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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四十一~五十

四十一

  小玉曾經是村裏的亮點。她的長發,攪亂了多少心湖。當别的姑娘穿成水桶模樣,她就如向陽花木,早早逢春:束腰窄褲,收割了無數的目光。小伙子争着展示雄性驕傲,有力的下巴,鐵一般的胳膀,發達的胸肌,玉樹臨風的腰身。根據優選劣汰法則,一些癟谷自慚形穢,躲到人後去了。飽滿而不閃亮的,也主動退居二綫。排頭兵剩下五人,阿卓有幸列入。然而論力氣,論壯實,論高大,阿卓都有三個對手。人類之所以統治了動物,就是多了一點心思。阿卓的勝出,在於心眼活。結果别人都很不服氣,認爲這不是公平競賽,但小玉的心已拴在阿卓身上,其餘三人只好無可奈何地認輸。老星叔嘿嘿一笑,敲了三人的腦袋。

  山稔熟了,野梨圓了,阿卓讓小玉第一個嘗鮮;桃花紅了,李花白了,阿卓讓小玉閨房最早芳菲。他拉她到八石山太乙岩去,他一肚子的故事,讓她歡欣得時間没了份量。她問:“别人都嚅嚅囁囁的,你怎麽一根舌頭盡是傳子?”阿卓笑而不答。其實他是二道販子,故事的源頭是老星叔。此人老伴過世後,孤僻起來,不大跟人溝通。阿卓總在老人眼前晃,還幫些力氣活,待他生出“孺子可教”的善念時,阿卓就拜師學拳。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拳没學成,套了一堆掌故。

  小玉的逆意出嫁,阿卓踢傷了門前大桃樹,負氣到廣州學藝。這小子有天賦,三下兩下,汽車維修技術便學會了七八成,到後來還總結了一套心得。他離開師傅,另立門户,經營起自己的事業來。正順風順水時,小玉飄然而至,阿卓春風得意,恰似當年的周公瑾。每周抽二個晚上,阿卓把自己洗得干乾净净,携着小玉逛廣州“上下九”,收穫大堆衣服。於是小玉就在廠裏開“時裝發佈會”,工人沾老闆的光,一飽眼福。小玉在光孝寺裏購得菩提葉,過塑加工成墜子,係上繩索,套在阿卓脖子上,他從此不願再取下來,洗澡也不例外。

  阿卓出事後,志高加入,公司重組,工廠規模比原來擴大了兩倍。玉高公司不滿足於維修,要跳出“污黑”,涉足銷售。富起來的廣州,購車人群暗暗增大,志高正是看中這點,才抛却“前嫌”,第一次當起老闆來。志高一記妙招,讓公司華麗轉身:“成立一個‘技術部’,阿卓任總教頭。”迫於恩人的壓力,阿卓不便保守。跟踪了半年,一批骨幹已成,提薪留人,玉高一下子就成了生機勃勃的企業,讓鄰居遜色,讓同行刮目。此時,阿卓佩服志高的同時,心裏有一絲不暢快。

  一絲發展爲一股,不暢快變爲不愉快,是志高要在東莞設立分公司時。志高的理由:東莞是深圳的貨倉,廣州的後花園,得天獨厚的優勢促使經濟騰飛,富起來的百姓定然追求高消費。阿卓反對:東莞農民剛剛洗脚上田,讓他們去看芭蕾舞劇,期醒(神經病)。志高反駁:古書有則文字,説魯人想到越國去賣鞋,别人勸他不要去,因爲越國人披頭散發,赤脚走路;現在越地江浙之人,恐怕他們的皮鞋比魯地山東,要亮得多,名貴得多。阿卓不服:那是千年等來的結果,千年之後,我們連一顆塵埃都不是。志高更來勁:“想想小時候,我們看過電視嗎?電影都少看!現在高清晰,純平,液晶,不久還有數碼。發展是加速度的,老兄!”

  看着兩個男人打擂臺,小玉過來和事:“家和萬事興,商量行得萬年船。”男人説得差不多了,就等小玉一票,作個决斷。她嫣然一笑:“本來這是男人的事,我只提個參考意見:先抽小部分資金,到那邊試試看。”阿卓要反對,小玉使了個眼色,他就默認了。

  某日受客户之邀,到東莞星級酒店喫飯,志高結結實實開了眼界。早到的志高臨窗閑眺,見兩部寶馬徐徐駛來,穩穩地泊在門口,下來四個人。入店來,志高跟西裝男人握手:“杜老闆好!”杜老闆介紹其他三位:“都是朋友,住附近。”志高見一個捋起衣袖,一個夾克領子向内翻,一個夾着皮包穿一雙拖鞋。見志高狐疑神情,杜老闆哈哈大笑:“三位農民兄弟才是真正的有錢人。”付賬時,農民皮包裏一磚一磚的,滿是!志高立即下定進軍東莞的决心。



四十二

  珍珍下定决心走一趟:白紙黑字寫着,怕什麽。

  文劍鋒唱着歌洗完澡,跳着舞穿衣服。結果内褲和襯衫均穿反,重來時弄掉了一顆扣子。幸好還要加外套,襯衫就不换。這麽多年,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今日終於帶上女朋友,心情甭提有多高興。他一伸手:“票,給。”珍珍要取,他又改主意:“還是我揣着。”

  老文截停一輛的士,珍珍一把奪過行李:“要坐你坐,咱農民哪有這麽嬌貴!”的確,到車站就只有八公里路程。的哥白他一眼,冒一團黑煙走了。老文重新把所有行李攬在自己背上,珍珍感激地看他一眼,竟把他造就成問題不斷的小愛迪生。

  “給你出個題,聽好。‘太平洋’中間是什麽?”文劍鋒期待着答案。

  “水唄。不對?海。又不對?島!還是不對,煩不煩?”珍珍的耐性降到接近水平綫時,才得到答案“平”,便哈哈哈,“吃飽了撑的,腦筋要這樣轉彎嗎?”

