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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二十一~三十

二十一

  小鎮的設計者顯然没有超前意識,當時只考慮來往行人。如果大水牛想沾人類文明之光,它就會塞滿街道,得好一段時間疏通。後來竟然碾過拖拉機,現在私家轎車要穿腸而過,小鎮便消化不良。除了飛機和輪船,各種主要的交通工具都在這裏聚會,以原生態的人腿爲多。本來火車也要凑熱鬧的,因爲架子大,就只好在鎮邊上的山腰逶迤而去。鐵軌早在五年前生了銹,冒黑煙的火車停開了,據説該鐵路經濟價值不大,又是窄軌,入不了全國路網,只好作爲孩子認識鐵路的教材,在風雨中接受人們的注視。

  一輛紅色的奥迪小車,像一塊没嚼爛的東坡肘子,讓街道患了腸梗阻。它的大嗓門喇叭,蓋過市集的吵雜,甚囂塵上。盡管戴墨鏡的車主十分生氣,但行人還是不躲不讓,只有少數有現代交通意識的人,慌忙閃入卡樓。“嚓——”車放棄了向前努力,一只籮筐被車輪壓扁了,汽車保險杠察花一塊漆。墨鏡憤憤地跳下車,看着使勁拽籮筐的泥腿子,真想送上一脚:“破東西值幾個錢,不心疼人家的車!一塊漆三百元,拿來!”

  冤家要聚頭,無巧不成書。當泥腿子緩緩抬起頭來,墨鏡張大嘴巴,這種美麗的定格持續了足足三分鐘。泥人對眼前喫驚的表情,並没有太大的反應,只對這位裙鋸艷麗、發香襲人者,表示了一臉的不解。她摘下墨鏡,抓住他的雙臂:“志凌,是我!是我!”志凌呆了,記憶深處浮起了一個純真的影子,反復跟眼前的貴婦比較,一分鐘後才“啪”的一聲溝通:“瓊花,瓊花……”

  瓊花讓志凌洗了個温泉浴,然後坐在池邊,沐着陽光,對飲橙汁。志凌明顯瘦了黑了,只是眉宇間一股書生氣,還殘留着當年的影子。眼前的瓊花,再也不是當年扎兩條粗辮子的少女,而是一頭卷發如錢塘潮似的汹涌澎湃,白嫩的皮膚啓示着人工勝天然的真理。盡管鴛鴦遭棒各西東,而今地位懸殊如雲泥,但她明眸掩不住心底的一絲温柔,初戀難舍啊。志凌怯怯地説:“你的先生呢?”這一問,勾起瓊花無限的回憶。

  當年縣中分手,志凌掃地出門,瓊花轉學到了縣次重點中學。身爲商業局長的父親,狠狠地關了瓊花半年的禁閉。她走出傷心泥沼,致力學習,考入商學院,讀經貿專業。畢業後在深圳謀職,直至28歲時嫁給45歲的查理何,才把事業做到家鄉,開了天天南公司。

  查理何,臺灣省高雄人氏。查父經營商船,一時鼎盛。他既有望子成龍的傳統熱衷,又有世界公民的先進思想,十五歲的查理何就被送入美國高中,不久考入哥倫比亞大學。出國前,一件小事難壞見多識廣的查父:“該給寶貝取個中西合鐾的名字。”翻了漢語字典,又翻牛津詞典,在兩典之間徘徊了一個月。查母笑道:“要是生孩子,都該出來了。承認讀書少了吧。”就在登機西去之前三個小時,老查靈感突現:“有了,有了!”他向查母解釋:我姓查你姓何,我不理你哪來查理何?有東方色彩。再説查理,在英國是個通名,該國還有查理大帝呢!美國查理不少,是英國查理的兒子孫子。一名而管兩國,神妙也哉。查母見老公高興得額頭閃亮,覺得夫君總算放了一回智慧之光,喜不自禁地摟着老查喊“大令”。吃了幾年比薩餅、漢堡包和牛排沙律,查理何不負衆望,學成歸來。老查覺得兒子名字對得起白花花的銀子,認真地自我表揚一番:“知子莫若父啊,知子莫若父啊!”

  查母還没有看够兒子,查理何就把生意做到大陸。瓊花就在正確的地方和正確的時間出現,把查理收入懷中,還得到家鄉縣委書記的親切接見:“瓊花女士,您是咱們縣招商引資的典範。爲您的成功,乾杯!”



二十二

  志高愛讀史。關於風波亭慘案,他總是感慨良多。衆人都恨秦檜,至今杭州岳廟前跪着的鐵人夫妻,還遭人屎尿。專家覺得罪魁應該是當朝皇帝趙構。前面兩位太上皇被俘入金,並未退位,他樂得偏安一隅。岳飛武功太猛,一旦迎回二帝,趙構先生不就没得混了嘛!丢車位帥,岳將軍,委屈你了。志高覺得趙構殺人,還有另一個深刻理由:岳飛功高震主!皇帝下了十二道金牌你才回來,太牛了吧。按你岳某人的玩法,趙宋天下,何時姓岳,豈不是早晚的事?自負就是要付出代價!

