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崇拜完美，幼時而始，少不涉世，家庭環境又優越，所受教育皆純正，從童話故事到英雄故事，從天下事到家務事，皆受完美之影響，故認爲世上一切都應該是完美的，人的一生也應該是完美的，做任何事都必須是完美的，便養成了向往完美、追求完美、崇拜完美的個性。

　　因此，我自幼尊敬勤奮，認爲人是應該勤奮的，勤奮是人的起碼習性，於是我討厭懶惰，認爲貪懶是人最不可原諒的惡習。我也崇敬誠實，認爲誠實是人最起碼的品格，於是我厭惡虚僞與説謊，認爲説謊是人最不應該有的品質，是最可耻和最不可原諒的行爲。我敬重氣節，認爲窮不可耻弱不可羞，而無氣節最可悲，於是我蔑視卑躬屈膝，認爲低三下四者最不可交。我又器重俠義，認爲慷慨樂施最爲可敬，於是瞧不起吝嗇，認爲最不可與吝嗇者爲伍。我更追求公平正義，認爲人與人或國與國皆應平等相待，公平是天賦予人的權力，於是我反對一切不公平不公正。我也欽佩剛毅，認爲剛毅是人品的核心，我不同情哭泣，認爲軟弱是人性中最不受尊敬的品格。我最敬重的人則是學問家，認爲好學是人的最優秀之品質。因此我最瞧不起不學無術，認爲不思學習的人最無志氣……。我把勤奮、誠實、氣節、俠義、公平、正義、剛毅、崇學……皆看成是完美的化身。

　　我正是因爲出身於一個近乎完美的家庭，擁有一個近乎聖人的祖父，有着一個超群的模範祖母，受了一系列純正的教育，使我擁有太多的倫理原則，懷有太多的條框規則，産生了太多的理念、幻想、空想，形成了太求完美的個性，形成非是即非的完美與不完美的邏輯。

　　但是，當我步入青年，進入中年，邁入老年，却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完美。盡管我熱愛生命與陽光，但黑闇與死亡還是把我所愛的人一個個從世上帶跑；盡管我熱愛鮮花與淑女，但在物慾面前淑女竟會賣笑賣唱賣身；盡管我熱愛父母與同胞手足，但發現他們同樣會干出不仁慈的事情；盡管我尊敬知識的力量，但這些飽學之士却常常干出常人都不屑干的低下勾當；盡管我崇拜英雄與領袖，但這些滿口馬列的“偉人”却同樣會干出鷄鳴狗盗的行當；盡管我崇敬誠實，但不誠實却充滿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盡管我心存高遠，世界却並不像理想中的完美，這個世上可以説没有一件十全十美的衣裳，没有一套美輪美奂的傢具，没有一種絶對美麗的顔色，没有一個没有缺陷的人，也没有一個完美無缺的政策……。

　　爲了追求完美我常常孤獨，爲了實現完美我常常自責，爲了堅守完美我常常與世俗格格不入。完美令我太辛苦、太乾净、太能幹、太嚴肅、太君子、太自傲、太固執、太純正、太離群、太臉薄、太心軟、太計較、太煩惱……。完美令我不懂得退讓、不懂得圓滑、不懂得低頭、不懂得馬虎，使我度過了一個太沉重的人生。

　　看着消逝大半的人生，我忽有所悟，我想，完美主義恐怕是僅止於高妙的幻想，它讓人付出了太高太高的代價。品嚐一下五味俱雜的人生，去犯上一點錯誤，甚至接觸一下“邪惡”，也許可以讓人多一點寬容，多一點適應，少一點理想主義，這樣的人生也許會更完美。我追求了一輩子的完美，最後我意識到世上也許根本就没有什麽完美，不完美也許就是一種完美。

　　

　　　　　　　　　　　　　　　　（寫於2007年8月25日，發表於上海《聯合時報》2007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