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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三章 磨煉在洞庭



  一、初上洞庭湖

  1968年秋,文化大革命運動發展逐步趨向平緩,積累下的高校畢業生也開始分配了。8月中旬,流散在各地的班上的同學相繼回校,集中接受畢業分配前的總動員,主要是一些“把一生交給黨安排”,“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等方面的教育。多少年來,他一直盼望能够用學到的知識和技能報效祖國、報答養育自己的父老鄉親、回報爲自己的生活和成長竭盡心血的父母親。

  現在終於盼到了畢業分配的這一天了。不管以後的生活會如何,總算是可以走向社會,小試鋒芒。這時候,他特别想起一位哲人所説的,生活就是鬥争,哪裏有生活,哪裏就有鬥争。不管前面有多少艱難險阻,前面的道路是何等荆棘叢生,都應該奮然前行。抱着這個信念,司徒没有向組織提出個人的要求,和班上的五位同學一起被分配到湖南,開始了他一生中勞動最艱苦的,也是最受磨煉的一段歷程。

  1968年9月3日,他懷着曠達的心情乘坐北上的列車扺達湖南長沙,被安排到洞庭湖一個部隊農場進行勞動鍛煉。他們一行五人住進了省政府的一個招待所裏,開始了在湖南的第一天。

  湖南是一方具有深厚民族文化傳統的土地,在長沙這座有兩千多年曆史的文化古城,他們只作了一天的停留,來不及觀賞它的市容風貌,僅遊覽了嶽麓書院、愛晚亭和桔子洲,并合影留念。第三天晚上,他們買舟直下洞庭湖,在君山上娥皇、女英的傳説裏穿行。汨羅江是中國詩歌史最早的源頭,汨羅之北的岳陽,則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重鎮,且不説其他,僅憑範仲淹的《岳陽樓記》、杜甫的《登岳陽樓》與李白咏岳陽的詩篇,岳陽就堪稱千古名城、詩文勝地。白天在岳陽樓頭登臨縱目,將千裏烟波、萬家憂樂收入眼底與心頭;晚上盪舟於秀美的南湖秋水之上,滿載月光與李白寫於岳陽的詩句“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又是一番感受。自古以來洞庭湖即爲著名的勝景奇觀,文人墨客多有題咏,用晚一些的宋朝人的話説,那是“前人之述備矣”的地方。

   洞庭湖,這個曾號稱“八百裏水面”的中國最大的淡水湖由於建國以來,特别是文革期間過度圍墾,湖面已大面積萎縮,只剩下五百裏,而讓位於鄱陽湖。他們去接受再教育的南灣湖農場就是生産兵從洞庭湖争來的土地。

  洞庭湖這個名字對司徒來説太熟悉了,舜帝娥皇兩個妃子南下九嶷山,傳聞曾泛舟到過洞庭湖;當初屈原既放,游於江濱,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範仲俺在《岳陽樓記》裏抒發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推己及人的精神,又激勵過多少仁人志士自律與進取!其才情、胸懷,讓人驚羡、感佩。

  他們溯湘江,泛洞庭,司徒的心情像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樣波瀾不定,前景像遠山一樣迷茫。他想起被譽爲“千年學府”的嶽麓書院上的一幅對聯“三湘雲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其氣勢磅礴,意境高遠,所抒發的家國情懷盪氣逥腸,給人以極大的鼓舞。而自己眼前的現實與他當初的理想與抱負相去何其遠!他心中充滿了困惑與惆悵。

  他不禁想起唐代詩人杜甫登岳陽樓作的那首詩,那時詩人已五十七歲。這位走過坎坷仕途、經歷過“安史之亂”衝擊的體弱多病的老人,第一次登上這座湖畔的高樓,他是懷有這樣的一種心境“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吴楚東南坼,干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他又想起唐代另一位詩人張泌的《洞庭阻風》詩“空江浩盪景蕭然,盡日菇蒲泊釣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緑楊花撲一溪煙。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猶有漁人數家住,不成村落夕陽邊。”他在斷斷續續的遐思中消磨着旅途的時光,幾乎一夜没有合眼,天亮時扺達了茅草街。這是洞庭湖邊一個渡口,零落地排着幾家小茅店,非常冷清。但有定期客貨輪往來長沙、岳陽等城市。他們由部隊的人帶領,改乘小船。大概兩個鐘頭以後,來到南灣湖駐地。那兒一字排着兩列用稻草和牛糞糊的軍營,周圍盡是蘆葦、沼澤,幾條小路延伸向遠方。時值初秋,頭上不時飛過一隊隊人字形的大雁,也許是時間太逼緊了,他來不及更多地熟悉周圍的環境,困頓、仿徨交織在一起,當天晚上沉睡到天明。

  第二天,他們就被按照軍隊的模式,編成連、排和班,連長、排長都由戰士來擔任,一個連清一色都是男學生,住在一起。女學生編到女生連,住在部隊的團部附近,相隔有20多裏,來回要半天工夫。他們所在的西洞庭湖,行政上屬於沅江縣地盤,但部隊駐地完全按照部隊編制和管理,地方政府無從干預他們的事務。每人發了一套舊的天藍色海軍幹部服,配上軍鞋,看上去倒像個退役軍官。他小時幻想過要穿上軍裝,這回總算是實現了,也是一種滿足。這裏有大約有四五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畢業生。他所在的連隊屬於廣州軍區所轄的部隊,學生中有來自北京大學、中山大學、南京林學院、湖南林學院、吉首大學,最多的是福建泉州的華僑大學、廣州暨南大學。一個連隊大概有120個學生,加上駐隊官兵,大概有130多人。

  司徒分在第二排,按當時的分配去向,師範和學工的一般到中、小學或工廠裏去,他們這裏主要是文、理和學農的學生。這些華僑學生主要來自東南亞等國家,但過慣了海外舒適的生活,一下子來到了這個煙水包圍的部隊農場,思想之仿徨,也在所難免。

  按照部隊的統一規定,他們以排爲單位,30多人住在一個大茅棚裏。床距不足一米。床是臨時用木條架起來,底下墊了一層厚厚的稻草,宿舍的背後臨時挖了兩個大水井,胡亂圍上草簾,是他們用水、洗澡的地方。前面配置了一個籃球場,作爲軍訓操練、集會和各種文娱、體育活動之所。每天聽從哨子的號令,起床、喫飯、開工、操練、就寢等。每個星期勞動五天,學習一天、休息一天。名義上説是嚴格按照8個小時工作制,但實際上可能是年輕人的熱氣高、幹勁大,爲了更快、更徹底地以勞動的汗水來洗滌自己的非無産階級的思想,接受戰鬥的洗禮,他們都常常自覺地延長了勞動時間,個别積極的還起早摸黑,干得比别人都多。

