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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家屬大院的張艷華



  沉子

  一

  張艷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兩手把頭髮一攏,用根橡皮筋隨便扎兩下,光脚穿着拖鞋就往門邊跑,她要乘弟弟没有醒來之前,趕快把尿罐端到厠所倒掉,要不然弟弟一起來,那一泡尿非得把尿罐裝得滿到沿上來不可。張艷華家的尿罐是那種搪瓷的大圓罐,罐身上有一個耳朵做把手。本來尿罐是有蓋子的,有一次張艷華向糞池裏倒尿的時候,不小心把蓋子給倒了進去,當時張艷華想了很多辦法都没能把蓋子撈上來,以後張艷華就得天天端着没有蓋子的尿罐,在家屬大院快速疾走。所以張艷華最怕弟弟早上的那泡尿,尿罐裝得那麽滿,兩只手端着,還要下樓梯,横過一個桃園才能來到家屬大院的厠所,稍不留心,就會灑出點什麽。張艷華的兩只手被尿液弄濕不知道有多少回,有時她的脚指頭,還有褲脚也會被尿濺濕。

  十二歲的張艷華早就不想倒尿罐了,她想過很多辦法,比如賴床,早上醒來就是不起床,可是不管怎麽賴,上學她却不敢遲到。從家屬大院到六中,怎麽緊跑慢跑都要十五分鐘,張艷華在七點四十分一定要爬起來,洗臉刷牙梳頭,接着冲出家門。外婆有辦法治她,在樓下厨房門邊堵着呢,張艷華再不情願,再怕遲到,也得把尿罐倒掉。張艷華不敢跟外婆較勁,外婆一生氣,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没兩分鐘外婆就會劇烈地咳嗽,最後是捶背扶胸,一口濃痰就上來了。張艷華如果不趕快給外婆搬張凳子,拿來那個廢報紙墊底的大茶缸,外婆的咳嗽就會向驚天動地的方向演變,直至整個家屬大院都不安起來。張艷華可不想爲這樣的事引人注意,所以外婆一拉臉,不管自己多麽不願意,都會照着外婆的意思去做。張艷華只賴了兩次床,結果兩次都遲到,挨了批評不説,倒尿罐却没賴掉。

  張艷華還想過早早起床去買菜,滿以爲找了一個活干,順理成章地把倒尿罐的任務交給弟弟去做,可是張艷華買完菜回來,門背後的尿罐仍然滿滿的,弟弟早已吃完早餐上學去了,外婆也讓張艷華抓了饅頭走,但是叮囑也釘在了張艷華的後背:“尿罐等你中午放學後再去倒吧。”到了中午,端着尿罐往厠所走的張艷華,恨不能用尿罐把臉遮住——那個時候,排着隊换崗的警衛員、下班回家的各路大小軍官、放學回來的家屬大院的子弟們,都在家屬大院穿行,實在讓端着滿滿一罐子尿的張艷華羞愧難當。借買菜爲幌子不去倒尿罐,張艷華只用了一次,再也不敢用第二次。不過這次之後,外婆發現了張艷華的長處,以後每到寒暑假,就打發張艷華去買菜,張艷華一定會趕早,因爲越早,墟市上的菜越好。當然,買完了菜,張艷華還得去倒尿罐。

  張艷華和外婆鬧過幾次,説自己實在不想倒尿罐,説她爲了早上倒尿罐,經常晚上睡不好覺,外婆什麽都不説,只是問:“小華,你説我們家誰去倒尿罐最好?” 張艷華想了半天,最後只能説自己去最好。明擺着,爸爸、媽媽都是軍人,大院裏没見過軍人倒尿罐的,外婆老了,眼不好,還駝背,端着尿罐下樓梯,摔一跤咋辦;弟弟才十歲,又是男孩子,家屬大院的男孩子都不干這個活,叫弟弟倒尿罐,他以後在男孩子堆裏怎麽混。這樣一分析,張艷華覺得她們這個家只有她一個人是倒尿罐的最佳人選。只是有時她也會想,她張艷華還没有從媽媽肚子裏出來,或者是出來後還没學會走路的時候,他們家的尿罐誰來倒。可能是外婆吧,因爲那時候外婆的背一定不像現在這樣駝。

  張艷華的家在家屬大院中間六排青磚二層小樓的第四號樓。四號樓一共住了兩户人家,張艷華家住樓上,一排兩個套間,她和外婆、弟弟住一套,爸爸媽媽住一套。樓下是寶玲家,寶玲和她哥哥還有大姑姑住一套,她爸爸媽媽住另一套。她們兩家的厨房就在四號小樓的左手邊,一排紅磚搭成的簡易的小平房。隨意做了一下間隔,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可以透過光亮,晚上如果寶玲家的厨房亮着燈,張艷華家厨房不開燈也會有萬點星光灑落。張艷華告訴媽媽,以後在厨房裏洗澡一定要關燈,媽媽點着張艷華的腦袋瓜説她人小鬼大,媽媽後來從醫務所拿了四幅很大的人體穴位掛圖,把一面墻嚴嚴實實地糊起來,張艷華的穴位經絡知識就是從那些圖上得來的。

  張艷華的爸爸是師後勤部的政委,張政委是一個壯實敦厚的東北男人,十三歲當兵,跟着部隊,從北打到南,三十歲那年,因爲急性腸炎住進了自己部隊的醫院,出院不到兩個月,就把當時護理過他的護士長娶來做了老婆,這就是艷華媽媽。艷華媽媽是湖北人,老家解放前一年從學校偷跑去當了兵。做了三年衛生員,又做了五年護士,剛當上護士長,就做了張政委的老婆。兩年後,有了張艷華。張艷華出生後,外婆從湖北老家來到部隊,成了隨軍家屬。又過了三年有了張艷華的弟弟,她們祖孫四人在艷華媽媽所屬的駐軍醫院安營紮寨。直到張艷華十歲那年,做了軍醫的艷華媽媽,才有機會帶着一家老小和艷華爸爸正式團聚。

  張艷華因爲與寶玲同年,又是樓上樓下住着,所以她們經常一同上學放學,這樣就免不了你等我一陣、我等你一陣。早上一般是寶玲等張艷華,張艷華經常是中午的時候等寶玲。張艷華等寶玲總是在自家的厨房門邊站着等,多數都是寶玲的哥哥先出來,寶玲哥哥看見張艷華之後就扯着嗓子喊:“寶玲,張艷華等你啦!”然後冲張艷華點一下頭,向三號樓走去。

  寶玲哥哥和三號樓的劉副師長的兒子劉大明是同班同學,他們兩人經常結伴去學校,就像張艷華和寶玲一樣。張艷華覺得高她一届的劉大明比家屬大院所有的男孩子都聰明,張艷華對聰明的男孩很敬畏,只要是劉大明出面招呼大家玩的遊戲或搞的活動,張艷華都很留心,凡有女孩子加入,她一定拉着寶玲一起去凑熱鬧,她在遊戲中非常願意被劉大明支來使去。