  文劍鋒從珍珍的左邊轉到右邊,怕她被車什麽的撞着,他要履行“人身安全”的合同條款:“再猜一個,這題對你容易。同時一媽生的兩個孩子,不是雙胞胎,爲什麽?”

  珍珍對這問題十分鄭重,反復思考,説:“是連體嬰兒。”

  老文撲哧一聲笑:“你的腦筋轉得可真快!答案是三胞胎的兩個。你怎麽知道‘連體’?”

  珍珍不肯説,只是反駁他:“不可以是四胞、五胞、六胞嗎?答案有錯。”老文笑着説:“是,是,是。”又揪着珍珍不願説的事,最後她紅着臉告訴他:上茅房没有手紙,扯了一張報紙,是報紙上登的。老文益發覺得珍珍純真可愛,只是激動起來,也不敢擁抱她。

  平日覺得相當遥遠的車站,竟然輕易就走到,不能不説是什麽情起着作用。老文突然有了很多感悟。

  車子摇得兩人昏昏入睡,一車無話。做够七個小時半香不甜的夢,車進入福建省漳州市東山縣車站。兩人又合坐一部摩托車,到了文劍鋒的家。此處都是石房子,青麻石一條一條的,十分實在。珍珍覺得如此蓋房太奢侈,劍鋒朝遠處一指:“瞧,大海。”原來是這樣:海風强勁,只有笨重的東西才能對付。他還説:“當年石屋是用來防倭的,造屋習慣一直流傳至今。”隨即領珍珍在海邊礁石上看一段“長城”。透過城墻箭垛,海面浪花翻滚,第一次見海的珍珍,高興得又叫又跳。老文説:“這東西誰築的?”珍珍覺得太小兒科,實在瞧不起人:“秦始皇!”他仰天一樂。珍珍犯嘀咕:“又錯了?”劍鋒拿了拿腔調:“文某不才,還是知道爲明代名將戚繼光所建,用於抗倭,抗日本人的老祖宗!”又領她看鄭成功東渡時的指揮臺,只見海上白帆點點,巨輪似浮標。當年國民黨部隊也在此處潰逃。如此有歷史感的地方,讓珍珍大長見識。

  入得屋來,劍鋒脱去外套,襯衣缺了一個扣子,露出一塊白肚皮。珍珍問:“有針綫嗎?”之後現場辦公,馬上縫起來。劍鋒血液流速加快,胸口波浪似的起伏。珍珍説:“干嘛?我只是學雷鋒做好事,小心違約罰款。”文母從地裏回來,摘下尖頂竹笠,見兒子帶回了她朝思暮想的東西,笑得眼睛眯成一縫,還冒了兩滴濁泪,連忙張羅了兩碗糖蛋。見珍珍吃得香,她過來拉手:“再來一碗。”珍珍打了個飽嗝:“不,謝謝。”珍珍忽然覺得有點像自己的母親,便對老人親切起來,不知不覺就幫着揀菜,洗衣,刷碗,甚至提了一桶猪食,轉到屋後,一聲“羅羅羅”,兩條肥猪便“嗷嗷嗷”吃得香。鷄也好客,跳着來啄食桶沿的殘羹。

  晚上,老人避開珍珍,問劍鋒:“定好日子没?”他皺了一下眉頭:“遠着呐。”老人臉一沉,走開了。夜深人静,文母偷偷開一條門縫,就着廊燈,依稀見着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心裏很不是滋味。這麽勤快的好媳婦,上哪找?劍鋒真是!老人不敢多問,問了生氣。忽然又喜上眉梢,怕是鬧點小彆扭,哪對小夫妻不是這樣?



四十三

  志凌跟珍珍的彆扭鬧大了。曾經站在兩個沙丘上,彼此都在視野裏。經年的風,沙流丘遷,兩人已不知對方的踪迹。本就是對開的兩部車子,偶爾車轍交織,傾蓋一次,打個照面之後,各自踽踽駛向遠方。志凌的苦水,溶了一絲歡歡之甜,歲盡年末才不會太凄凉。

  河二的心苦澀得如未熟的柿子。志高不回家,要守新房,河二明白這個規矩。珍珍的不告而去,凉透了老人心。看着鏡中自己鬆馳如布囊的眼瞼泪袋,河二暗暗地駡着志凌,除了恨,母親又能做什麽呢?她默默地收拾各種臘味,鷄鴨僵硬地暢開胸懷,臘肉一片一片似菜刀,在河二手裏咔嚓咔嚓地響。

  “媽,我到廢鋼廠去。”志華在收拾衣服。

  河二以爲聽錯了:“明天就是除夕,你還要去哪?”