  他們在那裏主要是從事田間勞動,圍湖造田,種植水稻,是勞動量大、又很辛苦的作業。洞庭湖沉積的淤泥特别深厚,有些地方連牛都不能下去。他們勞動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好在有部隊裏的人作先頭探路,對學生也比較照顧。頭幾天,正是農場開鐮的季節,他們參加了收稻,累得腰酸背痛,皮膚被稻草劃成一條條印子,怪癢癢的,加上蚊子來襲,晚上躺在床上,難以成眠。

  最難忘的一次是他們被分派到農場的小河涌摸魚,改善伙食。十月的洞庭湖,秋風蕭瑟,濤聲陣陣,人在水中,冷得牙齒格格作響,渾身打顫。水裏有黄菊魚、鰻魚、鯉魚、鱖魚等,不時在手中竄來竄去,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可以抓滿一小筐。他的手被黄菊魚刺滿了印子,脚板也碰上了蚌殻,好在没有大傷,豐收的喜悦穩住了由於寒冷而顫抖的軀體。

  他們嚴格執行“天天讀”、“早請示、晚匯報”等制度,起床和飯前都排成整齊的隊列,在毛主席像前虔誠地禱告,祝他“萬壽無疆”或“萬歲!萬歲!!萬萬歲!!!”晚上臨睡前,以班組爲單位,對照毛主席的教導,檢查是否“三忠於”,即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綫;“四無限”,即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綫要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忠誠。這個程式結束後,他們才上床休息。

  這種單調、枯燥的生活,特别是艱苦的勞動和嚴格的紀律約束,對於一個過慣了學校生活青年人來説,本身就是很大的轉變,也很不適應,但又無可奈何。大扺是進農場幾天左右,他給比自己低一個年級的在校同鄉寫了一封信,描述了農場的生活和周圍的景物,其中也不乏感慨、憂傷、失望之詞。信發出去以後,他也不再記在心上。

  二、浮士德事件

  有一天,即信發出去半個月左右,連隊裏流傳着一個消息,説有人對抗接受再教育,把解放軍説成是“魔鬼”,還引出一個叫什麽“浮士德”的人,聽説上面很重視這件事。他一聽,像瞎子喝水,心知肚明,料定事情不好了,肯定是自己寫的那封信惹的禍,不會是空穴來風。當天晚上,他輾轉反復,思緒連綿,不明白爲什麽寫給私人的信件會流傳到連隊裏來,以後會有什麽後果呢?

  第二天,連隊集合的時候,連裏的指導員正式宣佈了有關信的内容和提示寫信的人應該反省和檢查自己。司徒聽了以後,開始有一點惶恐,感到了壓力,但很快就鎮静下來。因爲他知道信裏隱約其辭,並没有什麽鋒芒畢露、矛頭對準當局或什麽偉大人物的地方。這封信大概是這樣的:

  ××君:

  康樂園裏睽别尊顔,渴想殊深,翹首南望雲天,猶存依依之感。我是9月3日從長沙買舟北上洞庭湖,一路烟波浩淼,瞻望前程,惘然若失,不禁想起唐代詩人張泌的《洞庭阻風》詩句:“空江浩盪景蕭然,盡日菇蒲泊釣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緑楊花撲一溪煙。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猶有漁人數家住,不成村落夕陽邊。”我們到了連隊以後,過着一切都服從於鐵的紀律和軍事劃一化的生活,吃的是黄金(南瓜)和白銀(冬瓜),我們所住的地方,周圍盡是水網沼澤,很遠都望不見居民的炊烟。入夜,蚊聲如雷,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浮士德一樣,但並没有像他那樣把自己的靈魂以24文錢出賣給魔鬼。……

  ×         

  1968年9月9日(10日?)

  信的内容在連隊公佈後,大家頓時沸沸揚颺議論起來,猜測寫信的人到底是誰?一些人説寫信人居然這麽大膽,敢於含沙射影攻擊解放軍;一些人的反應很平静,不當作是了不起的事。聽説連裏的指導員還向一些學生調查浮士德是哪裏人,什麽出身,寫信人和他有什麽關係等。然而,連隊裏没有一個人能回答他所調查的問題。這些學生也許根本没有人看過《浮士德》自然無法解答指導員這類克雷洛夫寓言式的問題。

  司徒風聞這種調查,心裏感到很好笑。這位政治思想工作者竟然按照自己所習慣政治工作的模式在現實生活中來尋找神話人物的原型!司徒還聽説如果調查出浮士德是黑五類出身,和他還有什麽瓜葛的話,那就够他受了。他知道浮士德本是一個虚構的戲劇的人物,任憑他們找到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個實在的浮士德來,與他有什麽關係簡直是天方夜譚,荒唐之極。但他思想上的壓力並没有减輕。

  私人通信本來應該受到憲法的保護,公民有通信的自由,這在憲法上都寫的明明白白的,有什麽理由在公衆場合披露呢?開拆私人信件,本身就是犯法行爲。何况信裏的内容也不過是個人的一些感想,所説的事情也完全符合農場的事實,没有杜撰、更没有攻擊、詆毁,如果説裏面有什麽值得批判的地方,充其量也就是對在農場勞動感到困惑、迷茫、不解而抒發了一些感慨而已,豈有他哉!想到這裏,他决心勇敢地面對現實,接受來自四面八方議論的對自己心理的挑戰。

  於是他在這封信的内容被披露三四天後的一個下午,從田裏勞動收工以後,一個人徑自跑到連隊的辦公室,當着連長、排長、指導員的面“坦白交待”了自己的行爲,承認信是自己寫的,並談了自己對農場勞動的一些看法,歸結於自己是一個充滿了小資産階級情調小知識分子,未能適應從學校到農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的轉變,特别是原來的理想和滿懷的抱負,而眼前的現實却是繁重的勞動和一派煙水迷茫的景象,有所感慨,就寫信給自己的同鄉摯友,此外,再没有别的目的和企圖。他特别挖掘了自己功名思想的根源和危害。這樣“坦白”以後,他感到心裏輕鬆了許多。連上的領導聽了以後,説了些寬慰和勉勵的話,事情就過去了。

