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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壬

  他又走在這條街上,這條街長得他走也走不完。他走着,與時間爲敵。他想找一把鑰匙,或者他想讓自己忘掉有這鑰匙。夜幕早在他離開他那墓穴似的宿舍之前就降臨了。他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更不知道這麽走下去會有什麽結果。手機響了,是唐築打來的,唐築説他正在今夕何夕大酒店裏喫飯。快點過來吧,還没開席呢。唐築在電話裏對他大聲説着話,那邊很吵。他没吭聲,只對唐築説他不來了。他很想對唐築説他下崗了,他知道唐築肯定會祝賀他的,但是現在他却没有提及。很久了,他已經有太多的事不想向唐築提及。唐築曾不止一次地對他説要他離開那破地方。但是他偏執地説,問題不在這兒。他覺得唐築無法瞭解他。現在他的心裏面空盪蕩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他嘟噥着,最後,他的目光散落在路旁的一輛桑塔納的前輪上。

  這條街兩邊堆滿了歌舞廳、美容店和各類小吧。此時它們的顔色大體上是粉紅或是藍紫。他很想進到它們之中去。進入到某一空間去。他猜測在那裏他會遭遇自己,完全不同的他會在那裏等他。是誰讓他和自己彼此隔離?那空間是否有這鑰匙?他看見女人們來來往往,像海洋中的熱帶魚,她們都很明亮,像涂了金粉,散發着熱氣,這温軟的熱氣撲到他臉上,他向行人扔了一張被擰歪的臉。他想閉上眼睛,但他仍能看見一切。現在,他身體的某一部位不舒服起來。它那麽醒目地不舒服,使他有一種被脹大的感覺。他被脹大,沉重得讓他寸步難移。在他那頽廢的主體中它是那樣旺盛地盛開在那裏,讓他難過。車一輛輛在他身邊呼嘯而過。霓虹燈上的廣告由街道的蜿蜒閃亮而去,閃亮而來,神色各异的人匆匆而過,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動。他站在那裏,時光和時空的流水從他身邊流過,正帶走他對生命所依戀的那一點一點的東西。而他空洞刺眼地立在那裏,他被自己脹大,碩大地在那裏晃動。

  大學畢業的那年他就來到了這個城市,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裏當起了工人。關於家鄉的印象,僅是夢中的炊烟在河壩兩邊裊裊昇起。他深信一個人的個性會在童年中找到痕迹。從小他就像個女孩子,眉清目秀的,而且總喜歡跟女孩子在一起。多少次,他爲了女孩子打架,滿臉傷痕地回來,用沾有血迹的袖口去替女孩子揩泪。他是從來不哭的。柔弱的秉性中,有倔犟的血氣。十四歲時,他看了艾青的詩,從此就喜歡上了這東西。他喜歡詩,更重要的是詩的内質是他所喜歡的,他説不清那内質是什麽,但感覺到那内質裏散發出的氣味像是他自己的。他沉湎在那氣息裏,爲某一個詞而神魂顛倒。詩歌像是某種宗教,讓人有了依託。一度,他覺得没有詩歌就没有一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光裏,他鑽進艾略特、波德萊爾、埃斯蒂斯的世界裏。他的世界純潔得像一根骨頭。

  外界不因他的内向而向他關閉。廠裏辦了一張報紙,他總往副刊上投稿。班組裏,他總會收到許多讀者的來信。他打開它們,但很少回信。身外的東西他一無所知。總有一些年輕熱烈而活潑的眼神投向他,他把她們稱之爲美好。她們在他的詩裏。天堂般的五年過去了,他坐進了寬敞的大辦公室,做起了黨委幹事。他是怎麽上來的?他心裏是清楚的,某某人很擔心這一崗位會落入他不喜歡的人的手中,竭力在廠長面前推薦了他。他成全了某人的陰暗心理,光明地坐進了辦公室。直至後來,他才明白,那五年的工人生活恐怕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工人們都是平等的,他們的世界真乾净。連陰謀都那麽可愛、透明,絲毫不用含蓄。像他的師傅,那個老工人,在他眼裏,上班干活就是自己的事,喝點小酒,逗逗女人,一輩子真是快活。 

