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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七十一~八十

七十一

  坐在陽臺上摇扇,河二的視綫不肯離開樓下的垃圾桶。桶邊上靠着三支破拖把,地上躺着二支頽掃帚。五個把兒筆直鋥亮,河二心儀欲往。正猶豫,一個清潔工把這些雜物悉數扔上鬥車。老人後悔下手太遲。有了教訓,河二就時時警惕,一旦有“把兒”一類可回收的東西,就作速拾取。燈管只是黑了兩頭,中間白雪,做得實在精緻,但易碎不易保管,河二只好忍痛割愛。

  夏欣同從花園裏散步回來,見陽臺墻上扎着幾枚粗鐵釘,掛了幾根溜光的竹竿。她問:“用來干嘛?”河二掩不住興奮:“不花一分錢,撿的。”欣同納悶:“不是有自動晾衣竿?”老人笑着:“曬個抹布什麽的,就不麻煩那個‘高科技’。”不一會,河二抱出一小桶抹布,整齊地排開,每一塊都洗得乾净發白。兒媳苦笑,拉着婆婆坐在沙發上:“媽,我跟你算一筆賬。洗白一塊抹布,花的水費和洗衣粉錢,足够買一塊新毛巾,你干嘛藏着新的不用?再説,陽臺塞滿横七竪八的東西,人站哪裏?”河二没想到,節約又惹麻煩。怪不得别人説:城鄉有差别。

  在欣同的指道下,河二的厨藝有所改進,少犯原則性錯誤。傍晚,兩口子在家膩味時,河二悄悄出門,順便到市場轉轉。街燈如水,照徹夜空。她不明白,車子有燈,街上還要浪費那麽多照明?山村常停電,原來電都流到這裏,怕是城裏比山裏低窪。她到五味俱全的市場,扛回六七捆葉子菜,每捆比早上便宜五毛錢。撿了大便宜的河二,一路小麯,等待晚輩的驚喜。她把大黑袋子放進菜籃,到客廳匯報戰利品,志高撲哧一聲:“我的媽呀,這一周天天就吃這種菜,膩不?吃不了扔掉,算起賬來,更貴!”河二首先不喜歡“我的媽”,之後就是“算賬”。城里人活得不自在,都是盤算來盤算去的結果。老人懶得跟他争,洗澡去了。

  欣同在家悶,不時到公司,呼吸後山的清新,順便讓工人瞻仰一下老闆娘的近期風采。家裏没閒人,河二就可以放開手脚,干個痛快,再不用搞“地下工作”。她發現包裝家電的泡沫,整潔美麗,如白雲新裁,冰雕玉琢。環顧四周没看到人類,她就把遺棄路邊的白色垃圾,抱回家。先用小刀,接着用鋸片,最後揮動菜刀,一番加工,一張張凳子就如一只只大白鵝,無聲地圍在茶幾旁。河二對每件作品都試之以臀,檢驗其結實度後,抹一把汗,靠着墻,欣然微笑。

  聽到樓梯上有説笑聲,知道兩人回來,河二快速收起杰作,堆到自己卧室,她拿不準晚輩到底喜歡不喜歡。實在按耐不住,偷偷叫志高進來欣賞。兒子瞪大了眼睛,假裝很中意,還在上面蹦了幾下。出得門來,竄到衛生間,忍俊不禁。他不明白:有如此舒適的沙發,要這廢物何用?兒子没有拆穿秘事,河二每天搗鼓這玩藝,像孩子玩積木,樂此不疲。

  某日上街回來,河二發現:自己的一切成就被清掃一空,連同墊在床下的硬紙片,以及飲料罐子剪成的花籃。那五顔六色、大大小小的花籃,共有八個,攏在茶幾中央,上面儲放瓜子、花生、糖果。豐富的零食,一伸手就够得着,方便兒子不時之需。小時候,志高餓得慌,常偷吃花生種。河二知覺,給櫃子上鎖。他便吃生的木薯片,結果毒暈在曬谷場。今天日子好了,得認真補償童年。没想到一番苦心,他們竟不理解!河二因此飯量大减,做事的熱情如鐵水入池,人不再勤快。

  她總結出一條經驗:奢侈的孩子都住在城裏。



七十二

  不知不覺,河二住了三個月。欣同肚大腰圓,仿佛抱着25吋電視,艱難行走。河二有勁使不上,只好多熬湯,小心侍候。欣同本不大喝,入鄉隨俗,幾年下來竟也離不了湯。廣東之湯,忌油忌濁,清净而味厚。原材料十分豐富,小到鯽魚,大到黄牛,温和的羊與兇猛的蛇,均可入鍋。蘿蔔青菜,紅棗杞子,山笋海帶,都是湯料佳品。文火慢工,炖得骨肉分離,香氣穿街過巷,才算功夫到家。輕啜一口,甘甜芬芳,口舌生津,回味無窮。飲完一碗,再添一次。還想?對不起,數不過三。免得你成爲饕餮之徒,湯量總是有限。尋味了吧,下回再來。

