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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一~十



  忽略外貌,你會認爲她是歌唱家,她的山歌唱得挺溜。不看地位,你會認爲她是演説家,她把東家之長西家之短,説得清清楚楚,却又耐人尋味。她有二個兒子,五個兒媳婦。

  她就是河二嫂,人們習慣叫她河二。

  河二不識爹和娘。小孩説她是地裏冒出來的,少年朋友説她傻得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中老年人知道她是逃荒客。她記得自己是坐在一個竹籮裏,蕩悠悠睡一覺,就到了一個大山裏,像航天員楊利偉上天那麽快。朦朧的記憶裏,家鄉是一個諾大的平地,有人以步爲尺丈量過,從南走到北一天,由東向西也一天。但那個故鄉她並不愛。

  她自豪做山里人,山溝裏有她的丈夫。她没詩意,總對四面漏風的墻不滿。她没文化,面對陳年老屋,没有考古的興趣。她更不會繪畫,窗外是旖旎的風光,眼睛却盯着破桌爛椅。她是愛丈夫的,盡管他長年癆病,瘦得只剩一把筋。

  公公説:河二,他就是你男人了,選個日子圓房吧。一個十六的姑娘,對圓房的事還是知道一點的,但她納悶:别人都叫出嫁,爲什麽自己叫圓房呢?所以没有大擺宴席,没有鎖呐,更没有轎子。有人講轎夫使壞,把哪家新娘晃得尿褲子時,她就慶幸没有上轎。

  河二是感激公公的收留,不然自己早就荒草一堆了。公公没什麽特别,就是腦殻不長毛,亮得讓人難於理解。他自個高高大大,却整出一個弱小的兒子像老鼠,尖嘴猴腮。河二不嫌棄,因爲男人挺疼她,可不知怎麽一鬧,他的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那個咳嗽啊,比夜裏的狗吠還要讓人心焦。

  河二的幸運表現在兒子身上。大兒子其貌不揚,學習却十分張揚,村裏都投以贊許的目光。特别是上了縣重點高中,把個英語讀得呱呱叫。村長既高興又生氣,自己聰明,基因良好,三個兔崽子竟只念到小學畢業,你瞧人家是啥種?村民在大榕樹下乘凉,閒聊:只聽説過八國聯軍,怎麽河二的兒子連洋鬼子的話都會説,難道河二……嚼着菜根的河二兒子,成績兀自的好,村人用光了智慧都找不到原因。





  鷄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

  寒來暑往,村人總要做一件事:趕集。鎮集在二十公裏外,得起個大早,披着星星上路,兜着斜陽回來。

  河二的燈亮得一點也不遲,昏黄的光只能把黎明拔開一小塊,大兒子志凌在竈前埋頭吃泡飯。河二一邊整擔子,一邊説:“這些木薯片能賣個五七塊錢,交了學費,剩下的給弟弟買雙鞋。”志凌的脚趾翹了一下,從鞋前端出來,争取了半點自由。河二絮絮叨叨地説着,不慎把髮辮卷入包裹的結中,她恨恨地一扯,結果頭皮就讓她輕輕地喊一聲“唉喲”。

  擔子有點沉,志凌的背就像一張弓。人小筐繩長,兼此一彎,擔子常常是拖着走。小溪不知人間辛勞,一路嘩嘩和啦啦,偶爾調皮地開一朵浪花。汗水流過前額,在眉間猶豫,一會兒便直奔眼睛,痛得志凌撂擔子,到溪裏洗一把。他看到水裏一張清瘦的臉,眼神清亮如泉。

  路像蛇一樣在山坡上游走,明一段暗一段,踩空了幾次,險些連人帶擔化作車輪,要滚滚下山。他走得慢,總跟别人狹路相逢,所以要讓道。這一來,時間磨長了,扁擔在他肩上壓出一個紅紅的包,嬌氣得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一碰就痛。

  其實喊痛的不止他一個,家裏床上還有一個。河二朝床叫了一聲:“吃過飯,放牛去。”床嘟噥了一下,掀開被子,一陣猛咳,過後就捶胸頓足。這個動作的意義十分朦朧,是身體疼痛,還是惋惜藥錢?他曾經想過騎黄鶴,作浪漫西游,無奈河二不肯。河二説:你咳着咳着,説不定哪天咳出個金元寶。他當然知道河二的荒唐,但出世之念就此放下了。