  他是内向的,不惹閒事。他總穿一件青灰色拉鏈衫,讓人覺得他像從記憶中拉出來一樣。他還保持着他的眉清目秀,一頭濃密的黑發,大卷大卷的。清瘦的臉,有一雙澄澈的單眼皮眼睛。話説急了,面色會微微地潮紅,雖音調不高,但却很清晰。一個放蕩的女人曾盯住他説,這孩子真招人疼,讓人疼到骨子裏。他的生活别人無從得知,人們總看見他拿着一份古怪的雜誌,卷成筒夾在腋下匆匆回他的宿舍。

  唐築與他是同學,那年唐築通過關係分到了這個城市的一家報社裏。説真的,他從未羡慕過唐築。他不羡慕唐築還包括唐築在報社分得二室二廳的房子,還娶了税務局局長的女兒。總之唐築過的是這個城市的主流生活。“娶個老婆吧。”唐築不止一次這樣對他説,“有個女人在身邊會不同的。”他知道,唐築的規勸是善意的,但是他覺得無法與唐築展開交流,唐築不懂他。他克制着不斷增長的已從骨子裏看不起唐築的心態。是的,唐築有着明確的奮斗目標,從一個部門的主任到副總編的野心。他總是精力充沛,幹勁十足,一幅躊躇滿志的樣子。這没什麽不對,只是他不明白,爲什麽他與唐築之間會有一種聯繫呢?是因爲他們是同學?他與唐築到底是什麽關係?他們有共性嗎?他也許比任何人都瞭解唐築,唐築是聰明的,是那種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聰明,他這種聰明在小區域裏會成氣候。唐築在極短的時間内適應了一個新環境,並在最恰當的時機展露了自己的才華。這年頭,一個聰明有才華的人是容易出人頭地的。因爲有才華的人並不見得就聰明。但是爲什麽他看不起唐築呢?是因爲他曾抛棄了他所愛的那個女人,而選擇了那個局長的女兒?不,這一點不足以成爲他看不起一個人的原因。是因爲他對這個世界所傾注的那種熱情嗎?如果這個理由成立,他覺得他變態了。

  他有些變態了?宿舍裏,也許那個抽屉比任何人都瞭解他。裏面塞滿了詩歌、隨筆或者是一些什麽也不是的文字。這些東西記録了他曾度過的時光。漸漸地,他對抽屉有了恐懼感,他從不翻看舊稿,舊稿已無法提供他今天如何度過一段時光的可能,它只能爲他提供一種熟悉陰鬱心理的可能。但抽屉總是執拗、醒目地存在着,它聞着他氣味追逐着他,他只能退避,並在退避中感到自己在萎縮。他並不對這退避對應物的巨大、無所不在感到恐懼。而是一種比恐懼更糟的感覺:荒蕪。這種感覺日復一日地重復着,成了一種可怕的循環,他只能依賴寫作或是胡思亂想來對付來擺脱時間的惡魔。但每一次嘗試都没有結果,連嘗試本身也卷入了這場漩渦中。他終於弄明白,他是如此依戀這種生活。

  電視在宿舍四樓的會議室裏。同宿舍的小羅和他的女朋友總是看到半夜才回來。緊接着是他們打水的聲音,臉盆哐啷地響。他覺得這些聲音比不遠處的推土機發出的聲音還要大。這些聲音不懷好意地騷擾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那樣清冷和毫無生氣。宿舍就住着他們兩個人,一個正門進去就是緊挨着兩個房間,他住在靠裏面的那間。大休的時候,小羅的女朋友就讓小羅去喊他來鬥地主,他有時去有時不去。但不知爲什麽,後來她没讓小羅來喊。他至今没看清她長什麽模樣,她的五官是抽象的。他覺得她不打招呼就用他的洗衣粉,當着她的面呵叱小羅打掃衛生以及她忘了她曾借了他五十塊錢等等等等。這是多麽足實的性格,他常想。“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嗎?”她問。“没有”。“其實只要你性格開朗一些是可以找到的。”他一聽這話就明白,在她眼裏,他是找不到女人的那種男人,或者説是没女人要的那種男人。她的表情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完全是一幅好心。没什麽不對,也没什麽好糾正的。