  高中時的志高不喜歡歷史,記年代和史實,他頭都大了。只是現在賦閒在家,偶有雅興,正撞上南宋一段,産生了强烈共鳴:“知我者,歷史也!”都怪自己當年不細讀,才落得今日被董事長拍着桌子炒魷魚。

  公司在志高行雲流水般的領道藝術下,高效運轉。某日,董事長匆匆趕到公司,説朋友一批貨急需裝運,并親自督戰。貨物十分不規整,若按集裝箱的自然空間,一次無法裝完,跑第二趟,顯然不能準時交貨。如果强推硬塞,損壞程度在百分之三十以上。面對竹籃打水、布包裝利刃這等棘手問題,志高也倒抽一口氣。還没等志高把方案完全想好,董事長已調度人馬,倉促上貨了。

  志高把圖紙放到老闆面前:“董事長,裝法不對,得如此才好。”眼見裝貨過半,半路殺出程咬金,要卸掉重來,工人不樂意,老闆駡志高神經病。志高説:“加個裝運架就行,干嘛不用?我等着你們返工!”老闆一手掃開圖紙:“我開公司,你還没出生!别没大没小的。”他最看不慣手下人擺一副聰明的樣子。二個小時過後,事情不幸被言中,董事長召集緊急會議,最後同意志高的辦法,但臉上結着一層冰霜。

  公司鴻圖大展,向内深入新疆内蒙東三省,向外越過新馬泰進入歐美澳。年末總結表彰會後,董事和經理到温泉度假村,一面休養,一面討論來年計劃。董事長讓大家構想構想,個個摩拳擦掌,美妙藍圖一幅迭一幅。仿佛沙漠就是粒粒金,森林里長滿人參樹。老闆準備敲定進軍俄羅斯方案。一向搶着發言的志高,這回却分外的低調。大家懷疑他得了咽喉炎,於是都希望他好好療養。三天後的會議上,志高打破沉默:“董事長,俄羅斯我們瞭解不多,能不能先做好國内?貴州雲南還是空白。如果業務吃得太深,我們人力不够,雖能接單,却無法做好,影響聲譽。”頓時全場爆笑,衆人齊指:“瞧,老鼠的樣!”老闆清了清嗓子:“拿破侖説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年青人没有豪氣怎麽行?”第二年第一季度還不走完,公司因戰綫太長,周轉不靈,虧了二百萬。

  誰説年輕人没豪氣?志高碰了一頭的包包,洗個澡就如没事人一樣。他跟老闆的最後一次較真,是關於人事任免問題。董事長的小蜜有個表哥,要進公司做工場部長,老闆本來只是知會一聲,没想到惹火一頭獅子。志高據理力争:“工場是車輪子,要害部門,隨便哪個草苞都能幹?我寧可讓人當副經理,也不换工場部長!”見小蜜一扭屁股出去了,董事長拍着會議桌呵斥:“什麽東西!就是你,都要换!”

  老闆實在受不了楊修的聰明,便做了一回曹操。志高離開公司當晚,九成員工來送行,大伙憤憤然:“我們辭工算了!”志高把酒瓶子一摔:“誰辭工誰瞧不起我!董事長早就懷疑我蠱惑大家,你們一鬧,不正應了他的看法?再説你們養家糊口,怎能意氣用事!”

  志高拖着行李,走在路燈下,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邊上還有一個人影,她拉住志高,執手相看,泪眼相對,無語凝噎。



二十三

  河二本來打算好好地恨志高,見着兒子拖着一個華麗的皮箱回來,怒氣煙消雲散。大人小孩把志高圍住,仿佛是天外來客。幾個少婦摸着那口箱子,嘖嘖稱道:“發達!我家那木頭,能頂志高一個脚趾,我就菩薩保佑,天天燒高香。”説畢,還坐上去,要試試箱子的硬度,成爲箱廠的義務質檢員。村長來了,問中途怎麽有假期,志高只好説:“做膩了,想换個地方。”三叔公像幽靈一樣不滅,他大老遠就嚷:“讓開點,我要過去。”他盯了志高半天,一字一頓:“好啊,你媽白疼你,幾年都不回頭,她就差哭瞎眼了。”李婆從人群裏擠進來:“回來就好,過去的事呆會再説。”大家笑李婆,生意上門了。她扭了扭老腰肢,伸出蘭花指:“志高在城裏久了,怕是看不上山妹子。”志高心裏一陣難受,自己的情感才冒了個芽,却因離職而無法呵護。正在呆想,李婆突然單刀直入:“志高,你説説,倒底有了没?”回到家,灰塵滿面,還没來得及洗一把,就一串問題,志高只好胡謅搪塞:“錯過了車,落在街上。”一群婦女都“哦”了一聲,怪志高粗心大意。