  張艷華和媽媽來到師部大院第二年的暑假,劉大明和寶玲哥哥把家屬大院二十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弄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野營拉練小分隊。他們事先商量過行軍路綫、軍事演習、午餐,也討論過自己帶些什麽裝備。他們一共用了五天的時間來策劃這次活動,還從後勤部宣傳科搞出兩面大旗,並選擇了暑假的第二個星期一作爲活動日。

  星期一早上,劉大明和寶玲哥哥比預定時間提前半小時來到桃園那棵歪脖子老桃樹下等候,張艷華和寶玲比他們遲了一會兒。離出發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只稀稀拉拉到了七八個人,劉大明和寶玲哥哥很着急,因爲他們宣佈過,出發的時間一到,凡是没有來的,都不允許參加,可是總不能帶着一支不足十人的隊伍去拉練吧。兩個大男孩圍着歪脖子桃樹轉圈、踢小石頭、伸長了頸子望左右的路。還好,出發的時間一點都没躭誤,該來的隊員也一個都没有遲到,還多了一個珠珠的表哥。

  劉大明和寶玲哥哥帶領的拉練小分隊,七點鐘準時從家屬大院的歪脖子桃樹下出發。一路口號,一路摇旗,整整齊齊地由大院的正門直插大槐樹莊、過六中、繞道紅旗磚瓦廠,沿着崎嶇的田埂小路,直奔小青山,在中午時分到達目的地。小分隊的隊員青一色的軍鞋軍褲軍用水壺,還有的戴了軍帽,綴了帽徽。最神氣的是劉大明,把他爸爸的望遠鏡也掛在了胸前。他一直走在隊伍的前排,老是急走一段路就停下,站在隊伍的邊上高舉右手狠命地揮動,叫後面的人快速跟上。拉練的隊伍裏算上張艷華和寶玲一共有五個女孩子,她們都走在隊伍的中間,總也跟不上隊的是珠珠,她的鞋太長了,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樣子,張艷華又好笑又生氣,要不是這個傢伙,也不至於叫劉大明老是對她們黑着個臉,弄得拉練一點都不好玩。後來張艷華給珠珠出了一個主意,叫她把鞋子脱掉,光脚走路。珠珠一向都比較聽張艷華的話,也覺得鞋子太長打脚。光着脚的珠珠一彈一跳的,惹得大家笑話。

  中午時分拉練小分隊到了小青山,劉大明讓大家各自拿出乾糧,隨便找個蔭凉的地方喫飯。出發前,本來大家商量要搞野炊,一想到要帶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取消了,最後都覺得吃壓縮餅乾最好,反正家家都有,帶起來方便,吃着也不費事。劉大明給大家吃餅乾的時間是十五分鐘,完了就進行陣地争奪戰。張艷華在接下來的小青山混戰中表現實在不太好,戰斗剛開始,她就摔了一個嘴啃泥,褲子破了,膝蓋滿是血,疼得她直掉眼泪。大家玩在興頭上,追呀殺呀的,没人理會她,張艷華也不敢太放肆,知趣地呆在一邊,等大家分出個勝負來,才敢叫寶玲幫她拿手帕霑水擦洗傷口。劉大明和寶玲哥哥過來看張艷華,他們像指揮官一樣慰問兩句,弄得張艷華眼泪又不争氣地流出來。

  回家的路上,大伙意猶未盡,都在説着各自的奮戰經過。只有張艷華蔫蔫的,她的膝蓋火燒一般,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張艷華開始掉隊,寶玲哥哥是斷後的,他不得不陪着張艷華,後來乾脆把張艷華的掛包水壺全拿來背在自己身上。張艷華覺得寶玲哥哥什麽都好,就是很看不起他的白嫩,皮膚像嬰兒似的粉白粉白,比張艷華都要白,而張艷華則是大院裏皮膚最白的姑娘。女孩子白是漂亮,大家都會夸她,男孩子白却得不到稱贊,跟劉大明比起來,寶玲哥哥總讓人覺得少了許多男子氣。張艷華和寶玲在一起玩的時候,偶爾鬧點小彆扭,張艷華就會拿寶玲哥哥出氣:“小白臉,小白臉。”寶玲覺得“小白臉”都不是好人,她本來就覺得哥哥太白,讓她很没面子,如果别人再當着她的面叫“小白臉”,寶玲會直着脖子與人對駡。可是張艷華對着她叫“小白臉”,寶玲却不太敢放潑,一則怕吵架没了好朋友,二則怕兩人鬧大了雙方的爸爸媽媽會出來干涉,寶玲可不想讓自己的那個後媽有機可乘。因爲這些,張艷華每次都能在寶玲那裏佔上風。寶玲哥哥不知道張艷華那麽看不起他的白臉,如果知道,他肯定不會跟在她身邊,更不會搶着把張艷華肩上的東西往自己脖子上掛。他只知道張艷華跟自己的妹妹是死黨,也知道不管他和劉大明玩什麽遊戲,只要叫上張艷華,她準保參加,而且讓她當什麽角色她都願意,冲這兩條,寶玲哥哥在張艷華負傷掉隊的過程裏始終陪在她身邊。當然寶玲後來也掉隊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想關心一下好朋友,這就讓寶玲哥哥更有義務走在隊伍的最後邊。

  劉大明和寶玲哥哥組織的這次野營拉練,除了張艷華受傷之外,所有的隊員都平安回家,不過是在晚上七點半之後。當各家大人開始找孩子們的時候,他們的隊伍才在家屬大院正門300米的一株老槐樹下集中,等張艷華他們三個到齊了,劉大明和寶玲哥哥各扛一面大旗,想象着像他們的父母們一樣,邁着整齊的步伐,沿着營區的水泥大道威風一下,只可惜好幾個孩子歸家心切,怕天色一暗,回家要挨大扳子。隊伍一進大院正門就亂糟糟地各自抄小道往家狂奔。崗樓裏的哨兵望着他們這群半大孩子的郎當樣,抿着嘴樂,八成想起了自己在家的那些玩意兒。這些兵比劉大明他們大不了多少,大院警衛連最新的這批兵蛋子,很多都是北邊部隊的子弟。

  張艷華、寶玲和她哥哥還有劉大明拖着旗向他們的住處走去,先到三號樓,劉大明很奇怪地停下脚步,急促地伸出右手,想與張艷華握手,張艷華很尷尬地望着劉大明,不知如何是好。劉大明没有握着張艷華的手,他自己解圍,就勢在半空畫了一個圈,然後舉到帽沿邊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張艷華同志,你輕傷不下火綫,很勇敢。”寶玲哥哥推了劉大明一把:“還表揚,要不是她,我們早到家啦……” 張艷華心裏對劉大明的話很受用,却惱上了寶玲哥哥,她猛一把從寶玲哥哥的脖子上扯下自己的水壺和掛包,寶玲哥哥被這一扯,只能低下頭。嘻嘻笑着的寶玲趕緊伸手搭了張艷華的肩向四號樓走去。

