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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十一~二十

十一

  俊男娶醜女,懶漢抱金枝。

  河二家的集體婚禮,成爲村民飯後談資。有人贊李婆,説她做了件功德事,可勒石入史。有人不以爲然,甚至認爲是鬧劇。喜慶的當天,志高就氣得不見踪影。三叔公派人找到學校,志高竟抱着厚厚的小説在神遊。志高説:“轉告三叔公,他管的閒事够多了!”説畢,就送來人一個背影。

  近來家裏的金庫迅速枯竭,引起河二的警惕。她首先不懷疑自己的兒子,也不敢懷疑小玉。剛過門的媳婦,未養熟的猫,弄不好鷄飛蛋打。她開始轉换“鎖”的觀念,退化到“藏”的時代。藏在床底櫃角,藏在磚縫瓦楞,財富仍然不斷縮水。難道有一雙眼睛背後盯着,想到這一層,她打了個冷顫,汗毛倒竪,頭髮直指。危急逼人生智,需要推動創新,河二故意露點破綻,誘敵深入,欲一舉擒獲。事關全家的存亡,她寧可不種地,弄得個草盛荳苗稀,也要把案子破了。她日夜守候,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個半月過去了,敵人却不上鈎?不是河二不機警,而是敵人太狡猾。終於在一個陽光的午後,河二大獲全勝,抓住了志高。她頃刻昏了過去,整個人像脱下的一件衣服,輕輕地撂在地上。

  志高覺得一個人生氣,不是滋味,得懲罰一下誰。剛開始志高覺得很解恨,有點打倒元兇的喜悦。漸漸見事體嚴重,心裏猶豫起來,想着最後干一次就金盆洗手,結果栽了。見着人民内部矛盾昇級爲敵我鬥争,見着母親的日益衰弱,他的信念開始土崩瓦解。於是毅然决然作出决定:輟學。離開學校的時候,把高中一年級的課本一把火燒掉,還當風揚灰,表示要另闖一條生路。元氣大傷的河二,一時無力操心這事,便讓他去吧。

  聽説志高的劣迹,三叔公憤怒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不顧三天前閃了的老腰隱隱作痛,要過來主持正義。河二説他已去深圳,三叔公嘆了口氣,用拐杖撞着大屋的石階。

  大屋巷道縱横,石板鋪路。280個同宗,共居一屋。大家愛穿木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磨着石板,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音。木屐的意志鬥不過石板,但它子孫滿堂,於是一雙接一雙,把石板敲打得圓滑亮光。外人入屋,不留神便作冰上飛人;但土著安如泰山,還穿屐挑擔呢!大屋建在山峁上,從山下仰望,屋宇高聳,矗立雲端,但上得山來,始知屋矮如瓜,伸手够着檐瓦。風雨剥蝕,不少墻體開始放棄偉岸,歪歪斜斜,像三叔公一樣柱着拐杖。住户心理素質好,三叔公每天燃香一支,祈請祖宗保佑,大屋將千年不壞。大屋凳少人多,時時强調讓座紀律,但不大知道隱私爲何物。比如小玉洗澡,三叔公剛好從低矮的門往裏瞧,風光盡收眼底。小玉不用臉紅,他是過了“七十不逾矩”,到了隨心所欲的年齡。他看一眼是出於愛護,説不定還能幫你指出没洗乾净的地方,讓你及時用功。房與房有通氣口,怕你關在屋裏悶死。床鋪吱呀亂響,别人就知道你睡覺不老實,便以咳嗽爲號,提醒你注意保健,休息好了明天才有力氣,農活一點都怠慢不得。大屋紀律好,秩序井然,有着和諧的氣象。



十二

  與志高的正規教育不同,疤眼只上過兩堂課。一堂在河二家,一堂在大牢。

  河二説,疤眼你不能邋邋遢遢,他才開始掃地抹桌,梳頭照鏡。河二説,疤眼你要做個男人,他才知道船兒什麽時候掛帆,什麽時候抛錨。河二説,你的房子是不是很大很大?疤眼才知道河二家小房子的温暖。河二是一叢春草,只消一個夏天,就把疤眼這塊頑石包圍起來,削掉石頭鋭利的稜角。

  疤眼不知道什麽是香氣如蘭,但他明白了什麽是女人味。河二的腰走路時會微微的擺,他就無端的激動。河二的牙齒,潔白而整齊,燈下會放出一二顆星星,疤眼就會看得迷醉。女人揪耳朵,他不覺得難堪;女人駡他,他覺得應該。每次探監,河二都説:“過踏實日子,不求什麽富貴,早點回來。”剩下的就是吃,牽手,對視和抹眼泪。疤眼的心被泪水浸得軟軟的,覺得自己是十足的混蛋。

  疤眼曾經思緒瘋狂,曾經想入非非,把村裏的姑娘盤點過無數遍,可人家正眼都不瞧他。疤眼曾經收養過一條不用餵食而又忠心的流浪狗,那一年冬天竟死在他的刀下。他把半條狗送給李婆,也聞着她家的肉香,就是没有她的消息。於是疤眼就死了心,終日過着游盪的生活。誰家教育孩子,都拿他當不上進的典型,從此聲名飛揚,遠播附近幾條村。什麽是恩,什麽是情,河二恩重如山情似海。河二降低了自己的聲譽,才把疤眼拉到人道上來。