  這封信的事件的起因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那位在校的同鄉似睡非睡,不經意地在報紙上亂寫亂劃,墨迹弄污了毛主席像,後被對立的一派認爲是一種反革命罪行,而被揪出來,並受到批鬥,後來押送到粤北一個農場,跟學校的牛鬼蛇神關在一起,勞動了幾個月。他們對他進行抄家時,看到了司徒的這封信,發現裏面隱含有對接受再教育的扺觸情緒和不健康的感情,特别是内中提到浮士德和“魔鬼”打賭的事,他們把“魔鬼”理解爲解放軍。司徒因此牽連進去,與這個同鄉一起被認爲是一個反革命小集團。

  事後,司徒從接受再教育的其他學校學生口中得知這封信還被當作在廣州軍區接受再教育高校畢業生的一個有扺觸思想的典型,在内部一個通訊上刊登過,也在廣州軍區其他農場的學生中通報過,説是有人寫信談過“浮士德”,把解放軍當作“魔鬼”,以“24文錢”出賣靈魂之類的事。但這些學生都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司徒没想到自己一封微不足道的信,竟然驚動上下,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力量。 

  這封信除了在連隊引起一場不小的震盪以外,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那個被關押的同學,勞動幾個月以後,被遣送回鄉,交由當地的貧下中農管制。一個中大的學生被押送回鄉,這個新聞不脛而走。但當時人們並不知這個人到底是何許人也。當其被押送回縣城的時候,行李中夾帶有司徒借給他的幾册課本和參考書,上面寫着名字,縣城一時沸沸揚颺,盛傳被押回的是司徒。這個消息傳到司徒家,家里人驚訝不已,但當時又無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不過家里人的反應還是比較平静,因爲前幾天,家裏還收到他從農場寄來的信和第一次領到的45元工資中的15元,信中並没有提到被關押之類的事情。雖然家里人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仍不免憂心忡忡。後來再進一步打聽,才弄清楚被押送回來的不是司徒,只是那幾本書帶來不必要的虚驚一場。

  事後家裏來信,司徒才得悉這位同學的近况。後來另一位中大化學係的同學也來信談到了幾乎同樣的事情,這次事件原委和經過漸漸明朗了,司徒心裏也踏實多了。這位被押送回鄉的同學被作了開除學籍、不予分配的處理。以後他一直呆在鄉下勞動,直到1978年以後,才昭雪平反,恢復名譽,後來重新分配,當了當地的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直到2001年才從這個職位上退下來。

  自從這封信的風波以後,司徒顯得成熟和老練多了,但他的天性並没有泯滅。每到休息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跑到大堤上,眺望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水,深深地吸一口氣。每當心中的鬱悶得無以釋懷的時候,他也會獨自來到洞庭湖畔,静享湖上清風和恍若天籟的濤聲,落日的餘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種若即若離的朦朧使人有幾分暫離塵世的喧囂、世事的紛擾的愜意,霞光中的大雁,排着整齊的“人”字從天際掠過,給寂静如畫的黄昏增添了一點靈動。這一切給人以一種無法超越的和諧的韵味。這時,他又會吟誦唐代詩人劉禹錫描寫秋景的名詩《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全詩寫秋一掃蕭瑟之氣,顯示出一 種豪爽的樂觀向上的風格。他整個身心都融入了詩中所描繪的高遠意境,從中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寄託與撫慰。但是當他回到連隊,就不得不在出工勞動、或早請示晚匯報的隊伍裏,非常恭敬地舉起那本小小的紅寶書,機械地重復着不知喊了多少遍的口號。這或許便是命運無情嘲弄,或也許是有意要考驗這些時代精英,看他們到底有幾多堅韌。

  三、再教育部落裏的生活

  這年冬天分外寒冷,洞庭湖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前一天晚上洗的頭髮,如果還没有干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會發現被凍得硬硬的,甚至和枕頭粘在一起。推開營房的柴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覆蓋了遼闊的原野。這位來自嶺南的廣東人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异常興奮。那天恰逢星期天,他趕忙約上南方的幾個同學,穿上連隊發的過時的軍裝,扎上裹腿,戴上雷鋒帽,踏着厚厚的積雪,外出觀賞雪景。

  一夜的鵝毛大雪以後,到處銀裝素裹,遠處的路人仿佛是移動的幾個小黑點,顯得那麽渺小;洞庭湖面水淺的地方已經凍透了,甚至可以走人。雪地的强烈反光,刺得人睁不開眼。他們搓着凍得發紅的雙手,呼吸着雪後清新而冰冷的空氣,感到如釋重負,精神爲之一振。所有憂鬱的心情,沉重的壓力都似乎隨着漫天飛舞的江雪無聲無息的飄落了,只剩下渺渺無垠、水天一色的晶瑩世界。

  這是大家來到農場兩個多月以來,第一次遠離營房。他們一行人有説有笑,走了十多裏路,來到金盤子農場總部所在的一個小集市。他們脱下雷鋒帽,頭上冒着汗珠,心裏感到許久未有過的暢快。天上還在零星飄灑的雪花,就像一只無形的温柔慈愛的手,撫慰着他們破碎受傷然而又在如此激烈跳動得似乎即刻要迸裂的心扉,使他們得到了暫時的寬慰和解脱。他們進了一家小酒店,點了一條紅燒魚、一盤怪味豆、一道辣椒炒香乾等,又温了一壺白酒,幾個人邊吃邊聊起二個月的勞動經歷。一則遠離了營房,二則這時候小酒店裏也只有他們幾個顧客,席間大家無拘無束,不免長吁短嘆,或發些跌宕起伏的議論。他們或小酌,或狂飲,一壺酒,幾碟菜很快就碗底朝天。他們意猶未盡,又請當爐的大嫂温了一斤白干,追加了一盤東坡肉和一碟牛肉乾等,幾個人狼吞虎咽,很快又一掃而光。

  這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其他連隊的一族,雖然彼此都不相識,但同是天涯淪落人,也應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老話。他們也是來這個小酒店消遣和尋求解脱的。他們談論勞動、連隊生活,内中夾了很多小道消息,如某連隊某一位學生,因不堪農場勞動的壓力,只身離開農場,後在渡口被攔截回來;又説那些華僑學生的父母在海外風聞自己的子女在農場勞動,要前來看望,當局慌了手脚,通過各種渠道,想方設法規勸他們暫時不要來;又聽説某某排座、連座、團座和女生連的學生在蘆葦蕩、隊辦公室發生緋聞;還傳聞他們農場勞動至少要持續兩三年;也談到外邊有些人由於公幹或家庭有什麽要緊事,離開農場所帶來的一些消息。