  志高受不了鄉親的熱情,渾身有螞蟻咬着。休息了幾天,决定干一件事,藉以排遣鬱悶。午飯時,志高拿出六千元,往志凌前一推;拿出二千元,放到河二手中。喝了一碗湯,抹了嘴,説:“我想蓋一排房子,咱家搬出去住。哥,你去買水泥、木頭和瓦。媽,你做飯給師傅們吃。”河二考慮志高未成家,另兩個的事也不上不下,打算節省點錢辦喜事,所以没有爽快答應。母親的心思跑得快,比較關注拜堂的迷人場面,不大在意築巢引鳳的前期工程。隨着兒子的長成,自己歲月的增厚,已無一掌遮天的雄心壯志,只好做做志高多餘的參謀。

  “這錢怕是不够。”志凌説。

  “空箱底就這麽多了。”志高説。兄弟倆開始選址,商議聘請師傅事宜。盤算一通,不够的錢就用自己的人工墊上,反正志高五大三粗,不缺力氣。第二天晚上,哥倆在燈下復議一次,决定明天動手,石料完全自力更生。風水大師就免了,黄道吉日不擇,把房子打結實就行。

  志高刨開山皮,看見厚大無邊的青石。山如此沉穩,原來有堅硬的骨氣在。志高收起哲思,扶定鋼釺,用力揮鐵鐘。響聲回應山谷,鋼鐵相争冒着火星,石頭留下白印子,根本没有粉身碎骨的意思。喝幹了幾瓶水,磨爛了手套,手掌起泡虎口開裂,志高的成績只是劃出了幾塊小石頭,蓋房的希望一下子飄渺起來。早上鳥雀啁啾,志高充耳不聞。傍晚,銀閃閃的河魚在霞光中打跳,志高視而不見。他的愁緒,到了晚上就釋放到酒杯中。陪酌的志凌和柱子,聽到志高的難處,哈哈一樂。柱子一口辣酒落肚,臉皺成核桃一般:“我的大經理,這個你就得問問我這個老農了。”他指點志高怎麽識石路。牛肉有紋絲,石頭也一樣,對着紋路一敲,豁然而解。志高聽得入迷,這種神奇只在莊子《庖丁解牛》中見過。

  “柱子,我們是同學,你現在都三個女兒了,幸福啊。”志高説。

  柱子喝酒,又重復一次核桃表情,擺了擺手:“多子未必多福,整天累得屁股没干汗,就是爲了那幾張嘴。”

  志高一聽,笑出聲來:“準是你老在騷擾人家,害得她腿一撇又一個,母猪似的。”

  柱子苦笑:“我媽還堅持要生,抱不上孫子她不罷休。”

  志華送一碟味酥花生上桌,做下酒料。聽着大家説孩子的話題,忙一轉身,到竈下啜泣。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團肉,也是一顆心。從受精卵開始,母親就對孩子無盡的牽掛,直到大腦失去記憶。

  柱子的理論果然是從實踐中來的,經得起檢驗,志高每天的收穫不小。河二爲他縫了十二雙手套,都磨得稀爛。一棟五間一廳的瓦房,經過五個月的雕琢,終於掀開了蓋頭,在青山緑水間,如新娘子一般亮麗。



二十四

  睡夢中,一陣鈴聲吵醒了志高。幾縷陽光照在藍色白花棉被上,一屋亮堂堂的,志高睁不開眼,心裏駡道:“哪個缺德的,一大早打電話?”河二正唤志高吃早飯,見他耳邊貼着一個黑匣子,一路“餵餵餵”地跑出去,中了邪似的,一會爬墻根,一會爬樹,一會爬山,二分鐘後就一臉怒氣地冲下來,也不瞧一眼手足無措、正在犯傻的河二,復又蒙頭大睡。

  志高不是抱怨山裏手機信號不好,而是電話那頭的董事長。當初企業蒸蒸日上時,你都净想些啥;現在陷入困境,才興“一將難求”之嘆。想到這,志高的恨意少了一些,反而有點飄飄然。董事長第二次電話,志高正跟别人打牌,一句“以後再説吧”就回了。牌友追問事情,明白原由後,都覺得志高太端架子:“人家好歹是個有頭臉的人,時下有才華的博士碩士一堆,你别不識好!”志高覺得“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於是一甩牌出去了。

  清末袁世凱就是待價而沽的典範。清廷許以一品大員之職邀他出山,他依然垂釣,不以理會。最後用“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相誘,袁大頭才收起釣竿,欣然赴命。志高雖然不屑與袁相比,但思維與袁如同一轍。第三次電話是夏欣同打來的,志高一陣激動,之後收拾箱子,與家人揮手道别。天上雲霞燦爛,寧静的村子,只有那條横貫東西的小河,潺潺地唱着小調,水面浮金躍銀。