  “安順打了幾次電話,催着。媽,你也不想想,人家對我們多好。”

  河二無話。沉默一會,説:“那屋和店呢?”志華扛着包跨出門檻:“有胡老三,還有安定哥。”安定是老四,比安順大六歲,比志華大四歲。

  河二對着樑上掛的豐盛年貨發呆。刑偵隊長對着一個塑料袋發呆。仿佛是多年不見的情人,他認真研究袋裏那柄破匕首的每一個細節。斷掉的一截在東門大街的一家茶葉鋪門縫裏找到。

  “老徐,給個準確時間,案子擱大半年了。”一個中年男子,臉圓得像十五的月亮,肚子异常壯觀,皮帶退守到臍下一尺,他不時要扯一下,以防掉褲頭,嚇暈街上無辜的男女,“我向副縣長匯報過了。”

  “董老闆,急不來,我們天天操着心。你的珠寶店被盗,損失不少,我們也痛心。去年跟你説裝報警器,連上公安指揮大樓,你不願意,説我們圖自己省心,還詐百姓的錢。”副隊長不滿地説。

  老徐見董老闆獨佔一座樓梯走下去,便揮揮手:“走好,不送了。”他踱到座前,點一支煙,猛地吸一口,哼了一聲,鼻孔兩道青煙,似倒生垂榕,慢慢長大:“有兩個臭錢!”他又瞄上了,突然叫道:“死肥佬還真送來靈感!”

  老徐發現刀柄一個模糊的貼紙痕迹,兩人仔細辨認是梅花的形狀。副隊長説:“又是梅花幫!珠寶店挨着茶葉鋪,茶鋪無損,志在盗寶。”老徐長嘆一聲:“問題是我們至今還没有抓到一個,一幫人作案一次就鳥獸散。不是我們不行,而是敵人太狡猾。”

  “天天南案的兇手審訊有進展嗎?”老徐把額頭擰成一個“川”字。副隊長説:“那個‘白頭’,一口咬定與梅花幫無關。不過,據沐足閣的技師透露,此人常到那玩,喜歡帶一根棒球棍。”

  “棍呢?”老徐兩眼放光,似乎有了新希望。“他説扔掉了。到安順店裏找,工人説見過,後來不知下落。”副隊長説。兩人對視一下,老徐説:“必須找到!”

  河二十分喫驚,區區的鋤頭把竟引來一身制服。球棒已削得變了樣,再没有什麽痕迹。國徽閃閃,而帽子下的一張臉顯得十分失望。他騎上摩托車準備走人,圍觀的强嫂説:“還以爲疤眼又出事了。”副隊長耳尖,咯的關了電門,跳下來:“嫂子,誰是疤眼?”當下大家不吭聲,有的悄悄走了,似乎是一個久遠的傷痛,没人希望再揭開它。疤眼已三年不在村裏露面了。

  “徐隊,研究一下抓捕計劃。在村口私下問明白疤眼特徵,跟森林公園的劫匪模樣相似。受害人阿卓臉上也有梅花貼紙。”副隊長在燈下攤開一張地圖。

  經過幾天的明查暗防,終於一個傍晚,疤眼出現在公安的攝像鏡頭中,在城南的一個出租屋裏被逮。副隊長説:“還梅花來梅花去的,你以爲行俠仗義?”疤眼説:“大哥頭的餿主意,説要像拉登一樣,承認自己做的事。”最後“白頭”也招了,一網下去,撈了九成,抓獲十八人,“大哥頭”和“藍頭”失踪。

  志凌告訴河二:“大叔過自己的日子去了,媽,你不用惦記他了。”志凌知道,布告就貼在大榕樹上,疤眼因調包、打架、搶劫、盗竊,情節惡劣,數罪並罰,判了無期。河二再不去大榕樹,也不看布告。志高回家時在車上丢失的證件,一直在疤眼手裏,後來才交出來。

  風梳雨涮,河二像一株野草,烈日蒸不干,霜雪壓不斷。不過,頭髮又白了一層。



四十四

  查理何設宴江津酒店。店内輕樂細作,地毯描金走綉,墻上掛着名畫仿品。靠着廳柱的兩個巨大的景泰藍鵝頸瓶,龍飛鳳舞;廳中央一個三米高的魚缸,銀龍和紅鯉優雅地擺着身姿,或懸或游,安閒無比,在珊瑚礁間流連。

  客人陸續到來,查理何招呼入席。大家坐定,每人座前兩個酒杯,高脚杯盛着澳洲紅,水晶杯酌滿XO。查舉杯:“徐隊爲民除害,小弟代表百姓感謝!”一仰而盡。徐隊長説:“份内之事,不足掛齒。本人不勝杯酌,領情領情。”説畢輕啜一口。劉局長像一部電力不足的電梯,慢慢地站直身子,把酒杯推到桌中央:“鐵包,打掉梅花幫,大快人心,爲小兒出了一口惡氣。前段時間躺在床上養傷時,小兒還哼哼唧唧,今兒個屁都不放了。我父子倆敬你三杯!”三杯倒入口中,滴酒不灑。徐隊長秉公辦事,人稱鐵麵包公,官場簡稱“鐵包”。鐵包欠了欠身:“承蒙奬譽。貴公子的確要收斂,弄出事來上頭怪罪,忙得徐某分身無術。往後還請劉局在縣太爺處美言幾句。”劉局長一咧嘴,肥嘟嘟的下巴裝滿笑意:“犬子當嚴加管束,感激賜教。”心裏不悦。鎮府胡秘書機靈:“徐隊快人快語,愛説笑話。劉局榮興在即,我們舉杯同慶。”劉局長轉嗔爲喜:“八字還没一撇,美酒落肚才是真。”大家喝酒。查理何笑説:“徐隊是輕易請不動的,今日以‘賞梅’爲由邀來。不然,他又要駡我擺‘鴻門宴’。”説畢,叫服務員拉開簾子:一盆白梅,枝頭堆雪,微微有香。衆人嘆好,徐隊長繞梅三周才歸座。