  湯料剛剛下鍋,電話鈴鈴而鳴。河二一聽,便叫安定再説一遍。中午志高回來,她説:“歡歡的老師到處找家長,不知是什麽事?”志高説有大哥,河二説他根本就不到學校。欣同説:“給我媽打電話,看她能不能來。”她合上手機,伸出兩指夾成“V”字:“耶,搞定!”志高雖然捨不得母親,但轉念一想,女人關鍵時刻會想自己的母親,岳母能來,實在可以幫大忙。志高説:“今天我放假,大家逛商場。欣欣能行嗎?”她笑得陶醉:“好久没出去了,沾沾媽的光。”河二雖然收穫頗豐,却把兒子數落一通。大包小包中,歡歡的東西占了一半還多。

  河二到了鎮中學,找到班主任。老師説:“她總是恍恍惚惚,成績退得厲害,同學關係不好。不知您家裏……”河二説家裏没什麽。歡歡回到住地,换了個人似的,摟着奶奶的脖子:“想死我了,你怎麽才回來!”她長得跟奶奶差不多高了,春笋似的,一場雨拔一個節,竟亭亭玉立。她一把倒空袋子:“哇噻,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奶奶!全是我的?”河二笑着點點頭:“歡歡,你不小了,不能太孩子氣。”她放下手中的新鞋,伏到河二的背上亂跳:“就孩子氣!就孩子氣!”老人嚷:“摔倒我,骨頭就散架。”歡歡還是一副頑皮相:“那我就背着你上學,讓全校師生感動得掉眼泪,哭死他們。”河二拍孫女的腿:“呸,説啥呢?”河二試着問:“最近表現不好吧?”歡歡厥着嘴:“老師真是的,有什麽嘛。幸虧他大驚小怪,不然你還會賴在叔叔家。”河二用手指推她的腦門:“是你耍的滑頭!”歡歡嘿嘿嘿上樓去了。

  河二上街買菜,碰着寶根。寶根是九年義務教育的受益者,不然,便只能做個小學畢業生。成績那個差,大紅燈籠高高掛。他説:“叔婆,很多人盯着歡歡。”其實他也是一個眼饞者,跟人比較,他一身劣勢,因而恨意全發泄到足球上。他把全部課餘時間奉獻給緑茵場,練就一副好身手,博得“末等女生”的零星目光。歡歡的走紅,緣於一次全校文藝晚會。晚會是校園造“星”運動。略施粉黛、穿上演出服的歡歡,臺上一站,即贏得一片掌聲,後排男生拚命吹哨子,同班男生揮動螢光棒。歡歡的歌一般般,可是那種沉着優雅,有成熟主持人風度。河二家庭環境,根本没有孕育此等苗子的條件,這真是一個迷。

  初三級學生大嘆:“養在深閨人未識,初一級竟有這等人才!”歡歡被民間封爲“鎮中玫瑰”。她一入校園,就會碰到一排排白森森的牙齒,於是十分不解:“有什麽好笑!”她抱着書走路時,老發生意外,被人撞着。冒失的傢伙總是很有禮貌,真誠道歉,慌忙幫着收拾,還有護駕前行的謙恭。她的書本不時離家出走,過兩天又悄然回歸,中間夾着葉子,葉上墨迹,是似懂非懂的語句。她多次報告諸如此類的“案子”,起初老師重視,大有立即發簽捕捉的意思,後來事發頻繁,便當是惡作劇。校方也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令班主任警覺的是歡歡的成績,而令歡歡煩惱的却是一群女同學。

  從人權角度,每個女生理應平均得到男生的目光。歡歡的出現,打破了潜規則,平湖裏刮了一陣風,讓女生心水動盪。對“不當得收入”,歡歡持漠然甚至坦然態度,她們就十分有意見。起初合起來不跟她分享零食,後來就不跟她分享心事,最後不跟她説話。歡歡被逼得從優生降爲差生,才引起校方嚴重關注。校長和骨幹開了三次會,作出英明决策:統一服裝,女生一律短發。寬大的校服下,你窈窕啥?短發如羊尾巴,扇啥風浪?如果長發飄飄如風中弱柳,拂得人多難受!

  事後,歡歡比别人早熟了許多。

  

七十三

  河二淘米做飯,却聽得門鈴響。從厨房趕出來,見安定在開門。安順叫了一聲“哥”,便扶着志華進屋。志華是一根熟了的葱,軟得提不起來。河二一見,嚇得臉兒失色:“怎麽啦?”慌忙過來攙扶。有了兩根“拐杖”,軟人少費了些勁,坐上了沙發。她抱着河二:“媽媽,快救我!”老人急得發抖:“我的祖宗,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伏在河二懷裏不動,河二望着安順,安順却异常鎮定。

  其實安順才是受驚第一人。十天前,志華懶懶地起來,見了早飯全無食慾,吃到一半,開始嘔吐,先是五顔六色的飯菜,既而是渾濁的湯水,末了一股黄緑色的汁液,接着長久地干嘔,似和尚唸經,一聲長一聲短。安順一面叫人化驗食物,一面請醫生。他伸手摸老婆的額頭,泪眼朦朧的志華却笑了笑。安順大腦裏掠過一種不祥:志凌會突然鬧得不可收拾,志華又喜怒無常,難道河二家的遺傳基因……

