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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姐妹



   洪湖浪

  關於人類的情感,我一直崇尚還原它本真的面目,我手寫我心,它不需要注解、修飾,却需要用心傾聽。

                           ——題記


  大哥

  大哥,一個能與春天媲美的名詞,它不僅讓人温暖,更讓人安全。可惜,也很遺憾,我的大哥並没有帶給我任何有關春天的色彩和消息。他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讓我的整個童年充滿動盪和憂傷。我害怕大哥,他的兇殘和暴戾是一把剛出爐正在散熱的劍,深深地扎進了我10歲的心臟。

  很多年以後我在南方,仍然會記憶猶新地想起1986年夏天,大哥抄起一把鋤頭和父親生死决戰的情景。那時候多少人暗地裏指責大哥不忠不孝,戳他的脊梁,但這並没有能够阻止一個長期缺少管教的年輕人的衝動。

  大哥没有錢娶媳婦,在農村,這是一個能與洪水决堤相提並論的灾難。我的父親理所當然地應承擔這個灾難的全部責任。只是我不忍心告訴大家,父親是一個賭徒。在賭場裏,他與賭客們稱兄道弟,揮金如土。多有男人氣概啊!在生活中,他什麽也不是,他除了懦弱、自私、不負責任,他真的什麽也不是。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撒在賭場裏,或者撒在去賭場的路上。他贏了錢就布置一桌好飯,一邊吃下酒菜一邊哼京劇,輸了,就一言不發地蹲在門檻上抽悶煙。大哥在很大程度上秉承了父親的缺點和天性。

  密密麻麻的日子比胡子還茂盛,密密麻麻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大哥在不知不覺中就能與父親比肩了。父親在賭場裏混,大哥在社會上混,兩個習慣於混日子却互不相干的人,終於有一天在江湖上狹路相逢了。人們都説,不是冤孽不成父子,真是的。

  所以,當青春力壯的大哥和體質瘦弱的父親在後山上决戰的時候,我們都不去想結果。我們只期望聽到一陣雷聲。

  父親的傷痛在身上,我們的傷痛,在心上。


  大姐

  在父親没有當上賭徒的時候,他當的是村長。六十年代初,一村之長,相當於半個皇上。那時候村里人有一個習慣,遇到屁大點事兒總習慣把大拇指一撇:找村長去。大姐就是在父親最爲風光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的。那時候流行娃娃親,爲了和父親攀上關係,很多人來家裏説親。父親左挑右選,經過綜合分析後與大姐夫家訂下了這門親事。大姐夫3歲的時候,得了不太好的病,據説智商比正常人低百分之一,那時候,没有智商這一説,人們談論更多的是大姐夫的父親在外面搞工作,是端鐵飯碗的人,大姐以後嫁過去,準不會喫虧。

  大姐18歲參加工作。工作是縣裏領導安排的,這位領導就是大姐夫的父親,村里人一説起這門親事就羡慕得不行,仿佛我家搶到了一塊烙餅。大姐年少,却不知何物是愛情。

  大姐結婚那一天是我送她去的婆家,那年,我11歲,11歲的我在大姐的新房裏賴着不肯走,我要守住漂亮的大姐,我不準木訥的姐夫接近她。後來大姐夫的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差人把我抱上了回家的小貨車。我哭喊着,不依不饒。我清楚地知道,從此以後,大姐不再只是我的大姐,她將爲人妻,人爲母。而我,却看不見她臉上的幸福。

  日子久了些,我對大姐夫的感覺也好起來,除了性格孤僻,似乎也没有不合味口的地方,但我總覺得大姐夫是配不上大姐的,我一直試圖尋找他們婚姻生活的决口,直到有一天我也戀愛了,戀愛的感覺真好。我問大姐,幸福嗎?大姐茫然,才發現大姐唱了一曲命運悲歌。2001年秋天我去大姐家小住,大姐告訴我,想離婚。 2006年春天,歷經了5年的中國式離婚,大姐終於拿到了離婚证,那時,我的外甥已是17歲的少年。我不知道大姐在18年的婚姻生活中承受了多少内心與現實的較量和挣扎。但大姐最終還是走出了這一步。兩個人的自由,必需付出毁滅一樁婚姻的代價。