  大牢裏的疤眼,没有吃太大的虧,他的模樣起了保護作用。冷漠,讎視,較量,知交,疤眼跟獄友走過一段長路。大牢裏充滿個性,有人光長力氣不長腦子,有人光長腦子不長心。走歪了人生之路就是他們的共性。七個男人,七塊石頭,共處一室,在這裏磨礪淘洗。

  “看什麽看!”粗人喝斥坐在床沿的疤眼。“放屁?豈有此理!不報告不準放!没規矩。”長人對着叠被子的疤眼咬牙。瘦猴把疤眼的鞋踢到别人床下,他來拾時,被野猫狠狠地踹了一脚:“翹起屁股向着人,不禮貌!你不知道?没教養。”野猫剛洗了澡,一雙濕淋淋的脚在疤眼被窩裏蹭。疤眼瞪着眼,瘦猴笑嘻嘻地走過來:“喲,生氣傷身,我的被子任你踩,饒了這個無賴。”疤眼把口水恨恨地咽下。河二一再勸他,做人要忍。忍無可忍時,他就只好聽自己的了,便跟四個人循環賽,都打了一架。全宿舍,只有眼鏡和黑痣没交手。打架後解恨,解恨後鬱悶,因爲都叫去寫檢討。其他人都交卷了,唯獨他横握着筆,無從下手。此刻才曉得,識字真他媽的有用。這是黑闇第一章。

  瘦猴勾着疤眼的脖子説:“兄弟你咋哪麽笨?羊毛能值幾個錢。”長人也過來碰肩膀:“你是少了點絶活,要混,没兩下子不行。”粗人吸一口煙,把霧噴向疤眼:“來一口。以後的日子長着,日子一定要風風光光過。撑死膽大的,不要這熊樣!”野猫嘿嘿一笑:“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你們看,我最慘,被這傢伙咬掉一塊肉!”説畢就把結痂的傷口從袖筒裏掏出來。他又説:“這人倒是痛快,不像有人做狗,愛打小報告。”他向墻角的黑痣瞥了一眼。這是溝通第二章。

  黑痣鑽入被窩,蒙頭大睡時,眼鏡盤腿坐在床上,説:“大伙都過來,各自耍一下,讓疤眼‘開天窗’。”長人拿出一個小包,慢慢打開,抽出一張照片。疤眼一看,急了:“還我!還我!”河二在他們手裏飛來飛去,都笑。疤眼一摸口袋,一洞豁然。原來大家撈嗑時,長人已下手。他把鈕扣大小、邊沿鋒利的銅錢,在空中晃了晃,驚得疤眼的嘴巴十分鐘合不上。瘦猴掏出一條紅肚兜,臊得疤眼滿臉通紅,回頭一看,自己的櫃鎖已擰開。野猫手裏一把頭髮一綹一綹往下掉,完了,説:“照鏡子去!”疤眼後腦勺被人剃了個“心”字。他哭笑不得:“這可怎麽見人?乾脆剃光。”眼鏡説:“放心,會幫你整。”粗人就在疤眼轉身向鏡時,把他皮帶下暗袋裏的一百元搞到手了。眼鏡説:“這錢就算作學費吧。”疤眼過來抓,一會兒像泄漏的氣球,半道退了回去。他十分新奇,仿佛進入魔術世界,撓着腦“心”説:“你們有本事,咋還不逃?”眼鏡説:“逃?他們有防備!我們的活靠的是别人不留意。”這是技術第三章。

  正當疤眼入迷時,門哐啷一聲開了:“你們吵什麽,安静!”眼鏡馬上從床上跳下來,行個禮,朗聲道:“報告指道員,我們幫助疤眼,他思想不上進。大家馬上睡覺!”黑痣掀開被子:“錯!他們不老實,不接受政府改造。”指道員在鏡眼前踱步一分鐘,猛一轉身,用警棍指着,吼:“你們是不是想坐穿牢底!”當晚,黑痣搬出宿舍。因表現好,他减刑一年出獄。



十三

  志凌和小玉,剛開始有一段剪燭西窗的日子。小兩口你捏我一下,我打你一拳,弄得床鋪山響,擾得隔壁的河二輾轉反側,聽漏到天明。

  小玉的頭髮似清湯掛面,柔順亮澤。她從人家房前經過,總會驚動窗前的青少年,他們痴痴地站着,目送她一路裊裊婷婷,不斷咽口水。她飲食的興趣似乎受了髮式引誘,喜歡清淡和純净。茄子她是不吃的,因爲白白嫩嫩的東西,一旦煮出來,灰褐灰褐少了正氣。西紅柿可對着胃,它就一味的紅,自始至終,很專一。這種審美情趣,决定了她這輩子長不胖。三叔公有幸知道這事,嗤笑:“富貴身,貧賤命!”小玉不痛快,自己的愛好雖然礙着誰了,但還是願意好好地愛下去。

  河二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仿佛受過“效率就是生命”理念的熏陶。她炒菜,油兒醋兒醬兒一塊上,搞百團大戰。菜未上桌,濃香撲鼻;上得桌來,一盤戰後産品,狼借殘紅。小玉起初只是皺眉,後來發展到厭食。志凌看着心碎,只好揮刀執勺,御駕親征。把個菜來細細的洗,把個水來漫漫的燒,直至日落月沉,才將老婆的最愛閃亮出品。後來,河二就對這群烏合之衆失去了信心,有罷厨的意思。她尋思:這女子是不是想分家,要另立門户?河二是有臉面的人,不會答應這種荒唐要求。