  還没等安順傻透,志華抹干眼泪説:“笨,快做爸了。”安順睁大眼睛:“什麽?”眼前女人忽然像國寶大熊猫,珍奇得讓人納罕,安順摟也不是,抱也不是。半小時他才恢復神智,高興得想向全國人民發表演説。男人那個疼愛啊,恨不得心尖割下來炒菜,餵太太吃飽飯。可是,女人並不領情,一味的吐,整個人似霜後的茄子,又蔫又皺。安順在神前默默懺悔,以爲自己做錯了事,志華才如此遭罪。

  知道了原因,河二從驚詫的谷底飛上驚喜的巔峰。她微笑着給女兒擦洗,志華説:“生優達時,没多少感覺。爲什麽這次反應兇猛?”一旁的安定説:“聽雪裏紅説,她也是蠻厲害的!”見到母親,加上聽出安定的隱情,志華笑道:“恭喜四哥。”安定一臉紅雲:“我跟她没關係。”安順説:“女人的直覺最準,不用躲藏了。”見四哥閃入房裏,他對河二説:“媽,閑時替他拾掇拾掇。”老人笑道:“已經八九分了,我再邊上燒燒火。”

  安順點着一支煙,看着志華:“我没法對付她,聽説媽回來,她高興得星夜就要回。”

  “對付誰?”一句話老遠就冲進來。志華笑着説:“我們的白雪公主回來了。”歡歡叫過姑父,便傍着奶奶坐下。她十分興奮,難得一屋子人如此熱鬧。見安順抽煙,她説:“吸煙有三大‘好處’:火灾時耐得住熏,停電時當螢火蟲,喝水時充文化人。”他笑道:“後一個‘好處’怎麽講?”她説:“吸煙的人喉管黑得像烟囱,水一冲便化成墨汁,不就一肚墨水?”安順掐滅香菸:“歡歡聰明,姑父從此戒煙。”大家笑。她伸出手指:“真的?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後,聞着飯香,她嚷:“奶奶開飯了,餓死了!”

  飯桌上,歡歡邊吃邊問:“街上掛滿‘納税光榮’的布條。姑父,你納税嗎?”安順説:“當然。”她歪着腦袋:“幾塊錢?”他説:“三萬。多時八萬,今年要超過這個數。”歡歡十分驚奇:“這麽多,真偉大!今年怎麽特别?”河二説:“姑父生意好,發財了,就得多交。”安順給她夾一塊鷄腿:“歡歡,聽説你像百米飛人劉翔一樣,成績越跑越少。”她停了筷子:“笑話我。劉翔是越來越好,我是越來越差。”提起校園事,她覺得那幫鍾情少年,真是春潮汹涌。如果自己不小心,就會桅折船覆,遭受滅頂之灾,决計不再理會閑言,專心書本。她抬起頭,一雙明净的眸子:“大家放心,期末我會有好成績。”

  安順的業績答卷越寫越好。來往客人絡繹不絶,只是少個接待的人物,有人向安順推薦一名大學畢業生。



七十四

  一個充滿陽光的早上,安順坐到大班臺後的皮椅子上,捧讀美國《卡耐基》。此前,他請人解讀《吕氏春秋》,一聽入迷,嘆智慧海洋裏的種種神奇。他讀書,是志高激的:“别以爲有幾個錢,老以‘小學生’自居,甘於無知。”聞了墨香之後,才發現讀書能自娱娱人,能穿越時空,體驗各種人生,體操思維,敏鋭感覺。安順十分不解:竟然有人不愛讀書?不愛讀,人生少了一半樂趣。

  安順穿上梆硬的西裝,勒上卡脖子的領帶,頭髮一絲不苟地向後倒。剛開始,萬般不舒服,還是喜歡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坐在桌子上,搓着脚丫跟客人談笑。隨着交流層次的變化,這套鄉俗的做法就喫虧。改變形象後,由拘束到適應,現在竟然生出幾分優雅。他感慨:性格就像金剛石,再硬也能加工成規則的鑽石,而毛毛糙糙,常被人棄如敝履。

  胡老三報告:門外有人找。安順點頭後,門外人神采奕奕地進來:“老闆,早上好!”説畢伸出手來,要握一把。安順握過手後,發現對方的手竟没有女性的柔弱,笑道:“你是少林寺第幾期學員?”她笑:“您真幽默!我喜歡打羽毛球。”

  安順給她一杯礦泉水:“你能幹什麽?”

  她説:“老闆,我能否倒過來問:您需要什麽?”

  他沉吟片刻:“現在只需要一名接待員,説秘書也可以,日常工作以倒茶送水爲主。”

  她説:“公司日後有什麽打算?”