  此時,李婆正跟人握手道别。珍珍的母親拉着李婆:“老姐,多説幾句好話,一定重謝!”李婆一面點頭,一面喊痛,老母親不知不覺就用力緊握,要把迫切的誠心通過内力傳給别人。李婆一路走,一路笑,在平路上不自覺就扭了一段秧歌,笑彎山腰的沙田柚,柚樹再没有長直。她朝河二家走。她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堅毅,盡管家家屋頂長出炊烟,她的丈夫像一頭發情的母狗,在屋裏竄來竄去,尋找自己的“煮飯婆”。

  河二酌了一碗自釀的黄酒給李婆,還加了一個煎蛋。李婆没有夾住煎蛋,從半空中掉下來,酒水四濺,酒滴順着臉頰往下流。李婆伸出舌頭舔了舔,咂咂嘴:“好酒!”接過河二的毛巾,擦把臉:“妹子真的是好妹子,百裏挑一,志凌有福氣!”兩個女人把珍珍的話題説到後半夜。

  好妹子珍珍年過三十,有個女兒六歲。女兒不是前夫的骨肉,却是他的至愛。好人命短,他死於一次車禍。他的賠償金由珍珍的父親保管。父親認爲,母女倆寄食寄宿,分文不收,恐女兒心内難安,於是擁有了這筆意外之財。珍珍不計較,覺得這錢,父親活着當養老,他去世當送終,用在該用的地方,錢就有價值。母親却不這樣看,她認爲:錢還有親家的一份子,還有外孫女的一份子,都讓老頭子買酒喝了,以後日子要不要過?父親痛恨母親:生活了一輩子,她怎麽還不懂我?到手的錢財都不要,人長腦子何用?母親就跟父親吵:“心眼裏就只有錢!”他不服:“我心裏還有這個家!你看這片瓦房和田地,還不是我操心出來的!”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珍珍被攪得十分煩亂。



二十五

  當河二家又面臨一樁喜事時,安泰家的老幺安順生意做得火紅。他既不知道網絡,也不懂自動化,更談不上股票,連股票姓甚名誰,長成啥樣,腦裏一片茫然。他有物力維艱的質檏思想,所以特别愛針頭綫腦一類小東西,便開個廢品店。

  安順頭髮長了,只有志華會提醒。安順店里人手緊了,他腦裏第一個蹦出來的就是志華。安順理了個發,就來河二家。一進門便嚷:“志華姐,志華姐!”跟河二撞個滿懷。河二告訴他到河裏洗衣服去了,趕到渡口,聽得一群女人在聊天。

  “强嫂,褲衩中央爛個洞,啥意思?”

  “强哥猴急唄。”

  “嚼舌頭!這是我兒子的。”説畢,强嫂就把七歲孩子的褲衩擰干,扔進簍中,直起腰來,一手捶背,一手放在嘴邊彎成喇叭狀,“你們不知道?那個人又犯事了。”

  “怪不得這幾天男人聚在一堆説話,回來就叮囑,早晚得當心門户。”

  安順站在岸邊,從一群女人中找志華的身影。起初聽得臉上泛紅,後來聽到疤眼的事,想聽下去。忽然“砰”一聲,一塊石頭砸得安順的倒影四分五裂。大嗓門婦女説:“靚仔,看我們不用後面看,我們五朵金花,你瞧上哪個?”大家哈哈大笑,强嫂摸一下凌空欲飛的門牙:“人家還是個小伙子,作踐人!”當得知要找的不是這些“金花”時,大家又野笑。大嗓門説:“剛回去,説到後山種花生。”

  後山的花生地,已平整得一壠一壠,正準備挑溝下種。志華抹了抹安順的發脚,笑了笑:“這師傅不賴,剃得好,不碴手。”安順拿起地上的花生仁布袋:“忙完這拔後,你到店裏幫幫我。”志華撲哧一聲笑了,本想説:“我憑啥要幫你?”看着一張消瘦微黑的臉,整天東奔西跑,没吃過一口熱飯,便點了點頭。山谷裏鷓鴣在歡唱:“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安順朝遠處擲了一顆石子,白色長尾的東西撲楞楞地飛入谷底。志華説:“小心山下有人!”

  志華剛到鎮街門店,見裏裏外外塞滿破銅爛鐵,碎布紙頭,大包小包登頂及棟,只留一縫側身出入。她喘不過氣來:“干嘛擠在巴掌大的地方!”安順擦一把汗:“倉庫在那邊,寬得多。没這門面,生意就接不上。大肚皮還不是小嘴巴吃出來的?”志華搞不懂這等生意經,到厨房裏去。其實厨房就是屋檐一角,下雨爐子灌水,颳風烟塵横飛,生爐子不比生孩子容易。

  不少人是瞧不起這等買賣的,他覺得這些“垃圾”值不了幾個錢,聰明的腦袋就不干這個,比爾·蓋茨和巴菲特啥時候做過這種營生!安順不理會,他知道廢品“寶”在何處。他只向志華泄露過機密:當地無礦,交通無干綫,市里的鋼廠爲什麽一直鐵水奔流?再説大家頭上的梳子,手裏的袋子,脚上的拖鞋,其前身不就在住在我店裏?