  雖然天寒地凍,外面空氣仿佛要凝結了一樣,但小酒店裏却熱氣騰騰,各種議論非常活躍。很多同學在校互不相識,現在小店裏一報家門,才發現大家原來都是同校、或同市、或同省,彼此之間的界綫、地域觀念、文化、利益、學校、專業差异似乎都不復存在了。相互間的距離也變得很貼近,大家開始相互寒暄,有的説:“你瘦了”,還有人説:“你長胖了”,氣氛一時熱烈起來。有的寒暄幾句後,就學着魯四老爺口氣開始大駡其新黨。相類似的際遇使他們意氣相投,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大家不覺已經長聊了半天,晌午以後,各人都滿載着一種暫時的滿足和解脱,踏着積雪陸續回去。按照規定,他們早上出來,必須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回連隊,到時間清點人數,才開飯,否則就是違反紀律。

  洞庭湖平原是我國著名的魚米之鄉,明代以來就有“湖廣熟,天下足”之稱。這裏種植雙季稻,農事安排非常緊,插秧只要有一日之差,收穫量就明顯不同。他們這些部落的成員,主要是種雙季稻,一個連隊大約要承擔二百畝左右稻田的耕種任務。他作爲部落裏的一員,一樣起早貪黑,跌跌撞撞,踏着泥濘路,插秧、運肥、開溝等農活都照樣干。

  夏天,烈日當空,水汽蒸騰,非常悶熱。他們弓着身子,揮汗如雨,從事各種農活,常常遭到螞蟥的襲擊。一些生長在城裏的學生,特别是華僑學生,每見這些飢餓時不足一寸長,吃飽時膨脹爲拇指大的長蟲,感到非常惶恐。水田裏的螞蟥很多,稍不留意,就會爬到小腿、大腿上,吃飽喝足以後,變得圓滚滚的,才會自動收下它們的吸盤,脱落在泥漿上。未滿足它的腸胃時,哪怕是再用力,也很難把它撕下來。有經驗的農民告訴他,抹一點唾液或水菸袋裏的煙泥,它就會縮成一團,掉下來。這個方法很有效。但這些吸血鬼往往悄無聲息地地順着他們的大腿,爬到他們的屁股、腰背、脖子等肉嫩的地方,飽食一頓。等到感覺身上怪癢癢的時候,用手一摸,才會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兩寸長,像小黄瓜一樣又黑又軟的爬蟲,讓人不寒而慄,個别人還會嚇得昏過去。

  不過時間長了,經過幾次“交鋒”以後,他也摸清了這些小蟲的脾氣,不再感到害怕,反以一種戲謔、挑戰的心態去接近它們。有時候還把這些小蟲從秧苗上抓下來,拿在手上,好像橡皮一樣把它們拉長,再鬆手。司徒在下田、收割時,常常下意識地拍拍腿,眼睛往周邊掃視一下,看看有没有這些掠食者靠近。有時忘了,就甩一甩手,或從腿上揪出一條長長的螞蟥,示威似的在其他人眼前晃晃,以示他的勝利;有時,他還故意讓螞蟥吃得飽飽的,然後啐一口唾沫,抹在螞蟥身上,把它撕下來。螞蟥的生命力極强,即使把它剁成碎塊,每個碎塊就會成爲新的生長極,又長出新的個體來,只有把它放進火裏燒成碳,它才會死。有一次,他拿着一條螞蟥,把它拉得長長的,一邊在同伴面前晃動,一邊笑着説:“我們就要像螞蟥一樣有頑强的生命力,無論處在怎樣惡劣的環境,都要争取生存空間,但不要學它當吸血鬼。”同伴會心地笑了。

  可怕不僅是這些螞蟥,還有那鋒利的像剃刀一樣的千年蚌殻。這些不知死於何年何月的老蚌,死後竪埋在淤泥中,稍不留神,脚上就被割出一條長長的血口。插秧、收割時都得分外小心防範這些鋒利的“暗器”。因此,他們在田裏作業時穿解放鞋,但抬脚的時候,鞋子往往被淤泥牢牢地吸住,拔不出來,很不方便。有些人就乾脆不穿鞋子,結果受傷者也不少。所以下田時,連隊的衛生員常常帶上一些碘酒、紅藥水、紗布等止血的常用藥品。放工時,每每見到纏着紗布的掛彩者。

  而更可怕的倒不在於這些,而是血吸蟲病,即蠱病,俗名鼓脹病,周秦漢代以來屢見於史籍記載。他們所在的西洞庭湖,特别是華容、沅江一帶,正是洞庭湖血吸蟲的分佈區。歷史上因爲血吸蟲病而逃荒致死的人,難以計數,而現在這裏血吸蟲病也没有絶迹。

  雖然1958年7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的《七律二首·送瘟神》稱贊江西省餘江縣消滅血吸蟲的詩,内有“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之句,但這是爲洪澤湖消滅血吸蟲病而寫的兩首詩,而洞庭湖的血吸蟲依舊很猖獗,很多地方還屬疫區。附近那些染上血吸蟲病的老百姓的最顯著症狀是腆着大大的肚子,面黄肌瘦,有時在過路人中也可看到這樣的患者。他們在下田之前,總是心有餘悸。好在當地政府和部隊領導預先對這個疫區有一定瞭解,劃定了活動範圍,明令不準到疫區作業,給他們築起一道無形的警戒綫。但是這種疫病通過釘螺或患者的排泄物傳播,故仍像幽靈一樣在他們身邊徘徊。

  洞庭湖水雖然清澈美麗,嬌楚可人,但他們却不敢輕易跳進她的懷抱。不過,有時天氣太過暑溽,酷熱難當,他們也寧可飲鴆止渴,冒着被感染的危險,不顧一切地跳入湖水,暢遊一時,直到盡興,方肯罷休。也許是天公作美,盡管他們在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裏,每天都與淤泥、湖水打交道,但他們連隊,甚至整個團都没有聽説有人染上血吸蟲病。

  洞庭湖土層深厚,耘田的時候,耕牛太重,無法下田,不得不以人充牲口來拉犁,有時爲了趕上一個季節,就讓人當牛來翻土。一般是五個人爲一組,後面一人扶犁,前面四人分左右兩邊,頂着一根横木,相當於一頭牛的馬力,正好可以驅動一張犁。只是由於四個人步履難以整齊劃一,他們十條腿的翻田效率和成果遠不如一只四蹄的牲口。

  他一邊拉犁,一邊在想人類的文明史。牛耕隨着鐵器和封建生産方式的建立就出現了,在我國大約是在西周時就有了牛耕,至少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而三千年以後,社會已經步入電氣時代,這些已經掌握了電力科學的文化精英們反而倒退變成了像他們祖先曾經用過的勞動工具。也許是上蒼的安排,讓他們去對比人的體力與風力、機械力、電力、核動力、原子能之間究竟有多少倍的差异。這也許是歷史在作弄人。聽隊上教育者説,讓他們下田當牛,不是要看他們有多少體力,而是讓他們體會做牛的艱辛,勞動果實來之不易。有一次收工的時候,有人問他:“你今天干什麽了?” 心無城府的他未加思索,就很乾脆地回答:“當牛!”