  他説:“没想好。”

  她説:“這份合同我簽。老闆如此坦率,我喜歡。如果不先告知,我上班第二天可能辭職。”

  安順納罕不已:没見過如此個性的女子,真是楊家將裏的“楊排風”。她覺得這位老闆不會剛愎自用,説不定會給人一展拳脚的機會。她在“乙方”一欄準備簽字時,看着安順:“我希望月薪2500元。”老闆牙痛似的抽了一口氣,想:招個小工,800元足矣;能開明身價,或許有幾分能耐;可我現在白養着,有用嗎;也許可以,“毛遂”不是久養之後,一朝請纓,成就事業?安順笑着説:“我看行。”她飛快簽字:“好酷,廣告語都用上了。”安順見了“史迪芬”三個字,自己一邊簽字一邊説:“你是造火車的?英國人史蒂芬遜。”兩人大笑。

  臨别時,她説:“您不想知道我學的專業嗎?”安順説:“這個不重要,關鍵是能做事。”安順看着她神采奕奕地離開:一個並不高挑却匀稱、並不漂亮却精神的女孩。安順看身份证號:喲,二十一歲。

  史迪芬的應聘風格,别人不大接受,所以工作一直漂着。她不同意這樣的考題:一群應聘者跨過門邊躺着的掃帚,老闆録用了會扶掃帚的人,萬一他不學無術呢?她也不同意這樣的考量:用人單位選用報“天價”的應聘者,説這人自信。自信多走一步就是自負!所以她不看“職場妙招”,不看各種古怪的題目,素面朝天,本色走天下。她大概不會料到:老闆却悄悄地收起了“本色”。



七十五

  工餘飯後,總有一堆人在竊竊私語。一個聲音:“老闆養小秘,也不選個俊的。”一個聲音:“人家有文化,又年輕,會閃人。”一個聲音:“小史挺不錯,清爽得很。嫁給我,我會疼她一百輩子。”大家笑:“老光棍,你討個母猪還差不多。”一個聲音:“你們都朝自己小心眼裏想,我看史小姐未必是這號人。”大家不同意:“屁事不做,整天鑽在總經理室,工資却是我們的三倍!”那人反駁:“人家可是大學畢業的!”衆人更不服:“老闆花大價錢,就是爲了買那張紙?”

  胡老三走過來,駡道:“没事不休息,就愛嚼舌頭!”他們像一群蒼蠅一哄而散。蒼蠅的嚶嚶嗡嗡,傳到安順耳中,他生氣:“花的是我的錢,關你們屁事!”最傷腦筋的是閑言飛進河二家,身體狼夯的志華本欲前來護夫,河二勸阻:“不能聽風就是雨,多提醒,過了這陣子再説。”志華眼泪撲簌簌地掉落:他可是有前科的人!從此,安順的電話更忙,胡老三也新增“監察”任務。

  史迪芬比誰都難過。除風言風語,更要命的是這幾個月,只是招呼賓客,端茶遞水,陪話陪笑。想當年唸書時,她“千騎擁高衙”,老師的掌上明珠,同學眼中的居里·瑪麗。曾以“巾幗不讓鬚眉”的英姿,横掃一群以牛頓自許的男同學。這幫聰明的壞小子,使盡奶力還是趕不上,背後大駡:“牝鷄司晨!”此時的史迪芬,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何!誰想到,高考前一天,竟高燒不退,她憑着毅力,拖着吊瓶走完三天的艱難歷程,進了第二批本科大學。校長扼腕,班主任後悔:“强女不如男,寶押錯了人。”倒是同學情深,紛紛前來安慰。有人勸説:“復讀高三,再度凌雲。”小史欣然一笑:“機會留給别人吧,爸媽經不起我折騰。”大學裏的史迪芬,池魚歸海鳥投林,眼界開闊了許多,興趣像春天野草,四處茁長。除了本專業,跨學科的知識,她也自學得不含糊。

  安順有幸被邀參加全省民營企業家會議。其間,他見識了一批聲如洪鐘、氣宇軒昂的名人,經營理念也被時代前潮洗滌一遍。會後借道東莞,順便看看志高。志高夫婦沉浸在喜得愛女的歡樂中,安順把河二捎的一捆尿布和小孩衣物,交給欣同。逗一回小孩,兩個老闆到客廳説話。志高笑道:“榮昇知名企業家,可喜可賀!”説畢倒了一杯紅酒,兩人喝干。安順説:“見笑。你的攤子不比我小,那幫死黨瞎説給報上去的。”

  安順拉過志高,低聲説:“近來我招了一個秘書,很有味道。”志高説:“搞定了?”安順説:“咳,你姐弟倆一個思維。”他想點煙,隨即又放下:“她在我面前建議了幾回,説趕快進軍房地産。呶,還寫了一份《市場調查和分析》。”志高細看之後,問:“她學什麽專業?”安順茫然:“没問。”志高笑道:“你這個老闆當得够可以。那份報告要收好,别弄丢了讓人撿去了。”兩人吃過午飯,立即約見李科長。車上,志高説:“此處要建生態公園,我的廠要拆遷,正找地皮。相中一塊地,人家守得像金子一樣,啃不動,今天要打最後一張牌了。”一個小時後,車子進了温泉度假村。

  度假村如花蕊,在青山環抱中。温泉水汽蒸騰,薄霧游走,真如瑶池仙境。屋宇與布局是一股濃郁的泰國風情,脊高檐低如反轉的古代方鬥。電話響起,李科長到了。一行四人進入包間。志高介紹了安順,李科長介紹了陪同。志高端起酒杯:“大家一回生二回熟,爲我們少壯派干!”酒至半酣,李科長説:“地皮的事,我跟老頭子説了。他説你不能出原則問題,他會盡力撮合。”志高有權向區政府要地,無奈看中的是商家必争的旺地,地主便坐地起價。安順上洗手間,給志高電話:“貴地難争,求其次,動作要快。”飯局接近尾聲,喫水果時,志高説:“南端的5號地,有主没?”李科長説:“那邊有點偏,你想?”志高點點頭,李科長笑道:“這個容易。早是這樣,就不必興師動衆。”