  志華被煙嗆着,咳個不住;店裏工人分撿垃圾,叮叮當當響成一片。這裏,蟑螂經常開運動會,老鼠會踱方步裝紳士。起初志華還驅趕它們,後來因精力有限,就不扛這額外負擔,與動物們和睦相處。工人很知足,説:“能喫香喝熱,不啃冷饅頭,像過小日子嘍。掉入菜裏的老鼠蟑螂,就算開葷了。”安順笑説:“不要刻薄人,志華姐下午買肉去,晚上喝兩盅。胡老三,我不相信喝不過你!”



二十六

  晚上,一個漢子坐在床上,抓起瓶子往嘴裏倒啤酒,仿佛喉管是下水道,咕嚕咕嚕半天,没有停止的意思。床下圍了一圈小青年,紅頭藍頭白頭和橙頭,都虔誠地看着“教父”表演絶活。最後一滴掉入無底洞時,疤眼把瓶子當保齡球,擲到墻角,“哐啷”一聲讓所有耳朵都竪了起來。

  他紅着眼,指着白頭:“你小子有出息!穩,準,狠!大哥頭面前,會替你説好話,等着領賞。”白頭一面“多謝大哥栽培”,一面點頭如搗蒜。之後很自豪地掃視其它顔色。

  瓊花也是這樣夸查理何:“穩,準,狠!迷死脱查。”繼第一期套房浴室之後,查理何又開發了第二期茶藝館和沐足閣。現在第三期保健池開發完畢,先請一批地方領道下水。每期開發既準又穩,狠賺一筆,客人却像汛期的黄花魚,源源不斷,越來越多。瓊花在查理何懷裏只有迷醉的表情,再找不到更多的贊美之詞。商人重利輕别離,温暖的查懷總是縹緲得很,瓊花在上面做不了一個完整的夢。面對查理何歉疚的樣子,她的閨怨就在喉嚨裏卡殻。

  “親愛的,我們的愛情還没有結晶。”

  “結晶?結什麽晶?”

  “唉呀,就是要個孩子!”

  查理何哈哈,説我們太忙了,以後吧,麵包有了,孩子也會有的。他還曉之以理:不少人晚年得子,育出科學巨頭。不能因瓊花一時衝動,壞了他結碩果之大計,盡管瓊花的肚子寂寞了三十多年。瓊花總覺得老公另有隱情。查理何的手機響了,他親了她的額頭,穿上外套,出去了,順手把門帶上。

  查理滿臉堆笑,伸出右手:“大家請!”七八個人扔掉浴巾,縱身跳入池中。他們像海豚一樣,在浸透陽光的水裏穿梭。游了一會,服務員給這群長勢良好的客人,遞上可樂、檸檬和橙汁。喝畢,他們像企鵝似的站到瀑布下,接受流水的敲打。肩背“捱揍”後,個個一副舒爽的樣子,擺着雙臂,如上岸的鴨子扇翅。

  “劉局長,那邊的池子開花了。”衆人齊轉頭,只見水花如蓮,好不誘人!各位局長頓生坐蓮之念。雙腿和腰身被水按摩得無限舒服,劉局長便嘆一聲:“還是資本家會享受!”查理何説:“享樂乃人性,環球皆然。各位養好身體,更好地爲人民服務,那是大衆之幸!國家之幸!”劉局長的腦袋閃閃放光:“油嘴滑舌。”嘿嘿嘿。之後去了藥池,什麽酒池、首烏池、當歸池,局長們好水性,潜伏水中,仿佛浸了一池大號人參。

  三叔公正需要一根人參,找遍了整個大屋,竟然令人失望。看着氣若遊絲的老人,河二扭頭離開床前,出門時正好碰着志凌從外面回來。志凌見母親抹泪,驚問其故。她説:“老人怕過不了今晚,可兒孫還在路上,没能趕回來。”志凌得知尋參事,説了句“我去找”,就騎上一輛舊摩托車,全身亂響地走了。一個半小時回來,鄉親們見應急的東西到了,都感激地看着志凌,好像他是三叔公的再生父母,三叔公也會從此起死回生,返老還童。



二十七

  三叔公毫無懸念地去世了。

  忙完三叔公的後事,河二專心致志地操勞志凌的婚事。兒女的終身大事是父母的一生事業,河二的敬業精神讓人感動。她調動了全家經濟,來迎接珍珍的首次造訪。

  配菜是待客的頭等事。她準備了六畜之四,尚缺馬和狗,便補上釀豆腐。釀豆腐即豆腐中間塞肉餡,油鍋煎鉢仔炖,外脆裏嫩,香滑可口。據説該菜是客家人的餃子。當年先民從中原南遷,思餃心切,但無麥磨面,只好豆腐相代,追求形似。釀豆腐一塊一塊的,不够融洽,有礙兆頭,河二靈機一動,又補上一個蛋花湯。六菜布桌,仍留一塊空地,讓人瞧着不够豐盛,便添了兩個小喫:蘿蔔丸子和鷄脖子粄。