  胡秘書有個驚人的嗜好,即每上一道菜,都高呼:“這輩子還没見過這麽好的菜!”初次同席者,常被他的驚嘆嚇一跳。他是席中的“周星馳”,很得衆人喜愛。酒過十巡,胡秘書上洗手間,回來見碗裏多了一塊咬過的醬骨架,看看大家,只見劉局長微笑不語,便説:“領道的關懷無微不至,温暖具體,十分露骨!”説得衆人噴飯。他叫服務員過來,耳語一陣,便耐心地等着她裊裊婷婷地離開。查理何敬了一輪洋酒。服務員拿來掏耳勺和一把鑽子,胡秘書説:“鑽太粗。”把服務員的胸針取了下來。三種工具齊上,硬是把骨間一點頑固的肉分子剔出來,美滋滋地吃着:“領道借醬骨架作指示:有條件要上,没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説畢遞上一個稀土礦開發報告。劉局長哈哈大笑:“鬼精!”

  飯飽酒足,徐隊長告辭。江津酒店老闆過來,凑成一桌,打起麻將來。打了七圈,查理何伸腰揉眼打呵欠,恰劉局長的手機響了,他躲到外面講電話。胡秘書説:“女朋友寂寞了,劉局這圈打不下去了。”劉局長慌忙進來:“不好意思,急事要辦,改日奉陪。”查理何正好也要辦事,借機散臺。他握着胡秘書的手:“稀土礦,你四成乾股。”

  志凌一走,瓊花如兒童没了玩伴,寂寞似水中之墨,不斷擴大,後來變得無邊無際。公司上了軌道,活兒少,她閑得時間長滿青苔。每天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懶散得像冬天太陽底下的一只猫。她看着温泉裏洗得全身緋紅的男女,看着兩眼布滿血絲的麻將客人,心裏十分羡慕,因爲自己連這點興趣都没有。佛家禪定,心水似九寨溝,寧静而清明;瓊花的心水,却是一勺黄河,混濁而跳動。她如遠嫁的昭君,自己在家鄉被人流放了,查理何根本不關心她的心思。

  又是一夜冷衾孤月。陽光把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時候,瓊花才起床對鏡,亂雲飛度,無意收拾。正呆想,門悄然而開。



四十五

  “親愛的,瞧,給你帶什麽來了?”

  “白金項鏈?”

  “這鐵盒子裝首飾?你真有想象力。”

  “DVD?”

  “NO。是MODEN,拔號上網工具。”

  瓊花跳起來摟着查理何,滿面春風:“哇噻,還是老公好!”除了“哇噻”,查理何對後半句比較滿意。自己略施小計,就贏得芳心一片,可見女人的野心不大。只要無形的“蜘蛛網”粘住了瓊花,後院不起火,查理何便可暢遊商海。過去在美國學到的一套商業技術,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面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他找到了符合國情的做法,事業之樹正根深枝繁花兒密。

  與查理何不同,安順没有上頭捷徑,他走的是檏實之路。坐纜車游山,雖然輕鬆安逸,但少了曲徑通幽、迷花倚石的樂趣。安順一步步走來,有點艱難,却十分充實而穩當。夜深人静,他帶着愛犬,巡視廠區,聽着工人起伏的鼾聲,自己仿佛是一位躊躇滿志的將軍,臉上漾着微笑,心情如月輝明静净。

  志華問:“請一個這麽厚重的司機,不耗油嗎?”安順的坐駕是國産普通小車,司機却是進口的印度人,粗黑高大,二百多斤。因爲酒店關門,薄餅難賣,這位在中國娶妻生子的外國人,便投奔安順。安順認爲汽車是會動的資産,必須鎮住,印度人的威武,正合他的心意。兩個猛人坐在車上,真如成人騎着童車,怪不得志華疼惜。志華更疼惜的是安順的身體。由於長期飲食不定時,落下胃病,所以志華爲他打點好普洱茶,時時帶着。深夜歸來,安順定然能吃到一碗夜宵,冬有湯圓,夏有緑荳羹,春秋兩季是肉糜粥。

  菜干湯、鷄骨草湯、五指毛桃湯……志華會做各式粤菜湯飲。因惦記着志華的老火靚湯,安順極少在外留宿。當然,那一盆温熱適中的洗脚水,也使鋼鐵男人化作繞指柔。於是志華的櫃檯上多了一些贈品:美白系列,護膚系列,防皺系列,防曬系列。小時長痘長癤,一張臉似月球表面,留下坑坑窪窪,但經不起化妝品的粉飾,就如坎坷之路,鋪上水泥柏油,硬是亮麗起來。志華的臉上,停留了男人更多的目光,當然數安順的最動人。

  把志華囚禁在厨房裏,安順於心不忍。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日子,安順拉着志華唱KTV。入了厢房,志華端坐着,十分推讓。本來唱歌是她的天賦,看着一堆機器,聽着華麗的伴奏,反而膽怯起來。就像乞丐進了大飯店,讓人侍候着,會有吃之難咽的感覺。在安順的鼓勵下,試了幾首,漸漸鎮定,不久便乳燕出谷,往後就海鷗翱翔,别人聽得痴迷。

  “尾指翹起來,頭抬起來,身子往左邊偏一點,丁字步。哈,今夜明星誕生!”安順高興得蹦蹦跳跳拍下志華美麗的造型。大家鼓掌,場面十分熱鬧。志華有點羞澀,一慌張,高跟鞋往後一翻,扭傷了脚。回到廠裏,安順扶她下車,扶她上樓。在拐彎處,安順突然蹲下來:“姐,上來。”志華一臉紙紅:“不要。”拗不過安順,便被背上。男人的肩膀好結實,腰身暖烘烘的,志華如在夢裏,希望樓梯無限的長。