  地裏的草長得快,它們的意志有時比鋤頭還堅强。河二帶着女兒,跟該死的草作今年以來的第三次鬥争。女兒長得不美,身體隨着光陰蓬蓬勃勃的發展,有時也會對花發呆,誤鏟了荳苗,招來一陣冰雹似的駡聲。豆花小朵兒,藍幽幽的,蜜蜂没忘記它,嗡嗡嚶嚶地前來交流。河二的女兒,後面也跟着一只蝴蝶。他在另一個山頭,她看不清,但知道他的模樣:個子不高,壯實如牛,一只眼有疤痕。此牛家裏,先前人丁興旺,一轉眼就像氣泡似,消散得碩果僅存。

  河二準備結束上午的勞動時,志凌也到了鎮集。集里人聲鼎沸,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三元不賣?加五分!還不行?看老交情,上一毛?”“我昨天才死了母猪,你可憐我,得加二毛。”“真是孬種,成交了,讓你抓藥吃!”志凌鄙夷這種土匪作風,抱着和賣和買的理想,所以東西不容易賣出去,只好在卡樓下枯坐苦等,等待一場文雅的交易。

  鎮集其實就是一條街,簡單得像一條蚯蚓。兩排房子對立着,都是帶卡樓的哥特式建築。西風東漸,連這麽個偏遠的地方,都薰着歐美傳統,真有點神奇。志凌對建築没興趣,只是望着墻頭瓦縫一叢一簇的半枯草兒,生着無限的聯想。





  志凌的悲劇就在於對文明的追求。

  他拖着沉重的擔子回來,差點把河二氣死。她跳起來駡:“怎麽會生你這樣的蠢人!”志凌死命噙住眼泪:“他們滿口胡言,一副要搶的樣子。”母親倒底心軟,一邊翻炒着青菜,一邊開解兒子,教他如何應價,不要執着,守住底綫就行。志凌砰的一聲關了門,在屋裏不斷悔過自新。偶爾羡慕過别人優越的家庭,理智告訴自己:父母是無法選擇的。

  的確,河二生他的時候,没有深思熟慮。她的丈夫更是没心思的人,有時被河二訓急了,也會憤怒地搬起大石頭作威脅,最終却把自己的脚砸了。他一輩子最轟轟烈烈的一件事,就是十歲那年,公公婆婆帶着河二走親戚,留他獨守空房。他勇敢地把一只活鷄,和着米湯熬成一鍋粥,吃了三頓,還剩不少。他對家庭的最大貢獻,可以概括爲二點,除此乏善可陳。其一是從父母手中繼承了兩間破屋;其二是配合河二製造了三條人命:老大志凌,老二志華,老三志高。

  丈夫像野草似的,默默榮枯。他去世二年後,河二才總結出愛的理由:無是無非。有本事的男人,心花花的,讓家里人提着心過日子。没能耐的,往往嗜酒,或好賭,灌了幾滴白水,或者輸了錢,回家來撒野,藉以掩飾自己的虚怯。守寡的時候,才把事情看得分明。

  河二大字不識,心却不瞎,她還看得分明的是疤眼的心思。疤眼比河二小三歲。他那异樣的目光,十年前就有了,那時候河二的男人染上了頑症。本來孤男寡女,志趣相投,天作地合,也無可厚非。偏偏疤眼不愛惜名譽,喜歡干順手牽羊的事,還敢在河二前遇冷後,把箭射向女兒志華。

  疤眼一頭黄發是很不得人心的。全村都黑黝黝,就他焦黄,憑什麽!繼親人陸續飛昇之後,留下一片悲哀外,就算頭髮的事最揪心。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住着偌大的房子,獨自炊烟,其寂寞有多大,可想而知。他學着種地,别人的茶樹緑油油,一壠一壠,像游龍翻山過坳,他的茶樹却蒼翠墨緑。把老大一片的葉子扯下來,也這麽翻炒揉搓了一遍,到市場出售,結果成交量無限的小,幾乎爲零。好心人告訴他:葉子摘晚了。此後幾項經營,都以失敗告終,本來就没有底氣的少年,所有的自信就此折騰完了。

  改革開放,給疤眼帶來了春風,他的沉重心事一夜之間破解了。看着小青年頭髮黄一綹青一縷,甚至弄成個金絲猴,一副風情無邊的樣子,他就讓頭發放心地黄了。没想到這生理之黄,還趕了一趟時髦。

  正當疤眼春風得意,頭髮事業突飛猛進之時,一張勒令退學的通知單,寄到志凌家裏,打破了山村獨有的寧静。

  