七十六

  安順回廠的第二天,接到一張請柬。從外到裏盤桓一條金龍,請柬做得十分精緻。打開一看,跳出一行字:“敝礦成立以來,承蒙您的支持,順利發展。特借二週年慶之日,答謝各界人士!”落款是查理何。

  喜慶日前一天,瓊花到美容店護理一遍。連日的電腦輻射,誘發黑頭,在毛孔裏伏着,像當年藏在草叢裏的遊擊隊,隨時會給美麗面孔“致命一擊”。她清理眼、耳、鼻的垃圾後,用超聲波洗了牙,七竊頓時清爽。接着躺在墊子上敷海鹽,給皮膚消毒。十分鐘後,體表細菌不死也一級傷殘,便轉入一個蛋形的倉裏,只露一個頭,像剛出殻的小鷄。蒸十五分鐘,瓊花大汗淋漓,此時還出不得廳堂。二位服務員扶她入木桶,泡玫瑰浴。二十分鐘後,貴妃出浴,芳香出品,冰清玉潔,滿室生輝。最後的美工是修脚美甲、描眉抹膏。主要戰役上午打完,餘部留待下午。午飯後的瓊花,做了頭髮,忙到晚上八點,才把三千煩惱絲,弄得根根都有個性:有的望穿秋水,有的驕憨作態,有的騰達如猴,有的徜徉似雲。

  年近花甲的查理何,特别染了發,腰板十分硬朗,像四十出頭的樣子。夫妻倆站在酒店門口,笑容可掬地迎賓。風吹着瓊花的絲綢薄裙,微微發福的身體,曲綫更加鮮明。等到上午11︰40,客人陸續到齊,天邊烏雲像黑幕拉了過來。

  查理何簡短致辭後,鎮長講話。鎮長肚子實在壯觀,他接近話筒時,腹部就頂掉支架;遠離話筒,聲音又不够,天空還不時炸響雷。他只好一手拿話筒,一手拿講稿。窗口吹進一股猛風,鎮長的講稿不慎飛走,翩翩如白蝶,最後落在服務員臉上,她打了個噴嚏。失而復得,鎮長牢牢抓住紙頭,每每念到礦産業績時,天空就轟隆一聲,免去了大家鼓掌之累。據説這樣的巧合,只有感天動地之時才出現。最後祝願之詞,恰被服務員的口水朦朧,鎮長便“祝,祝,祝,啊,啊……”一串單調的同音字之後,他靈感突現,找到一句:“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衆人報以熱烈的掌聲。本來縣領道還要總結講話,見窗外樹木枝條横飛,便對着話筒吼一聲:“吃吧!”算是走完宴會程序。

  窗户關嚴,空調全開,華燈輝煌。查理何舉杯敬酒,從頭到尾,三十八臺,臺臺不落,喝過一圈,漸漸不勝酒力。公司高管出馬,把各色人等喝得紅光滿面。這群長勢良好的細胞,又一次施肥,個個快樂得虎牙獠牙蛀牙四環素牙全暴露。安順有事,宴會之初就告辭了。

  宴會結束後,暴雨傾盆,街上積水漂櫓,一些小汽車被嗆得没了氣,露着彎彎的脊背,停在那裏。胡秘書挨着查理何看雨:“風水風水,貴人出門招風雨。老杜説:‘好雨知時節。’這幾天熱得要命,再不降温,地球變火球。”查理何説:“你對‘風水’有研究?”他説:“略知一二。”兩人就陰陽五行説起,一直扯到各方財神,黄道吉日。談得十分投緣,相識多年,今天才算真正找到知音話題。他們一面慨嘆相知恨晚,一面把世間各行各業用風水考量一通,覺得還是老胡和老查,才真正替天行道,救民水火。

  瓊花對連着三天的暴雨很有意見。她不是有事要辦,而是不喜歡老天一張陰沉的臉。有多大的冤情,犯得着如此涕泗滂沱?她的電腦上,那摇頭晃腦的邊緣人,好幾天没出現,這厮是否另有新歡?她很是牽掛,不禁憂鬱起來,仿佛自己已被人抛棄。

  宴會後第三天下午,查理何接到一個電話,整個人跌坐在沙發上,張口説不出話。



七十七

  街上,警車一聲聲“無啊,無啊”地喝道,隨後救護車唱着“完了,完了”的哀樂疾馳而過。鎮里居民没見過今天這架勢,都紛紛前來觀光。八十歲的老人慨嘆:“當年宫裏的娘娘省親,也不過如此!”九十歲以上的老人擠不進去,在人墻外又跳又鬧:“給我看一看嘛!”