  有人説大姐忘恩負義,有人説大姐見异思遷,只有我知道大姐心裏的苦,我只是不説。


  二哥

  如果問我崇拜誰,那一定是我的二哥了,在一個破敗不堪的家庭裏,他居然成長爲一棵參天大樹,這足以讓我的父親在任何時間都敢於拿出二哥向人炫耀。都説寒門出才子,也許俗語比真理更有現實意義。但二哥説,他記着大姐的恩。他比所有的人都清楚,是大姐用婚姻换來的彩禮拯救了他一生的命運。三年高中生涯,二哥幾次差點輟學,是大姐爲二哥的似錦前程供給氧分。

  二哥在大哥放倒父親之後以同樣的方式將大哥放倒,當時二哥是我心裏唯一的英雄。我看到了二哥的憤怒,却聽不到他憤怒的聲音,但二哥遠眺的目光已經向我們發出了信號,那個時刻,他有着怎樣的渴望?那個時刻,他種下了離開我們的决心。

  1989年夏天,二哥以574分的好成績被武漢大學録取,二哥没有去,他知道上地方名校是要花很多錢的,二哥找到當時在縣城裏負責招生的軍校領導,毅然决然走上了從軍的道路。

  我從初中起,就穿二哥從軍校寄來的衣服。同學們换下來的舊衣服、鞋子、襪子、甚至短褲,二哥請示領導後統統收集起來,大捆大捆地往家裏寄。如果當年你在我們村裏看到有人穿軍裝,那不是我的家人,就是我的親威。

  二哥當兵後,父親作爲一個未來的軍官的父親,他戒賭了,逢人就説二哥的好。

  2004年冬天,從軍15年時任參謀長的二哥被送往國防大學深造,在畢業典禮上,二哥説他之所以當兵,就是夢想走出那片曾經放過牛的村莊。但二哥注定了走不出他放牛的村莊。去年春節,二哥身着便衣回到了離别多年的家鄉。很多人聽説二哥回來了,跑來看熱鬧。家裏擠滿了人,家門口停滿了車,鄉長來了,鎮長也來了,除夕夜,二哥,哭了。

  二哥説,那時真苦啊,總算挺過來了。

  二哥説,他還欠一位老教師40塊錢没有還,現在,4萬也還不清了,那是一輩子的債。

  二哥説,他穿的便衣是在北京的地攤上花幾十塊錢買的,因爲他是個放牛娃,放牛娃穿粗布衣是當然的,但當上處長的中校軍官穿粗布衣,在這個鎮上,會成爲時尚。

  二哥説這些話的時候,父親在抽悶煙,母親在擦眼泪,大哥、大姐、二姐和我都沉默。往事像一部老掉牙的黑白電影在我的眼前反復地播放。我記起了二哥在軍校給我寫的一封信,上面有一句話説得真好:人,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要挺起脊梁做人。

  如今,最小的我都30了。時光,跑得真快啊!


  二姐

  我可以負責任地説,二姐,是我最喜歡的女人。

  二姐不見得有多漂亮,也不見得有多聰明,但二姐真實、真誠、堅韌、明亮。我曾在我的文字裏把二姐比作一盞燈,她照亮了我貧血的靈魂。

  我和二姐在一起的時間是五兄妹裏最長的,感情自然也是最深厚的,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二姐的領導下度過的。二姐,比大哥善良,比大姐賢惠,比二哥清晰;二姐,在我對生活失去信心的時候給我親情的温暖和對生命的關愛。二姐的每一個笑都是真實的,我喜歡。在這個假笑、媚笑日漸泛濫的時代,我從來没有懷疑過自己的喜歡。

  二姐的笑,充滿力量,正是這力量,爲我受傷的心靈療傷。

  二姐很早就出嫁了,二姐出嫁的時候,我高中還没有畢業,她年尾出嫁,我次年年頭就出門打工。在流浪的路上,我常常收到二姐的問候和祝福,也常常在午夜驚醒後泪流滿面,我想起小時候二姐扶我學單車的情景;想起二姐爲我買的一雙假皮鞋;我還想起有一次家裏没有菜吃,二姐帶着我去冰天雪地的菜園裏偷白菜……想起二姐帶給我的那些温暖和關愛,心裏就酸酸的,雖然我們有五兄妹,可我們都是多麽孤單的孩子。我們的幸福從來没有在物質上得到過滿足,我們的幸福只能靠眼神傳遞。

  二姐的婚姻曾讓我很擔心,二姐夫除了黑,而且高度近視,我多麽希望有一個優秀的男人來呵護二姐的一生。我在對二姐夫表示懷疑的同時,又對二姐充滿信心。我希望她的選擇是正確的,無悔的。