  剛上了一層樓,安順瞪大眼睛,張着嘴,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四十六

  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站在樓梯口,看了安順兩人親密的一幕,迅速轉身往上走。安順的笑容如一朵曇花,經歷不算長的凋謝過程。被人撞見好事,仿佛舞臺演出的孩子,正蹦跳得歡,突然掉了褲子。安順收拾好情緒,便追了上來。

  “嫂子,把人嚇糊涂了。”志華喘着粗氣。

  珍珍笑着道賀,走進房裏,放下挎包,坐在門口沙發上,看兩人張羅。志華泡了一杯單樅茶,並問“喫飯了没”。珍珍點點頭:“下午就過來了,聽保安員説你們去唱卡,就守候在這。”安順説:“嫂子是貴客,來時打個電話,我們去接。”她把卷在手裏的包帶放開:“走得有點急,只記住地址,忘了電話號碼。”

  志華跟小玉,是兩塊石頭,並不相親,跟珍珍却十分投緣,姐妹一般。拉着珍珍的手,志華驚嘆:“益發嫩白了,用了啥?嗬,還戴戒指!我哥啥時這麽大方?”珍珍知道,文劍鋒才是最好的護膚品。本來兩人合同期滿,各歸各的道,文劍鋒却玩起文字來:“租期十五天,坐車和準備時間不包在内,還得延一天才够數。”時間有的是,珍珍不計較。她不上飯堂,仍到文家喫喝。一旦破例,原則就决堤。劍鋒首創“天下免費的午餐”後,又送出“白住白用”的套餐。吃人的嘴軟,珍珍想借洗碗做家務贖罪,没想到勤快的男人事事搶先,弄得像學雷鋒做好事似的。後來珍珍偷偷去市場買菜,不時還捎一件男人襯衫什麽的,悄悄地墊上三千元租金。

  珍珍摸了一下紅寶石:“你哥可能嗎?朋友送的。”志華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該死,燙着你没?”説畢給珍珍一方手帕擦褲子。珍珍深深地吸一口氣:“本來想跟你媽説的,她老人家身體不好,就過來找你。”兩人長吁短嘆,談到深夜,泪水濡濕二塊毛巾。志華説:“我哥的熊樣,咋能入你的眼?本來你們就拖着没領結婚证。”珍珍抽泣一聲:“我等過,他可是在哪?”安順嘆道:“志凌哥真是昏了頭。”

  “歡歡怎麽辦?”珍珍蹙着眉頭,一副病西施的樣子。文劍鋒想要自己的孩子,珍珍把歡歡當心頭肉。安順説:“歡歡是乖孩子,留我家吧。”珍珍説:“你們也會有孩子。”志華和安順异口同聲:“我們?”兩束目光空中相遇,撞出閃電,照徹心底。秘密如同花蕾,開放後就新鮮不了幾天。兩人都笑着,不再腼腆。志華説:“媽捨不得,歡歡是她的拐杖。”

  河二每天早上都給歡歡梳辮子,一邊編一邊念叨:“姑姑回來送寶貝新裙子,叔叔回來送寶貝新鞋子。”辮梢咬上兩只蝴蝶,河二目送孫女走出村口去上學,直至蝶兒飛出視野,消失在山那邊。她收好志高寄回的錢,想着兒子的終身大事。她隱隱約約知道兒子有女朋友,很遠很遠,長得十分水靈,可是兩人馬拉鬆賽跑似的,幾年下來都没有到終點,河二没了底氣。她覺得成家就像唱戲,序幕太長,久久不入正題,看的人都失去了耐性,不知角兒還有没有勁?

  不過,阿秀正起勁。她叫父母到公司來偷偷考察楊文敬。回到家,老頭説:“斯斯文文,值得投資。”老太太一拍掌:“對!快寫請柬!”兩位老人經營着一個五金廠,很有規模,想找個商界的好後生做乘龍快婿。阿秀是獨苗,是掌上明珠,老頭有意讓她到大公司裏歷練歷練。第二天,阿秀把一封信交到楊文敬手中。楊打開芳香四溢的信,抽出一張請帖:“承蒙眷顧,愛女感懷。特備淡酌,席設舍下。聊表謝意,不却爲盼。”他推一下眼鏡,笑道:“口福不淺,何方神仙相邀?莫守義是誰?”阿秀白他一眼:“還能是誰?我爸!”楊文敬踱起方步來:“無功不受禄,謝過兩老了。”阿秀急得跺脚:“楊經理架子够大,老人都請不動!再説我幫你約欣同,你就不能遂我一個願?”楊文敬吃了一驚,隨後笑説:“原來是你的鬼主意!好,讓你‘綁架’一回,下不爲例。”阿秀要拉他的手臂同行,他一揚手:“我换衣服,你樓下等我。”楊抓起電話:“欣欣,今晚有應酬,明天再陪你。”

  欣同撂下電話:“萬歲!脱魔爪矣!”她打開電腦,要跟志高QQ,見郵箱有信。尚未讀完,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伏在桌子上,哭得旁邊的茶杯微微作響。



四十七

  志高再次被董事長炒魷魚,信裏講了事情的經過。

  董事長的數學修養並不高,對簡單的幾何原理却運用得十分神妙。他明白“三點决定一個平面”的真理,讓志高跟楊文敬對壘,兩人同時效忠自己。果然這幾年公司平穩發展,而且迅速壯大,像一株榕樹,鬚根觸地,都長成根根粗干。公司涉足物流、地産、娱樂、零售等多個行業,均做得風生水起。