  誰知這不經意的一句話,轉眼就有人邀功請賞到指導員那裏打小報告。當天晚上匯報思想時,排座非常嚴肅地説:“有人對今天做牛,拉犁,不滿意,不服氣,在背後發牢騷。”他一驚,立刻明白其話鋒所指。但經過上次“浮士德”事件的歷練,他已深知在遇到突發性事件時如何從容應對,連忙站起來承認這句話是他講的,並以一種沉穩有力的口吻解釋説:“我們當的是勞動人民的牛,就是魯迅先生説的孺子牛”,接着引用了魯迅的“横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的詩句,説當牛是爲了體驗勞動的艱辛,培養對勞動人民的感情,舍此不足以脱胎换骨,他們當牛是親自實踐馬列主義的教導,不要説出一身臭汗,擦破點皮,即使碰到蚌殻,還遠不及景公斷齒,當牛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鍛煉。這番精闢入理的分析、犀利嚴謹的解説是臺上的人始料未及的。平日滿嘴革命道理、滔滔不絶的教導者一時語塞,不由得面面相覷,却無可奈何。

  排座不知景公爲何人,以爲又抓到了一個“浮士德”,鐵青着臉問:“你説的什麽景公,大概是男的吧?”他説:“當然,既稱公,就不會是女的。其實現在社會上印刷了大量解釋魯迅的書,對孺子牛這一典故已有深刻的解釋,哪怕像景公一樣斷齒,受點損傷,也是表示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深厚而已”。排座無言以對,這場小風波很快過去了。

  那時,他們不但從事田間勞動,還從事運輸、修築堤壩等艱苦勞動。他在那些華僑學生面前稱自己是“咕力”,這是英語coolie音譯的粤方言,那時學俄語的人多,連上的領導也不懂英語,這個自稱對自己不僅是一種解嘲,也是一種有效的保護。

  他們經常到十多裏外的糧倉搬運糧食。很多人不修邊幅,在腰間胡亂地扎上一根草繩,有的穿着破舊衣服,有的上身赤裸着,下身着短褲或一邊高一邊低的“明”字褲,有的穿草鞋或解放鞋,有的打着赤脚,前面領頭“哎唷哎唷”地喊着號子,後面的人也跟着有節奏地應和,聲音雄渾有力,盪漾在小河的上空。這情形就像蘇聯畫家列賓的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縴夫》所描畫的一樣,地上留下了他們深深的足迹。過路的老百姓看到他們有些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認爲他們是勞改犯之類的。每逢這樣的場合,他們故意把勞動的號子喊得更響、調子拉得更長,似乎要用這種方式顯示他們的存在和抗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内心的憤懣及體内過剩的能量才得以痛快淋漓地宣泄。

  到了目的地,他們得把糧食搬到船上,兩百多斤重的米袋壓在肩上,就像一座小山一樣,使人透不過氣來。這些平日裏手無縛鷄之力的白麵書生,這時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超乎尋常的力氣,他們咬緊牙關,挺着脊梁,鼓足幹勁,有時還間歇地伴以“勞動”的號子,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邁進,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下來,走上幾十米,只感到腰都快要斷了。有時他們還相互鼓勁,説今天他們挑的是一袋糧食,明天就要擔負起國家興亡的更重的擔子,如果今天擔不起這兩百斤的袋子,明天何以擔負起天下興亡的重任呢?又怎能把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呢?

  他們勞動完畢,體力所剩無幾,大家横七竪八地躺在地上,有的仰望茫茫蒼天,有的互相逗樂。這時他往往一個人默默地陷入了沉思,或静静地觀察這個部落成員的舉止、音容笑貌,也得其所哉。

  大自然的偉力造就了洞庭湖千萬頃良田沃土,這裏到處都是煙水迷茫的處女地,好像在等待這些新時代的哥倫布們來開墾,圍湖造田也是他們一項主要勞動。他們往往一排排地開進蘆葦蕩,先把蘆葦砍斷,再用鐵鍬把淤泥築成一道井字形堤壩,把水抽干,一塊良田便開墾出來了。

  洞庭湖的夏日,天氣非常悶熱。這裏是清一色的男性,方圓十幾裏根本看不見异性的踪影。四面都是齊人高的重重蘆葦。這個部落像亞馬遜河的熱帶雨林裏的土著一樣,使用簡單的工具,開墾出一片片的田園。

  爲了工作方便,他們盡量少穿,有些人還傚法黑非洲的叢林部落,把蘆葦葉子貼在腰間,或在腰前係上一片蘆葦花,“設計”出被稱爲“一天一件新衣”的半身“比基尼”,有的甚至乾脆一絲不掛。這些“一天一件新衣”的“新貴”,微風一吹,實際上可一覽無遺。因爲帶隊的排座不在場,他們如羈鳥回山林,放鬆了許多,恣意笑鬧。

    四、農場外的世界

  他們到農場算來已有大半年多了,這期間基本上没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周圍很遠都没有炊烟,只有離他們連隊七八裏路的地方有一個不知名的村子,那裏有二三十户人家,由於各自的文化背景等不同,也不可能有什麽往來。

  倒是他們連隊附近有一個叫千山紅的國營農場,也以種植水稻爲主,農場的駐地有四五十户農業工人。那裏開了兩爿食雜店,還有兩家縫紉店、狗肉店之類的。當時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也没有過多的買賣,偶爾有農場的個别農民帶上一些野味、農副産品在路邊擺賣。

