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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試論唐朝禪宗的“南北之争”



  文/羅甸甸

    由惠能弟子神會發起的禪宗“南北之争”,無論在中國佛教史還是在珠江文化史,都稱得上是一個重大事件。對於這場論争,歷來有不同的評價。本文就此作一回顧與探討。

  樑啓超先生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將中國自黄帝時代至清光緒四千餘年學術史劃分爲八個時代,其中南北朝至唐代爲“佛學時代”,由此可見佛學在當時影響之大。發源於天竺的佛教要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傳播和發展,就必須使自己的教義和實踐適應中國文化的傳統,走向中國化。佛教中國化是一個歷史過程。魏晋時期,佛教學者多以老莊和玄學闡發般若思想;南北朝時,佛教加强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出現了衆多學派,學派的形成爲隋唐宗派的創立提供了思想理論基礎。範文瀾先生曾説:“不懂得中國佛教就不能真正懂得中國的思想史、中國的哲學史、中國的文化史。”佛學之所以能够對中國學術産生這樣的影響,當然首推惠能所創立的中國禪宗。但是,大凡學術的黄金時代,必然是一個百家争鳴的時代。首先是儒、道、佛并存,互相争鳴。其次,就佛學來説,有三論宗、净土宗、法相宗、律宗、密宗、天臺宗、華嚴宗和禪宗等派别。特别是玄奘、義净分别經過陸海兩條絲綢之路“西天取經”而創立的法相宗和華嚴宗,都爲佛教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作出了各自的貢獻。而在禪宗内部,則有“南能北秀”,即惠能創立的“南宗”與神秀的“北宗”。如何看待唐代禪宗的南北分野及由惠能弟子神會所發起的“南北之争”?本文就此作一回顧與探討。

  

  一、先説神秀的“北宗”

  神秀並没有創立自己的禪宗。後人將他所信奉的禪宗稱爲“北宗”,只是爲了跟惠能創立的禪宗相區别。

  神秀俗姓李,汴州尉氏(今屬河南)人。少習經史,博學多聞。十三歲出家,二十歲受戒,從此“鋭志律儀,漸修守慧”(《傳法寶紀》)。歷游浙閩,遍修儒道。四十八歲前往蘄州東山投師,見弘忍“以坐禪爲務,乃嘆伏曰:此真吾師也”。(《宋高僧傳.神秀傳》)神秀與惠能一樣,剛到東山之時,都是從事寺中砍柴、舂米等雜物。由於神秀的優秀,得到了弘忍多次的贊許。《大通禪師碑銘》載:弘忍曾讚嘆“東山之法盡在秀矣。”《傳法寶紀》載,神秀曾一度還俗,在荆州天居寺隱居十年之久,直至唐高宗儀鳳年間被數十位高僧舉薦,得到朝廷允許再度出家,被派當陽玉泉寺住持,傳授“東山法門”禪法。久視元年(700年),武則天派使者迎請神秀入朝。《爲洛下諸僧請法事迎秀禪師師表》記載,當時神秀已經年過九十,仍然“行彩日茂,宏益愈深”。《大通禪師碑銘》中記載神秀入京之盛景:“久視年中,禪師春秋高矣,詔請而來,趺坐覲君,肩輿上殿,屈萬乘而稽首,灑九重而宴居。傳聖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無臣禮,遂推爲兩京法主,三帝國師,仰佛日之再中,慶優曇之一現……”。到了唐中宗時期,神秀幾次提出回玉泉寺,都不被允準,神龍二年(706),在洛陽天宫寺辭世。帝賜“大通禪師”之號。

  神秀的弟子當中著名的有普寂、義福、景賢等人。據《景德傳燈録》卷四,神秀的弟子還有五臺山巨方、中條山智封、兖州降魔藏、壽州道樹、淮南都梁山全植等禪師。

  據《楞伽師資記》:神秀從弘忍“受得禪法,傳燈默照,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出文記。”《觀心論》並非神秀所作,筆者認爲極有可能是神秀與其弟子們互相討論佛法的記録,因爲,在我國隨聞隨記的習慣也是古來有之。而在其開宗傳法的數十年間,其弟子將其傳法内容筆録下來,互相傳鈔習誦,也是有可能的。從現存敦煌本《觀心論》的内容與形式,與其他的佛經不同,形式上較類似於儒家著作《論語》。而此書現已成爲研究神秀一派佛學的重要依據、材料。

  《觀心論》開篇載:

  問曰:若有人志求佛道,當修何法,最爲省要?