  她們兩家厨房外都擺上了喫飯的桌子,張艷華家的是那種上了紅色油漆、用活動支架撑起來的小圓桌,這種小圓桌,家屬大院不多見,大院裏多是像寶玲家那樣用兩個子彈箱架着,中間搭一塊面板的簡易方桌。

  兩家大人已經各就各位,連張艷華的外婆都在飯桌邊坐着,艷華爸爸手裏的大葱吃下去一半多了,看來他在飯桌邊至少已經坐了十分鐘。平常喫飯,永遠是弟弟最先坐好,張艷華幫外婆擺小桌子、端飯菜,再把五個人的碗筷用開水燙過,然後坐下來和弟弟一起,邊趕蒼蠅邊等着爸爸媽媽下班。通常都是張政委最後一個到家,等他在飯桌前坐下,抓起大葱脆生生地咬上一口,張艷華家就正式開飯了。張艷華因爲拉練,回家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而且中午也没回家喫飯,又没告訴外婆和媽媽,這在張艷華的歷史上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張艷華不知道這個帳會是爸爸媽媽還是外婆跟她算。

  張艷華很小心地在飯桌旁她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外婆首先發難:“這麽大個丫頭,整天在外面瘋什麽。” 張艷華低了頭抓起飯碗趕快往嘴裏扒拉飯菜。艷華媽媽接着説她:“這孩子,一點都不講衛生,手也不洗洗就喫飯。” 張艷華趕緊放下碗,走進厨房的洗臉架,把手放在臉盆裏洗了起來。這一盆水,弟弟洗了媽媽爸爸洗,張艷華再洗,水早已渾濁不清,張艷華覺得這樣洗手根本不叫講衛生,再看看晾在架子上的毛巾,都不知道啥顔色。張艷華有時很煩她媽媽的講究,什麽飯前洗手燙碗呀,睡覺前掃床呀,洗屁股洗脚的盆子要分開呀。張艷華有時覺得,有一個像寶玲後媽那樣啥都不管的媽媽該多好。

  洗完了手的張艷華,再次坐到飯桌前又被外婆盯上了:“小華,你看你,一身泥,你們干什麽去了。” 張艷華被外婆一追問,腿開始火辣辣地疼,艷華媽媽眼尖,看到女兒右腿膝蓋處破了的褲子,趕緊拽起張艷華把她的褲腿挽起來。張艷華自己低頭一看,嚇哭了,泥沙沾在紅紅的肉裏,有兩塊皮翻起來。艷華媽媽不依不饒地説上了:“還哭,這麽大的姑娘,跟個野小子似的,腿化膿了看你怎麽走路。” 艷華媽媽一邊嘟囔着一邊拉着張艷華準備上樓去擦藥,這時艷華爸爸發話了:“算啦,擦破點皮,没啥大礙,吃完飯再説。” 艷華媽媽看了張政委一眼,很不情願地拿起碗來喫飯。她用公筷給張艷華和她弟弟一人夾了一塊肉釀茄盒,然後督促張艷華快點喫飯。

  隔壁寶玲哥哥正跟他爸爸畢部長學説他們今天野營拉練的事,聽到興起處,寶玲她爸爸提高嗓門喊了一聲:“老張,啥時給後勤處説上一聲,讓他們把這些毛孩子弄一塊整整……” 艷華爸爸把手裏剩下的葱往嘴裏一塞,再夾一塊茄合,然後鼓動着腮幫子説:“好,把他們整起來,給他們講些咱們過去的事聽聽。” 張艷華大口地吃着飯,心裏對她爸爸不以爲然:“什麽故事,我們每個人都能背上幾段,從能聽懂大人説話的時候就開始聽這些。” 張艷華不敢把心裏的話説出來,要在平時,她可能還敢對爸爸説,可今天這架勢,她只能閉嘴。寶玲哥哥没這麽多顧忌,他從他們家飯桌上端起碗走到張艷華家這邊來,接着艷華爸爸的話説:“張叔叔,你可别説打仗的故事,你一説,我們晚上準得照你説的來上一場,到時候張艷華的弟弟説不定也得傷着胳膊腿。”寶玲爸爸趕緊吆喝自家的兒子:“小子,怎麽跟你張叔叔説話的。”寶玲哥哥没有理會他爸爸,反倒在艷華爸爸的小板凳邊上蹲下來説:“張叔,跟我們講講冬天去老區拉練的事吧,我們就想聽這個。” 艷華爸爸用自己的筷子,把菜盤子裏最後一塊釀茄合夾到寶玲哥哥的碗裏,艷華媽媽一連聲叫到:“用公筷,用公筷……” 艷華爸爸嘿嘿笑了兩聲,又用自己的筷子給張艷華和她弟弟夾了兩塊抄鷄蛋,然後説:“好,我去叫劉師長給你們講。” 艷華媽媽嘆一口氣,只得用公筷往自己碗裏夾菜。

  吃完飯天已經黑透,張艷華和外婆收拾好小桌子,外婆没讓張艷華洗碗,她自己去洗。往常這個活一定是張艷華干,張艷華每天兩次,端着裝滿碗筷的小鋁盆徑直冲向三號樓前的公用水龍頭。運氣好,不用排隊,遇上排隊,特别是中午,太陽曬着,水再嘩啦拉流着,張艷華就想拉尿,跑到厠所,尿完回來還想尿。知道這個規律之後,張艷華在排隊等洗碗的時候,再怎麽想拉尿也不去厠所,把腿夾緊,轉動幾下身子,或者跟人説話,尿意就没有啦。

  不用洗碗的張艷華被媽媽帶到衛生所,衛生所在桃園旁邊,離張艷華他們住的四號樓大概八九分鐘的路程,艷華媽媽就在這個衛生所上班。衛生所有四個醫生六個護士,還有幾個衛生員。媽媽把張艷華帶到注射室,讓跟着進來的值班護士小張幫張艷華清潔傷口。小張護士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兵,張艷華以往幫外婆到衛生所拿煲好的中藥,只要看見小張護士,都會親熱地叫“小張姐姐”,然後跟小張護士聊一會天,不外乎用棉紗綫鈎衣服領子,用手套綫打襪子之類的話題,小張護士告訴張艷華很多女孩子的小本領,臨走的時候,小張護士總會帶張艷華到衛生所最裏邊的中藥房,不管有人没人,她會拉開其中一個藥匣子,拈兩截甘草或幾條黨葠給張艷華,張艷華飛快地接了,説聲謝謝,塞在裝外婆藥的籃子裏,快步往家走去。如果是兩截甘草,張艷華會給弟弟一截,然後喊一聲寶玲,和她分剩下的一截。張艷華覺得甘草淡淡的甘甜和清香十分美妙,她很難理解,甘草怎麽會是藥呢?媽媽從來不給張艷華從衛生所拿甘草,而且也不讓張艷華吃,媽媽説甘草就是藥,是藥三分毒。外婆不像媽媽那樣,外婆也説甘草是藥,不過是比較好的補藥,嗓子疼、咳嗽、吃不下飯,都可以用甘草。