  志凌除了技術上壞過一回,爲情偷過一回,總體上没有劣迹。小玉到來,他添了一項不良記録。桌飯上會爲老婆夾菜,但千不該萬不該,喫飯吧嗒有聲,活像餵猪。小玉調教了幾次,他習慣動作老犯,她就用筷子敲他的頭。河二看不過去,覺得猪崽子也是自己生的,便虎着臉訓斥:“我還没死呢!”小玉訓夫受阻,甩袖而去。房門一聲哐啷,凍結了一桌的空氣。

  小玉臨窗抹泪,看着眼前野草,一派傷心之碧,綿延至天涯。她心裏呼唤:阿卓,你在哪裏?從斜陽到皓月,她如一樽雕像,憑欄的姿勢絲毫未變。志凌對小玉夸張的反應,有點不解,勸説無效,只好床邊枯坐。他没有膽量叫母親認錯,便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一張臉赤橙黄緑青藍紫。對月興嘆的小玉,得不到那塊玉盤半點幫助時,微微地失瞭望,一轉身,見跪在跟前的這張鬼臉,産生了人道主義的憐憫。扶起志凌,説:“我餓自己,你不用管;你的吃相,我也不理。咱們兩不欠。”此時,情竇早開的志凌感到從未有的冷。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宇宙星空,而是詩人顧城説的“看雲時很近,看你時很遠”。

  農家母親没有慣孩子的傳統,何况是面對一個成家立業的兒子。河二把小夫妻倆該干的農活留足。志凌倒不含糊,小玉却撇嘴:“你家的田,就該你種!”志凌知道她心未歸屬,不作計較,故作輕鬆地説:“我的公主,你看着,我就有力氣干活了。”這大半年,小玉真的養得像一塊玉,潤還是那麽潤,只是瘦了一點。

  河二對兒子的寶貝舉動不以爲然,跟李婆談起,像自來水似的倒了一池子苦水。風兒一會就吹到巨石縣,那位母親跟着傷心起來,發牢騷:“撒泡尿照照,懶蛤蟆吃了天鵝肉,還不知足!”皮球踢過來,河二這邊又作熱烈的回應。這場球賽,從乙級晋昇爲甲級,大有冲出國門,走向世界的意思。從吵架就可以看出,中國女足就是比男足强。

  小玉趁火打劫,死篡着志凌,讓河二的天平一端高高翹起,輕得没了份量。志凌雖然没有做過“母親和妻子同時落水”的選擇題,但被人揪着頭髮寫保證書的時候倒是有。小玉説:“老太婆心理不平衡,其實誰稀罕他的寶貝兒子!”志凌差不多是一座火山,却是死火山。别人都説自己艷福不淺,如果抛棄小玉,人家的説法是:“看啊,他能養一個美女?”説不定樹下一群狐狸正等着烏鴉嘴裏的肉!

  生活把志凌擠成一團,不知何時才是舒展的時候。



十四

  世上的高樓在哪裏?在城裏。城裏的高樓在哪裏?在深圳。深圳的高樓下,車水馬龍,小汽車像一串串大號的蝸牛,在紅緑燈前喘氣。燈前拐彎的人行道上,立着幾塊藍色的塑料板,隔斷了人們的暢快,大家只好側着身子過去,很是委屈了一回。有人過後還一股勁拍打西裝,其實灰塵根本不屑在他衣服上安家,它有自己的樂園。

  “嗨,没長眼?偏了都不知道!”一個戴黄鐵甲帽的人給首如飛蓬的人一脚。

  “技術員,這底下有一根鋼筋鯁着,磚砌不進去。”

  “你不會挖掉?還等我幫你拔!”飛蓬四下裏找鋼釺,没找着,無助地望着鐵甲。

  “你的帶班呢?不想做?算了,滚!”

  “不是不是,我找羅叔要東西去。”邊説邊走。鐵甲看着飛蓬從塑料板中跑出去,消失在另一個拐角處,才啐口痰,開始指道别的工人。

  見人影閃進來,羅叔説:“志高干嘛?”

  志高借了工具,奔回來使勁挖。這該死的鋼筋,根深蒂固,志高兩手磨出泡,它就是不肯挪位子,動它一下,還顫悠悠地逗人玩。志高氣得發狠地想: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變成鋼筋,這輩子就是没有老婆也不想再見到鋼筋!志高覺得鋼筋死皮賴臉,鋼筋覺得我是土著我怕誰?這一場拉鋸戰從日落持續到子夜時分,才在志高的眼泪中分出勝負。

  看着同事砌磚一大片了,自己得抓緊趕,没有完成任務,羅叔要扣工資。上個月就差點扣成了窮光蛋,只有一百二十元過一個月。去市場掃菜葉時,發現爛葉裏還裹着幾顆石子,跟菜販論理,却被打了一拳,肩膀紅腫了幾天。當年的教科書怎麽就只有“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緑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個屁,恨死了。

  其實志高是在放大痛苦,怎麽會恨整個美好的江南?年輕人受點小委屈就沉不住氣。只身闖深圳的志高,因爲没有文憑,不能當有點文化氣息的公園保安;因爲身份证上年齡不够,不能做没文化氣息的小飯館服務員。老闆説得明白:你以爲我這是五星級賓館,敢用童工,去冒犯法律大爺?志高根本不相信這鬼話,他固執地認爲老闆嫌他長得不够俊。他長得有多好看或多難看,没人告訴過他,他只是在衛生間鏡子前自戀過幾回,還擺過健美的造型。一米七八的個頭,應該不錯吧?没有答案。