  師答曰:唯觀心一法,總攝諸行,最爲省要。何爲觀心?心者,萬法之根本也。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萬行具備。

  《楞伽師資記》的《神秀傳》載,神秀把自己的禪法歸結爲“體用”兩字,坐禪觀心,了悟善惡、是非,只有運用佛的智慧,斷惡修善,才能做到“無念”、“得見心性”,神秀認爲這是參禪修行的根本法門。《觀心論》脱離外界環境去思考人生與内心世界問題,其强調人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種先天的道德意識——“真知之心”,即佛性,這是人爲什麽能够脱離凡塵苦海,覺悟成佛的根據。而人却生活在凡間,凡間是人一切苦惱、一切罪惡的本源。

  神秀呈給弘忍表達自己禪法見解的偈頌: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可見,神秀對於覺悟内心本具的真如佛性是非常重視。在神秀看來,心是一切善惡萬法的根源。心净體用,直了心性。染心則易煩惱,有煩惱便會造惡業,有惡業就會輪逥六道,成爲凡夫而受生死大苦。因此修禪的關鍵,就在於如何擺脱無明的束縛(無明之心皆以貪、嗔、痴爲本原,而貪、嗔、痴又通過人的“六根”與外界而産生“六識”,或稱“六賊”),而滅除染心。

  同時,在神秀看來,所謂念佛,重在“念”上的功夫。神秀指出,念佛必須正念,正念念佛才能往生净土。他認爲,念佛關鍵在於内心,而不在於持名唸誦。持名唸誦都不過是捕魚之筌,在念佛的過程中,不僅是稱誦名號,還應體悟真如佛性。佛是覺悟之意,念是堅持之意。“覺察身心,勿令起惡”,“憶持戒行,不忘精勤”,這才是“正念”。

  神秀在《觀心論》中,對執著有爲事相的修行方式,提出了嚴厲的批評:“竊見今時淺識,唯執事相爲功”,正是神秀以覺悟無爲真如佛性爲修行理念的真實寫照。所以,神秀的觀心修禪法門,其實就是覺悟内心的真如佛性。“過去諸佛所修功德,皆非外識,唯只論心。心是衆善之源,心是萬惡之主”,一切諸佛之所以成佛,都在於能覺悟内心的無爲真如佛性,而不是迷修外在的有爲事相。

  由此可見,神秀的“北宗”,是典型的寺院派。其最大弊病是無法跨出寺院一步,無法走向民間,也就無法成爲中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

  同時,正如餘秋雨所説:“在釋迦牟尼之後,佛教的傳播又出現了繁瑣論辯的極端化傾向,大量智慧的頭腦加重了佛教的學究性、門派性,結果只能漸漸地衰落。”(《歷史的臉譜》)傳入中國的佛教也是這樣。曾經沿海上絲綢之路往天竺取經的高僧義净,就對當時佛學之流弊進行尖鋭批評:“講説撰録之家,遂乃章鈔繁雜,……上流之伍,蒼髭乃成,中下之徒,白首寧就。律本自然落漠,讀疏遂至終身,師弟相承,用爲成則。論章段則科而更科,述結罪則句而還句。……又凡是製作之家,意在令人易解,豈得故爲密語,而更作解嘲。”(《南海寄歸年法傳》)神秀没有看到這種流弊;義净雖然看到了這種流弊,却没有找到改革的途徑。

  但是,歷史既然垂青佛教,使之與儒、道成爲中國傳統文化的三條支柱,就必然會造就一位能够在中國人心目中與儒家始祖孔子、道家始祖老子並駕齊驅的人物,他就是惠能。

  

  二、“南宗”與“北宗”的根本分歧

  要弄清惠能所創立的南宗與神秀的北宗有何不同之處,不妨先舉《壇經》中一段:

  公(韋刺史)曰:“弟子聞達摩初化梁武帝,帝問雲:‘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言:‘實無功德。’弟子未達此理,願和尚爲説。”

  師曰:“實無功德,勿疑先聖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爲求福,不可將福便爲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南朝四百八十寺”,梁武帝大興土木造寺度僧在歷史上是很有名的。在一般佛教徒看來,這似乎是件大好事。然而,禪宗始祖達摩却認爲“實無功德”。惠能則進一步發揮,嚴厲批評“武帝心邪,不知正法”。