  一群車子往深山裏開,坐在車流中間的副縣長,對着手機喊:“死了幾個?傷了幾個?失踪了幾個?”回話雜音多,聽得人難受,數字也不斷變化:“三個,不,是二個。錯了,錯了,五個。剛剛又報了一個。别吵,全亂了,一個,二個,三個……”同車的安監員以爲領道手機不够好,自己打電話,結果更糟,剛開始還有人聲,一會就咔嚓一聲静悄悄。大家轉過來安慰副縣長:“這小小的泥石流,想必兇不到哪裏去。”

  村長帶着村民往山上撤退,搭起了臨時帳篷。遠遠望去,似草原蒙古包,又如點點蘑菇,村裏平添一道景觀。村長在山上跺脚,眼前泥石流是一條桀驁不馴的黄龍,遇樹拔樹,遇橋冲橋,遇屋噬屋,遇田毁田,遇溝填溝,翻滚咆哮,不可一世。不速之客,把村子搗騰得不像樣子。美麗的山村,本是一頭膘壯的水牛,被狠狠地劈了一刀,血流滿地。下午五點半,雨脚尚未完全斷絶,西邊天空露出幾塊紅雲,仿佛是抹了口紅,十分性感。泥石流脚步漸緩,終於在傍晚六點二十分,失去了活力,偶爾神經抖動一下,龍身崩潰了幾塊石頭。

  村中的青壯年,跟武警一道,循屋迹救人。被毁房屋一百二十一間,占村中三分之一。包括强哥在内死八人,傷三十六人,失踪五人。安監員在山頭查看,連片山峁鏟開青皮,富含雨水的山泥引發山體滑坡,攪拌成泥漿,順着山谷冲刷村莊。河二的瓦房在山腰,只濺了幾滴黄泥漿。

  查理何的稀土礦徹底關閉。强嫂對着廢墟哭聲凄厲:“死鬼,你一個人走了,四個伢崽怎麽辦?我也跟你去了!”扶着她的親戚,兩次失手,强嫂撞上墻頭,血流如注。待平静下來,夜夜能聽到一個女人哀號如歌,在空山裏逥盪。孩子都上學去了,强嫂到别家打牌,强哥連日加班,難得天雨放假,就在家睡大覺,一睡成長眠。父親不幸,家庭支柱轟然倒塌,寶根没念完初三,便報考了體育學校,在省内到處踢球比賽,扺了學費和食宿費,總算找到一條自給自足的道路。

  山村一夜知名,大小報紙,各類影視媒體,争相展示灾區慘象。記者來了一拔又一拔,身上的各種披掛,讓村民大開眼界。他們蹲着拍,仰着拍,側着拍,有的還爬上高高的樹。幾個長發飄逸、胡子如刷的人,對着大屋、老風車、破犁、尿盆,左端詳右審視,然後就電光閃閃。送温暖的車子,插滿旗幟,載着孩子和青年,鑼鼓喧天,浩浩盪盪,進得山來,讓村民體驗一回過年的熱鬧。

  當水泥路徹底清掃,又在山間清晰如帶時,來了一幫客人,在廢礦邊上開現場會。他們都是電視裏的人物,常常看見,十分眼熟,却异常遥遠。今天從天而降,真是“虎鼓瑟兮鸞回車”,“日月照耀金銀臺”,“仙之人兮列如麻”,盛况空前,讓山里人看到了山外事,深嘆此生逢時。一個小孩跑過去摸神仙的手指,要鑒别真僞,嚇得工作人員一把拽住他,呵斥他離開。神仙倒是親民,彎腰抱起小孩,托着小下巴,一副和藹的笑容。一群扛照相機的人,仿佛全瘋了,對着神仙亂按快門。

  瓊花的寂寥無聊被泥石流冲洗成惶恐不安,再也鼓不起勁去網游。楊文敬也惶恐不安,阿秀把一叠厚厚的打印紙,擲向他,責問:“‘蓮花仙子’是誰!”



七十八

  灾後調查,胡秘書胡一書參股開礦,負事故主要責任,死罪難逃。劉局長因濫批開採,撤職候審。鎮長監管不力,削職調離。此外,還有一批幹部,受不同程度的處罰。查理何有“榮譽市民”的免死金牌,有“優惠外商”的尚方寶劍,但要承擔灾區損失的絶大部分。他賣掉了天天南公司,帶着瓊花消失了。

  楊文敬面對阿秀的追問,恨無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化成頑石,可以無知無耻。他説:“只知道人樣,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阿秀冷笑:“噢,你們已經‘人面桃花相映紅’,怪不得情切切意綿綿,看了讓我掉入冰窟窿。”

  阿秀慶幸自己早日識破人面獸心。那天,父親説:“文敬去廣州你曾叔處,取了設計圖,至今還没給我,這粗心的孩子,準是落在辦公室,忘了。”阿秀説:“我去找找。”老人停了一會説:“打個電話讓他帶回來。”她笑道:“您老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派他到杭州出差?”老人一拍腦袋:“爸爸老了,年輕人腦子好使。”

  進了辦公室,找了好一會,没有什麽圖啊。想:文敬回來再説吧。於是坐到皮轉椅上。電腦旁有一筆筒,很别致,吸引了她的視綫。幾個阿拉伯字錯落有致地貼在筒身上,每個字底都是一朵紅玫瑰。再細看,花心裏還有極小的美人照,實在太小,看不真。難道是拇指姑娘?她知道文敬愛浪漫,不由得微微一笑。坐着無聊,開電腦上網。咦,他裝了QQ軟件,怎麽没聽他提過?他聊什麽?跟誰聊?阿秀的好奇心被激得像沸水,不斷翻滚。怎麽進去?没號碼没密碼。人如果不去瞭解世界,會少很多煩惱。聰明的人類常常被聰明躭誤。阿秀突然覺得筆筒的數字就是號碼,而且還猜到密碼是身高加體重。這把鎖竟然這麽容易開,太没挑戰性,阿秀有一絲失望。同時,心裏蜜一樣甜,你看我愛你有多深!連你的兩個次要的生命數字,我都記得。有我阿秀,你該偷着樂!

