所謂“男兒有泪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每一個鷄蛋、每一塊番薯裏寄託了親人多少深情厚意與殷切期望。對家裏目前的窘境清清楚楚的司徒,掂得出這裏面的份量,不禁泪濕衣襟。他决心重新振作起來,努力讀書,將來作出一番事業,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他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地刻苦攻讀,不敢有絲毫懈怠。

  臨近畢業,學習更爲緊張。司徒傚法東晋祖逖、劉琨“聞鷄起舞”的故事,天亮即起,跑到髻山頂上,在大樹下或在空曠的山坡上,高聲朗讀課文、背誦外語單詞;中午,其他同學都在午睡,他就躺在床上看課本、閲讀小説或者其他書籍,直到起床的鐘聲敲響,他才一骨碌爬起來,跑向課室。就這樣,他比别人多讀了幾倍的圖書,這種睡覺看書的習慣一直保持至今。晚飯後,他經常與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登上巍峨的髻山,或踏着月色,沿着校園前面寬闊的田野,一邊漫步,一邊交流學習心得或縱談天下大事,有時走上十裏八裏,回到宿舍,已是夜深人静,同室的人早已酣然入夢,他才躡手躡脚爬到自己床上躺下。

  雖然在初中階段,有些科目成績不很理想,但隨着年齡的增長、思維方式逐步轉變,邏輯能力不斷增强;生理、心理發育逐步定型、成熟。而以後昇學也要求學生必須全面發展,不能偏科,此時的司徒心中已有了這個非常明確的目標。他在這所名師薈萃、學習氛圍濃厚的環境裏,在學術造詣頗深、教學經驗豐富、高度敬業的老師們的教導下,學業上開始了突飛猛進。

  數學老師甘汝棠,他縝密的推理、天衣無縫的表述和漂亮的板書把司徒引入了數學王國的神聖殿堂,使他對原來頗感頭疼的數學發生了濃厚興趣,是後來對理科感興趣的一個主要契機;物理老師樑名奭、樑廣周把刻板的物理現象講得簡明扼要、深入淺出;年青的化學老師餘瑞國放棄出國機會,放假也甚少回家,全部身心都撲在教學工作上。“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矩成灰泪始干”。正是這些老師勤勉地堅守崗位,以自己的高尚師德,無私、忘我的奉獻精神影響了一届又一届學生。而司徒也深感慶幸能在自己的人生的重要轉捩點上,遇上這麽好的老師,使他在建國以來經濟最困難的條件下完成了學業,確立了人生的目標,開創了自己的前程。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曾經默默地見证過當年奮發圖强、頑强拼搏、不向命運低頭的那份執着與堅韌。他對母校感懷至今,眷戀之情也日久彌堅、難以割舍。

  老師們悉心的指導,靈活多變的教法,幾何圖形的和諧對稱,數學邏輯的嚴密,物質能量的守恒、化學方程式的演算,爲他打開了一個不同於文科的奇妙、變化萬千的新天地。一個數學方程式、一個化學反應式,一個元素週期表,這些抽象的符號,代表瞭如此豐富多彩的大千世界!馬克思曾説,一門科學只有當它用數學的語言表達時,它才是最完美的。原來不可捉摸、枯燥、抽象的數理化符號、公式、定律、法則等,已不再是乾巴巴的死條條、死框框,都有其特定的内涵,都可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它的原型。他對數理化敬畏的心理盪然無存,進入了一個可以任其自由馳騁的廣闊領域。

  雖然當時學的只是初等數學,但這一學科已向他展現出其無限的精彩與無窮的魅力。數學所展示的對稱美、黄金分割的美,他在朦朧中看到了它們的應用價值。如三角形的穩定性、勾股定理用於測量房高、樹高、平面距離,幾何圖形的變化,化學性質變化盡在元素週期表裏,各種運動規律、矛盾是多麽和諧、圓融的結合在一起,展現了科學王國的姹紫嫣紅、瑰麗無比。他開始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在這些科目上,不斷演繹數學公式,尤其喜歡繁分數化簡和解聯合方程。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像庖丁解牛一樣,得心應手而遊刃有餘,每解出一題,精神上往往會獲得極大的滿足。

  有時也會碰到棘手的難題,百思不得其解,他或到校園裏走一走,或和同學切磋切磋,往往會柳暗花明。有些時候,則得去請教老師。其他同學避開不作的題目,他却解得興致盎然。有些他喜歡的書,學校圖書館没有,他在經濟極其困難的情况下,從自己的伙食裏擠出少得可憐的錢,一分分攢起來,往往一兩個月才能攢够買一本渴望的書。每逢用手撫摸着自己所心愛的書,像喝了蜜一樣,甜滋滋的,連月來忍饑捱餓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大回報、最高奬賞。

  記得有一回,他勒緊褲帶,足足攢了三個月,才買下一本朝思暮想的課外練習集《數學難題一百題》,如獲至寶,愛不釋手。途中還不時停下來,蹲在地上,隨手在路邊撿起一段樹枝,或一塊瓦片,在沙地上寫寫劃劃,這樣一路想想看看、走走停停,回到學校,早過了喫飯時間。