  惠能爲什麽反對盲目造寺度僧?只要回顧以下他的經歷,就不難理解。他本來目不識丁,到黄梅禪寺之後,尚未剃度,每天劈柴舂米,没有時間也没有資格坐禪唸經,然而正是他作出了令五祖和徒衆無不嗟訝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而惠能創立有中國特色的禪宗,也並非在寺院中完成,而是在四會的扶盧山,懷集的上愛嶺。實踐使他認識到:“佛法在世間”(《壇經》)。

  “佛法在世間”這句話,看似簡單,其實是對佛教思想的重大突破,也是惠能與神秀禪學思想的最大區别。它使佛法由寺院走向民間,由少數僧侣走向廣大百姓,從而由一般的宗教變成與儒、道並立的中國傳統文化三條支柱。而惠能就不僅是佛教禪宗的六祖,而且是中國禪學文化的創始人,是中國和世界思想史、哲學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思想家、哲學家。他完成了把印度佛教中國化的過程,創始了中國禪學文化,體現了珠江文化在古代的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創造了與孔子的儒學、老子的道學並駕齊驅、廣傳天下的一套完整哲學——禪學。 

  佛學的中心就是關於“如何成佛”,那麽什麽人可以成佛?惠能認爲,人人皆可成佛。“不悟即是衆生,一念頭悟時衆生是佛”。爲了進一步説明,惠能還生動地打了一比喻:

  譬如其雨水不從天有,元是龍王於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衆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潤。……衆生般若之智,亦復如是。(《敦煌本壇經》)

  這是説,人人皆可成佛就象衆生都可以蒙受雨水一樣地機遇均等。

  其次,爲什麽人人皆可成佛?惠能説:“世人性净,猶如清天。”(《敦煌本壇經》)神會説:“一切衆生本來涅槃,無漏智性,本自具足。”(《神會語録》卷一)這都是説,一切衆生本來都具有佛性。

  所謂“宗教信仰”,其自身必須有一特點,那就是解惑。只有通過解惑才能信仰,而惠能在處理這個問題上,顯得非常高明。從一開始,惠能毫不含糊地解答了佛教的根本問題——“成佛”。從秦始皇起,中國對於“成仙”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上至天子,下至平民,都流傳着各種各樣的神話傳説,神仙之説法、極樂世界之向往早已深深地種在所有人的心裏。然而與“成仙”相比較,惠能所提倡的“成佛”更爲切實可行。既然人人都具有佛性,爲什麽人人不能隨時成佛呢?惠能説:

  世人性净,猶如清天,惠(慧)如日,智如月,知(智)惠(慧)常明。於外著境,妄念浮雲蓋覆,自性不能明。(《敦煌本壇經》)

  惠能認爲,人的佛性本心被世俗“妄念“所掩覆,就好象清澈的天空,皎潔明亮的日月被浮雲遮蓋一樣,使清净的佛性無法顯現出來。

  那麽,怎樣才能把妄念浮雲吹散,使清净的佛性顯現出來呢?惠能認爲這並不難:

  我此法門,從上已(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爲本。(《敦煌本壇經》)

  何爲“無念”、“無相”、“無住”?他説:

  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敦煌本壇經》)

  “無念”就是不著一切法,也就是不於外著境。當人們接觸外境時,心不受外界的任何影響,嘗美味不覺得爽口,看美色不感到悦目。達到這種境界就是不於外著境,也就是“無念”了。“無念”並不是如同木石一樣地無任何感知,而是“无妄念”,也就是主觀上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惠能所説的“無念”、“無相”、“無住”不是要求人們遠離凡塵,閉目塞聽,而是照常從事自己的生活勞動,對於世間的萬事萬物、各種名相不貪、不執着,不把所謂是與非看作對立雙方。從含義上看,“無相”、“無住”兩者實際爲“無念”所包含,所謂“悟無念法者,至佛位地”,只有具備“無念”,才有資格“成佛”。

  既然有了“成佛”的條件,那成佛是否需要有一種修行方法呢?這種修行方法又是怎樣的呢?惠能以前的佛教徒都把坐禪當成修行成佛的重要方法。禪,全名禪那,意思是静慮。既然是静慮,首先就要静坐。通過静坐使思想由躁趨静,再由静而入定。達到定,便可由定生慧。這一系列過程就是坐禪。惠能既然反對造寺度僧,也就反對坐禪。他通過自身實踐深深體會到:“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况且,普通百姓根本没有時間去坐禪。如果强調坐禪,對禪宗的普及極爲不利。他指出:

  善知識,何名坐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爲坐;内見自性不動,名爲禪。善知識,何名禪定?外離相爲禪,内不亂爲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净自定,只爲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善知識,外離相即禪,内不亂即定,外禪内定,是爲禪定。《菩薩戒經》雲:我本性元自清净。善知識,於念念中,自見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敦煌本壇經》)

  “外離相”就是前面説的“不執取外境”、“不於外著境”;“内不亂”就是前面説的“无妄念”。“不於外著境”和“无妄念”都是“無念”,所以,只要做到“無念”就是坐禪了。惠能爲了證明不坐禪是佛正法,還引用了《維摩經》的説法:“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敦煌本壇經》)

  只要做到這一步,或行或住或坐或卧,那怕是擔水劈柴的雜役,都可以看作坐禪,都可以達到禪定,達到佛的境界。惠能當年在黄梅禪寺,不正是如此麽?王維在《能禪師碑銘》中做了完全符合惠能原意而又非常概括的説明:

  定無所入,慧無所依;

  舉手舉足,常在道場。

  “定無所入”是説行住坐卧都可以入定。“慧無所依”是説定慧一體。惠能以前的佛教徒認爲,必須先入定,然後才能發慧。惠能則主張“慧無所依”。這是説發“慧”並不一定要依靠“定”。“舉手舉足,常在道場”是説一舉一動都不離道,都可以發“慧”,都算禪定。惠能以前的禪法重點在“定”,惠能的禪法重點則在“慧”。只要能發“慧”,不論你做什麽都可以叫禪定。這樣,惠能就把禪定和世俗的一切事情融爲一體。惠能不僅在理論上否定了坐禪,而且在宗教實踐上也否定了坐禪,這是對佛教修行方式的重大改變。

  佛的境界是需要長期修行纔可以達到呢,還是一下子覺悟就可以達到?這就是所謂漸悟和頓悟的問題。惠能在傳法中,使佛教進一步走向世俗化,不提倡苦讀,不强調坐禪,“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法,自成佛道”。《壇經》:

  善知識,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即無差别,所以立頓漸之假名。

  “漸頓”之法,惠能的態度是客觀的,可他强調“頓悟”,這是惠能最爲聰明的做法,也南宗禪法中的點睛之筆。“頓悟”學説雖然非由惠能首創,但惠能是把頓悟作爲解脱和成佛的根本思想和方法的第一人。他發展達摩禪以自覺聖智、证悟性净之理爲中心的禪學觀念,提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强調自心的覺悟,並把自心的迷悟看作能否成佛的唯一標準。“人人皆有佛性”、“定無所入”、“頓悟”等主張直接向傳統佛教發出挑戰,同時把來自印度的佛法真正融入中國,建立中國佛法。惠能一派能戰勝當時在北方占居統治地位的神秀一派,就因爲這種速成的成佛途徑比漸悟更能吸引群衆。後世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雲雲,都是在這種頓悟思想基礎上發展而成的。

  在改革修行方法的同時,惠能也改革了修行的内容。他將儒家“修身齊家”的理念引進佛教,《壇經》中説:

  

  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衆惡無喧。

  若能鎖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内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

  

  這些思想,使禪宗進一步具有中國特色,成爲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惠能不僅這樣説,而且身體力行。爲報父母養育之恩,他在唐弘道元年(683年)將自己的故居改爲寺,名爲報恩寺。神龍三年(708年)十一月則天武帝親書“敇賜國恩寺”匾額,報恩寺才改名爲國恩寺。唐太極元年(712年)七月,他又在國恩寺内左側建報恩塔,並於次年夏親自返國恩寺督工,七月塔落成。寺右有唐中宗賜額惠能葬的六祖父母墳。這種做法,在佛寺中可謂破天荒頭一次。韓愈曾經批評佛教:“髡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爲耕農蠶桑而活乎人。”經過惠能改革後的禪宗,已經完全摒棄這些情况,因而變得富有人情味,不僅普通百姓樂於接受,許多文人也紛紛研習,佛學的地位大大提高。

  由此可見,惠能的歷史功績,在於他完成了“正信佛教”向“民間佛教”的轉型,在完成佛教本土化過程的同時,完成了佛教民間化、世俗化,使它成爲中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樓宇烈《佛教與當代社會》説:“在中國從唐代開始就流傳着這樣一種説法,叫做以儒治國,用儒家的理念來治國;以道治身,以道家的理念來養生;以佛治心,所以也可以説佛教它是一種治心的宗教。”佛學成爲廣大百姓“治心”的理念,始於惠能。