  小張護士一邊爲張艷華清洗傷口,一邊問張艷華她們野營拉練的事,張艷華很奇怪小張護士的消息那麽靈通,小張護士告訴張艷華,晚上已經有五撥人到衛生所來看病,劉師長的兒子讓警衛員來幫他拿中暑的藥,夏協理員和王科長的老婆來幫兒子拿傷濕止痛膏,他們都在説你們的拉練,真想不到你們這些傻瓜,老兵新兵都怕的野營拉練,你們拿來當遊戲玩。張艷華的腿讓生理鹽水一刺激,疼得直哆嗦,她本來很想對人説説她們今日的拉練活動,可是小張護士好象看不起他們,要不是平日和小張護士有點交情,張艷華一定會發點小脾氣。

  這個晚上張艷華情緒很低落。

  二

  家屬大院每年冬天和夏天都由後勤處派車從山裏拉劈柴,每家事先到王幹事那兒登記,二千斤或者三千斤不定,看各家的情况。拉回來的大多是大腿一般粗細的雜木柴,有時也有松木的。拉柴的車一回到大院,各家各户都動員起來,不過出來卸柴的差不多都是張艷華她們這群半大的孩子,中間也夾雜着一些警衛員和隨軍家屬。張艷華、寶玲和劉大明他們的爸爸媽媽從來都不加入分柴、拉柴的大軍。張艷華不知道是不是部隊有什麽規定——首長不允許做工作之外的家務事。

  拉木柴的大卡車一進家屬大院,各家的孩子們就一窩蜂地把四輛車圍起來,誰都不知道先從哪輛車開始卸,唧唧喳喳地,像過年一樣熱鬧。張艷華在這種場合裏表現不太優秀,她拿着扁擔和一捲背包帶,領着弟弟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她不太敢像寶玲和珠珠那樣,貼着車屁股站着。張艷華覺得排在前面後面都一樣,不就是四千斤柴嗎,誰還能少了她的不成,真少了王幹事再派車進山拉去。張艷華好象從來没聽人説有哪家分不到木柴,只要王幹事的小本上有登記,肯定少不了。

  抬大秤的炊事員們登場時,鬧哄哄的人群掀起了一個高潮,分柴開始……

  大秤有兩杆,兩人抬一杆,再要一人幫着讀數。王幹事神通廣大,從警衛連調了兩個班的戰士。他們一來,有的爬上卡車卸柴,有的在車旁分堆。煤渣鋪成的空地上立刻灰蒙蒙的。每堆碼好的木柴下放着兩條打了結的粗麻繩,大秤鈎子將麻繩一鈎,抬着木杠子的兩個人喊一聲“起!”四五百斤木柴就離地懸起,讀秤的趕快把數報出來,順手寫在紙上。然後沾點糨糊,一邊往這堆木柴上拍,一邊高聲報數,立馬有人就站在了柴堆前,接着再秤幾秤,這家的木柴就够數啦。四卡車的木柴,小半個上午就利索地分完。兩個籃球場般大小的空地,被一堆堆木柴占滿。

  接下來各家要把木柴運回去。用筐抬的,用繩子綁着挑的,還有拖着走的,也有不知哪裏弄了板車來拉的。劉大明使出了奇招,他在自行車後架上綁上一塊長木版,然後把一根根木柴横着放在車後架上,再用固定好的背包帶將木柴結結實實地捆扎起來。劉大明騎着馱了木柴的自行車,一路摇鈴,得意地朝三號小樓飛奔。往家拉柴的孩子們、家屬們見着了都嘖嘖兩聲。整個家屬大院有自行車的只有七八家,敢用尊貴的永久牌自行車拉柴的也就只有劉大明。張艷華和弟弟抬着木柴一扭一扭地往四號樓走去,劉大明的車從張艷華身後過來,他放慢了速度:“張艷華,等會我幫你家拉。” 艷華弟弟可高興了:“大明哥哥,你現在就幫我們拉吧。” 張艷華一邊責怪小弟,一邊讓小弟停下來休息一會,小弟個子太矮,等他們再次抬起木柴,張艷華又把繩子往自己這頭靠了靠。

  警衛員弄了食堂的三輪車過來,挨家幫着師部的幾個首長拉柴。張艷華和弟弟第三趟往回抬柴的時候,警衛連的人開始幫她們家運。劉大明騎着自行車無聊地在場地中轉圈,他們家的柴早已回到他們家厨房門外。劉大明轉到張艷華身邊,讓她把柴往自己車上放,他兩脚點着地,雙手把着龍頭,那樣子灑脱極了,張艷華一邊把柴往劉大明的車後座上放,一邊就開了小差:如果不是木柴,而是自己坐在這輛車的後座上…… 張艷華見過大街上一些坐在單車後座的姑娘,她們的身子緊貼前面騎單車的小伙子……

  張艷華十三歲這年,在家屬大院分柴的冬天,開始留心起劉大明的一舉一動。當然,很可能是夏天的那一次拉練活動,讓張艷華對劉大明生出了敬佩之意。

  木柴在當天晚上斷黑之前,全部回到各家事先物色好的地方。桃園李園前那十幾排平房的都分散堆在自家走廊前,筒子樓的大多放在樓前的林蔭道旁。平房和筒子樓都没有厨房,做飯就在走廊裏。平房的走廊上横七竪八地搭了竈臺,只是没有烟囱,走廊的墻壁上屋頂上黑乎乎一片。筒子樓的人天晴時就到樓外自己搭的小棚子裏燒柴做飯,天不好就在樓裏燒煤油爐子做。筒子樓大多是些單身人士,家屬到探親的時候纔來住上一陣。張艷華她們家住的小樓在家屬大院裏是最好的,房屋寬敞,有套間,而且是木地板。聽説以前這個院子是當地一家大地主的莊園,土改後做了縣委大院,不知怎麽後來就成了部隊的家屬大院。

  張艷華家的木柴堆在她們家厨房門前,和寶玲家的差不多同在一個地方。她們兩家都要了四千斤,這個冬天,這兩家厨房裏的大爐竈絶對不會寂寞了。望着厨房旁邊小山似的木柴堆,張艷華有些發愁,這次的木柴質地特别堅硬,而且塊頭大,光用柴刀恐怕不行,一定要用鋸子和斧子。張艷華對付木柴已經有點經驗,不過拉大鋸輪斧子還是不够力氣,這個活不知道最後會是誰來干。張政委一般不允許家里人支使警衛員做家務,平時家裏燒的柴都是外婆和張艷華劈,一上午,兩人能把半個月的柴火劈好。王幹事這次不知道從哪裏買了這些大塊頭木柴回來,如果是松木的,劈起來也不會那麽費事,偏偏是雜木和榆木的。柴是好柴,耐燒,價錢也便宜,三毛錢一百斤,就是太難劈。