  村裏出了志凌的事,又傳疤眼被抓,把個村長忙壞了。

  村長身板高大,兩鬢染雪,已邁入知命之年。村子芝蔴大,事兒却不少,忙得村長脖子上掛個毛巾,不停地拭汗。老伴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幾次試着勸:“他爸,有教育局和公安局管着,你就甭操這閒心了。”他本是和顔悦色,轉眼晴空響雷:“你就知道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村裏一直過着“夜不閉户”的太平日子,眼看要出個“文化人”榮耀榮耀,却弄出這檔子事,這不是揚花的穗子掐斷了脖!不僅没了希望,還出個賊,村長的臉往哪裏擱?咱村一向敬神敬鬼敬公安,怎麽就……唉!

  兩件度年大事,損失最多的是河二。一頭牽親,一頭扯情,都朝外拉,要把她撕裂了。她抹一把泪,直奔村長家。長發没攏,風中飄逸,婀娜多姿。她一路飛過百級臺階,到了山腰,握着門環咣咣亂敲,像當年公堂外擊鼓喊冤。村長的老伴開門出來,慌忙扶起跌坐在門檻上的河二。村長握着一張紙,看一看哆哆嗦嗦的河二,抓一抓所剩無幾的頭髮,一次又一次失手抓空。他終於理順結成苦瓜一樣的臉,長嘆一聲:“好吧,抓緊準備錢。”

  村長今年第二次坐車。第一次是縣裏開人代會,有車來接。這次是急事,河二掏的錢。平時,村長的交通工具就是腿,他練就神功,好幾次賽過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一路走走停停,上上落落,完全不講效率,讓村長撿了個便宜。

  河二兩人走過山路,從鎮裏坐車,望着縣城進發。城裏街道多,像田間小路;樓房也多,如芝蔴開花節節高。在河二看來,過幾年這房子就會長到雲裏去,可以通天。村長是最有見識的人,所以下車後徑直去商場,駐足在一排香菸櫃檯前。他要了殻子煙。據説此物能戒煙,所以吸的人越來越多;又説此物能保健,但被煙燒死的人似乎不見少,反正没人調查,一筆糊涂賬。村長再有愛心,也没閑工夫去搞清楚這問題,得饒人處且饒人,村長倒有寬容精神。

  殻子煙提在河二手裏,刷亮了一街的目光,因爲這煙不是販夫走卒抽的,他們只管欣賞,一有機會就看呆。河二對自己的擁有並不驕傲,她驕傲的是一茬一茬的莊稼。她種的地,稻穗兒串長粒多,個個金黄飽滿,像美國職業拳擊手,全村妒得眼睛流火。

  你評評理,她勢單力薄,憑啥如此收穫?噢——明白了,有疤眼的功勞。你看,農忙時河二專請疤眼幫工,爲什麽不請别個?你瞧,她整天小臉兒紅紅的,一看就知道幹了什麽!村民在這方面,既熱情又細心,把偵察到的蛛絲馬迹,反復推演,不久就會搞出一個個福爾摩斯來。村民總是百疏一密,這回終於猜對了,河二真的愛疤眼。

  河二從來都没强大過,憐貧惜弱在她心裏却扎了根。疤眼家裏可能“風水”走了樣,個個都急匆匆趕去投胎了,只留他在世上作個紀念。男人不會照顧自己,冬天穿一件單衣在雪地裏晃。夏天吃完秋天的糧,秋天到野地去拾遺,疤眼常常兩天吃一頓。同是撲壁無塵的河二,看着心酸,於是就發生了怪事。有一年的秋天,疤眼竟然没有去拾荒,使得村民老大不舒服。

  河二的舉動,解發了一聲狼嚎。一天夜裏,疤眼想起曾經經商的父母,便肆無忌憚地大哭,讓河二手足無措。





  河二一行,過了門衛關,過了辦公室主任關,過了校長秘書關,才在一個小會客室裏見到校長。這一見,讓村長猛吃了一驚:校長生得斯斯文文,一副金邊眼鏡,三十出頭的樣子。村長的觀念裏,作爲全縣文化高地的縣中,其校長怎麽説也得五十開外,額上皺紋深刻的那類,不然如何服衆!村長揉了揉眼睛,心裏嘆道:“到底是大地方,人物風流。”