  珍珍天還未亮,就起身洗漱。不是她鄭重和激動,而是李婆的安排,天亮到志凌家,圖個越走越光明的吉利。珍珍齊耳短發,規規矩矩,一絲不苟。她穿着白底藍條上衣,有點像病號,但河二寬容了這點美中不足,眼前一個皮薄肉嫩、牙如瓜仁的女子,足令她心花怒放。她看着志凌,自己臉上微微紅潤。除了偶爾倒茶,志凌没有多餘的動作,深沉得像日本影星高倉健。他仿佛是攝影師,不入戲,河二有點着急。李婆吐一把瓜殻,繽紛而落。她説:“志凌是個穩重的人,猪八戒喝了磨刀水——内銹(秀)。”一句話,逗得大家笑,珍珍便放棄了拘謹。

  河二把菜譜交給村中名厨柱子,還是不放心,到竈間探視數次,兩個小喫親自動手。怪不得珍珍吃小喫時兩眼放光,向河二請教。河二高興地介紹:做鷄脖子粄,碾薄的糯米糊兩面撒上炒過的花生仁,再抹一層白糖油,卷起來切片蒸熟,每片都像鷄項,吃起來甜香滑韌,特有嚼頭。做蘿蔔丸,選上乘蘿蔔切絲,再拌薯粉捏成團蒸熟,出籠時晶瑩剔透,清香四溢;加幾只小蝦拌幾撮葱,真是飛花點翠,艷麗之極。蘿蔔丸子入口嫩滑清甜,李婆吃得不肯停箸。

  飯後參觀房屋,珍珍很是喜歡,還向志凌提了一個小建議:門前泥地鋪個曬谷場,屋角墻根栽培南瓜和葡萄。志凌尚未開口,河二就滿心歡喜地答應了。經過一天的考察,兩家都認爲男女雙方均無意見,同意辦理喜事。志凌雖然没表態,不吭聲就是默許。當年臣子就是這樣推定不主朝政的皇帝聖旨,可見朝野政治一家親。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志高也十分愉快。他跟夏欣同看過電影,拉着手逛公園。志高買了一包魚食,餵一堆水中騰跳的紅鯉,口中念念有詞:“欣欣,吃吧。”志高背上落下一通粉拳:“我在你心中是魚?討打!”他抱頭鼠竄,很遠處才停下,靠在樹上喘氣。追上來的夏欣同又要打,見邊上來了個同事,兩人便並肩進入猴山。喝過礦泉水,夏欣同突然向紅屁股扔一根香蕉,猴子飛向空中,穩穩當當地接住,她大叫:“小志,撑死你!”説畢跑開。報了一箭之仇,她樂得一路哈哈哈。待轉過身來,發現志高不見了,一臉慌亂。正搜索,視綫被遮斷,她使勁挣扎,雙眼仍擺脱不了兩只大手蒙蔽。準備喊“救命”時,志高鬆手,她一轉身,紅唇被人深深吻住。

  紅日西斜,兩人提着三袋肉菜,回到住處。志高淘米,欣同洗菜;志高炒菜,欣同削水果。她把雪梨的皮卷得又細又長,邊削邊哼黄梅調:“你挑水來啊我澆菜……”



二十八

  受衆人慫恿,志凌到珍珍家作了一次回訪。

  他翻山越嶺,到巨石縣去,後面跟着一群婦女。她們像舊時的押鏢人,緊跟不舍,生怕志凌長翅膀,轉眼飛了。山上鬆樹正開花,蛋糕似的蓬鬆金黄。再過幾個月,鬆果就結實,如刺猬一般笑開,打柴的孩子挑取裏面的松子,嚼起來香甜可口。

  如徐庶進曹營,志凌到珍珍家一言不發。珍珍的父親以爲是啞巴,看李婆的目光很是鋭利。志凌起身,走到房中央,對着墻上的横幅凝視。珍父一會兒看人,一會兒看那龍飛鳳舞的書法,突然羞怯地説:“是撿來的,墻上有洞,遮一遮。”志凌高聲朗讀岳飛《滿江紅》,驚訝得珍父眼睁如牛,深深佩服“準女婿”的才華,不僅認識一堆亂草,還朗誦得盪氣逥腸。沾着英雄之光,志凌腹有詩書氣自華,折服了在場的男女老少。此時,李婆也驕傲得像只公鷄。

  此次出訪基本成功,取得一項重要成果,簽了一份口頭意向書。

  珍珍覺得志凌前一段婚姻無疾而終,在法律上没有什麽交待,於情於理都有點疙瘩。李婆笑説:“我早就問了村長,志凌前陣子的事,没有辦证,可以不算。”她很爲自己有早作準備的聰明而自豪。但這一説,珍母便放心不下,催着新人去領結婚证,有個证就能保证點什麽吧。证就是個框,至於框住什麽,证就不管了。國人信证,從準生证、畢業证、上崗证、暫住证到死亡证,各種证鋪滿人生路。志凌猶豫不决,李婆美言一番,珍珍看着自家未來男人也是個老實人,就免强同意先擺宴席,再辦证照,過一段無证駕駛的日子。