  課下他喜歡與興趣相投的同學互相討論、相互切磋。有時爲了證明一個命題,他常常和同學争得面紅耳赤,有時他會把所有已經掌握的方法盡可能都用上,通過比較,找出一個最爲簡捷的演算方法。操場上、樹蔭下、水塘邊,人們常常可以看到一個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精幹大男孩因又解出一道題而歡欣雀躍。他拾回了一度失去的自信心,“天道酬勤”,扎實的知識功底使他頻頻在年級、學校、縣裏的各類考試中過關斬將、所向披靡。他在這些考試中張揚了不屈的個性,並再次用其輝煌的學習成績驗证了自己的座右銘“考試是讀書人的最盛大節日”!

  司徒雖然把很大一部分時間花在數理化課程上,但這並没有妨礙他在人文科學上的發展,也没有削弱他在語文、歷史、政治、地理等學科上的一貫優勢,却因文理相通而更上一層樓。

  特别是當年的語文老師林學良,對古典文學,如唐詩、宋詞、元曲,造詣頗高,講課詼諧幽默,妙趣横生、引人入勝;語言抑揚頓挫、娓娓動聽。在講授茹志娟《百合花》一課時,聲情並茂,把同學們帶入作品中一個非常細膩的色彩世界,使他們感受到了文學藝術感染力,對他們的培養良好性情起到了潜移默化作用。程禹忠老師,知識面很廣,講課旁征博引,循循善誘, 他曾經説過:“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的價值、對社會作出貢獻。子曰‘立德、立言、立功’,立德指倫理道德的楷模、榜樣;立言指論著;立功指爲國家、爲民族建功立業。對於喜歡文科的學生來説,應該有論著,用論著表達對社會的貢獻,實現自己人生的理想。”老師的這番話是對所有的學生而言的,但他却牢牢地記住了“立言”這句話。他漸漸覺悟到應在這方面發揮自己的優勢,加强自己在這方面的文化積澱、培養“立言”的能力,作爲一技之長,爲社會作出一番貢獻。

  這種願望隨着時間的推移、學習年限的增加而愈來愈强烈,推動他朝這方面發展。他很快在班上嶄露頭角,他的作文經常被選出來,貼在課室後面或墻報上,供同學們觀摩,或作爲範文,在班上講解。這些對他來説,既是鼓勵,更是鞭策。無論是統考,還是平時寫作文,他越寫越起勁,文思也愈加敏捷,佳作叠出。

  每逢重大節日學校辦墻報,他作爲每一期的撰稿人,撰寫體裁包括小品、評論、讀後感、散文、詩歌等;有時臨到考試,墻報的其他負責人無暇顧及復習以外的事情,他便毫無怨言地一個人包攬了除板書(美編)外的所有工作。這有時事評論,國際動態報導、校園各種重大活動等,還常與其他年級的文學愛好者開展文學上的争鳴。如低年級的同學辦了一個《文學青年》的小刊物,他們經常就“文學與青年的關係”、“文學應反映的主題”、“文學青年應有的修養”、“文學如何表現生活”、“如何提高寫作技巧”等展開争論,常常是誰也説服不了誰。但司徒明辨是非的能力、寫論説文能力的提高,則得益於這些唇槍舌戰;爲了提高寫作技能,他還泛讀了一些文學理論、文藝批評和寫作方面的著作,如《文藝批評概論》、《如何寫議論文》等指導性書籍。

  1961年,他進入高中階段的最後一年。每個學生都面臨着高考志願的選擇問題,他雖然在數理化學科方面已經取得了很大進步,但更爲主要的愛好還是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當兩種選擇擺在面前,他毅然選擇了後者,而將前者作爲自己知識體系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1962年,大比之年終於在衆人矚目中來臨。這一年經濟困難席捲全國,國民經濟跌到了歷史低谷,文化教育也回落到歷史新低。偌大一個中國,當年全國高校只招收10萬人,是建國以來招生人數最少的一年,競争之激烈可想而知。面對嚴峻的招生形勢,成績名列前茅的司徒,毫不猶豫地把北京大學填爲第一志願,他堅信自己的實力,决定背水一戰。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酷熱難耐,空氣好像都要燃燒起來,地面的熱浪夾裹着汗臭氣一陣陣襲來,憋悶得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司徒信心百倍地走進了考場。充分的準備和扎實的基本功,使他面對各科考卷時胸有成竹、鎮定自若。他感到考得很滿意,就回到鄉下,在家中等候放榜的消息。按照當時的慣例,凡高考名落孫山者,都要把户口遷回原籍。高考招生還未放榜,鄉里的生産隊長就預分了一塊自留地給他,還爲他安排了一份記工員之類的工作。他心裏暗暗地想:“這回八成要辜負這位隊長的好意了”。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