  得到村長的眼色,河二把殻子放到校長的辦公臺上,退回來怯怯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校長很熱情,笑聲朗朗。他開宗明義:“志凌是個好腦袋,我們也很惋惜,無奈局長作了批示,不敢抗命。”村長忽然慚愧起來,覺得自己找錯人,對不起河二,於是耐着性子聽校長解釋。

  該是志凌命不好,成績優异,竟招來一份愛慕。愛就讓她愛去吧,偏偏十七歲少年的心湖也跳盪起來。志凌不知哪裏來的靈感,居然想到贈送禮物。就他的家庭,只能給人抓一把谷子。於是乎心生一念,手脚靈活起來,偷了同學一塊手錶。那年頭,一塊手錶比現在一部寶馬車還吸人眼球。别人的一時疏忽,便鑄成志凌的一生大錯。敦厚檏實的校風,被人攪了一下,教育局長的神經着了火,於是此案明矣!盡管手錶已完璧歸趙,死罪已免,活罪難逃,害群之馬必須離校,這對小情人便伯勞東去燕西飛。按今天的觀點看來,當年用典太重,而那時却人人稱快。時代的風是怎樣吹的,老百姓永遠搞不清楚。

  看來事已鐵板釘釘,下跪也辦不成了,更何况局長這麽大的官,小村長能撼得動?村長帶着河二回家。這一仗出師不利,走在街上的河二心有不甘,幽幽地説:“他大叔,派出所有熟人没?”見河二還想另開一仗,村長憤憤地甩開步子,拉了河二一段距離,終於在拐角處停下。街道上自行車並不自行,千萬條腿拚命蹬,趕着下班。

  村長説:“疤眼偷廠裏的羊毛,抓了活該!”河二的思想被這句話搞亂了:兒子也是偷,爲啥你就這般的急?村長扇了扇因過分激動而起伏不已的胸脯,恨河二糊涂:這偷和那偷就是不同,志凌可是讀書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古話總得聽,否則就是忘本。也許就是這原因,村人對疤眼的父親一直不感冒,他不過是個生意人,雖然也有兩個錢。

  疤眼的父親不叫老疤眼,而叫叼眼。爲什麽是這個名綽,村史没有記録,不得而知。叼眼老銜一杆烟筒,煙鬥火光時明時滅。在人堆裏,白雲生處,準能找到他。他長年浪迹江湖,一如舊時大俠,萍踪無定。有人説他是鴉片販子,有人説他跑經紀,還有人説他開了許多店鋪。村人對太過神秘的人物,反而没興趣,也許是他提供的綫索太少,没法讓人思維。他的鈔票點起來嘩啦啦的響,鏃新鏃新的,而且十分豪爽,大方借人,只要你開尊口。事情就是這樣怪,村人竟然都不大願意得到他的幫助。他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失了踪,叫村人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





  迷失的村民不僅是叼眼,還有河二。她是遭遇愛情,忘了自己的,大約在冬季。

  河二的丈夫是一盆温吞水,泡得她一身灰白。患病後,整個人油干燈殘,河二便寂守了這麽多年。如今疤眼燒一把火,簡直要把河二蒸發了。喜歡打球的人都知道,比賽的時候是那樣的熱烈,讓人喘不過氣來。待下得場來,洗把澡吹陣風,那種愜意,豈一個快活了得!於是又渴望下一場球賽。河二仿佛在球賽中,帶有補丁的帳中,春意盎然,姹紫嫣紅,全然不理會窗外會吹哨子的西北風。

  秋風中,金燦燦的稻浪,摇得人心醉。疤眼一鐮下去,一大把稻杆倒在懷裏,撒嬌似的要温存一陣。他像拉犁的公牛,很快就走完一塊地。收割第二塊稻田時,疤眼在稻林裏抓到了一只軟乎乎的東西,她拚命要挣脱,過了五分鐘,就不動了。從此,疤眼就不放鬆這只手。河二撥開一條縫,一張亮晶晶的臉露了出來,駡道:“你真可惡,想找死!”四十年的大書中,從來就没有愛情這一章節的疤眼,無師自通,説了一句足以定干坤的話:“二,再苦自己,日子就不多了。”

  是啊,男人厚實的胸肌,不僅可以遮風擋雨,靠在上面,心就踏實就暖和。光陰會抽掉肌體的活力,只剩一副皮囊,人就辜負了上帝的美意。河二並不豐富的思想,讓她有足够的能力思考這個問題。就是這個多風的日子,疤眼第一次不用自己做飯,第一次嘗到了可口的東西。河二在他的背後狠狠地捶了一拳,説:“壞透了!”疤眼的皮膚馬上作出紅紅的反應,痛得扯一下嘴角,隨即又掛上了笑。據説愛情會産生扺抗因子,有療傷功能。第二天早上,河二還是很不放心地檢查自己失手造成的傷害時,發現疤眼背部没有紅腫。