  就因爲這些小事去恨一大塊地方,實在不值。他收回思緒,刀把上上下下地削着鋪路的各色水泥磚。深夜三點的深圳,開始疲倦,街道冷清了許多,輝煌的燈依然不肯放鬆地炫耀光芒。苦等了快一年的北風,今天帶着西伯利亞的問候,造訪繁華的海濱城市。志高的手,經過北風的撫慰,裂得像笑開了的包子,能看到紅紅的肉餡。志高是有理想的青年,他深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所以不痛。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太陽爬過瞭樓頂,準備直射的時候。這一覺真香!只要有塊地,便以天作帳,他就呼呼地夢裏遨遊。他覺得那些在軟綿綿的床墊上仍然失眠的人,實在矯情。他轉身移開羅叔壓在自己身上的那條粗腿,想伸個懶腰,再長長地打一個哈欠。羅叔是值得感恩的人,不是他收留,志高現在在哪條街哪條巷?當全部財産只剩下一張身份证時,羅叔就收他爲徒,壓根不提身份证。

  “羅叔,你説我嫂談過戀愛?那個阿卓是不是抛棄了她?”

  羅叔摳了一下鼻孔,説:“同一個大屋住,哪個不曉得。你嫂子嫁了,阿卓也就不見了,不知道誰抛誰。”

  “他們當時談得是不是很那個,有没有……”志高又做鬼臉又做手勢。

  “問那麽明白干嘛?反正是這麽回事,我又没跟在屁股後。”

  羅叔説得在理,他不愛跟屁。倒是跟過一回,就是跟志高。那些日子志高天天在翻垃圾桶,害得路過的羅叔以爲桶裏有金戒指,是誰家丢掉的。志高從這流浪到那,羅叔就跟着流浪。金戒指没找到,倒找回一個工人,而且是一個很摳門的傢伙,菸葉子從來不買。

  志高街邊擰開澆花的水龍火,洗漱了一把。看着昨夜干活的地方,路面整齊可愛,正開着一朵牡丹。笑了,想:“怪不得那麽多人贊美勞動。”不過贊美勞動的人,大多不勞動。勞動的人看着一地泥水,一般不會有美好情思,而有的是數票子的奢想和解脱勞累的願望。勞動者得到不勞動,又開始犯愁了:明天的早餐在哪裏?

  羅叔和志高開始犯愁,因爲手頭的工程全干完了。



十五

     要唱山歌只管來,拿條板凳坐下來。

     唱到鷄毛沉落水,唱到石頭浮起來。

  山上飄來陣陣歌聲,在大屋裏轉幾個圈,鑽到志華的耳裏。志華敲敲大少爺的後背,説:“對歌去。”他像小孩見了糖,高興得又笑又跳。他就愛聽志華唱歌。志華最寶貴的資源就是一副好嗓子,也是河二送給女兒最重的禮。

  太陽掛在樹梢上,八石山下一片蒼翠。清風徐來,松濤緩緩浮動。樓船石下一個天然岩窟,籃球場大小,頂部參差似祥雲,地面平滑如磨,冬天背風,夏天凉爽。此窟名曰太乙岩,相傳太乙真人曾住。本來裏面應供太乙真人,却供着關帝。國人信仰不專,高興時是儒,失落時是道,絶望時有佛,想搞點洋玩藝兒,還有基督耶和華、真主伊斯蘭。

  農曆每月十五,這裏紅妝素裹,開辦歌墟。村中青年男女盛裝而來,嬰兒貼在媽媽懷裏,小孩們都猴在樹上。歌墟開場前,人聲擾嚷,大家在没膝的草坡上嬉戲。只聽得一聲鑼一聲鼓,鬧聲驟寂,繼而笛子流出《彩雲追月》。一曲悠揚之後,老年朋友就啊啊對唱,依然是郎情妹意。偶有小醜打岔,弄點小機關讓男子出糗,樂得衆人歡天喜地。一些孩子笑過了頭,像熟透的果子從樹上掉下來。大人不驚,小孩打個滚爬起來又竄上樹。

  殘陽如血,彩霞欲燃,巨石涂金。歌聲在山谷裏飛,情趣在心之間流動。突然人群裏騷動,只聽得“來了,來了”,彼此傳遞着振奮的消息,場面就如濤似波盪漾起來。等了好一會,臺前的人就駡:“哪個説謊?罰他今晚不準開口。”靠在樹上的小伙子,倚着石頭嗅着野花的姑娘,都出來調查,似乎真個要揪出那個壞蛋來。等大家平静了,一個中年漢子亮着嗓子:“來了喲嗬嗨——誰騙你們!”好像十分委屈,要爲自己正名。果然,他身後就冒出了志華,大少爺傻笑着,跟在後面。