  志高從辦公室出來,走過一片草地,到董事長辦公室去。他穿着銀灰色西裝,胸前粉紅的領帶在風中輕輕地飄起,手裏寬大的黑皮夾印着“策劃書”三個金字。他敲門進去,小蜜“白骨精”從董事長身上起來,打了一個響指,後門一位服務員端着一杯咖啡,送到志高跟前。志高坐在沙發上,看着對面的斜靠在皮椅上的老闆。老闆只有幾根頭髮,黑油油的自額向後伏着,像寫了幾個長長的括號。按志高簡單凌利的處事方式,老闆的幾根東西實在没有必要,乾脆剃個光葫蘆來得痛快。老闆却物以稀爲貴,還專門配一把梳子,用上等的緬甸翡翠作柄,時時帶在身上。據説晚上還戴着帽子睡覺,以防愛發慘遭不測。每個人都有癮癖,“白骨精”白小姐調皮得可以大把燒錢,就是不能老闆頭上“動土”。

  剛打開《第四連鎖店策劃書》,志高正要陳述,老闆煩躁地擺擺手:“董事會上説。小白給他念個東西。”白小姐錯把大理石地板當琴鍵,彈出清脆的足音。她走向書櫃,取出個文件夾,念道:“公司第七十七號文件:志高自今日起免去……”

  受着風的縱寵,公司門前的旗幟歡快地飛動。志高靠着旗杆:“什麽副總經理,明昇暗降!幸虧早一步推薦了經理人選:大砲。没想到老頭子竟然同意。”大砲追隨志高多年,作風坦率,只是説話快過子彈,容易傷人。公司的清流倒敬重他,王維幫、陶潜派、東林黨喝酒時都跟他碰杯。喝起酒來,他會犯點糊涂。有回喝到八分,摟着女同事的脖子説:“咱哥倆這輩子同穿一條褲,不——翻臉!”

  白小姐一襲紫色長裙,雍容華貴。她雙目含笑,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長長的睫毛拂得男人心尖癢酥酥。她朝着志高走來,揮手示意,近了説:“還不謝我?”志高一臉驚奇,仿佛眼前是會説話的油畫。油畫説:“不是我,你能做副總?快謝我!”志高笑道:“除了身體,我能拿什麽感激你。”她笑着轉身:“討厭!”志高啐了一口,回自己辦公室。

  論經營,志高如瞎子走路,每個溝坎都摸得十分熟悉。而要他管財務,就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味道。更要命的是,他没有一丁點經費審批權,連簽字的活都没有,閑得天天餵金魚。金魚没腦子,把志高給的飼料全吞了,結果都撑死。志高倒提着魚,説:“你們的老闆犯不着花大錢,讓一個青壯年退休。”金魚鼓着兩眼不回答。大砲倒是喋喋不休,三天兩頭到副總室來,這個“指道”那個“請教”,臨走時在志高耳邊説:“正好談戀愛!”

  志高得暇讀英語,考過了六級。學英國人説話有什麽好處,他没想過,只覺得好玩。可是,從英語中醒來,他發現大砲好久没來了。



四十八

  一個山環水繞的五星級賓館裏,大砲睡得真沉。雪白的床褥把他埋了,一宿没有翻一個身。鳥語盈耳,大砲睁一下血紅的眼,擺了擺肥碩的腦袋,揉了揉脖子:“昨夜喝多了。”用手往右邊一探:啊,枕上没人?他鯉魚打跳,光着紅紅的身子,從橱櫃找到衛生間,白小姐杳如黄鶴。他猛地拉開窗簾,日光浩浩盪盪,蜂擁而入,刺得大砲忙遮住雙眼。他在墻根蹲了一會,起來察看外面:别墅一幢一幢,選美似的千姿百態;樓間的道路曲曲彎彎,卧在草叢裏;池中天鵝結對閒遊,偶爾交頸傳情。看着床頭櫃上喝剩的半杯紅酒,酒裏下了藥。大砲躺在床上,像一堆爛泥,無法收拾。白小姐跑了,連同存摺和銀行卡……

  有人敲門,志高從沙發上起來,開門見是大砲,砰的關上。大砲鼻子碰出血,脚夾在門縫裏。半晌,開門進來,垂着頭坐在椅子上。志高把桌子上的一張紙揉成團,狠狠地向他擲去:“去死吧,還有臉見人!”大砲哭着:“就算去死,也要見你最後一面!”他拾起紙團:“公司第七十九號文件:志高監管不力,經理卷款二百萬元遁逃,造成惡劣影響。雖逃款追回,但志高難辭其咎。經董事會討論决定:撤去志高副總經理之職,並解除勞動關係。”大砲好像坐了彈簧,嗵的跳起,撲通跪下:“她也太狠了!是我害了你。大哥,你要人頭還是手脚?”志高呼的轉身:“你要干嘛!”大砲一臉鐵青:“把白小姐剁掉!”