  疤眼的背部没有了紅腫,不久進了沿海一家工廠打工;但志凌的紅腫却遲遲不肯退去。起初眼睛哭得像桃子,後來平復了,臉却綳得風帆一樣緊,心裏的腫始終無法消除。貧窮的日子養不起閒人,志凌得收起雅人姿態,學做農民。河二知道訓雛之難,心疼歸心疼,不强硬起來,鷹就不會飛,虎就不會撲。盡管志凌提出“養我十八歲”的未成年人要求,河二還是一把拽住,讓志凌下了水,在田裏接受泥巴的洗禮。

  活兒累得志凌直不起腰。他躺在田埂上,仰望藍天,空有凌雲之志。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麽完了?到底是個青年,夢像肥皂泡一樣多。他的目光無意中接觸到屋頂的電視天綫,心裏有一個點子開始萌芽。一旦長芽,點子就蓬勃生長,志凌躁動得臉紅耳熱,躺不住了,便在河溝裏奔跑。

  河二以爲兒子瘋了。





  正當志凌自學電視原理,準備干一番大事業時,志高以優异的成績考取鎮中學,成爲村裏新的希望。

  志華小學畢業便斷了書緣。她兩只大眼就是塞不進方塊字,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河二並不着急,因爲姑娘還有别的希望。在她看來,男孩却不然。比如一群鷄,公鷄不膘肥體壯,毛色光亮,就該逐出鷄窩淪爲口福,或去勢做太監。泰國人妖是不是因此而生?母鷄則多多益善,她有下蛋的功德,爲傳統所保護。當然志華不僅僅有傳宗接代的本領,還有等待好運的能耐。終將成爲丈母娘的河二,心坎裏爲未來女婿留下美好一角,期待着善解人意的謙謙君子上門。

  與志凌比較,志高更會善待自己。除不願捱餓外,他會偶爾花一毛錢在澡堂邊上吃一碗豆腐。霜風呼嘯、砭人肌骨的季節,吃一碗醮滿紅辣椒的白水煮豆腐,吃得鼻水齊流,其暖洋洋的氛圍,羡煞圍觀的同學。受不了這等誘惑,有人便絶食二頓,節出一點碎銀,也爽上一回。每每此時,他們會拚命多喝兩碗熱水。起初湯水不收錢,見來勢不妙,攤主就吝惜起來,與人訂了口頭協定:湯不過三,第四碗加錢二分。

  鎮中的學生放學放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澡堂。澡堂分文不收,全是優質地熱。温泉日夜汩汩而出,用不完的便灌到河溝裏,流入太平洋。泉水一路飄過白霧,繞着山脚蜿蜒,把個青山烘托得像蓬萊仙境。溝岸按理是長不成草的,竟也鬱鬱葱葱,讓達爾文見了,説不定又會搞出什麽理論來。這温泉可高温,能熟鷄蛋。鎮里人把長得人一般高的青菜,往溝裏一撂,二分鐘後撈起,就做出了特别的泡菜:黄澄澄,香脆脆,百吃不厭。

  澡堂是兩個土圍子,没有房頂,中間一道墻,隔成兩個池子,男左女右。只分性别不分人種,高矮胖瘦,老少同樂,全在一個池子裏滌穢。父子、母女在此坦誠相見,其文明程度之高爲外地罕有。沐浴之後,男似蘋果嫩,女如玫瑰紅。坊間流傳一句話:“溝西的婆娘溝東的漢。”一條灌溉長溝,把縣域分爲東西兩塊。溝西得地氣之靈,姑娘漂亮指數奇高;溝東爲平原,得太陽之精華,男人長得挺拔俊秀。溝西澡堂因此引得溝東的女子成群結隊而來。澡堂是葷段子的盛産地,也是性教育的啓蒙學校。曾經的學校羞於完成此項工作,慷慨地推讓給社會,所以國人這方面的教育殘缺不全,總是半拉子掛着,一代一代補火。