  

  三、“南北宗之争”述評

  據史料考證,惠能、神秀的南北宗在禪法思想上有异,但他們生前並没有公開激辯,也没有大的衝突,始終保持着相對平衡的局面。惠能的南宗在較長的一段日子裏盛行於嶺南地區。

  惠能離世後,弟子神會北上傳法,開始了南北宗之争。神會俗姓高,湖北襄陽人,是惠能晚期的弟子,約生於武則天垂拱二年(686年)。童年從師學習《五經》,繼而鑽研《莊子》、《老子》,很有造詣。後來讀史,在《後漢書》中初次接觸到佛教東傳的歷史,便對佛教發生了濃厚興趣,斷了讀書做官的念頭,毅然辭别雙親,投於本府國昌寺顥元法師門下出家,苦讀佛經,悟解很多。據説又曾從荆州五泉寺神秀法師學習禪法,後因神秀應詔入京,才南下投惠能爲師。到曹溪後,神會受到惠能的器重。爲了增廣見聞,不久神會又北游參學,先到江西吉州(今江西吉安縣)青原山訪謁惠能早期弟子行恩,繼到西京長安受戒,於中宗景龍年中(707-709年)回到曹溪,繼續向惠能請教。開元元年(713年)七月,國恩寺報恩塔落成,惠能集徒衆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汝等有疑,早須相問,爲汝破疑,令汝迷盡。吾若去後,無人教汝。”弟子聽罷,悉皆涕泣,惟有神會神情不動,亦無涕泣。惠能認爲他“却得善不善等,毁譽不動,哀樂不生”。

  《宋高僧傳》卷八《神會傳》載:“居曹溪數載,後遍尋名勝。開元八年(720)敕配南陽(河南南陽市)龍興寺。續於洛陽大行禪法,聲彩發揮。……致普寂之門,盈而後虚。”神會在龍興寺期間,一改惠能清净的作風,主動結交各級官員,積累一定的政治資本。當時與神會有過直接聯繫的官員有:户部尚書王趙公、崔齊公(崔日用或其子崔宗之)、吏部侍郎蘇晋、潤州刺史李峻、張燕公(張説)、侍郎苗晋卿、嗣道王(李煉)、常州司户元思直、潤州司馬王幼琳、侍御史王維、蘇州長史唐法通、揚州長史王怡、相州别駕馬擇、給事中房涫、南陽太守王弼等。在龍興寺,神會大講南禪之法,特别是頓悟之法。這與北宗所主張的坐禪入定,觀想義理,引發智慧,先定後慧,從定發慧相違背,從而導致後來“滑臺大辯”。

  開元二十年(732)滑臺大雲寺(河南滑臺縣)舉行無遮大會,神會在大會上與代表北宗的崇遠法師進行激烈辯論,這次辯論也是佛教史上最爲重要的滑臺辯論。當中涉及到南北宗在禪法上衆多的分歧,但其中最重要的是:誰是禪宗正統?

  這不僅是當時直到現在都争論不休的問題,筆者認爲這是弘忍故意留下的“玄機”。從現有的資料,弘忍並没有指定某一人作爲他的法定繼承人。弘忍門下,人才輩出,弟子各具千秋,均可爲一方人物,“分頭並弘”比“師徒單傳”更能擴大佛教的影響。的確,在唐代中後期,禪宗内部已出現宗派林立。據宗密所集,殆且百家,有獨特宗義者十室並爲七派,它們是:神秀門下普寂等北宗提倡的“拂塵看净,方便通經”;智詵所開净衆寺金和尚一係提倡的“三句(無憶、無念、莫忘)用心爲戒定慧”;老安門下俗弟子陳楚章一係提倡的“教行不拘而滅識”;惠能門下懷讓、道一提倡的“觸類是道而任心”;惠能門下神會提倡的“寂知指體,無念爲宗”;牛頭法融門下慧忠、道欽一係提倡的“本無事而忘情”;此外還有傳説也是弘忍弟子的宣什一係(亦稱“南山念佛門”禪宗)提倡的“借傳香而存佛”。在衆多門户積極地宣揚禪法,出現了盛唐“禪宗百家争鳴”的局面,這是弘忍希望看到的。但也因爲弘忍當初没有指定正統,在禪宗發展到鼎盛階段,導致了南北宗之争。