  上帝啊,你給我一個“楊文敬”,爲什麽還要給我一個“邊緣人”?阿秀把聊天記録讀得暈頭轉向,伏在桌上哭濕了兩個衣袖。她這才明白:我的痛苦就是他人的快樂。同時無師自通地理解了一句名言:“他人即地獄。”此後兩天,她一直等待“蓮花仙子”,可仙踪難覓。這兩天,她拚命洗澡,覺得只有這辦法,可以剔除楊文敬帶給她的污穢。跟他同居半年,爲什麽一提結婚,他就不耐煩?現在才有答案。阿秀自責:“愛情讓女人變傻!”

  楊文敬放下皮包,接到阿秀擲來的東西,一看,心凉了半截。聽了阿秀一番數落,深深嘆息:上帝要他滅亡,必先使他瘋狂。怎麽如此得意忘形,竟把QQ號堂而皇之貼出來?楊文敬卟嗵一聲跪下:“秀,現在我是愛你的。”這句話的深刻内涵是:過去和未來未必愛你,此一時彼一時也。阿秀没興趣琢磨他的話,一甩門出去了。

  她找到花園裏散步的父母,説:“爸,我接受總經理之職。”秀父高興地拉着女兒的手:“秀秀終於長大了。你極力推薦楊文敬,我遲遲不表態,爲什麽?”秀母説:“他不是你兒子。”秀父説:“婦人之見!”他這才告訴阿秀:“楊某不可靠。上回是試探,派去廣州,回來遲遲不交圖,定然没去見曾叔,電話一問,果然。廣州呆了二天,他不知幹了什麽,十分可疑,所以我就多留了一份心。”阿秀疑惑:“你没吩咐他去取圖,只説跟曾叔談銷售。”他把手放到女兒肩上:“跟你曾叔説了。”楊文敬回來説:“曾叔一家很好。”他覺得,老客户了,年年都是一樣的訂單,無須再訪,於是有了幽會的良機,没想到螗螂捕蟬,黄雀在後!薑還是老的辣。



七十九

  泥石流光顧志凌的田地,留下一片石礫。山崗高高,久旱無雨,山地也撂荒了。退耕還草,志凌孤守一棚蘑菇。疏於管理,蘑菇又癟又黄,嚇走了收購商。他靠着這些産品,到街上支個攤,三元五元的收入,敷衍着日子。每天一半時間是空閒,時間長得像劣質洗衣粉,有洗不盡的泡泡。他搬一張竹凉椅,躺在屋檐下,葵葉扇往臉上一蓋,便睡到晚霞滿天,頗有古代隱士的作派。

  晚霞没到,李婆先來。她半頭銀絲,半頭閃亮,柱着拐杖。兩眼朦朧,隱約感到有人氣時,聲音跟人一起發抖:“志凌,志凌~~”志凌被熱水燙了似的,一骨碌起來,扶着老人坐好。“没有女人,不像家。”李婆脱光門牙,嘴巴像軟簾,説過話會抖動一陣。志凌的婚姻,像習慣性流産。提起女人,他心裏堵得慌,便説:“一個人快活似神仙。”李婆聽得不真,説:“我的三個女兒都嫁了,小的還没有生出來。”志凌哈哈大笑,没想到李婆人老心不老,還是個樂天派。河二曾説過,年輕的李婆長得很好看,五十歲時摔壞了腿。

  志凌説:“李婆你過去是個‘萬人迷’。”這話她倒聽得分明,於是説:“哪能有假!鄰近幾條村的壞小子可多哩,總往我家跑,大叔長大嬸短的叫得甜,問要不要幫工。嘿嘿,眼睛却往我房裏覷。那時候我爹娘壯啊,自然都回了。”李婆咳了一陣又説:“他們肚裏點子多,静了幾天,便帶着茶葉上門,瞅準了老頭痴茶。爹喝茶,我泡茶,他們就跟我搭赸,我都是冷冷的不理。爹的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比着好茶,暗暗較勁。爹今天夸這個,明天贊那個,弄得他們像公牛似的互相鬥着。娘便發話:‘他爹,這樣會得罪人。’於是謝絶了茶客。”

  “你没有相中一個?”志凌摇着扇子笑着。李婆拍大腿:“這麽多帥小子,眼都花了。保長的女兒妒忌得兩眼冒火,老遠見了我,走路時鞋聲咯得山響。她那五短身,酒糟鼻,焦黄發……”志凌説:“現在的女人興黄頭金髮。”李婆起身凑到志凌耳邊:“洋人才那樣,當時没人喜歡。”李婆歸位後,停了二分鐘:“我説到哪了?”志凌知道她還有很長的故事,便有意引她跳躍前進:“你是怎麽嫁到我村的?”