  河二交换了新人的庚帖,在算命瞎子“王鐵嘴”處選定了吉日,就專等陌生人來叫一聲“媽”了。好日子總是姗姗來遲,河二實在忍不住,又找李婆商量宴會的菜式,盡管已經談過十多次,連切葱段的長度都研究了八次。離喜慶的日子尚有一周,她吩咐柱子備辦酒菜,本想讓疤眼協助,可他總是神出鬼没,神龍見首不見尾。

  農曆五月初三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珍珍很低調地來了。她覺得再婚,就像“伊拉克海灣戰争”一樣,已是舊聞,没有必要渲染。河二家裏,却貼滿大紅雙喜,氣氛熱烈,如同唱戲。道賀的客人陸續到來。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叔奔入屋内,拉着新娘子就往外跑。難道要演現代版“王老虎搶親”?事情太突然,河二只好楞着。倒是李婆反應快,直追到半山的一棵老鬆樹下,男人才鬆手。珍珍滿臉漲紅:“爸,你要干什麽!”男人氣急敗壞:“你是想男人想瘋了,999元就把自己賤賣了!”李婆説:“身價銀是你點了頭的。”男人駡起來:“當時我高興,多喝兩杯,你們趁我醉,合起來騙我!”李婆跟他商量,男人始終咬定:他家的優良品種非19999元不可。這可是個大數,李婆作速進見河二。

  憑空多了近二萬,過兩個鐘吉時便到,河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恨這種囤積居奇、憑空漲價的做法,身體晃了一下,就靠着大門軟了下去。志華招呼大家扶住母親,跟李婆説了兩句,就跑到村長家裏,她給安順打電話。一個鐘後,安順帶回的兩捆厚厚的鈔票交給珍父。珍父數清款項,唱着小調朝後山去了,心裏高興:幸虧酒醒得早,險些便宜了這小子,那點才氣,哼!



二十九

  珍珍的女兒歡歡,長得像春天裏的一顆嫩芽,既清新又可愛。她的小嘴巴流着蜜,叔叔長阿姨短地叫得人高興。跟美國明星瑪麗蓮·夢露一樣,歡歡過早地失去父愛。她不明白别人爲什麽要把車子對着爸爸開,只曉得他的雙臂有力,肩膀厚實,騎在上面,女王似的可以藐視天下。每天夜裏,她伏在爸爸粗大而温暖的懷裏,像貝殻裏的一粒珍珠,酣然入夢。夢中,自己如一只彩蝶,在花叢裏翩翩起舞。

  不知造化玩的是哪一種遊戲,好人總是活得不如意。珍珍的丈夫生得高大壯實,還有男人少見的唇紅齒白,任陽光炙烤和泥沙磨礪,他依然白净得讓女人嫉妒。這樣的完人,偏偏缺乏原始的創造能力,診斷了不下十次,醫院的報告單還是冷冰冰的字眼:精稀不孕。活在掌心裏的珍珍,泪腺日益發達,哭得男人恨不能摘一顆星星來哄她。男人不惜奉獻一切,無法滿足女人求子的心思。女人不怨男人,她逢人就打聽良方,見廟就拜佛燒香,始終不能“驚天地,泣鬼神”,男人的精工廠悲哀地瀕臨倒閉。男人想到了以原始的方式向人借種,話才出口,嘴角就留下珍珍五條鮮明的指印。

  一個草尖掛滿露珠的早晨,男人挑着秧擔準備蒔田。經過瓦窑時聽得一聲嬰啼,歡歡便幸運地投入珍珍的懷裏。夫妻倆無暇責備棄嬰者,日夜守護面黄唇紫的孩子。珍珍把寫着孩子生辰八字的紙頭和一條圍巾收好,精心地餵養歡歡。盡管歡歡血管裏没有養父母的血,却淌滿慈愛。上帝或許妒忌人間的美好,珍珍的家庭突然天崩地坼。孩子有水上落葉的飄泊之感,珍珍也一下子改變了人生態度:不再執着,變得隨遇而安。

  歡歡見媽媽長久地枯坐在床邊,收起陀螺,偎在珍珍身邊,試探着問:“新爸爸呢?長什麽樣?”珍珍的天空没有雨,盡是灰色。她知道志凌逃婚,却不明白爲什麽。“我爸雖然囂張,讓人顔面盡失,可你家也没什麽優越。”珍珍抱着女兒,肩膀一聳一聳的。女兒乖巧地替母親擦泪,説:“我再不惹你生氣了!”