  分柴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張艷華吃完早飯搬出作業本,張政委發話了:“上午全家劈柴!”警衛員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把鋸子和兩把斧子,外婆也趕緊收拾碗筷,騰出空地。媽媽叫張艷華從樓上房間裏搬出那張長條板凳,讓艷華弟弟把厨房後面經常用來劈柴的木墩搬過來。擺好架勢,張政委脱了棉襖,只穿一件衛生衣,操起大鋸,左脚放在長凳上踩着木頭,右手拉鋸,來回只七八下,一根木柴就斷做兩截。弟弟在一旁給爸爸遞長木頭,張艷華忙着把鋸下的木塊運到兩米外的地方,警衛員拿着斧子麻利地將柴一劈兩半,然後彎腰把劈開的木柴扔到厨房門口,艷華媽媽和外婆則坐在小板凳上,舉着柴刀,一上一下地在木墩上把柴劈得更細些。張艷華不知道爸爸怎麽會把警衛員叫來劈柴,不敢問爸爸,悄悄問警衛員。警衛員彎腰拾柴的空檔上告訴張艷華,王幹事昨天下午給他們連長布置了這項工作,各班農村來的戰士自己準備工具,分頭到首長家幫忙劈柴,因爲這次木柴實在太大塊,王幹事可能覺得自己的工作没做好,所以統一請警衛連的戰士來幫忙。

  張艷華瞧着警衛員掄着斧子一上一下的,脚底的柴順溜地一分兩半,那個狠勁準勁讓張艷華十分佩服。她乘警衛員熱得脱棉襖時,也舉着斧子試了兩下。不成,第一斧差點砍了脚,第二斧也没找準地方,砸在泥地上,還想來上第三斧,警衛員慌了,一個勁叫張艷華停手。張政委直起腰望着女兒咧嘴大笑:“丫頭,没出息,斧頭都不會拿,你媽像你這麽大,都上戰場啦!” 艷華媽媽聽到丈夫的夸奬,來勁了,一會工夫,身邊已經堆了一人高劈得均匀齊整的雜木柴。新劈好的柴有一種香味,有點像下過雨後樹葉上的味道。

  整個上午張艷華一家都在跟四千斤木柴作鬥争,寶玲家却没有一點動静,因爲寶玲的後媽生了小妹妹,一大早,寶玲的姑姑帶着寶玲和她哥哥上醫院去了,她們家的柴得等上一陣才能劈。

  中午喫飯,外婆用酸菜肉包子招待勞動的人們,還煮了一鍋白稀飯。包子昨晚已經做好,張艷華和弟弟鬧着要吃,外婆不給,好不容易討着一個,兩姐弟分着吃,張艷華把餡讓給弟弟,只吃着半張包子皮,那個好吃呀——滿嘴油。

  在張政委的命令下,警衛員留下來一起吃大包子。警衛員吃大包子没有他掄大斧子那股狠勁,他用手掰着吃,一小口包子,呼嚕一大口粥,喝粥的聲音倒還有那麽點氣勢。張艷華這天中午吃包子特别賣勁,第一口就把包子咬去一小半,第二口肉餡全進了嘴裏,剩下的包子皮,等喝過兩口粥之後,再慢慢用手撕着吃。張艷華這樣吃下四個包子之後,再也吃不下。外婆看到張艷華這種吃相,很不高興,礙着張政委和警衛員的面,不好説張艷華。其實張艷華早就看出外婆的不高興,她拿第三只包子時,外婆就有意用身子擋着她,張艷華没理會,繞過外婆,非常堅决地抓起第四只肉包子。張政委看着女兒津津有味地吃包子,轉身對艷華她媽媽説:“看,你丫頭真能吃。”

  張艷華吃完第四個包子之後,劉大明喊着寶玲哥哥的大名,跑到她們家厨房門前。劉大明穿着他爸的衛生衣,脖子上搭一條白毛巾,還戴一雙白手套,就是張艷華她們拿來拆了之後打紗綫褲子的那種手套。跑過來的劉大明像個電影演員一樣帥氣,張艷華被剛咽下的包子卡住,準確地説是被劉大明卡住了。急急忙忙跑過來借斧子的劉大明,從張艷華的眼睛掉進了張艷華的心窩子裏,這一掉進去,就再也没出來。張艷華在來到家屬大院的第三個冬天,偷偷喜歡上一個叫劉大明的男孩。

  三

  喜歡上劉大明的張艷華,開始有很多在外婆看來非常奇怪的行爲。比如以前晚上睡覺,弟弟上床之後,張艷華跟着也老老實實地上床,然後外婆把通樓梯的大門和房門一扇扇關好。可是現在不是這樣,張艷華睡下之後,又會静悄悄地爬起來,拉開房門,到走廊上站一陣子,不到外婆叫她三遍以上,她根本不會動。張艷華站在窄窄的走廊上認真地做廣播體操,臉朝着對面的三號樓。外婆問她爲什麽晚上做早操,張艷華撅着嘴不理外婆,外婆再羅嗦兩句,張艷華就直着脖子喊:“我想長高點,不行嗎?”外婆年齡大了,也没那麽多精神理張艷華,外婆一門心思只在張艷華弟弟身上,再加上張艷華就是在樓梯的走廊上做做操,也没什麽危險,外婆後來就隨她的便,没再管張艷華。張政委大半時間要下連隊,艷華媽媽除了下連隊還要值夜班,張艷華晚上在走廊做操的事他們兩人都没太在意。

  在走廊上做廣播體操的張艷華臉朝着三號樓,她選擇的位置正對着三號樓劉大明的房間。張艷華知道劉大明和他哥哥同住裏間,外間住着跟了他們家十幾年的老阿姨,這些都是以前聽寶玲説的,張艷華没去過劉大明家。張艷華望着劉大明家的窗户很享受,如果外間開着燈,又凑巧劉大明和他哥哥在裏間活動,張艷華就能透過窗簾欣賞屋子裏的人影。起初張艷華弄不清影子是劉大明,還是他哥哥,時間久了,又加上細心研究過,張艷華後來就能準確地捕捉到劉大明的影子。張艷華發現,劉大明一般在十點半左右脱衣服睡覺,窗户旁邊可能有一個衣架或板凳什麽的,他們兩兄弟都在窗户跟前脱衣服。劉大明喜歡先脱褲子,皮帶一抽,有時還掄圓了往床上或凳子上打幾下,然後再彎腰,蹶着屁股把褲子脱了。張艷華最喜歡看劉大明脱上衣,他總是兩手往脖子後一扯,然後舉起雙手,把衣服先往頭上一罩,再左右手來回一捋,衣服已脱去。劉大明的衣服大多是套頭衫,極少像大院裏其他孩子似的穿中間扣扣子的衣服,只有穿他爸爸軍裝的時候例外。

  脱了衣服的劉大明經常會同他哥哥打打鬧鬧。兩個大男孩子在燈影裏你一下,我一下的拍打,和着有時歡快,有時憤怒的叫喊聲,讓張艷華感覺特别過癮。劉大明和他哥哥的遊戲,一般就是三五分鐘,打鬧時間一長,住在屋外的老阿姨一準出來干涉。張艷華也不喜歡他們兄弟大鬧,響聲太大她就會趕快遛回自己屋裏。她其實很怕來往的人,由注意對面屋裏的人到注意正在偷看的她。張艷華可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偷看男孩子。