  志高給大砲扔一瓶礦泉水和一包紙巾:“不要叫我大哥,没你這個兄弟!你去犯法,我第一個報警!”大砲哭得死爹没娘似的,捶胸頓足。給人耍了,有萬箭穿心之痛。如果自己栽了也罷,餘火燒向恩人,腸子都悔青了。

  五天前,大砲跟白小姐登上飛往重慶的飛機時,滿臉春光,心裏無數次地謝天謝地:“人總是要走運一回的!”左口袋有二百萬的存摺,右手挽着嬌嫡嫡的美人,儼然登上皇位一般,其喜洋洋者何!他腦裏不斷出現各種華麗的東西:别墅,高爾夫,下午茶,保姆,遊艇,當然還有一對龍鳳胎。白小姐推了推他的胳膊:“下飛機了。”夢中雲烟倏的消散。賓館裏,白小姐煮着藍山咖啡,幽幽地説:“你得好好對我,我爲你犧牲了一切。”大砲感激涕零。關鍵時刻還是女人有决斷,不然,安能搬得金山,又抱得美人歸?

  志高本來要求財務主管一天一報,幾個月過了漸漸放鬆,一周一報到半月一報也不在意。 “熊出没注意”,没想到大江裏翻了船。大砲三次截留貨款,自己却渾然不知。大砲案如一記耳光打得山響,志高痛苦地得出一個結論:“寧可相信病毒,也别相信人!”兩人本是鐵哥們,曾經各换一只鞋穿着去打球,好得只差連體。如此堅定的人生信念,怎麽就搏不過色利之誘?

  大砲告别志高的第二天,董事長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和一幅自拍圖片。短信説:“老闆,請欣賞我們的杰作。”圖片是:白小姐與大砲正忘情演出。看罷,董事長扯斷一根頭髮:“好啊,竟表揚小白追查有功!哈哈哈。”一個平衡的關係,没想到被白小姐揮刀斷角,結果扯成一條綫。如果不早下手,他們會合成一處壓死我,或者纏死我!

  白小姐以爲天衣無縫,没想到雪崩的製造者,自己也埋在裏面。她被董事長掃地出門,恨恨地想:“太天真!把大砲告上法庭,打入大牢,就安全了。可惜一切都晚了。”放聲痛哭。



四十九

  志高讓夏欣同辭職,她像迷途的羔羊回了家,歡天喜地跟志高一起。欣同一走,楊文敬苦心經營的愛情宣告破産,黯然神傷。他跟表妹白小姐是一條藤上的瓜,一榮俱榮。現在白小姐敗落,他在公司也呆不住了,對阿秀的態度來個180度大逆轉。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趁着空閒,欣同帶志高見父母。夏父是退休教師,夏母是農民,跟哥嫂同住。聽説未來的女婿要上門,夏母吩咐大家分頭準備,連五歲的小孫子都派上了抹椅子的任務。在夏母“寧傾家,不丢臉”思想的指道下,個個忙得不亦樂乎,確保奪取“全面的勝利”。夏老師一會盯電話,一會出門眺望,聽着收音機頻頻對時,總懷疑北京時間不準。“過盡千帆皆不是”,聽錯許多車聲和脚步,夏老師額頭一層細汗。

  志高在衆人矚目中出現,夏母從理性認識上昇到感性認識,知道了愛婿走路的風速,明白了他額頭光波屬於哪一波段。夏老師是注重“内在美”一派,對志高的風度只是瞥一眼。一瞥之後心裏不踏實,招來二瞥,三瞥之後收不住,竟是盯着。夏母提醒:“老夏,廬山雲霧茶呢?”他才回過神來,帶志高到書房。

  書房室小干坤大,三面墻被書櫃遮住,櫃裏盡是人類智慧,一個個英名在書脊上放光。五顔六色的書籍,把房子裝點成百花園。臨窗一臺,臺上有架,吊着各種型號的毛筆。旁邊兩方鎮紙,上書“慎獨”“明達”。房中幾把椅子,圍着一個老樹根,樹根高高低低如泰山縮微,一塊塊小平地錯落其中,可放置茶杯。老夏有個宜興壺,把兒又高又長,可以懸壺倒茶。茶水如瀑,九天飄落,注入杯中,泠泠有聲,真如山中澗鳴溪唱,有回歸自然之妙。水綫悠長,清香四溢。書香茶香,盈盈一室,聞之讓人腋下生清風。

  得到主人允許,志高在書櫃前瀏覽,靠裏一排擺着二十來件青花瓷,他駐足細看。志高説:“夏叔,果然學界老宿,兼有收藏雅好。”老夏笑道:“貽笑大方。愛看幾個破瓷爛錢,打發時光罷了。”志高拉開皮夾,取出一個小木匣:“看看中意不?不成敬意。”老夏把匣子擱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剥了三層綢布,出現一個舊碗。他翻過來倒過去把玩,突現夸張的表情:“官窑宋碗!”又從匣底取出一團柔軟的草紙,層層剥笋,見兩枚古幣,老夏的表情是久别的孩子見了媽:“雍正通寶!從順治到宣統,我就缺它了!”不知如何表達謝意,他除了激動得兩手哆嗦外,就是一股勁催人喝茶。

  老夏慨嘆:“古物猶存,古人何在?”