  志華翠袖紅裙,雖然俗氣,但村民喜歡。她打開口盅,喝了水潤了潤喉,便接過一個大娘的詞尾,跟大爺對起來,直唱得他臉紅脖子粗。一直躲在石後的幾個小伙子,像一團霧,慢慢地飄過來,其中一個膀寬腰圓、穿着短袖褂子的,幽幽唱道:“眼前妹子嘀嘀親,渾水過河不知深。扔個石子試深淺,唱首山歌試妹心。”志華賣了個關子,唱道:“一聲哞哞一聲咩,哪家忘了關牛羊?”大家哄笑,羞得對方慌忙换將。這次上場的,唱“尾接尾”:“牛羊呼唤過山坡,邀妹一同放牛羊。牛羊絲毛千千萬,阿哥情意萬萬千。”志華借着月色,看到一個俊俏的男子,心裏有幾分活動,唱道:“刀子斫柴筢子筢,阿妹有事藏心下。阿妹不曾同郎講,好比楊梅暗開花。”這一來,那邊就賣勁了。一來一往,男聲渾厚,女聲婉轉,詞情曲意,聽傻了一坡男女老少。大少爺受到氣氛的感染,拍着手高叫:“好哦,好哦。”

  皓月流空,歌海迷人。有人在志華耳邊嘀咕了一下,她立馬收腔走人。人群裏一片嘆聲,一會有人逗唱,接腔的漸漸少了。一些唱上心的男女青年,借機悄悄地從石後小路,拉着手下山去了。

  “爸,你怎麽了?”

  志華跑回家,推開門,見公公婆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起來,説:“回來就好了。”志華嘆了一口氣,知道他們的心思。後來就歇了幾次歌墟,無奈大少爺要去,公公婆婆拗不過,便忍痛默許。一到山上,志華就像换了個人似的,一臉歡快。她有時會握着大少爺的手,笑啊跳啊,直至月亮照窗西斜。



十六

  每次回娘家,盡管志華“媽媽,媽媽”叫得又甜又歡,眉宇間緊鎖的一段愁,還是讓河二暗自抹泪。

  河二嘆息摇頭,不慎踢了一塊石子,一個趔趄,剛碾的米從籮裏撒出來。一群鷄撲過來,母鷄咯咯咯地唤着,毛絨絨的小寶貝連飛帶跳前來分享。河二伸腿撂開幾個,準備拾取臟米,無奈它們太執着,只好作罷。河二乾脆釋擔而坐,拿出手帕擦汗。

  “大妹子,早啊!”後面炸了一個雷。回頭見李婆笑得牙齒占了半張臉,説:“有喜事!誰家謝媒?”

  李婆揮着一條紗巾説:“喜事,大喜事。妹子你還不知道啊?”河二疑惑地望着,難道月亮掉河裏了,瞧她樂的。

  “告訴你,東頭一溜十幾家全都千恩萬謝。”李婆掐指算着。河二心裏感嘆:“生意咋那麽好!”

  “那個什麽查理,噢,查理何,更是感激!差點摟着我要跳。”李婆的牙齒光芒萬丈,與旭日同輝。河二有點受不了:“竟然一對十!行麽?”

  “瞧你,想哪裏去了!查什麽何開了個公司,讓我幫他招一些禮儀小姐。”

  河二這一驚不小,佩服李婆交遊之廣,不禁夸了兩句,李婆高興得一身的肉都在跳,便把事情原委作了個詳細匯報。可惜河二不是她的上級,不然定有嘉奬。

  話説查理何,携千萬元巨資,從深圳羅湖口岸入境,一路直指鎮裏,見山清水秀,温泉溶溶,毫不猶豫跟鎮府簽了合同。不出一年,一個規模宏大的天天南温泉娱樂公司就開張了。剪綵當天,各路名車聚會,辦車展似的;各類頭光面靚的人物,如神仙天降,致辭執剪。門前幾只巨大的氫氣球跳着挣着,要帶着長長的標語昇天。廣場上醒獅狂舞,鑼鼓喧天。只聽一聲砲響,一行鴿子上青天,儀式結束,禮成,大家舉杯相祝。

  天天南公司的落成,鎮長秘書胡一書幫了大忙。不僅圈地有功,還幫公司招聘了一批天使般的禮儀小姐。查理何感激他,他分一絲給李婆。李婆不僅選美時獨具慧眼,還是胡一書的良媒。現在兩口子款款如蝶,比翼雙飛,那個幸福啊,多過長江水。李婆説:“看得我都心水一蕩一漾的。”

  面試那天,李婆帶着十幾個山妹子,由胡秘書領着去見工。李婆一見查理何,脚就走不動了,口就合不上了。她回來跟人説:“那個老闆,西裝挺得像石板,皮鞋亮得安了燈。特别是頭髮,我的乖乖,油亮得那個那個……”過了二十幾個“那個”,形容詞還没找到,害得她想學文學。老闆辦公室的沙發,大得像床,坐下去軟牛皮埋到了腰。查理見了李婆,在胡秘書的耳邊嘀咕:“這位就緩一緩吧,老弟别砸了我的生意。”胡呵呵大笑:“錯矣!錯矣!後面的才是。你還得謝她!”