  每到禮拜天,他們這些學生就三五成群,到小店裏來消磨時間。肉雜店成爲他們經常留連的地方,裏面一位又白又胖的女售貨員很快就成爲他們飯後的談資。

  他們把這位白白胖胖的姑娘稱爲“玉兔子”,經常拿一些同學、特别是華僑大學的同學來取笑。這種玩笑往往以“某某看上玉兔子了”之類的話開場,然後煞有介事地續上一段羅曼史:“那天,本來一起去的,後來大家都回來了,某某借故上厠所,支開别人,繞道又跑回玉兔子那裏去了。”旁邊的人跟着起哄,“證實”確有其事。被取笑的同學臉漲得通紅,百口莫辯,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有時候,女生連來人到了連上,幫着抬凳子、倒水者有之,爲其到食堂打飯菜者有之,搭赸者有之,借故靠近者也有之。特别是當投遞員剛從郵局回到連上,很多人就會把他圍個水泄不通,争着看是否有自己的心上人來信。如果聽説某某的女朋友來信了,一些人就争先恐後的跑過來,把信搶過來,問長問短,好像要與收信人一起分享快樂。

  按照規定,帶隊的連座、排座的家屬可以來探親。她們的到來爲沉悶單調的連隊生活掀起了短暫的漣漪。

  他們平時在一起談論運動、家國大事,也談論農場外部對部落成員的婚姻指向。每當聽到連上有人找到了對象這類的消息,他們就感到一種安慰,似乎場外年青女性並没有忘記這個的水居部落。

  時間的流逝,逐漸冲淡了他們初到農場的迷茫和困惑。大概是半年以後,他們逐步習慣了這種軍事劃一化的生活,而連隊裏由於需要,一些人被抽調出來,重新分配工作。雖然没有輪到自己,但他相信這像東方的天幕上露出的一縷曙光,很快會照亮大地。他想到一切困難總會有一個盡頭,原來由於浮士德事件受到批評而受到創傷的心靈經過自我修復又回復平静。連隊的生活也變得越來越有規律,有時還變得稍微寬鬆一些。特别是連隊的教導員經常説:“你們這班人都是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綫的受害者,其罪魁禍首是中國修正主義的總代表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最大當權派、叛徒、内奸、賣國賊劉少奇;也正是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綫,才把你們從修正主義深淵裏挽救出來,在這裏認真學習、努力改造,前途是光明的。”這種反復的訓導,使他想起歷史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卧薪嘗膽”和“蘇武牧羊”等故事,心情也安定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休息時,他們經常到附近的小鎮上溜跶。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他們碰到了千山紅農場一個宣傳幹部,是60年代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的一位學生,其夫人是農場的小學老師,爲瞭解决夫妻兩地分居問題,纔到農場當了一名宣傳幹部。 他們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於是每隔一兩周,他同幾位班上的同學相約到這位幹部家中聚首,少不了要飽飽口福。洞庭湖是侯鳥天鵝的樂園,每到深秋,從西伯利亞、北大荒來的天鵝,都在洞庭湖停留,十幾只乃至幾十只一群,停在蘆葦蕩裏,覓食魚蝦、小蟲、谷粒等。那時還没有野生動物保護法,經常有當地的獵人或農民帶上霰彈槍來這裏捕殺它們。這些本來要到南方過冬的天鵝,想不到這美麗的洞庭湖暗藏殺機,成了它們的葬身之所。 

  按當時的物價,每斤天鵝以五毛錢,凑上五六塊錢,可以買到十多斤重的天鵝,美食一餐。買回後按廣東菜的烹製方法,在沙鍋裏放上沙薑、茴香、八角、料酒等,悶上一個鐘頭,天鵝肉香氣四溢,滿滿地盛了一大臉盆,和這位校友一家,美美地打上一頓牙祭。天鵝屬上等補品,即使是在寒冬,吃了它以後,可以少穿一件衣服,少蓋一床被子。天鵝一直是純潔無暇的化身,以前他只在電影、小人書或其他文學作品中看到過天鵝作爲一種良禽的倩影,想不到在農場里居然能够品嚐到它的美味。

  當然吸引他們經常到這位校友家裏聚會的,除了可飽口福外,還另有原因。這位校友有個小姨妹,恰好在農場的小學裏任教,她人長得很水靈,身材窈窕豐滿,一條黝黑的長辮子隨着她的步伐有節奏地擺動着,撲閃的大眼睛傳遞着一種動人的嫵媚,特别是她那副甜美的歌喉,又不知使多少男子魂牽夢縈。

  他們同來的幾個人好像都不約而同地對這位美麗的姑娘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開玩笑説要爲其中某君作介紹。某君默不作聲,似乎表達了某種認可,内心對這位可愛的姑娘充滿了好感。後來他們中有個熱心人極力想撮合這樁美事,便向校友試探口風,不久得到了婉言謝絶的答復。

  這次“碰壁”使他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文化背景、受教育程度、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乃至經濟收入等,都是婚姻指向的一個基礎。雖然這位女教師除了上天的賜予以外,後天的本錢並不豐贍,但她並不允許這幾個外來户中的任何一個闖進她的世界,除了上述幾點原因以外,與他們這些人處於當時被認爲是臭老九的地位不無關係。元蒙貴族滅金後的八十年間,廢除了開科取士制度,他們把南人分爲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列在娼妓之後。文革中知識分子更是被冠以“臭老九”之名,受到鄙視、排擠、打擊,亦源於此。

  盡管這位女教師的姐夫也是中大畢業生,但按照那個時候的婚姻政治導向,她還是不願意步她姐姐的後塵。後來聽説她與農場附近一個機械廠的青工結爲連理,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恩格斯説過的“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爲”的脚注。雖然恩格斯這句話是針對歐洲的封建貴族和新興的資産階級的婚姻關係而言,但對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的地位也是一種折射。

  司徒也收到一個同鄉的妹妹的來信。當時她剛剛初中畢業,正是荳蔻年華,情竇初開,對异性充滿了好奇。而當時司徒是一位大學生,盡管已經快要家徒四壁了,但在傳統的觀念中,大學生在社會上畢竟還有一定的地位,何况她的幾位叔叔都是有文化教養的人,其中一位還是廣州小有名氣的書法家。她對司徒很有好感,於是他們開始交往,但時間很短,因爲司徒一個多月後就離開了廣州,而她也面臨着作爲知青被下放農村接受再教育的命運。爲了把户口留在廣州,她家里人匆匆地爲她找了一個婆家,男方差不多比她大十五歲。