  小羅先生也是極爲有趣的一個人。他幾乎具備了男人的太多缺點,比如不愛洗脚,比如不喜歡陪女朋友逛街,比如從不洗碗,比如愛偷看漂亮女人。他是無辜的。每當被女人數落,可憐的男人便抓住報紙作爲免戰牌。從這對男女身上,他聞到了婚姻和家庭的味道。它們爆出的糊味時常冲進他的房間,以致打擾這個安静的人。他出來勸架,制止男的,告訴他要忍讓。忍讓。然後再告訴他,他是有福的。那女的總是怔怔地看着他,之後,他聽見她對小羅説他是個古怪可怕 的人。其實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們談,他想懇請他們晚上不要太過分了,怎麽弄得宿舍都晃動起來。他想跟小羅談談這事。他認爲小羅是可以接受的。説不定這男人還會有一種可愛的抱歉表情。這樣的表情他會有。盡管他爲了房子、位子諸如此類的事奔波,爲擺脱這樣一個女人的煩惱而困惑,但他相信他仍然會有那種靈光乍現的本原表情。哪怕只是一瞬間。因爲他從小羅的表情中解讀到關於男人那普遍憂鬱、焦灼的傻瓜味道。這種味道甚至於有厭惡生活的成份。在夜晚的黑洞裏,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喘息有多少是快感。宿舍劇烈地晃動起來,他的背脊冰凉冰凉的。他甚至聽到他們弄垮了鋼絲床,這金屬着地的聲音在向黑夜施暴——在向他施暴。他身體的那個部位是那樣不舒服。他想想些别的。想小羅。真奇怪,他怎麽會想小羅呢?他想着小羅的生活,那現實主義直奔幸福大門的生活。真的,他也從未羡慕過小羅,也許,小羅的房子會有的,位子也會有的,他的喜怒哀樂將由此派生。一切將是目標明確,有着理所當然的因果關係。於是小羅同志生機勃勃地活着。

  幾天前,書記跟他談過話。書記破例給他沏了茶。他坐在書記對面,仰起一張孩子似的無辜的臉。這樣的表情人們可以從一只羊的表情中看得到。那只羊面對屠夫的刀時就是用這樣的表情面對屠夫的。這個比喻也許有些夸張,但書記還是很人道主義地有點尷尬——他感覺到了這談話内容難以展開。但書記畢竟是書記,他總會有辦法的。書記問他家裏有什麽人,父母多大年紀了,兄弟姊妹幾個。書記能向這樣拉家常般與他交談,真讓他受寵若驚。但書記竟然没問他家裏有没有困難,理由絶對是當聽到回答“有”的時候他更難以展開談話内容。畢竟書記一下子忘不了他給他寫的本科畢業論文,他勤勤懇懇爲他打理了黨委的一切繁瑣的雜事。接着書記又談起由於大氣候的緣故,導致國内鋼鐵行業不景氣,所以國有企業必須改革。他定定地望着書記,覺得他在跟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講大道理。他談話的水平太臭了,拉這麽龐大的結構竟然是爲了得出這麽個可笑的因果關係。真是令他失望至極!“所以國有企業必須改革”,於是改革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至於説書記想説什麽,他非常清楚。但是,他要坐到最後一刻,他要看看書記是怎樣將話題引向正題,而不是由他主動去捅穿它。他要書記親口説出:上面决定讓你下崗了。書記的嘴唇那麽濡濕,他喋喋不休地説着,而他仿佛什麽也没聽見。他在想,如果此時團委書記姚小姐坐在他的膝上他會不會硬起來。書記硬起來的表情是不是也有些傻。這時書記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臉脹得發紅,好像急切地想把某個問題表達清楚,他正在爲這事使勁,爲找一個準確的措辭,一個更恰如其分的方式而努力。這是一種典型的快要到達高潮時的男人的表情。他似乎聽見書記在説:寶貝,爲瞭高潮你使點勁……銷魂的幾秒鐘後,書記很快又氣定神凝,風平浪静,侃侃而談。此時他正在舉例。説某某鋼鐵廠通過改革如何實現了扭虧爲盈。他開始坐上了書記的船,任他把他帶到任何地方,風暴、巨浪、跌宕,他們人爲地製造着。爲的是躲避那種真相之後的寧静,那寧静之中的尷尬。兩個聰明人在干一件蠢事。而他堅持頑抗到底,絶不將話題引向那個最終的核心。他要把這個悟性權讓給書記,現在他要做的只是一個傻瓜。這很方便。而此時書記已經説到了國企改革是每一個員工都必須參與的大事。他極富英雄氣慨地説,這樣大的改革,需要我們某些個人作出犧牲。話到這個份上,他很想天真地問書記,這個“我們”指的是誰。是不是書記已打算爲了改革去犧牲自己,去做一個英雄?但他又覺得問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毒了。這個傻瓜終於讓書記明白其實他是一個多麽不好對付的人。現在的局面已經是山窮水盡了。他們倆僵在那裏,書記拿起茶杯喝水,改變一下他的坐姿,爲這段空白添上動感内容。他明白,剛才那漫長的過程只是他的一個惡作劇而已。他最終還得展示他的聰明,他的識趣。再堅持下去就是無趣了。兩個無趣的男人再不馬上分開就很可耻了。只有他的妥協才能使書記獲救。他聽見書記這樣恭維自己,你不像别人,别人下崗了難以就業,你有文憑,有專業,找個工作不成問題。現在他對“别人”是誰再也不感興趣了。