  話説對白水豆腐一向不感興趣的志凌,對理論着迷,對實踐執着。摸着石子過河,他終於弄明白電視的工作秘密。山裏電視圖像總是不清不楚,不是雪花飄飄,就是波浪翻滚;聲音沙啞似夢囈,歌聲斷續如嗚咽。投資享受的村民,花錢買罪受。怨聲雖多,無奈無組織無紀律,不能聚成洪流,民意無法上達。有關部門奉行“不告不理”的處事良針,對散户們的蚊嚶蠅嗡,充耳不聞。他們不作爲,倒是給民營事業帶來一縫空間。志凌經過漫長探索,揭開了電視朦朧之迷。山高月小,蜀道難行,電視微波也視爲畏途?其實不然,電波倒不勢利,無嫌貧愛富之意,它遍灑四方,童叟無欺,只是山裏林深樹密,是一張天然的屏閉網。志凌研製了特型的天綫,可以撿網眼之漏,讓村裏的電視大放光明。

  如此看來,志凌找到了一個陽光産業。公司無名,辦公無地,禮儀小姐也不聘請,志凌便總經理兼技術員於一身,開始了經營生涯。世上許多大事業,當初也是如此狼狽不堪的,就像剛生下的嬰兒,一臉皺紋。











  太陽爬上二竿高,志凌背着包出門干活,河二剛探監回來。就着菜干,她喝了三碗粥,對付一個早餐。提了背簍,上山採茶去。山腰上,河二靠着一棵馬尾鬆歇息。空氣浮着薄薄的青霧,萬物在春暉裏滋滋地生長。

  一個頭從小徑深處長出來,河二嚇了一跳,全身起了寒栗。待整個動物冒出來,才看清爬上來的是快嘴李婆。李婆的嘴快過放屁,放屁時聞聲識味還要時間。她没有思考的習慣,想説就説,如果發現聽衆臉兒走型,她立刻啐一口:“瞧我老婆子,説什麽哪!掌嘴。”當然她不會動手。大家一般不會堅持生氣,因爲有求着她的時候。她是遠近聞名的月老紅娘,干着穿針引綫的大事。經她凑合的,十個成九個。但能存活多久,她可没心情過問,她關心的是離了後再怎麽凑合。這就是百業分工嘛。

  據説原本是没有男女的,上帝突發雅興,舉刀就這麽一揮,人成兩半,异性誕生。上帝覺得這樣還是不好玩,便和混泥土一樣,把許多“半邊人”打亂,於是“半邊人”就在芸蕓衆生中找啊找。如果上帝的刀法像破竹,兩半都是比較規則齊整的,放在電腦上一搜,就OK了。按目前最大功力的搜索引擎,都無法遂意,可見這刀法離奇古怪。當然李婆不會想得這麽復雜,她只覺得一個蘿蔔一個坑就好,一頭母牛得有一頭公牛,不然犢子哪裏來?

  “妹子,你的頭春茶也没摘?”李婆笑着,兩顆銀牙閃閃放光。河二點點頭,跟着她一塊進茶園子。一根根嫩緑的莖葉,鑽過老葉擠出來,要春光春光。一株茶樹,就像全身騎滿小猴的母猴,茶農要的就是這些小猴頭。

  “他可糊涂了。”李婆五指撮成鷄頭,摘茶似啄米,邊採邊説。

  河二幽幽地説:“誰説不是?都怪我!總催他早點出去,好男不窩家。家裏緊,他知道,但也不能這麽來。”

  “嚴重不?”

  “不輕。别人偷了就跑了,他却死攥着。公安問話,他還撒謊,要保護什麽朋友。公安一生氣就鬧大了。木頭橛子,太老實!”

  “妹子,我不是矮子面前説短話,疤眼不老實。”

  河二停了手,半晌無語。

  李婆清了清嗓子:“他還拿人家的菜。那年,我園裏的黄瓜,背陽處是劃了刀的,一天少一根,被人偷了。後來三麻子家的也不見了,再後來就不見了紅苕什麽的。有人親眼見過他,他跑得快,追不上。”

  河二頭有點暈。她坐下來,汗滴茶下土。李婆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也是怪可憐,孤零零的。”河二伏在膝上説。

  李婆啄得歡快,又説:“唉,都難。你説,這個叼眼,算咋回事?留一個却不帶走。”

  “去哪?”

  “過番啊。叼眼下南洋,過澳洲,去舊金山,發了大財,在馬什麽亞的地方,買了橡膠園和棕櫚園,每年那個白花花的膠,黄亮亮的油,一車一車的。”

  “誰説的?”