  查理干笑一聲,點了支雪茄,還讓了一支給李婆。李婆以爲是朱古力糖,正要咬,見老闆點火,才臊得一臉漲紅。老闆翹起二郎腿,在空中晃,李婆的眼睛跟着一上一下,像小狗望着擺動的猪骨,她從來没見過如此優雅的姿態!查理何朝裏面喊了一句:“瓊花,倒茶!”屏風裏走出一個窈窕有致的女人,香氣比人氣快十倍,竄向大伙的鼻孔。三個人聊天的時候,十幾個姑娘從更衣室出來,盤起了髮髻,穿上了旗袍,都像换了個人似的。李婆更是歡喜:没想到這些丫頭,這麽經得起打扮,以後媒婆生意就有得做了。

  查理的眼睛比剛才亮了很多,笑容明顯親切:“大娘,以後多來,甭客氣,就像家裏。有寶貴意見,多提醒我。”李婆謙遜了一回,提了個指甲大小而且不值錢的意見:“袍衩開得太高了吧,再説也不保暖。”查理當然不會跟她那樣没見識。

  “你想,查理的公司火得很,全縣都出名,上電視了。”李婆享受着河二的羡慕,“真是有名,快趕上紅太陽毛主席了。”明星劉德華不算什麽,村民有一半壓根就不知道。查理何婦孺皆知,河二是李婆最後一個掃盲對象。

  李婆興奮之後,突然顯出哲人的姿態:“就是怪!不要錢的熱水有的是,爲什麽那麽多人掏錢去洗天天南温泉?”難道大家錢多得燒手?李婆最佩服的是查理的膽量,那麽多錢都敢砸!

  正説着,幾只健壯的鷄跳起來啄籮裏的米。這回河二便小氣起來,挑擔走人。



十七

  河二家的日子從不和諧到太平静,走過了二年零五個月。二十裏外,突然傳來志華有孕的喜訊,死水生出微微波瀾。看到麥子開花,馬上就聞到了麵包香,河二夢裏抱了幾回外孫,背着人使勁地笑了多次。眉頭皺紋,被這件事熨平了幾條,河二的心情回到了疤眼時代。

  生孩子是一件原創工作,比不得復製和粘貼,所以很值得驕傲。世上傳聞能够克隆人類,人可以一個一個地被印刷出來。真這樣,生育工作就剩下科學的熱情,没有了温暖的親情。河二的選票肯定不會投進科學的票箱。

  隨着志華的肚子日益壯觀,兩家關係打破堅冰,開始兩岸三通,又發展到包機直航,目前竟是親家牽手,只差跳友誼舞了。三個老人關於進補營養問題,磋商了N輪,最後達成協議:三天一頓龍骨湯,可以不吃稀飯,但要配三顆拳頭大的山芋,以及紅苕若干。起初河二對紅苕有微詞,認爲地裏挖出來的,吃多了孩子長不聰明,要吃就吃桂圓。無奈桂圓從高高的樹上摘下來,價錢却没下來,還是吊着。這個飽含母愛深情的條款,河二就没有堅持寫進决議中。既然掛着的没有,地上跑的還是有的。每隔三個月,河二家便失踪一只鷄,參與到志華的造人事業中去。

  河二分心,小玉就有“棋無對手,將缺良材”的失落。她雖然不寫詩,但有田園詩人的雅趣,枕清流,聞野花,啃山果,日子過得像狐狸,神出鬼没。既然如此熱愛自然,善於分工的河二,便把家庭貿易的重任交給小玉,自己率領志凌,躬耕隴畝。分享了權力的小玉,漸漸抛開了往日的不如意,每天忙着趕周邊幾個鎮的市集。家裏的東西,在她的勤奮努力下,日見虚空,都到市場變成了花花緑緑的票子。

  某日早晨,河二像報曉公鷄,扯開了嗓子:“小玉啊,你是不是要拆掉這個家!我也没幾年活頭,你一刀把我劈了算了!”志凌披了件衣服出來,扶着跪在竈前嚎哭的母親,忙問:“什麽事,起來説。”河二推開志凌,泪水漱漱滚落:“怎麽把種子都賣光了,來年拿什麽種地!”小玉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厨房前,靠着門説:“别説刀提槍的,我可没動你。不是有錢嗎?没了種不可以買啊?”河二不請自起:“没良心的,錢都到哪裏去了?你瞧瞧滿櫃檯的什麽粉什麽霜!咱們指望過日子的錢,你一分不交,就這樣糟蹋了!那張臉能填飽肚子?老天,我做錯了什麽,要遭這樣的報應!”

  小玉氣冲冲地回到房裏,越想越氣:“還以爲老太婆良心發現,要經濟補償我,没想到花了幾個子兒,就鬧成這樣!没法過了!”於是提了袋子,憤憤地跑出去。一會兒又回來,把櫃檯上的瓶瓶罐罐,掃入袋中,再次出門。志凌像個觀衆,傻傻地看着一場精彩的戲,這邊看看,那邊望望,毫無頭緒。

  第二天,志凌黑着臉坐在飯桌前,繼續昨天的表情。河二説:“她一夜未回?”志凌點了點頭。河二知道自己一箭,射落雙雕:氣走了兒媳,傷害了兒子。



十八

  “副經理,中午十二點過不了皇崗口岸,貨就趕不到了。”一位女職員抱着文件夾進來説。見副經理背對着自己,望着窗外,没有回頭的意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好,不好了!人都跑光了!”一個小伙子跌跌撞撞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説完就扶着大班桌喘氣。

  “奶奶的,一幫兔崽子!”副經理一用勁,百葉窗從天而降,正好打在電話上,電話嘟嘟嘟地響,好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他抓起電話:“羅叔,救我一次,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話筒一撂,便冲進雨簾中。看着滿場待裝的貨,看着依然悠閒打牌的司機們,志高火冒萬丈,仿佛要燒干滿天飄飄灑灑的雨水。