  他回到他的辦公室,迅速打開窗户,他把頭伸向窗外,他看見了車間的廠房,聽見了從廠房裏面傳來震聾發聵的電機轟響,從車間裏走出着藍色工裝的工人,三三兩兩。從現在開始,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説將是一個極陌生的地方,它們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們再也不需要他了。一種潮熱的東西涌進他的眼眶,他從來没有像現在這樣愛過這裏,或者他從來都不知道他是愛着這裏的。

  辦公桌上有一張科室同事的合影,從合影中看不出那驚濤駭浪般地戰争痕迹。照片上,除了他,所有的人都笑得很燦爛。此時他真弄不明白爲什麽保留着這張照片。攝影機對準的肯定不是一幫印第安人,膠片上肯定没有留下他們的靈魂。它們在别處。照片上,他像是硬生生給塞進去的一樣,仿佛一段優美的音樂中那刺耳的岔音。多麽惹眼的彆扭啊!就像他從來就不該屬於這裏。再看看辦公室裏的另外兩位成員吧,姚小姐和饒小姐。她們都很美麗,美麗得使這個廠都顯得黯淡。

  姚小姐是團委書記,正科級,書記的人。饒小姐是工會幹事,非常美麗,廠長的人。人們從這簡短的介紹中就可感知這裏邊翻天覆地的階級鬥争。多麽老套的故事結構。毫無新意,更缺少幽默感。這也許是現實主義的特色,容不得你去想象。這兩個女人至始至終也没弄明白他竟没有愛上她們。盡管她們或許並不稀罕他去愛上她們,但出於對自己魅力的絶對自信,這件事似乎太不正常了。這簡直就是變態!女人最犯賤的地方就在這裏。她不該認爲一個男人没有愛上她,就該是變態的。現在説到哪兒啦?愛情。愛情這東西怎麽會是推理出來的呢?非此即彼,不怎麽怎麽樣那一定是就怎麽怎麽樣。

  團委書記姚小姐身材細長,她總穿着深色尖領外翻着白色尖領的緊身襯衣,下面是有筆直褲骨的西褲。短發貼在腦後,她總是習慣性地用手指利索地攏幾攏,頗有點希拉裏·克林頓的味道。她的左腋總夾着黑色文件夾,她總是開會回來,總是忙着布置工作,或者定期做檢查,填各類報表。她是忙碌的,嘴裏總在抱怨着她的工作太多,她感到力不從心,仿佛這個廠是因爲她的忙碌而得以存在似的。她喜歡讓别人覺得她老是病着,並在這種感覺中向别人兜售她的優雅。他弄不明白那些當歸精膏、六味地黄丸在她的體内發生着什麽作用,這是個氣弱血虧的女人嗎?