  張艷華喜歡上劉大明之後,她向爸爸媽媽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要求——給她買一輛鳳凰牌女式自行車。張艷華的理由是:外婆年事已高,外出買東西的任務可以交給自己去做,騎單車會方便些。張政委挺支持女兒的想法,正好師部服務社前幾天從地方弄來三張單車票,張政委决定要一張。張政委做出决定之後的兩個星期,自行車來到張艷華的家,再過兩個星期,張艷華已經可以騎着新車四處轉動。張艷華的車總喜歡在容易看到劉大明出現的籃球場旁邊繞圈子,一旦發現劉大明的身影,她的兩只手會在龍頭上撑得直直的,腰也挺得特别好看。張艷華這時已經發育,胸脯鼓鼓的,腰一挺,胸脯更鼓,不管從哪個角度,張艷華騎自行車的樣子都非常好看。自從劉大明騎自行車馱木柴吸引張艷華之後,張艷華利用一切機會觀察别人騎自行車的姿勢:男孩子騎車,脚要能點地,手臂和腰背要彎一點才好看;女孩子騎車,一定要挺胸抬頭。張艷華騎着鳳凰牌女式單車從劉大明的視綫内劃過的時候,幸福而自豪的神情從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散發出來,張艷華非常享受這種想象着有人注視自己的感覺,而且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注視的感覺。其實劉大明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張艷華家新買了一輛女式單車,很漂亮,也知道張艷華學車非常快。劉大明還想着哪天跟張艷華换車騎騎。劉大明要是知道張艷華每天晚上都在走廊上偷看他,恐怕打死他都不敢生出和張艷華换車騎的念頭。

  大院的男孩子女孩子雖然經常在一起玩,追追打打,你哭了,他笑啦;也有向家長告狀的,也有結了伙躲着揍誰一頓的,也有貪好玩偷東西的,就是没有男女互相喜歡的。大院的孩子都知道,當兵的如果在部隊裏談戀愛,錯誤實在很大,可以馬上叫他復員回家。或者也可能有,只是看不出來,就像張艷華。張艷華喜歡上劉大明之後,根本没想到讓劉大明也喜歡她,只要晚上能欣賞一下劉大明在窗户上的影子,白天能在劉大明見得着的地方騎車,她就很滿足了,要是能參加劉大明組織的“踢電報”遊戲,那更像是過節一樣高興。

  大院裏的孩子們有一個保留節目——踢電報,組織者通常是院子裏最有威信最會玩的孩子頭。以前的孩子頭是作戰處王處長的兒子,他兒子當兵之後就輪到劉大明。劉大明在大院裏並不是年紀最大的,却是最愛動腦子,玩的花樣最多的,也是膽大包天最不怕死的。只要劉大明高興,叫上寶玲哥哥,往大院幾棟家屬樓跑上一圈,再喊幾嗓子,然後弄個軍用罐頭盒立在小桃園的歪脖子桃樹底下,不一會,十來個孩子就歡呼着從各家跑出來。劉大明很會挑肥揀瘦,愛哭的、跑不快的、個子太小的、家裏大人管得緊的,他都不讓玩。大院裏能跟着劉大明踢電報的就那麽十幾二十人。張艷華和寶玲算在其中,每次她們兩人都一起約着出門,等到了歪脖子桃樹跟前,該出來的,想參加的,差不多到齊,這時候天也慢慢暗下來。劉大明左脚踩在罐頭盒上,右手往人群中扒拉,兩隊人馬被他迅速分好。他自己帶上一隊,另一隊由寶玲哥哥率領。然後兩人鎚子、剪刀、布喊上一通,兩隊人馬各自爲自己的主帥加油,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劉大明總能贏寶玲哥哥,寶玲哥哥雖然不服氣,但也没辦法,他就是鬥不過劉大明的心眼。

  劉大明把自己小組的人召集在一起,密謀一陣,然後一聲響亮的口哨,小隊的成員田鼠似的竄得没了踪影。寶玲哥哥帶着他的隊員,在哨聲響起時都老實地閉了眼,還用手蒙着,嘴裏大聲數着數。等數到“10”,歪脖子桃樹下,只有蒙着眼睛準備去找人的寶玲哥哥他們了。這些孩子稍一分工,留下一個看罐頭盒的,其餘的立刻四下散去,每一個人都帶着完成任務的决心,到各個角落去偵察、尋找、抓獲他們的“敵人”

  張艷華發現,劉大明習慣把他右手邊的人劃拉到自己的隊伍裏,所以每次出來踢電報,張艷華都拉着寶玲站在劉大明的右手邊,劉大明一揮手,她和寶玲就成了劉大明“統帥”下的士兵,一晚上都能够在劉大明的身邊轉悠。

  大部分時候,整個晚上都是劉大明帶着他的隊員,在夜色裏東躲西藏:有上樹的,有鑽柴火堆的,有猫花圃子的,還有站墻角跟的。寶玲哥哥的眼力特别好,黑糊糊的人影一晃,隔老遠,他都能叫出這個人的名字,然後往罐頭盒處飛奔,只要脚一接觸盒子,嘴裏再高呼:“電報××”被喊到名字的××只能回到歪脖子桃樹下站着,乖乖成爲敵人的俘虜。如果自己這邊的伙伴不能冲破重圍,把歪脖樹下的“電報”踢飛,他就得一直站下去,站到自己的隊員全部被抓獲爲止,然後兩隊人馬互换脚色,又開始新一輪的遊戲。

  劉大明、張艷華和寶玲在遊戲中很難被對方抓獲,所以救人的事大多他們做。劉大明計謀最多,有時披件雨衣,騎上單車,毫無顧及地直冲歪脖子桃樹而去,没等守“電報”的反應過來,他早已一脚飛起,空罐頭盒轉眼不知去向,等對方想法找到踢扁的罐頭盒時,劉大明這一伙被“電報”過的戰友,早已鳥獸般四散。劉大明騎車救人的絶招,用過好幾次,每次都成功。搞得守“電報”的見有車從道上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上兩聲:“電報劉大明”,如果車還不停,就對準車軲轆扔石頭,王幹事、夏參謀長都中過招。還好,大人們也没咋樣,説兩句:“好好玩,别傷着人。”騎上車,該干啥干啥去。