  南宗、北宗區别劃分得如此分明是從神會北上傳法,到“滑臺大辯”期間才形成的。神會的“立南北”運動,而他把禪宗分爲南北的根據是惠能“頓”、神秀“漸”的修行方式,定名爲“北漸南頓”(“南能北秀”)。

  神會在“滑臺”上指出,普寂擅自授意在嵩山撰刻《嵩岳寺碑》,編造禪門七代傳法世系,而神會以惠能從弘忍手上接過傳世袈裟爲證據,證明惠能一派爲禪宗正統。但是,無論神會在大會上如何才思敏捷、口若懸河去證明,也無法改變北宗的地位。因爲此時正值北宗普寂、義福權傾朝野,朝廷上下對於普寂及北宗的尊崇已達頂峰,神會只能“便有難起,開法不得”的感嘆。

  神會在“滑臺大辯”上的言論,很快在朝廷與民間流傳開來。天寶四年(745年)應兵部侍郎宋鼎之之請入住洛陽菏澤寺,日後便有了“菏澤神會”之稱。正當神會在北方傳法得到逐步進展時,打擊再次來臨。朝廷以聚衆作反爲名,先後貶逐神會至戈陽郡(河南潢州)、均州(湖南均縣)、襄州(湖北襄樊)、荆州(湖北江陵)。不到兩年,神會被放逐四次,時神會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

  “安史之亂”是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但恰恰是南禪利用這次動亂扭轉了這一局面,“由衰轉盛”。由於唐朝廷在平亂中,需要大批的軍需糧草,便出現了“納錢度僧”現象,以供應前綫作戰。“納錢度僧”是向受度爲僧尼、道士賣度牒,憑藉度牒便可免除徭役,所納之錢統歸朝廷,以供戰事。神會憑藉其聲望主持全國範圍内的度僧事務,爲平亂立下了汗馬功勞,受到朝廷的嘉奬。《宋高僧傳·神會傳》載:“肅宗皇帝召入内供養。敕將作大匠並功齊力,爲造禪宇於菏澤寺中也。”

  干元元年(758年),神會圓寂於荆州開元寺,年七十五歲,帝賜“真宗大師”謚號。

  德宗皇帝貞元十二年(796年),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菏澤大師爲第七祖,内神龍寺見在銘記。又御制七祖師贊文,見行於世。(宗密《禪門師資承襲圖》)

  至此,真正確立了南禪正統地位,惠能爲禪宗六祖,神會爲七祖。

  對於神會發起的南北宗之争,歷來有不同的評價。筆者認爲,如果這場争論主要圍遶禪宗的理論與修行途徑來進行,當然是有意義的;然而,當時争論的焦點主要是搞清誰爲“正統”,那就又當别論了。只要我們回顧惠能創立中國禪宗的初衷,便可發現:其實他是從不想争什麽“正統”。《壇經》説:“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見有遲疾。”又説:“自悟修行,不在於諍。”他一貫堅持“佛法在世間”、即心即佛、衆生與佛平等無二的觀點和自主的成佛方法,適應了平民追求平等的要求,而一旦取得“正統”的位置,這種佛法就會從民間回到寺院及朝廷,就會受到各種束縛,不再生機勃勃。不僅惠能禪宗如此,整個珠江文化都是如此。因爲中國的正統文化必然是朝廷的文化,而珠江文化的最大特色與優勢在於其平民性,一旦失去平民性,珠江文化必然失落。因此,神會北上傳法而掀起南北宗之争的做法,其實是違背了惠能的初衷,與惠能(包括神會自身)禪法是相矛盾的。按照惠能的“無念”理論,不應貪取是非、善惡等各相,更不應執意於誰爲“正統”的觀念,但神會却不惜一切代價與北宗辯是非、争邪正,雖奪得“正統”之位,但這已經與惠能佛法相距甚遠。惠能禪宗是珠江文化這片土壤養育出的果實,一旦離開這片土壤,就會有如《晏子春秋》所言:“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惠能的弟子,除神會北上傳法之外,其他大都在各地推廣南宗,當中名僧輩出,如:南岳懷讓及弟子馬祖道一、原行思及弟子石頭希遷、範陽到次的明山和尚、太原自在和尚、韶州法海、吉州志誠、匾擔山曉了、江西智徹、信州志常、廣州志道等等。他們都爲南宗的發展作出各自的貢獻。

  (作者單位:《珠江文化》雜誌編輯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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