  她坐在他的對面。他碰巧能聞到來自她肌膚的氣味。女孩子的氣味。這時他總是很感動地抬頭望着她。而她可能在打電話:趙主任嗎?我們共青團的工作需要您支持呀,哎呀,没辦法呀,還不是爲了貫徹落實廠裏邊的文件精神,精神文明建設嘛,共青團的擔子重啊,没問題,給你們車間評個奬吧,哈哈……小意思,那贊助的事就這麽定了噢……或者是:情况屬實嗎?你們調查清楚了没有?我在會上不是反復傳達過了嗎?你們團干要腦勤、手勤、腿勤,道聽途説主觀臆斷是不行的,最終是欺騙組織,造成不良影響……馬上去,趕快把材料匯報上來……諸如此類,諸如此類。這絶對没有歪派她的意思。總之他再也没有聞到她身上的女孩子的氣味了。這個物質是由什麽搆成的呢?她敞開的衣領呈“V”字型,往下,裏面藏有柔軟的乳房嗎?要是他用他粉紅的唇蓋住了她的唇,她會不會呻吟?這真難以想象。他反復研究着這個物體,没有找到自己要硬起來的理由。這本身就是一個堅硬的物體。他有時觀察一棵樹,從陰影,氣質以及相關環境中可以感覺這是一棵女性的樹,尤其是起風的時候,枝條朝一個方向擺去像是在掩蓋她秘密的私處,她那美妙的性器就藏在那裏。而這位團委書記小姐她的身上似乎不存在那令人向往的私處。她像一個桔子一樣有着完美閉合的曲綫,而没有讓男人們痛苦不已的地獄之門。堅硬的能指必然要進入所指裝置。而他將滑過她對準的將是另一個所指。她無法讓他痛苦。衆所周知,她跟書記是那種關係。他無法想象書記趴在她身上抒情是個什麽感覺。他猜想那乏味透頂,這個共青團組織多半讓他品嚐到一種體外活動。他能否進入她的身體,如何開啓她那多半乾燥、冰冷的地獄之門,把他身上那讓他難耐的魔鬼塞進去,這真是一個謎。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個誤解 ,你根本無法從共青團組織那字正腔圓的官話中聽出半點不莊重。也許她是個正宗的蕩婦也未可知。所有的謊言就像真的一樣。太多的時候,他的胡思亂想只是爲了驗证自己在某些問題上是否喪失立場,同時他又覺得他的立場是古怪的。但後來他又感到喪失立場與否根本就毫無意義。意義僅僅在於在一段空白時光中,他及時填充了内容。爲所欲爲只能在思維中得以實現,可以對太多的東西施暴。這並不是考慮到要獲得樂趣,而是出於一種想象的習慣。比如説愛情是個什麽東西,特别想操某個女人是不是就叫愛情,不想操她是不是就不是愛情。如果是,那愛情就是件挺實在的事。那干嘛非要叫它愛情,這東西聽上去就像是這件事情表面的附麗,一個假像。其實這事兒不叫愛情的時候是遍地開花的,一叫了愛情就高處不勝寒起來,能及格的人太少。這不是它媽扯蛋嗎?弄得這麽多人道德不及格,還隆重地包括了我們的書記和團委書記姚小姐。想起來了,他的自言自語的習慣大概就是在這時候養成的。這時,他的一只手無意間碰到了自己的另一只手,他竟嚇了一跳,當他晃過神來,現實在注視着他。