  二姐出嫁後,我每天放學回到家裏心裏總是很空盪。大哥分家了,大姐出嫁了,二哥當兵了,而今,二姐也離開了我們這個家,我連個吵架的人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去挑水做飯了,再也没有人在我走夜路的時候拽着我的小手了。我的寂寞和失落在二姐出嫁後的幾個月裏幾何倍增。我常常去二姐家玩,可是,那是二姐的家,我不宜長住。在二姐的肚子日漸隆起的時候,我想到了兩個字:南方。

  我在南方的第五年,得了一種頑固的地方病,二姐和二姐夫帶着小外甥一起來南方接我回家休養,還不遺餘力地爲我尋專家,覓土方。我三十得子,二姐比誰都高興,放下手裏的農活再次不遠千裏來到南方爲我照顧兒子。她從來不説更多的話,她用真誠的笑容表達言語。我曾在心裏這麽陰闇的想,如果親人之間也可以分個等級的話,二姐將在我心裏排第一位。是的,第一的位置,從來就没有誰可以代替。


  我是小弟

  追憶往事,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干的事情,它讓人沉悶、感慨、嘆息,却並不能給人多少振奮的力量。情况不好的時候,還會傷心落泪。

  我的回憶都是舊顔色,比如一條舊顔色的褲子,他壓根兒就不可能是新的,必須是大哥穿過的,留給二哥穿,然後打上補丁,才輪得到我,因爲,我是小弟啊!

  我曾經是一個很愛逃學的孩子,我逃學的原因是現在的孩子無法想象的。我害怕校長找我的麻煩,他喜歡在早自習課後將没有交學雜費的同學留下來。很多次校長都是擰着我的耳朵問:“你不是説等家裏收了棉花後交學雜費嗎?現在棉花都做成棉襖了。”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狼狽,我的目光無處躲藏。還談什麽自尊?自尊就是一個鷄蛋,校長可以隨時將它摔在地上,踩在脚下,踐踏。

  我在初中一年級輟學過,一個月以後我又偷着跑去上課,同學們笑話我,但他們不敢輕視,因爲我們家出過一個大學生。可惜奇迹並不經常發生,我没能像二哥一樣逆境中成才。17歲,高中還差幾天畢業,我就開始走南闖北了。

  我17歲的時候,大哥快40了,大哥拉住我,不讓我出門,他説外面縱然遍地黄金,等我趕到的時候,别人已撿完了。大姐和二姐每人給我凑了200元,把我送上洪湖開往武昌的長途汽車。我第一次坐火車就是武昌至廣州的L54次慢車。我在L54次列車上度過倍受煎熬的19個小時又46分鐘,漂泊是注定的歸宿,天涯從此就在脚下。

  哪裏人多我就去哪裏吧,那時候去東莞的人像洪水一樣兇猛。我也擠進了兇猛的人流。

  在東莞,我進過黑廠,被打劫過,被老闆炒過,也炒過老闆。最困難的時候,身上只有14塊錢。1996年春節,我用7塊錢過了一個心酸年。3月8日是婦女節,那一天,我幸運地進了一家外資企業,那天下午,一個湖南籍主管面試我,他聽説我一整天只吃了一個饅頭後立即聘用了我。這就是我在東莞的第一分工作。

  之後我不斷地跳槽,不斷地肯定和否定自己。我的一個同事,因爲不守規矩被老闆解雇,兩年以後他開一輛“寶馬”來看我,他的成功聽得我一愣一愣的,他有足够的資格懷舊,我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而我不能,我没有成績,我的懷舊就成了訴苦。我受到震撼後也發誓要去干一番事業,但燃燒的火焰在强大的現實面前很快就熄滅了,幾個回合下來,我明白自己不是發財的料。實實在在過日子,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盤點自己的人生。曾經那顆驛動的心已是波瀾不驚。我很喜歡現在平静平凡的生活,我的妻子很漂亮,兒子比妻子更漂亮,我常常接受别人的羡慕,但我絶不會盲目地羡慕别人。我没有屬於自己的房子、車子,但我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和快樂。我不會爲了獲得更多的財富鋌而走險,我的理想很簡單,做好本職工作,保護自身的安全。因爲,我是妻子和兒子頭頂上的天。

  人生有了經歷就是財富,我不再爲物質上的貧乏而感到遺憾。我慶幸我的心靈得到慰借。我要感謝東莞,是它用博大的胸襟包容了一個年輕人的妄想和輕狂;我要感謝我的父母、妻子、朋友,還有兄弟姐妹,因爲有了你們的祝福,我才有更多的理由相信,我的路,會越走越健康,越走越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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