  志高輕啜香茗,甘美至喉:“人世匆匆,人生如寄。”

  老夏沉吟:“人生短促,譬如朝露。這是天定,快樂却是人爲。只知活着,人就容易卑微。追求快樂,就是追求永恒。”

  志高説:“快樂真諦,在於樂己樂人。一本書,一軸畫,一支曲,一件工藝,一種思想,均是快樂的結晶。比如古董,傳遞着古人之樂,古人因此永存。”

  老夏仿佛遇到知音,正要盡情發揮,欣同不知啥時遛進書房:“小高,又裝深沉!我爸面前賣弄,不羞?”五歲的小侄子跑進來:“姑父,我的禮物呢?”志高拉着小孩到客廳去,臉紅紅的。老夏無意糾正小孩提早的稱呼,見欣同没有一絲反應,心裏踏實了許多。他問:“是你告訴他,我喜歡收藏?”欣同回憶:“好像説過,又像没有。怎麽啦?”老夏指着桌上的東西:“價格不菲!”她疑惑:“我不知道哎。”但她知道父親喜歡志高,便跟老夏説起笑來:“打多少分?不留情面,不合格就退貨。”他笑説:“你真是長不大。”

  午飯後,欣同扛了一把槳,拉着志高往湖邊跑。湖裏蓮葉接天,荷花映日,蓮子珠胎暗結,蓮房隱隱約約。兩人上了一條小木船,向荷花深處蕩去。欣同説:“你賄賂我爸,從實招來。”志高哼一聲:“我和他老人家清正廉明,污人清白要吃官司的。”欣同猛晃船,志高落水,她笑着:“這就是對不誠實者的懲罰!找法律大爺多費事。”志高在後面追,欣同把船劃得飛快。船兒犁開一條老長的花路,欣同才發現志高不見了。“媽呀!”船掀了個底朝天,欣同掉進水裏,一身的曲綫,只有志高看得分明。

  一陣風吹來,夾着荷香,還有欣同唱的《西洲曲》: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五十

  瓊花喜歡荷花,取了個“蓮花仙子”網名。她没想到這名字那麽喫香,剛上網,許多人就加她爲好友。一進聊天室,帶雄性特徵的名字都過來勾肩搭背,熱情得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哪像查理何一張大理石般的臉,除了生硬就是冷酷。網絡裏,做女人真好。天生一個女人,網生一個尤物。

  她喜歡玩通宵,睡白天。她最見不得陽光,因爲强烈的白晝讓她産生“虚度年華”之感,徒生煩惱,摧人容顔。夜裏一網撒開,就像進了無限寬廣的酒吧,燭光摇曳,酒氣蒸騰,舞姿曼妙,節拍鏗鏘,震得每塊肌肉都蹦跳。她把鼠標當成麥克風,唱道:“生活,生活,從此我不再孤單。”

  當熱情像潮水一樣涌來,讓人窒息時,瓊花就有一種渾身蟻咬的感覺。她對“靚女寂寞嗎”的問候,照例送一個“靠”,他就靠邊站了。對“我既帥又有閑,唯獨缺少你”的表白,瓊花禮貌地敲給他幾個字:“我是東施我怕誰,忙得没空踩你。”帥哥主動消失,如土行孫遁地而走。瓊花的熱情因此漸漸被傷害,茫茫人海,知音在哪裏?

  卟卟兩聲,一個叫“邊緣人”的傢伙跳到屏幕中央。“蓮花仙子”使出李小龍、李連杰、成龍三合一的超强脚法,一邊踢人一邊駡:“老娘在‘上流社會’還忙不過來,邊邊角角的少來添亂。”説時遲那時快,那人忙送上:“做人有點不成熟哦。成熟的人遇事不驚不喜,所謂‘寵辱偕忘’。”一脚踩到牛糞上,甩不掉他。“老娘年近不惑,何來不成熟?”瓊花快速打字,每一筆都帶着怒氣,之後立即“提交”。糟糕,男人的錢包女人的年齡,都是諱莫如深的事,怎麽輕意暴根露底?想收回,信息却飛過38萬公里還多。電子時代,十分可恨的就是不容人三思而行。奇怪,“邊緣人”却不信:“你肯定只有二十歲。網裏老頭裝嫩,少女扮老。”謝謝網裏的古怪定律,阿門。

  “你説話那麽冲,定然滿腹心事,活得不耐煩。”邊緣人説。

  “百病纏身,貧窮見骨,兒死夫逃,誰來救我,誰會救我?”瓊花見邊緣人掛一個微笑符號,是不是在譏諷我?决定“忽悠”一下,掛一個痛哭表情。

  “别哭!我單位剛剛死了一個人,他跟狼狗争‘看門人’職位,敗下陣來,七天未進水米。競争殘酷,比你還慘!”邊緣人表情嚴肅。

  見這人不上當,瓊花覺得蠻有趣,繼續聊,不知不覺説出自己的寂寞。邊緣人説:“你太把男人當回事,荒蕪了本領,所以如此。聽過‘老虎求婚’故事嗎?老虎見鄰居姑娘漂亮,就去求婚,嚇得她哇哇大哭。姑娘的父親説:‘好吧,老虎先生,只要你把尖牙龢利爪剪了,我就應允。’老虎按要求做了,高高興興地走來,結果吃了姑娘的父親一頓棍棒,轟了出去。趁你爪牙雖剪而未拔,磨礪自己,莫讓男人棒敲。你有本事,男人會刮目相看。”聽着這傢伙的怪腔怪調,瓊花覺這人並不壞,不禁痛悔:跟查理何這麽多年,放棄了專業,幾乎成了家庭主婦,已辨不清窗外的風向雨勢,失去了鋭利的感覺,讓人蒙着眼睛,牽着鼻子走路。

  河二的右眼蒙着,那是蜂蟄的,腫得横長一只角。屋檐下結了一窩細腰長脚黄蜂,時常傷人。趁着夜色,河二用布包裝了蜂巢,割了下來,被晚歸的一只工蜂發現,追上來就是不客氣。志凌把蜂蛹炒香下酒,算是替母親報了一叮之仇。

  近來河二的左眼跳得歡,心裏一遍遍地念叨:會有什麽事呢?歡歡十分好奇,把手放到奶奶眼皮上:“是不是有人在打鼓,冬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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