  志高太熟悉這雨。多少次屋檐掛瀑,把他囚在房裏,二天只吃了兩個冷饅頭。多少次趟過浸街的水,追逐河溝裏飛速漂走的垃圾,幾次險些做了魚鱉的肚中物。幸好拖上來的是一包爛銅或一捆碎布,解了燃眉之急。褲子不知何時勾出個大洞,血順着腿脚往下注,地上開出一朵紅花。

  “快裝,給大伙加班費每人十五元。”羅叔看着傻成雕塑的志高,嘿嘿一樂,不去理他,只顧指揮。三十個人忙忙碌碌,勞動熱情之高,感天動地,雨竟然停了,太陽探出雲頭,看一出人間喜劇。

  望着二十輛貨櫃車緩緩駛向深圳市區,志高才發現自己很累很累,像一棵熟菜,歪在沙發上。羅叔一行脱得只剩褲衩,他伸出大手:“給錢。”志高從自己錢包裏掏出六百元,撲通一聲跪下,把錢舉過頭:“要不是你,這批貨無法準時到達,按合同得賠八千九百元!”羅叔接過錢數了數,笑道:“便宜了你這小子。”此刻,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一響。羅叔出屋分了錢,又折回來:“你真走運,怎麽知道我們閑着?”

  志高看着兩鬢落雪的羅叔,知道他艱難。二十九個工人,天天向他要錢,要不是礙着鄉情,他們定把羅叔分吃了。羅叔的腿勤快,表情豐富,反復念叨那幾句也不累,鬧得甲方煩透了他,遠遠見着他,就上車走人,讓羅叔望着車塵駡娘。欠債還錢,自古就是鐵律。進了城的羅叔,搞不懂城里人的邏輯:替他們幹了活,既不説給錢,也不説不給錢,好像從來没有這件事。逼急了,才冒出一句:“少不了,我們不是正在清賬嘛。等工程驗收了,連本帶息還上。”羅叔望着開始長黑斑的樓房,很是灰心:這輩子能看到驗收的日子嗎?

  給羅叔一支煙。志高自己先吸上,仰着脖子吐煙圈。圈兒不斷擴大,虚無,像飄散的靈魂。羅叔摳掉腿上一塊泥,説:“還是跟我走吧,我們要到錢,好歹能吃一頓。瞧你做的鳥生意,工資都貼光了!”志高一甩菸蒂:“我樂意!你的才是鳥工程!”

  羅叔走後,董事長從香港過來,召集員工開會,他捶着桌子,指着經理的鼻子,訓斥:“反了你!要不是志高補救及時,公司就賠大了,我會告你上法庭!”經理嚅囁着辨解:“副經理太張狂!他只知道拚命,大伙都累成啥樣?再説單是他簽的,大伙有意見不買他的賬,我有什麽辦法。”董事長不聽則已,一聽臉色青紫:“混蛋!他簽的單,事却是公司的!提撥一個得力的副手給你,你却排擠人,享福過了頭!”

  董事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之後的日子,志高就在經理的位置上發號施令。羅叔帶着一幫兄弟,隔三差五出現在貨場上。



十九

  志華在萬衆矚目中分娩。河二首先關心嬰兒的私處,發現是帶把的,心情天空便無限的晴朗。她望着親家,希望得到感激,他們竟没有表示,心裏留了一絲遺憾。拾得大蛋,主人會欣賞母鷄,一般不會欣賞母鷄的母鷄。

  餓了會哭,痛了會鬧,暫時還看不出孩子智商的高低。三位老人和志華,天天在尋找孩子的聰明舉動和明星氣質,甚至放個屁,都能聽出音樂節奏。大少爺昇格爲大老爺,高高興興,蹦蹦跳跳,可愛得賽過頑皮的兒童。他整天守在床頭,一遍一遍地説:“怎麽還没長大?怎麽還没長大?”奶奶覺他多嘴,就讓他啃志華吃剩的骨頭,算是廢物再利用。

  嬰兒能吃能睡,見風就長,肥嘟嘟着實可愛。四肢如粉藕,紅潤美嫩;腹背有一圈肉,像戲裏七品芝蔴官的腰帶。爺爺奶奶見此,一面輕撫孩子的肚皮,一面做着緋紅的夢:幾十年後,一個達官貴人在衆人簇擁下,榮歸故里,光宗耀祖。

  做外婆的興奮熱度持續了半年,突然刮起霜風,河二心情沉重得再添幾根白發。小玉一去不回,大大超出人們的想象。三叔公瞪着眼説話:“這輩子還没見過這樣做兒媳的!床頭打架床尾和,小夫妻鬧一鬧就行了嘛。”説完,一陣咳嗽。有人更正:是河二引起的。三叔公更加生氣:“婆婆説兩句都不行?大屋裏那個媳婦不是這樣過來的!”三叔公的憤憤不平是無濟於事的,頂多類似喝酒時的舞劍助興,離别宴席上的蠟燭垂泪。於是,兩個當事人,一老一少夜夜商量,研究出六十種方案,最後選定兩種可行的。

  第二天一早,志凌照章辦事。他帶上二十斤牛肉丸,一堆反復吟誦的致歉臺詞。到了岳母家,老人避而不見,小玉芳踪無處覓。志凌只好抱一下外甥,放下肉丸打道回府。輸了厚禮的志凌,一路深刻反省,終於醒悟:母親没有同來,誠意尚不够。第二趟探親,後面就跟着十分愧疚的河二。這回,曾經滄桑的三個老人,坐下來議事,但重量級人物小玉仍是水下冰山,不肯露面。剛開始,彼此劍張弩拔,都怪對方修養不够,後來志華流了一通眼泪,事態才朝光明方向發展,老兩口答應勸勸小玉。有了初步進展後,志凌乘勝追擊,第三次竟是敲鑼打鼓去迎駕。這一次,他撲了個空,連岳父母都急了:小玉她人呢?