  “三叔公,説是到縣裏打聽的。”三叔公一沉臉,全村都會籠罩愁雲慘霧。李婆接着説:“這事我告訴你,不要傳。他還説,叼眼的錢不乾净,賺的是人命。解放前,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找叼眼過番,帶一個收一筆錢。現在那些人,是死是活,天知道。”

  “這就怪了,他的兄弟他也拐?”

  “怎麽會。他叫大哥和小弟兩家,還有自家老婆和大兒子,去那個亞的管園子。説是走時還像今天一樣白日和風的,出了海就遇浪,船沉到底了。”

  園子飛來一群蜜蜂,嗡嗡地過去,一時蓋過兩個女人的談話。





  志凌忙忙碌碌,業務從村裏向村外拓展。大家親熱地叫師傅,面嫩的他一臉緋紅,便一再央求别人直呼其名,否則會折壽。山里人好客,加上對技術的景仰,常常要留飯,於是各家餐桌前就多了志凌的身影。村民愛問點科學的事,志凌並不保守,但大家聽得一臉茫然,他便學着比喻,藉以解釋電視“天綫”。“要説話是不是?光有嘴巴也不行,還得有聲帶。要看東西是不是?光有眼珠子不行,還得有視神經。”老鄉仍不懂,不好再問,謙恭地笑笑,專心於填肚子。此時的志凌,話匣子打開,刹不住車,依然高談闊論,唾星亂濺,他跟前的兩盤菜,别人不敢再下箸。偶爾有好奇的孩子,揪着志凌的“聲帶”“視神經”不放,要他説個究竟。當然不能跟孩子講解剖學,如果置若罔聞,孩子會扯着志凌的手臂,聒噪不休。他靈機一動,説:“大叔,你的孩子真聰明,將來能考清華大學。”正中家長胸懷,大叔嘿嘿而笑,母親便在一旁呵斥孩子:“大人説話别插嘴,一邊玩去!”孩子的疑問只好交給時間老人。

  不出半年,志凌就成爲感動山村的年度人物。經濟明顯好轉,他的日子開始滋潤起來,臉上掛着如來佛式的微笑,輕易不會脱落。百姓吃過五穀雜糧,常常會謝天謝地。受着志凌的幫助,大家感激着河二。河二心裏甜蜜,四周没人的時候,也會一路小跳,重温少女時光。小時,她跟疤眼是玩伴,到山上採過野果,下河裏摸過魚蝦,兩小無猜,歡樂無邊。天真燦漫的日子,出了一件痛心的事:一個男孩玩耍時不慎用竹片戳傷疤眼,眼睛血流如注。疤眼命硬,竟没瞎,只是孤身一人,連個安慰自己的親人都没有。後來,那個“作惡”男孩成了河二的丈夫。她是童養媳。

  脚下踏空,河二險些撞到樹上。這一驚把她從過去拉回來。只一瞬,就幾十年過了,人這輩子没什麽活頭。作爲母親,要操心的事太多,河二無暇考慮人生意義。志凌已二十有六,桃花的影都没有。不是志凌想做快樂的單身漢,而是人家瞧不上。志凌好歹也是個名人,爲啥姑娘們的心就往雲裏飄?

  話説天下大勢,没有長盛不衰的事。志凌的光景好了兩年多,就暗淡下去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得意之時易忘形。志凌覺得自己的絶活占壟斷地位,來錢容易,手頭寬裕,就闊綽了一回。享樂不用尋師學藝,花錢是無底的洞。一旦拮據,他就開始找竅門,工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金礦。跟客户安裝信號增强器時,第一次少一個元件,第二次接反一條綫,讓人三顧茅廬,才能求得真經。跑細了别人的腿,養肥了志凌的腰。村人嘴上不説,臉上已没了笑,心裏嘟嘟噥噥。

  科技進步的一日千裏,真如洪流,横掃千村萬落。縣裏新一届領道,新官上任,要樹立爲民辦事的形象,便搞了一個“村村通”有綫電視工程。這東西神奇,一下子解决了山村電視信號弱的所有難題。先知先覺的志凌,當初怎麽就没想它!任何大工程都是衆多智慧的結晶,單一個志凌,是比不過團隊的,他無异於兩條腿跟飛機賽跑,一米距離是你贏了,百萬米呢?志凌的生意從守株待兔滑落到門可羅雀,夜夜抱着自己的“發明專利”做惡夢。

  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的志凌,心裏急;看别人含飴弄孫,河二心裏急。她去找李婆,把李婆的門檻磨掉一層。李婆總是支支吾吾:“不是小志不好,姑娘她……”愛情和麵包的較量,山里人有自己的權衡。

  狗急還跳墻,活人能給尿憋死?河二終於做出了重大决策!