  事後,她給遠在農場司徒來了信,説明事情不得已的苦衷。雖然她很不願意接受家里人給她安排的毫無感情基礎的婚姻,但是對於下鄉的畏懼,又使她在把握自己命運緊要關頭上,猶豫再三,最終不得不順。其實愛情也好、婚姻也罷,都離不開特定的社會背景和人們所處的特定環境。這件事使司徒對自己個人的事情變得更加坦然,一種隨遇而安的思想漸漸占了上風,他决定把個人的事暫時擱置起來。

  五、離場前的回眸

  話又回到洞庭湖,那裏一年四季都是野鴨(水鳧)的栖息地。這裏的野鴨按照它們頭頂的毛色可分爲青頭鴨、馬頭鴨、黑頭鴨等。每當湖面上風平浪静,站在大堤上就可以看到眼前黑壓壓的一大片,成千上萬的野鴨鳧在水面上睡覺,在陽光的照耀下,蔚爲壯觀。野鴨自然比天鵝便宜得多,兩角錢一斤,花上不到一塊錢,就可以買上一只上好的青頭野鴨,炖上一鍋,只消聞一聞,就會口舌生津,不吃個暢快淋漓,决不罷休。家鴨也很便宜。蘇北、安徽一帶的農民長期以來一直有溯長江養鴨的習慣,就像漠北的牧民逐水草放牧牛羊一樣,洞庭湖大堤上經常居住着這一帶的農民。春天他們帶着帳篷,趕着鴨子,離開家鄉,向洞庭湖進發。夏收時,放鴨子出來吃谷子,端午過後,大約是農曆六月,是鴨子下蛋、孵小鴨的季節。秋天,鴨子吃了秋收後的谷子,長得特别肥,這時鴨主人沿着洞庭湖的小鎮販賣。在冬天來臨之前,他們又撑起小船回家過年。一直等到來年開春,才趕鴨回到洞庭湖來。他們因過這種流浪式的生活被認爲是南方“吉普賽人”。這些學生有時没事就和游農們在大堤上聊天,或鑽進他們的草棚裏和他們談老家的風土人情、談沿着長江放牧鴨子的辛酸苦辣。時間長了,大家成了好朋友。這些游農住上半個月,就搬到其它地方,另外一個族群又搬來。這成了他們單調的農場生活之外的一種調劑和解脱方式。這樣,他見到很多學校裏、課本上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人和事,都深深地埋藏在他的記憶裏。

  農場集體娱樂是連隊裏每隔兩個禮拜就組織他們到團部去觀看當時“欽定”的八個革命樣板戲。它們是《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龍江頌》,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交響音樂《沙家浜》和反映革命鬥争的故事片,如文革後期攝製的《艷陽天》、《創業》、《閃閃的紅星》、《海霞》、《春苗》等。每逢通知到團隊看戲時,大家的情緒就會高漲起來。按照隊上要求,大家統一穿上藍色的軍裝,拿着小木板凳,排成整齊的隊伍,齊聲唱着《我是一個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打靶歸來》等革命的歌曲,跑上十幾裏路,仍然興致勃勃。他們把看樣板戲活動看作是一種難得的文化娱樂。

  1969年夏,洞庭湖發生了多年不遇的大洪水,内澇外洪,不僅嚴重威脅農場的莊稼,也嚴重威脅到連隊成員的生命安全。團隊下令所有學生必須開赴西洞庭湖大堤,加高、加固、搶修提壩。七月驕陽似火,他們挑上一百多斤重的泥瓜,在三四十度的陡坡上來回奔跑,有時雙脚陷在淤泥裏。每當舉步維艱,就口念着毛澤東的 “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争取勝利”等語録,咬緊牙關,挺着脊梁,使出吃奶的勁往前移動步伐。司徒和其他人一樣,脖頸都磨破了。前後拼命幹了兩三天,他們用木樁、泥瓜、麻包、沉船等加固湖邊那道巍巍聳立的大堤,終於擋住了洪水,保住了禾苗。但是連裏的稻子並没有得到豐收,原因是洞庭湖土壤太過於肥沃,導致禾苗瘋長,很多稻穗不灌漿,結實少,谷粒癟癟的,産量很低,打場的時候,滿地都是不飽滿的谷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確實使他們有了親身的體會。

  這一年差不多同一時間,廣州軍區所屬的汕頭濱海的牛田洋農場,發生了後被稱爲“黑海潮”的海嘯。高達1~2米左右的海浪伴隨着臺風,以雷霆萬鈞之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卷牛田洋,頃即之間把這片慘淡經營多年的農田沃土變爲一片汪洋澤國。人畜、房屋成爲魚鱉。據事後獲悉,這次臺風風力在12級以上,可測風力15.2級,汕頭地區死亡1500多人,倒塌民房1.41萬間,堤圍31.65公里,受浸作物87萬畝。牛田洋有來自全國各地數以千計的大學畢業生,廣州也有一大批學生也在這個農場勞動鍛煉。事前有些連隊已把學生撤離到安全地帶,但也有一些連隊堅守崗位,要與狂風惡浪一争高下。他們和農場的士兵一起,手拉着手,高呼着“與天奮鬥,其樂無窮”。當巨浪把大堤撕開一個又一個缺口,他們築成人墻,往水裏跳,企圖用口號、毅力和大自然的力量抗争。但很快,他們的隊伍就被巨浪冲散,一些人抓住飄來的床板、木頭、乃至一把稻草,撿回一條性命;也有不少人,特别是解放軍被這無情的海嘯吞噬得無影無踪。

  後來據説在這次黑海潮中有數百名解放軍官兵和學生罹難。海嘯過後,牛田洋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静,大地上留下上尺厚的淤泥,所有勞動汗水澆灌出來的勞動果實大部分化爲烏有。事後有一個不公開的雜誌以《黑海潮》爲題披露這次海嘯過程和後果,並指責以人墻去扺擋海嘯是多麽的渺小、愚昧和可笑。只可惜那些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和熱血的解放軍官兵被南海的滔天巨浪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和理想,這是時代的悲劇。

  艱苦、單調的農場生活的時間一長,一些人的心態開始顯得浮躁不安,且這種情緒日益增長。何時離開這片土地已經成爲這個部落成員最關心的話題。特别是那些過慣海外生活的華僑學生以及一些來自名牌大學的學生,他們一些人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當他們對這場再教育並不理解或不願意接受時,哪怕是一點點的火花,也會燃起燎原之勢。盡管有嚴密的紀律約束和領導的各種説教,但他們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是有獨立思考的一群,對他們進行再教育,顯然是一種歷史的錯位,他們常在表面的服從之下,用各種巧妙的方式來嘲笑那些教育者。