  河二掀簾進來,給歡歡抓一把糖,愧疚地看着兒媳。她清楚地記得,昨天母子倆還同桌吃晚飯,滿以爲他睡遲了,今天早上竟没留意。親家一鬧,更没工夫關注志凌。勢成騎虎,河二忍泪開宴。幸虧珍珍賢惠,向婆婆表示: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會等志凌回來。背着人,河二捶自己的胸口:怎麽生出這等窩囊廢,放着好媳婦不知疼!

  柱子收拾了厨房,點上一支煙。看着眼睛紅紅的河二,説:“嬸,你還記得三叔公過世的前一天嗎?”

  “嗯。有事?”

  “你想想,這麽粗的人參,可貴啦,志凌一下子就借到了。”

  “他還没膽子偷!”

  “想偏了。我懷疑人參是瓊花給的。他説過温泉公司的老闆娘是他的同學。”

  “老糊涂了,李婆也提過她,我竟没想起來!”河二拍了一下大腿,停了停又説,“人家是金枝,又嫁了富人,礙着志凌什麽事?”

  “都找遍了,就差天天南公司没去。”柱子説完,就騎自行車出去。





三十

  窮小子拾得一個鷄蛋,夢想開創一番事業。他先孵蛋,小鷄長大後下蛋,再孵蛋再養鷄,如此子子孫孫,不日就鷄滿棚蛋滿筐,變賣成錢,大型養鷄場便蓋了起來。小伙子成了老闆,擠身富裕階層,然後娶上幾房太太,生一堆孩子。正陶醉着,不慎跌脚摔跤,蛋打“鷄飛”。

  讀了這則笑話,志高苦笑了一下,合上英語教材,踱到窗前。他想創業,欲擺脱眼下因人成事的無奈,只是一筆積蓄不翼而飛。接到河二的電話,他趕赴哥哥的婚禮。長途汽車像摇籃,由不稱職的父親晃着,但志高還是睡得熟透。到站下車,欣然張目,打了個呵欠,却合不上嘴,自己的行李讓人調了包,存摺和證件全在裏面。唉,夢裏花落知多少!

  正發呆,夏欣同提着盒飯悄然進來:“該喫飯了,還在想你的錢和大哥?”志高轉身,看着心上人不似往日的雀躍,摟着她的肩,扺着她的額:“怎麽啦?”欣同涌出兩顆亮晶晶的眼泪,叭嗒掉地上,隨即伏在志高懷裏嚶嚶而哭,一面捶着他的肩膀,一面喊:“爲什麽要這樣!”志高用袖子爲她拭泪,把她扶到沙發上。欣同厥着嘴不想吃,志高擁着她没法吃。

  盡管志高一再努力,但還是不能改變董事長的决定:欣同調往浙江温州分公司。起程在即,欣同到辦公室收拾東西。平時,她是辦公室裏的空氣,穿花蛺蝶款款飛,總能給大伙帶來滿園春色;今日却端莊得像一只孔雀。男同事私下裏摩拳擦掌,大腦裏把董事長揍得體無完膚。

  欣同把一摞文件抱進工場部長室。部長楊文敬從寬大的寶座上一躍而起,推了推眼鏡,笑吟吟地説:“欣欣,説一聲就行了,何必親自搬,萬一閃了腰怎麽辦?”

  “閃了你不就更高興?”

  “哎喲喲,你生我的氣干嘛?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哦?”欣同有一絲喜悦,楊文敬一走,志高少一個對頭。董事長認爲志高是孫悟空,除了念緊箍咒外,還得讓他經受九九八十一難,才能皈依佛門。老闆的小蜜“白骨精”,讓表哥楊文敬跟志高陪練,志高不知感激,反而生怨,豈有此理。做人難啊。

  “我被流放了,不知得罪了誰。深圳多好,要到温州那個破地方!”

  欣同油然生出一種憐憫:“下基層鍛煉,老闆要提拔你。”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一個小文員,干嘛也要跑那麽遠?

  “幸好有你相依爲命。不然,我就屈死他鄉了。”

  “怎麽説話,誰跟你相依爲命?”欣同還是得到一絲安慰,雖然他這人有點纏不清,但人生地疏,有個熟人説話,總是好些。

  志高驚悉同行的還有楊文敬,嘆道:黄鼠狼給鷄拜年——没安好心!經志高點化,欣同才想起平時楊某獨特的眼神。楊文敬一副謙遜的樣子,大事小事,有事没事,總找欣同研究研究,然後就一聲聲“欣欣”叫得人起鷄皮疙瘩。他寫了一首詩:“想吃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像黑葡萄。”要欣欣斧正,她便在下面寫了一行字:“葡萄生根,長滿緑葉,看不見血盆大口。”楊部長受傷了一周,之後又“欣欣”起來。

  志高本來打算來一段“霸王别姬”般的悲痛,知道了事情蹊蹺的根由,便演變爲憤怒聲討。當年駱賓王《討武曌檄》激情澎湃,文采風流。此時,志高如果不一味的捶桌子,拿起筆來,也會寫出驚世妙文的。桌子攔不住飛機,欣同捏着機票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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