  李婆是個長短脚,走平路姿態横生,所以適合走山路,她生在山裏猶魚得水。她爬過八座大山,到了巨石縣。此縣非浪得虚名,真有巨石八枚,立於山頭。一石似酒瓮,高達四十餘米,據説當年會滴酒,醇厚不亞於貴州茅臺。當地有個紳士,嫌酒出得慢,用斧斫洞,酒就幹了。一石長卧百米,石旁絶壁鑿級,攀頂眺望,群山綿延,走蛇馳象。石頂寬闊,可擺十臺宴席,遂取名樓船石。另兩石分立兩山,形如雄鷄,相向和鳴,朝朝報曉。其餘四石,伴在前四石旁,黑咕隆冬,傻高傻大,四面峭壁,不可登也。八石何來?據村中百歲老人説,是當年大仙韓湘子造橋時不慎遺漏的沙石。可見這位神仙不够專業。

  走過高高低低的山路,突然地勢平曠,静如桃源。李婆朝一個大屋走去。屋前有池,波光瀲灧;岸上植柳,楊柳依依。大屋三幢平列,後面三幢拱衛,組成一個半圓。屋内居民三百多,熙熙攘攘如一窩蜂。李婆一來,蜂房熱鬧起來,好奇的居民都來圍觀,仿佛是鷄棚裏走出了鵝,鋼琴音裏一聲薩克斯。得知來找小玉父母的,大家自動分工,有人引路,請李婆慢行;有人叫唤小玉父母,他們種地去了。山里人熱情如此,不知者還以爲事先策劃的,城鎮裏只有高官出訪才有這等待遇。

  小玉父母人還未到,老遠就“哎喲,哎喲”進來。拍手一陣,又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他們才掀簾入屋。母親説:“什麽風把你吹來?該不是回娘家順路的?”父親沏茶,張羅點心盒。李婆説:“别提娘家人!我的三個兄弟一個比一個壞,每次都是看禮物待人,空手是見不得他們的。咳,家醜,説不得。掌嘴。”呷一口茶,李婆笑吟吟:“大妹子,你家大少爺有人瞧上啦!”母親樂得聲音打顫手發抖,眼色示意父親去備辦厚禮。

  大少爺人長得還算周正,就是那個腦子,搭錯了筋,總是短路。帶他下田,他就不會上岸,像個永動機。今日桃花朵朵開,母親心頭也跟着怒放幾枝。她試探着問:“不知是哪家的妹子?”李婆一拍腿,差點打翻了桌上的酒杯,説:“好姑娘,河二家的。少爺好相貌,姑娘勤快人,天生一對。”午飯後李婆要告辭了,在拐角處拉住母親咬一回耳朵:“河二家的志凌想娶小玉,不知你能不能應承?人家志凌也是個懂技術的。”母親沉吟一會,點了點頭。她知道,大少爺再過幾年就是大老爺了。

  事情辦得這麽順利,河二十分意外,當然兩家長輩也婆心苦口了一段日子。無奈的小玉提了一個小小要求,先看人驗貨,再擇吉日,於是河二家費了一番周張。小玉來了,把志凌看在眼裏,總覺得他眼兒小了點,鼻兒矮了點,臉兒黑了點,背兒彎了點,如果他是雕塑就好了,劃幾刀造出個帥哥來。其實小玉的願望,要是在今天就是小菜一碟了,到美容院進行裁彎取直,沈殿霞進去,林青霞出來。與小玉“少點什麽”相反,志凌就覺得她“多點什麽”:發兒飄了點,唇兒紅了點,臉兒俏了點,腰身兒窈窕了點。志凌仿佛是瞎子見光明,叫化子遇着大富貴,心裏總是虚虚的,兩腿有點軟。本來一多一少可以互補,不知怎的,兩下裏都有點不交融。

  他們四人對婚事不熱切,也不反對,聽憑别人推着走。他們仿佛是觀衆,别人才是主角似的,臉上没有表情。當然大少爺的表情還是比較豐富的,哭笑無常,但大家都不當一回事。除了大少爺,三人都喝了加黄連的蜜糖,感覺不到甜。

  婚禮還是挺熱鬧的,只是轎子换成自行車。來賀喜的都一臉釋然,好像是一樁等了幾百年的婚事,現在總算有了交待,遂了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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