  有一次連上一位指導員讀報講解時事新聞,把南美洲的一個國家烏拉圭讀成“烏拉蛙”,大家“哈”地一聲嗤笑,這位説教者還未反應過來,反問:“難道不是嗎?”大家笑得更起勁,附和着他的聲調,“烏拉蛙”、“烏拉蛙”地叫,説教者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受教者都心照不宣,聊以解嘲。

  進場半年後,不時傳來其他連隊個别學生逃離農場,中途被勸阻回來的事情。在司徒所在的連隊也發生了這種事。有位南京某個高校的學生,與他同在一個排,平時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每回勞動完了,不是静静地坐在床邊發呆,就是在大堤上像神經質一樣踱來踱去,有時又邁着很急促的步伐,往營房走,給人一種假痴不顛的印象。

  終於有一天早上起床時,有人發現他的鋪蓋卷了起來,人去床空。連隊聞知這個情况,馬上派人趕上30多裏路,最後在草尾渡口攔住了他,規勸他回來繼續接受再教育。回來以後,連隊對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使他安静下來,度過了這段難忘的歲月。後來他被分到廣西一個林業管理部門,很久才當上工程師,以後再無音訊。

  爲了鍛煉這些“白麵書生”,連隊實行了值夜制度。大約每隔一周,每個人要放哨兩個小時左右,兩個人一班,在營房周圍巡視,學習解放軍站崗放哨。夏天非常暑熱,蚊子又多;冬天寒風刺骨,白雪皚皚,踏着没脛的積雪,披着厚厚的軍大衣,拿着一根粗粗的木棍,在月色中來回巡視,警惕周圍可能發生的敵情。在茫茫曠野中,夏夜除了昆蟲的呢喃,野鴨偶爾發出的一兩聲鳴叫;冬天除了皎潔的月光、凄厲的風聲,夜晚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静,“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在一切都以階級鬥争爲綱的年月裏,哪怕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要上綱上綫,他們站崗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

  對這樣的站崗放哨司徒並不害怕。小時候生活在農村,不但没有手電,連火柴也非常珍惜。晚上外出碰到毒蛇、癩蛤蟆是常事,有時經過墳場,也能壯着膽子走過。眼下在烟波浩淼的洞庭湖,看着皚皚雪景,反倒唤起他的豪情,有時還唱起《蘇武牧羊》,或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樣,不但時間很容易消磨,還可排解自己心中的煩悶,也是一種自勉,同時鍛煉了自己的膽識。

  他們既爲部隊生活的一員,在當時“備戰,備荒,爲人民”的口號之下,也開展軍事訓練。除了一般的隊列操練以外,還進行過好幾次的實彈射擊。他們伏在大堤上,以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爲假想敵,學習使用半自動步槍,以對付敵人的飛彈、坦克、飛機、大砲等現代化武器。連隊指導員經常説:“别小看小米加步槍,正是憑着它們才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埋葬了蔣家王朝,在朝鮮戰場上打敗了頭號敵人美帝國主義。”那時正是中蘇“珍寶島之戰”之時,據報導,我方也是用常規武器打敗了裝備精良的蘇軍。這一時傳爲佳話,也是連裏的教導員對他們進行教育的活教材。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拿起真正的步槍,眯着一只眼睛,反復地練習,但到實地打靶的時候,他的三顆子彈全部飛到耙外,他也不當一回事,重在參與。

  有一次實地投彈,他開始有些膽怯,把手榴彈從自己手裏扔出去,在二三十米外的地方爆炸,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爲了安全,女生連没有進行實彈射擊,更没有投手榴彈,還聽説個别連隊一些人把手榴彈扔在了身邊,造成人員傷亡事故。他把小指套在手榴彈導火綫的圓圈裏,像上體育課投彈一樣,終於把一顆真正的手榴彈投出去了,二十米遠處昇起一片白煙,生平第一次體驗了投彈的滋味,他聞到了火藥的幽香,心裏有説不出的豪邁之感。

  他在農場經常聽説部隊的指導員爲挽救投彈失敗或射擊出現的突發性事件,撲向即將爆炸的手榴彈,舍身保護士兵和學生的感人事迹。以前只在報紙或書本上看到這類事件,現在在農場上親眼目睹了不少真人真事,解放軍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時高大起來。

  特别是那些來自城市和農村的生産兵,除了履行當兵的義務,有些人抱着學點技術,提高文化或認識社會、增廣見聞、擴大視野,有些人則是抱着鍛煉和提高自己的能力的願望入伍的。但實際上,很多人是生産兵,一進農場,除了學習普通的軍事知識之外,主要的時間和精力花在農場的耕作上,有的三年,甚至五年,有不少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他們的報酬不過是比義務兵每月多幾元錢,並未達到當兵的初衷,更多人是在勞動中度過了服役的時間。

  他和這些同齡的戰士進行對比,自己在高等學府中接受過教育,一直在知識的海洋中拼搏,不斷充實和提高自己。這樣一想,他又感到某種欣慰,不再認爲在農場是消磨青春、浪費時間,心情也輕鬆起來,壓力也越來越小。加上以上那些充滿野趣,甚至或多或少的浪漫情調,整個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平静地度過了在農場餘下的歲月。

  經過了兩個冰雪嚴寒的冬天,不知熬過了多少個月圓月缺的不眠之夜,經過了多少個困惑的期待,1970年初春,洞庭湖的早春二月,白雲、藍天、花開似錦,群鴨争食,一派湖光倒影,從遠方來了一位“使者”,帶來了結束這種在農場接受再教育、重新分配工作的消息。他不由得想起杜甫的那首快詩《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泪滿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他完全抛開平日的鬱悶,憑着心情的翅膀隨着這一喜訊高飛。

  他收拾了進農場僅有的一個肥皂箱和手提袋衣物,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公佈分配的結果。當時並没有按照專業對口分配,連隊這些學生大部分分到各省區,由當地再進行分配。除了特殊需要和表現出類拔萃的人分配到具體單位以外,大部分人分配到縣以下的基層工作。連隊裏中山大學的幾個同學被分配到京廣鐵路沿綫的縣市,據説是方便他們回家探親,在當時也是一種恩惠和照顧。司徒和另一位武漢大學畢業的同鄉,被分配到時被譽爲“紅太陽昇起的地方”,即湖南省湘潭地區。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種安排,1970年四月初,他買舟離開了整整度過了一年半的洞庭湖,來到湘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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