  無奈之下,河二只剩最後一招了。派出去的李婆,經過五天没日没夜的打聽,終於提交了一份令人失望的調查報告:小玉和阿卓悄悄去了廣州。在廣州何處,人海茫茫,雲深不知處。李婆還在絮絮叨叨匯報偵察細節,河二的心思早不在上頭了。

  某月某日,兩家關係破裂,河二召回大使,志華抛夫别子,回到了娘家。



二十

  疤眼刑滿釋放,河二親自到縣城車站迎接。疤眼目光炯炯,看得河二心海起濤。山路上兩人没説完的話,到了家還滔滔汩汩。是夜,金風玉露一相逢,河二乾涸的心田滋潤起來。牢裏這麽多年,疤眼心底的最愛依然是河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無奈時的達觀。仰望天空,滚滚銀河,難道没有牛郎織女的泪水?

  志高一走,幾年不回,連口信都不捎一個。兒女的婚姻,操細了母親一顆心。田地少,收入微薄,只能過糊口的日子。這一切,悉數壓到一個弱女子身上,命運實在愛開玩笑。走走停停,才能越行越遠。她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靠一靠,再美美地睡上一覺。雖然村民用异樣的目光看疤眼,但河二已在他胸口上痛快地淌泪,把多年的辛酸洗刷了一遍,全身又有了活力。

  説話粗口,腦筋活絡,這是河二發現疤眼最大的改變。他講了不少獄中趣事,剛開始河二覺得挺新鮮,聽着聽着就不對勁。一天夜裏,他起來兩次,河二以爲鬧肚子,問他説没事。過兩天,又如此,河二便尾隨察看。疤眼趁黑摸到田頭,把别人剛施過肥的田水灌入自己稻田,然後給别人灌滿清水。待疤眼回來,河二拎他的耳朵:“這是人干的?”疤眼伸辯:“不是能省化肥錢?天知地知你我知,怕啥?”河二一拍大腿:“我的天!”她寧可貧窮守清白,也不要爲富而不仁。女人是一座學校,她决定做一個好校長,管束管束這厮。此事不能着急,俗話説:“馴犢還要三年功。”何况是頭老牛。

  小聰明得不到賞識,疤眼有點失望。看着思子心切,終日以泪洗面的志華,疤眼心中一樂。他説:“我變個魔術,給你解悶。”志華先是冷眼旁觀,後來看了着迷,自己兜裏的東西,轉眼就到了他手中,神奇!幾天後,他們竟然無拘無束,疤眼吃她的豆腐,她由臉紅變成微笑,錯誤的信息讓老男人産生了復雜的思想。

  “媽,你瞭解大叔嗎?”

  “你快要改口叫爹了,我還不了解?”河二聲音低低的,似耳語。

  “還是不改好。村口的柱子管他爸叫哥,不也很好?”

  “傻的,他是他。”

  “你還是再瞭解瞭解大叔吧。”

  河二聽出了异樣,决定收一收疤眼的“野心”。

  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河二在燈下釘扣子,疤眼火光一閃一閃地抽煙。她説:“你覺得我怎樣?”他説:“挺好。”她説:“壞就壞在‘挺好’上。”疤眼“啊”一聲,停了吸煙,張嘴望着河二,像等食的小狗。

  話説南屋有一家,五個兒子,個個威武,相貌堂堂。下田就是强勞動,上岸一支好笛子。别人農忙,徒嘆不是孫悟空,分身乏術,他們家却勞力輸出。閑時,他們窗口,簫管悠悠。大屋人家能哼幾首熟曲,多半緣於此,他們成爲大家的義務音樂教師。

  本來好馬有好鞍,偏偏五個青壯,春風秋月等閒度,老大安泰竟熬成中年漢子。安泰濃眉大眼,鼻如懸膽,生就一副梁山好漢的模樣,只是胳絡胡子爲美中不足,剃了須青楞楞一片,如新割韭菜地。但有人喜歡,認爲這是性感的標誌。起初他没有注意河二,後來才眼角眉梢含情,人前人後殷勤。河二身材挺好,爲人挺好,攪得安泰徹夜難眠。但是安泰没有勇氣提出來,覺得自己成份不好,是地主出身,怕連累人。那個“革命年代”,追求的是根正苗紅,一句“咱家三代貧農”會讓人無限自豪。疤眼的父親恰好趕在這個年代前翻船,疤眼才跌入貧籍,不然,牢牢扣上“資本家”的帽子,打入“黑五類”,只能低頭做人。河二心底裏不是不欣賞帥哥,但他的階級意識十分清醒,兼與疤眼編了同心結,便婉言相拒:這片水域,已有捕魚人。安泰絶望,空曬漁具,無處可撒網了。

  聽了河二新的心情故事,疤眼打翻一瓶老醋。他用力踩滅菸頭,飛身上床。河二一夜對着冷脊背,知道自己教育失誤,仿佛搞砸了公開課,心裏萬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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