  她説:“那年我才十八歲,還差一個月。四面八方的人都送庚貼來,我相中了三個,一個頂一個好,再也删不下去。”志凌笑道:“挺花心的。”她捋了捋玉手鐲:“别插嘴。爹娘疼我,讓我作主。我想,傳子裏有抛銹球的,比武招親的,跟家人説,他們都覺得不好,最後决定賽牛。”志凌立刻想起西班牙斗牛,但中國没這傳統。那天,三家備好牛,新郎扎着紅花,騎在牛背上,邊上等着轎子和嗩呐隊。牛先到終點的,可抱新娘上轎。老頭一聲令下,只見一家揮鞭趕牛,一家用嫩草前頭引誘,一家却在牛尾上點煤油火。此時,賽場人山人海,熱鬧如廟會。

  李婆嘆一聲:“可憐我的娘,牛一到終點,她就暈了。她心裏期許的是拿鞭子的那家,小伙子健壯誠實,嘴巴又甜,長得討人喜歡。我嫁過來,才發現你叔公是個懶蟲!”志凌説:“誰叫我叔公聰明,會點火。”李婆更生氣:“他也是傳子上聽來的,給用上了。”李婆又講三個女兒:老大老二嫁了,準備讓老三招女婿,老三聽到消息,談個戀愛私定終身,嫁到省外去了。二年前丈夫去世,李婆一個人在村裏游來游去,村民都聽熟了她的“青春故事”。

  雪裏紅氣喘吁吁地趕來:“志凌,快開摩托,有急事。”兩人從後院走了。李婆聽到摩托車聲,便叫:“河二,河二~~”她不知道河二在志華家。



八十

  志凌的摩托車後面帶着兩個人,一個是柱子的哥哥梁子,一個是剛認識的女人。女人的頭髮像拂塵,不斷在梁子臉上清掃,弄得他想打噴嚏。山路不平,車子興奮地起伏,女人兩個亂跳的部位,像兩個鼓槌,敲打着志凌的肩背。他的肩背不是一面好鼓,所以没有冬冬冬的回應。

  車還没停定,梁子跳下摩托,和女人一起冲進屋裏。志凌隨後進來,抱住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梁子拉着孩子的腿,上了夾板。孩子在志凌懷裏扭動,一陣一陣喊叫。每一聲鑽入女人心裏,她都顫抖一下,哭着説:“馬上就好,是媽不好。”她幫梁子遞東西。一個十來歲的女孩,靠在門邊嗚嗚而哭。

  梁子敷完藥,又開了兩劑口服的中藥。他説:“小子,看過少林和尚練功没?”小孩哭着點頭。梁子又説:“現在就是練少林沙包功,聽師傅的,不能亂動,過幾天我來檢查。”小孩聽到“沙包功”,竟破涕爲笑。女人説:“太淘氣!前陣子下過大雨,大石頭刮進河裏。中午,他去游泳,剛跳下去,就撞上石頭。阿彌陀佛,幸虧不是頭!”梁子説:“哪個孩子不調皮?”他們談話的時候,志凌看房子,雖然老舊,却收拾得整潔,處處顯着女人的幹練。墻上三排奬狀,是姐弟倆的豐碩成果。

  女人要留飯,兩人不肯,梁子收了錢就出來。女人又給志凌錢,他忙推手:“我不是載客的,不收不收。小事一樁,不算什麽。”兩人走遠了,女人還在揮手,用不純正的客家話喊:“醫師,謝謝了!大兄弟,謝謝了!”

  梁子是遠近知名人物,農醫兩栖,專攻骨科和豆科。他家所有山地都種大荳,蓊蓊鬱鬱,粒大莢長,季季豐收。豆子打漿做豆腐,梁子的老婆每天挑兩個桶,走村串户。銷量有限,剛好賣完,所以獨家經營。因爲利潤微薄,碰着豆子少的時候,買豆子做,常常僅賺一頓豆渣。豆渣餵猪,這零錢碎角,就儲在“猪銀行”裏。村裏有“赤脚醫生”,領有政府的牌照,整天穿着皮鞋,坐在醫療室等别人生病。赤醫跟梁子井水不犯河水,專治感冒發燒,跌打醫術不通一竅,只好放棄這個領域。梁子騎一輛破自行車,慢悠悠出診,人家要是急,就顧車來接。夫妻勤勞,日子和美,雖然看着赤醫起高樓,但他安於瓦房,合理收費是他奉爲圭臬的處世方針。

  出診的第二天上午,雪裏紅挎着一個小竹籃來找志凌。她説:“幸虧你幫忙。我娘家堂嫂説你不收錢,就送點鷄蛋。”志凌堅辭無果,只好收下。他看着眼前的細腰女人走遠,竟没有立即回屋。唉,好人活得艱難。公公婆婆早過世,丈夫嗜賭成性,輸光了家産,女人跟他鬧到離婚邊緣,他忽然失了踪。有人説他醉酒後掉河裏淹死了,可死不見屍。有人説莊家追賭債,滅了人迹。有人説他浪迹江湖,瀟灑去了。總之,雪裏紅苦等了六年,他杳無音信。她守着一個孩子過日子,孩子三天兩頭就出點問題,體質孱弱似雪人,一陣風一點光就要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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