  他平常在辦公室裏吃午飯。共青團組織有時在有時不在。而工會幹事饒小姐總是串到别的科室去。他跟共青團組織都聊了些什麽他不太記得。有一次,共青團組織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答應了。她問:“你要怎樣的?”他回答説要漂亮性感的。“你們男人覺得女人漂亮性感才是最重要的嗎?”他又回答她説是的。“你真俗氣!”她鄙夷地説。“人有俗氣的權利。”他很安静地回答了她。很明顯,她如此能幹,在他眼裏,他竟視而不見,他僅僅只看女人的美貌和性感。這太可氣了。她那高傲芳心顯然受到了嚴重的傷害。這其中的潜臺詞還有:他肯定更喜歡姓饒的那妖精。然而,更讓她不懂的是,上次競争車間主任,他没有參與。他真的很喜歡辦公室裏那寧静的環境,他可以看看書,可以胡思亂想,可以安静地觀察别人或是他自己,他時常閉上眼睛,做着深呼吸,或者乾脆什麽都不干,對,什麽都不干。他喜歡這樣。從現實的眼光來看,當車間主任肯定比做黨委幹事强,也許那才是男人干的事業,再説車間主任還有種種意想不到的好處。這不僅僅是搞點錢的問題。他聽見她對隔壁的一位同事説,真是傻B一個,車間主任穩上的,還不要,正科級呀。唉,還是結束談論關於這個物體的那點破事兒吧。越快越好。

  坐在他身邊的工會幹事饒小姐是個很香的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她比團委書記蠢。他真不明白爲什麽人們總愛拿她與姚小姐比。比什麽呢?可比性是什麽?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物質。事實上,聰明的標準是什麽呢?這是個不需要聰明的女人。她很不負責任地長着兩個野氣十足的乳房,霸道地輻射一種奪目的光芒。看來她已習慣了男人們眼睛的失態。而她的屁股是那樣毫不客氣地翹起,它時刻在暗示着男人。她身上散發的那種濃烈的氣味讓人覺得它們來自一種雌性激素。平常午睡的時候,她的鼻孔,微張的唇散出一種熱氣,一種雌性動物的熱氣。這氣味總是不懷好意地冒犯了他。他由此總會想起一句話:你侵犯了我,如同塵埃侵犯了上帝。他是一個多麽純潔的人,比處女都純潔。這樣的侵犯他只能逃走。因爲他感覺到這個女人有一種泥土氣質。她肥美的肌膚在他看來正如肥沃的土壤,正散發的是一種腐爛的氣息,甜膩、濃郁。他猜想她那地方肯定非常飽滿,她身上那濃烈的氣味多半發源於此,就像鄉間彌漫着一種濃烈的田野氣息一樣。他覺得靠近她就像靠近土壤,確切地説是靠近死亡。一個人在靠近土壤的時候就會産生一種速疾還原土地的感覺。使自己昇華到一種寧静和歸依。這樣的感覺還會産生情慾嗎?

  共青團組織是不屑與這個傻B一般見識的。事實上,工會幹事却並不怎麽恨那共青團組織。饒小姐是個很簡單的人。她幾乎没有刻意去掩蓋她與廠長的關係,更無心與共青團組織争奪分廠的皇后。在一次座談會上,饒小姐當着廠長的面要書記給她倒杯水。她的理由極其簡單:書記離開水器最近,舉手之勞,她絲毫没有什麽别的意思。但共青團組織却認爲這是個政治舉動,她仗着她老情人的面子,公然向書記叫板。也就是説這個傻B就更没把她放在眼裏了。老天,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揣磨這兩個女人之間那點破事。竟如此精細入微。他真是墮落了。 

  饒小姐很會保養自己,她的抽屉裏總是有桂圓、紅棗、牛奶以及一些時令新鮮水果。而他總是感覺到這些東西進入她的身體會加濃那散發出來的腐爛氣息。她由此更蠢了。更蠢的她扭過來的是一張嬌妍的臉,正像漲滿汁水的漿果,讓人感覺到馬上就要破了。這是一個飽受滋潤的女人。她熱衷於那讓她感動不已的電視連續劇,它們牽動着她的每一根神經,還有每一個季節新上市的流行服裝,她熱衷於那些亂七八糟的化妝品概念,她沉迷其間,並對食堂經常煮出那種無法美容的飯菜而嬌嬌地抱怨。工會的許多工作他包了一大半,因爲她不會。她是感激他的。甚至她、她跟他講了許多她與廠長的私事,她很討厭他的粗野、他的酒臭。她説她喜歡文氣一點的男人,她紅着臉跟他説她給他打了一件毛衣,她有時候的表情竟讓他想起另一個女人。這樣想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想遠離她,一種潜伏在内心的負擔一下子推到他面前。他的心情壞透了。