  張艷華和寶玲每次都躲得很嚴實,她們選準地方,輕易不挪窩。一般是呆在離歪脖子樹最近的大葉美人蕉花圃子裏,也試過鑽進當兵的忘了收的衣服被子堆裏,還有更絶的,有一次,衛生所門前擺着三四個大紙盒,她和寶玲一人一個,用紙盒把自己罩起來,那天晚上,連劉大明都被人逮到歪脖子樹下,張艷華和寶玲成了救人的唯一希望。她們兩人靠着大紙盒子,再加上劉大明組織那些被抓獲的“俘虜們”的掩護,最後張艷華救下了包括劉大明在内的九名隊員。隨着踢飛的罐頭盒,劉大明拉上張艷華,飛快地向着歪脖子樹右邊的李子園跑去。張艷華的手被劉大明拉着,熱乎乎,汗津津的,如騰雲駕霧一般,她巴不得永遠這樣被劉大明拉着。可是桃園到小李子園只隔了一條小路和一座假山水池,很快張艷華就被劉大明拉到李子園中間的大桑樹跟前,劉大明鬆了張艷華的手,“噌”的一聲上了樹。初夏的時候,這棵桑樹枝葉特别繁茂,三五人趴在樹上,不走到樹跟前什麽都見不着。劉大明上了樹,張艷華也跟着爬上去,兩人各抱着一根樹干。好長時間,張艷華一動不動,有只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地飛,,她用手在臉上呼扇了幾下。她覺出手上飄着劉大明的汗味,她把被劉大明拉過的左手,放在鼻子底下死勁聞,聞着聞着,張艷華感到褲襠下面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滴了尿出來。前幾天晚上,在走廊上偷看劉大明脱了衣服練拉力器,她第一次發現濕了褲襠,上床悄悄换了短褲,當時張艷華確實憋着一泡尿。可是這一次,張艷華一點尿意都没有,短褲又濕了一大片。張艷華有點害怕,擔心自己得了什麽大病。這件事,張艷華不想對媽媽説,怕萬一證實有病,媽媽會難過的。張艷華也不想對寶玲説,張艷華知道,凡是她弄不明白的,寶玲更不明白。因爲心事重重,張艷華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被寶玲哥哥逮個正着,好在劉大明沉得住氣,一動不動,寶玲哥哥忙着電報張艷華,也没顧得上細心查看樹上還有没有人。張艷華老老實實地站到歪脖子桃樹底下,等着隊員來“救命”。一陣凉風吹過來,站在樹邊的張艷華,被褲襠裏那種粘粘凉凉的感覺弄得很不舒服。她來回倒騰着兩只脚,想找一個不那麽難受的姿勢,最後還是覺得蹲下來好一點。

  這個晚上,張艷華没有和同伴玩到底,她在樹下等了幾分鐘,也没見人能來救她,劉大明八成還爬在樹上瞧機會呢。張艷華實在想回家换褲子,她也没對人説,偷偷溜回家去。張艷華回到家,趕快擦身、洗脚、上床睡覺,悄悄在帳子裏把短褲换下來。

  四

  每年“六一”兒童節過後,外婆才讓張艷華端着臉盆,裝上换洗的衣服和肥皂毛巾,到大伙房和水塔中間夾着的一排澡堂去洗冷水澡。家屬大院只有一個洗澡堂,澡堂有男女之分,女澡堂小一點,只有二十幾個噴頭,男澡堂可能有三十幾個。家屬大院的澡堂没有熱水供應,天冷的時候,除了幾個身體棒敢洗冷水澡的,再就是和厨房關係好的,能弄到兩桶熱水兑一兑,其餘的人都不來這裏,只有進了伏天,這澡堂子從中午開始,一直到半夜都響着嘩嘩的水聲。

  張艷華在洗冷水澡之前,只能在家裏的厨房洗澡。她們家有一個挺大的白色搪瓷澡盆,外婆説澡盆是生張艷華弟弟那年,艷華爸爸從上海買回來的。家屬大院没幾家有這樣的大澡盆,他們大多用的是木盆。每當張艷華和媽媽小心地抬着澡盆到水龍頭跟前洗被子時,總是特别得意,一聽别人説她們家的大白盆子稀罕,張艷華就把兩條老是搭在前胸的麻花辮子往後一甩:“我爸在上海買的。” 張艷華有時在澡盆裏洗澡的時候也會嘟噥兩句:“上海的東西就是好。”

  張艷華和弟弟冬天的時候,每個星期洗一次澡。外婆和媽媽先把爐火弄得旺旺的,然後不停地燒水,一壺開了,倒進白瓷盆,再燒第二壺。厨房一會就暖融融的。張艷華脱了衣服,用手試試水温,接着屁股慢慢坐進澡盆裏。張艷華不敢把脚先放進去,因爲她媽媽説過,女孩子洗澡要講衛生,先洗身子後洗脚,所以每次在家洗澡,張艷華都是坐在澡盆裏,兩只脚吊在盆沿外。張艷華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家厨房有一個像澡堂那樣高高掛起的龍頭,再在大鍋上接一截管子,熱乎乎的水,順着管子從龍頭流出來。這樣,冬天洗澡就是一個人的事,想怎麽洗就怎麽洗,想什麽時候洗就什麽時候洗,用不着媽媽在旁邊羅羅嗦嗦……這樣拿毛巾,那樣擦香皂,快穿衣服,小心感冒……每次洗完澡,張艷華都特别討厭媽媽,她翹着嘴,在厨房門邊擺張小凳,拿只大鐵桶,上面架着搓衣板,死勁地搓她自己和弟弟换下來的衣服。

  張艷華冬天裏最隆重的事情是在媽媽的帶領下,和大院其他幾家人一道去五公里之外的紅星機械廠洗熱水澡。一般是趙所長一家、楊師長的老婆和女兒們、寶玲兄妹倆和他們的後媽,偶爾劉大明也會跟寶玲哥哥一起。一行十幾個人,坐着後勤部的大卡車,轟隆隆地直開機械廠。有拎着小網兜、背着黄掛包的,也有提着鐵桶的,你呼他叫,大人們高聲説笑,小孩子打打鬧鬧。

  趙所長的老婆是機械廠後勤處的科長,正好管着職工洗澡票的發放,有時偷着留下幾張,積攢起來,叫上家屬大院要好的人家,帶上孩子們,到工廠的澡堂洗澡。紅星機械廠很大,到處是烟囱廠房,不像家屬大院那樣緑樹成蔭,還有果樹飄香。工廠的澡堂,在兩處廠房和一個大鍋爐的中間。澡堂子裏除了轟轟的機器聲,就是吵吵囔囔的大呼小叫聲,還有嘩嘩的流水聲。蒙矇的水蒸汽,一米之外,看不清人,聽不清説話。張艷華非常喜歡這樣的環境,媽媽管不着她,她想怎麽洗都行。赤條條的,讓熱水一冲,渾身粉紅粉紅。在這樣的大澡堂裏,張艷華知道自己已經是大姑娘啦,兩個乳房堅實地挺着,説不上多大,却是鼓鼓的,該長毛的地方都生出了細密的絨毛。

  洗完澡的張艷華,在坐車回家的路上,總喜歡站在車厢的最前面,讓冷颼颼的風吹在臉上,把長長的頭髮也吹起來。平時張艷華織兩條麻花辮子,除了洗頭,外婆不準張艷華披頭散發,外婆説女孩子要端莊,頭髮不梳起來成何體統。可是張艷華覺得,用緞帶扎在頭頂上,再把頭髮披在身後,這樣很漂亮。到紅星廠洗澡,正給張艷華可乘之機,媽媽没辦法逼她在炭火上烤頭髮,張艷華可以站在車頂棚,讓風把頭髮吹得四下亂飄。如果恰好劉大明也站在車頭,張艷華一定美死啦。確有那麽一兩次,劉大明被張艷華濕濕的頭髮打着手背,也可能因爲張艷華黑黑長長的頭髮,劉大明意識到——男孩與女孩有很大的區别。