  他很想談談廠長這個人。他太瞭解他了。那是一個咋咋乎乎,喜歡吹牛的男人,他五短身材,喜歡喝酒,時常穿着後面開叉的西裝,把頭髮打理得干乾净净,跟他講話,他時常擰起右眉,一幅不信任人的神色。他本想舉例説明廠長那可愛的性格——經常光火發脾氣,過後又哈哈大笑。太多了,無從説起。廠長的五官似乎也極爲抽象。他感覺廠長是一個厚實、不透明的黑影,廠長那渾厚的聲音從黑影的内部發出來。每個星期四的下午兩點半,陽光寂寂地照在空空的走廊上,六樓會議室裏總在開會。他總是想着那件事情。此時那個黑影進入了肥沃的土壤,那片肥沃的土壤是不願意那黑影進入的。它願意他進入。他一直想着那黑影,一直跟着他。此時的黑影正處於黑暗中,在黑暗中艱難跋涉並正在向着光明努力,他看見他在出汗,漸漸地他到達了褐紅,這臨界的一個陡坡,他快失控了,進而在一瞬間他向着橙黄矯健一躍,哈!他靈光出遊的晴朗、明亮,以及鬆弛和那痙孿般地癱軟, 一切都寂静下來。他從頭到尾都伴隨着那黑影,仿佛附在他身上,幫他使勁,與他共同走向光明。他覺得他的脚輕飄飄的。有明顯的眩暈感。他從六樓下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門輕掩着,她通常仰起臉問他會開完了,他點點頭。用鼻子使勁聞着,他看了看工會幹事,他想聞到可疑的氣味。他明明看見那紅褐色的流體順着白色的空白在往下流淌……一定是誰出了什麽問題,一定是誰出了什麽問題。黑影在哪兒?他爲他關注這件事而難過。他一直爲這事難過。誰也幫不了他,她不能。盡管她曾暗示過他,他通向她的道路一直是暢通的。他爲無法擺脱自己的弱點而難過。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仍被這個問題折磨。他身體的那個部位又不舒服起來。他摸着它,它是灼熱的。它極爲唐突地醒着,像一朵怒放的紅花。他想死掉,免得受盡折磨。他握着那個東西,就像握着自己。這時他的腦海里又出現了一個小女人的形象。他感到罪惡深重、屈辱、懊惱。他陷入了這種漫無邊際的海洋中,他在其中沉浮,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地上來了,最後他進入了極樂的天堂。之後,他打開床頭燈,點了支煙,多少次,他想給她打手機,但是最後一個號碼他就摁不下去了。叫她過來,能幹什麽呢,還能幹什麽呢?他打開抽屉,拿出一封信。這是她寫給他的。她愛他。他深信不疑。信上那滿紙稚嫩的語言抖落在他那光綫不太好的宿舍。往事就像潮水一樣涌來了。他想起她鵪鶉一樣嬌小的身體,鵪鶉一樣恬静的表情,蒼白的臉那肅穆的味道。他記得她第一次來這裏過夜。她脱了衣服,他看見了她蓮花般的乳房,很可愛很害羞的黑嘴巴,這兩樣東西看上去是那樣有靈性,仿佛他一碰,它們就會有很歡快的回應。她上了床,安静地等着他。她睁着眼睛,就好像準備好了來面對命運降臨的一切。她是虔誠的。他那句“你走吧”的話哽在喉管裏,他看着她的身體,感覺到她的美麗是那樣與自己無關,她的肉體是木質的或者是堅硬的礦物質、或者是别的什麽都無所謂。接下去他要對她做的事該如何進行?此時誰能救他。他和她誰更無辜?他没有受到任何暗示,他局促在那裏,被絶望浸透。他從來就活在一個洞穴裏,並不願意進入這現實的洞穴,她會懷孕的,他要爲她負責,他將娶她,跟她一起生活,就像人們的生活那樣。不,他不願發生這個動作,這個動作將影響深遠,他不想爲生命增加什麽。他將爲此負累。他看着她,目光散亂,他默默地躺在她身邊直到天明。第二天早晨,她對他説:你爲什麽要做人呢?他望着這個美麗的東西木木地説你識破了我的一切。這聲音像是從一個説話機器傳出來的。“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要求什麽的。”她説着向他靠攏,她開始吻他,並用雙手環住他。她緊貼着他在他耳邊説:“我做你情人吧,來吧。”她向他暗示着他的去處就在她那裏。他幹了,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吻着她,傻傻地看着她的瞳孔,他要在裏面找到自己。那句“我要娶你做老婆”的話哽在喉管裏,始終没能説出來。但是一種潜在的負罪感還是很隱秘地留下了。那時唐築和他女友常到他的宿舍來玩。唐築和他的女友分手的時候他非常清楚。那天,那女孩子獨自一人來宿舍找他,告訴他唐築和她分手了。他記得她哭着説:他不能這樣,我還爲他打過孩子的,他不該這樣對我……想起來,唐築做的這些事,對他來説是多麽艱難。他很快就提出與她分手,他悄悄地塞給她5000元錢,盡管他覺得齷齪,實在想不出其它什麽辦法了。

  他打開抽屉看着那些詩,那些詩正在拆除他最後的那點結構。什麽結構呢,就是他所謂活着的人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拆除,直到他的生活化爲零。他什麽都不要,讓所有想要的人都稱心如意吧。不想與人争什麽,他拱手相讓了。看看自己吧,下崗了,他該不該爲此去擔點心?可以當車間主任的,如果有小羅先生的那種幹勁説不定將來還能當處長,可以騙到美麗性感的團委書記和工會幹事,可以娶到嫻静温柔的她,一切可以多麽美好,他誤入什麽歧途了?他到底要怎樣活?到底什麽能救他?他多想在胡思亂想中死去,然後爛掉,然後灰飛煙滅。 

  唐築曾要他到報社去,他總認爲他是個有才華的人。而他覺得好笑。才華是什麽東西?與活着是否舒適有聯繫嗎?他的這個想法在唐築看來肯定非常可笑。他跟唐築對好笑的看法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問題是,他將進入另一個生存環境,同樣的境遇會再次出現,他將如何選擇?像唐築那樣嗎?這太難了。他終於弄明白,他與唐築的聯繫僅僅是因爲他從唐築那可以看見自己。時間是他永遠的敵人。水龍頭没關好,滴水的聲音點點滴在他的心上。讓他感到自己孤獨碩大無朋。隔壁的小羅先生和他的女友朝着美好的未來、幸福的明天沉沉睡睡去了。

  他又走在這條街上。好多次了。他想到一個洞穴中去,並在那裏遭遇自己。他帶着自己去他該去的地方,找到那把鑰匙。他的那個部位是那樣不舒服,它那麽沉重,它把他漲大了。他想哭。他又一次進去了,盡管他多麽不願意。他撲在那女人身上將自己塞進去。它的使命多麽復雜啊,他喘息,出汗,在一片黑闇、混沌的海洋中沉浮,他找不到岸。他跟他説他該如何結束,他該如何結束……痛苦的風暴再次席捲過來,此時他真願意死去。

  他抽回疲軟的自己,將錢扔在那女人身上。一種羞耻感油然而生,太醜陋了,近乎無耻。這簡直是一記耳光。他永遠也不願意記起這件事。他離開了那個洞穴,那個他不認識但與他如此親密過的一個女人。是的,他曾經與她在一段時間内是合二爲一的一個人哪!但是他不認識她,她也不會有與他相同的感受。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個表情肅穆的小鵪鶉,怎麽會想起她呢?不不,這不是因爲愛情,不是,他極力地否定。此時,他多麽不願意去面對他的内心。

  這條街長得他走也走不完。他的心裏空盪蕩的,他繼續被漲大,像被吹開的牛皮,在晃動着。他找不到那把鑰匙,他决定明天不再來到這裏。那他去哪兒,他一時没想好。他有太多的東西没想好。 但他决定結束這樣的晃動。“要麽去死!”他這樣恨恨地説。

  手機又響了,是唐築打來的,他没有接並摁掉了它。他本想告訴他根本就没有那鑰匙。但是他還是没有開口。他覺得無須向任何人傾訴,也不需要聽衆。但是現在,他决定結束這樣的晃動,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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