  張艷華十四歲那年冬天,對自己的洗澡方式進行了改變,她不再讓媽媽幫她洗澡,理由是:“我已經長大,再叫媽媽幫洗澡會被人笑話。” 艷華媽媽覺得女兒説得有道理,就讓張艷華自己提着熱水,到大澡堂洗澡。起初的一段時間,媽媽會幫張艷華拎兩瓶開水,提一只空桶去澡堂,後來這些事全由張艷華自己干。張艷華每次都和寶玲一起去。有時她們兩人用扁擔抬熱水。從四號樓到澡堂大概五六百米,她們倆經常走得大汗淋漓。因爲運動有了熱度,所以在冰冷的澡堂從脱棉衣、脱毛衣、脱襯衣到光身子,都不覺得太冷,接下來享受熱水的沐浴,身體會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最可愛的是,這樣的冷天,澡堂裏没人,張艷華和寶玲可以有説有笑,還能互相潑水逗逗樂。

  一月十三日是張艷華的生日,離生日還有兩天,學校開始放寒假。放假的這天下午,張艷華約寶玲去洗澡。她們分頭在自家的爐竈上燒水,待一切準備好,兩人像往常一樣,提着開水,拿着網兜,朝澡堂走去。劉大明和寶玲哥哥領着一群男孩子,扎着皮帶,别着或扛着自製的木槍,正在玩抓特務的遊戲。劉大明看見張艷華和寶玲一聲招呼都没打。不知咋的,張艷華現在見着劉大明很不自然,眼睛找不到地方看,如果兩人一説話,張艷華一會就滿臉通紅,甚至嗓音都抖起來,張艷華爲這事偷偷打過自己兩巴掌,可是没用。劉大明好象已經發現張艷華的不妥,所以對張艷華不再像以前一樣隨便,也没那麽友好,這一點連寶玲都感覺出來,她問過張艷華,是不是和劉大明鬧矛盾,張艷華什麽都不説,只是在寶玲面前將劉大明臭駡一頓。張艷華的臭駡,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通過寶玲哥哥傳到劉大明的耳朵裏,這樣一來二去,張艷華和劉大明的關係就有些緊張起來,不過却一點都不妨礙張艷華晚上在走廊上偷看劉大明,也不妨礙張艷華在上床睡覺前或是早上醒來的時候,死勁地夾着被子想劉大明,然後再悄悄换下弄濕的短褲。張艷華已經知道,她的短褲不是尿濕的,她很正常,什麽病都没有,是想劉大明想的。

  張艷華和寶玲提着開水,來到女澡堂,不知道哪個缺德的,竟然在澡堂裏拉了兩堆屎,一堆有些干,一堆好象挺新鮮。張艷華和寶玲站在門口半天,不知怎樣是好。後來張艷華提出到男澡堂去,反正冬天没人洗澡,兩人輪流洗,另一個在門外守着,應該没什麽問題。商量好之後,他們兩人真的就提着水進了男澡堂。張艷華讓寶玲先洗,她在外面放風,寶玲快快動作,脱衣洗澡穿衣,三五兩下完成任務。接着張艷華洗,張艷華發現她提的水已經開始不那麽熱啦,她對寶玲説:“糟糕,寶玲,我的水凉啦。”寶玲情急中想出一計,决定拿自己的桶去厨房幫張艷華要點熱水來,張艷華讓寶玲快去快回。

  張艷華一個人留在男澡堂,開始不覺得害怕,因爲她知道寶玲就在旁邊的厨房,等把衣服全脱光,起了一身鷄皮疙瘩,一是天太冷,二是剛才在門邊守着灌了一肚子西北風。一冷就有些害怕,張艷華突然後悔起來,不該讓寶玲幫她去要熱水,正當張艷華想着寶玲怎麽還不來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脚步聲,還没等張艷華反應過來,劉大明已經闖進澡堂,與驚慌地用手捂着胸脯的張艷華四目相對,劉大明握着的木頭手槍掉在地上,門外寶玲的聲音響起:“熱水來啦,熱水來啦。”劉大明一邊迅速轉到張艷華身後,扯下掛在墻上的棉衣毛衣之類,裹在張艷華身上,一邊小聲叫張艷華别讓寶玲進來,張艷華身子一軟,靠在了劉大明的身上,劉大明死勁掐了她一把,疼痛讓張艷華有了幾分清醒,她大聲叫住寶玲:“别進來!别進來!别進來,我洗完了,”劉大明拍拍張艷華的肩膀,貼着她的耳朵:“穿好衣服快出去,什麽都不許説。” 張艷華把棉衣棉褲直接套在身上,内衣内褲都没穿。劉大明在一旁幫着她,就像是艷華媽媽在她洗完澡之後那樣幫張艷華穿衣服。穿好衣服的張艷華在走出澡堂時,轉過頭來看劉大明,劉大明不由得上前抱了她一下,這一下,讓張艷華的眼泪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地流,劉大明趕緊往外推張艷華,張艷華一不小心,“啪”的一聲,仰天跌在地上,寶玲聽見響動,很快跑進來,她正看見劉大明彎着腰,而張艷華躺在地上。寶玲一聲尖叫,劉大明嚇得奪門而出。

  張艷華和寶玲在男澡堂嗚嗚地哭了好大一會,最後,還是張艷華勸住寶玲,他們收拾好東西回家。張艷華要寶玲發誓,這件事對誰都不準説,如果説了,寶玲就是癩皮狗。張艷華和寶玲勾過小指頭後,才各自回自己的厨房洗衣服……

  開學之後大概一個月,有一天晚上,艷華媽媽把張艷華鎖在屋裏,要她老老實實交代寒假在澡堂裏發生的事情。張艷華一聽就哭,先是低聲抽噎,接着大聲哭泣,不管艷華媽媽怎麽問,張艷華始終不做解釋。把艷華媽媽也急得掉眼泪。媽媽告訴張艷華,家屬大院傳出醜聞,説政委的女兒和副師長的兒子,在男澡堂亂搞男女關係。媽媽説如果真是這樣,她要打死張艷華,媽媽還説,如果是劉大明欺負了張艷華,媽媽要爲張艷華做主,把這小子告到法院去。

  連着兩個星期,艷華媽媽都在追問女兒寒假發生在澡堂的事,張艷華每次都讓媽媽失望。萬般無奈,艷華媽媽只得抓來寶玲審問,寶玲禁不住,將她在澡堂裏見到的一幕説了出來……張艷華不知道媽媽最後是怎樣處理這件事的。

  還没到放暑假,劉大明突然不上學了,接着就聽説他被海軍特招入伍。臨走的時候,很意外地到張艷華家來與他們一家人告别,還送了張艷華弟弟一把木頭制的手槍。張艷華一看就知道,是那把掉在男澡堂地上的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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