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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陳丹青與他的《多餘的素材》



  我的一篇小文章被刊於《聯合時報》,報寄來後不免孤芳自賞一番,然而同版的潘真《並非多餘的素材》一文,却更吸引我的注意,這真是一篇有味的文章,不只陳丹青其人與他的《多餘的素材》有味,潘真的評述也有味。

  陳丹青是享譽海内外的中年畫家,他在美國贏得的聲譽不在陳逸飛之下,他的《紐約瑣記》讓世人飽睹他繪畫外的另一種文字才華,而他的《陳丹青音樂筆記》再次讓世人飽嘗了他在音樂天地的才藝,爲之一時洛陽紙貴,近又出版了他的《多餘的素材》一著,這是一部近乎自傳與私人筆記的作品,記述了他對以往歲月的回顧,對諸多世事與世人的評論……。這些都是久久縈逥在他的心靈上的舊事,是没有進入他繪畫中的種種素材,如今却用文字一一加以娓娓道來。

  我對陳丹青有份特殊感情,他曾是六十一中學(今“民立中學”)六九届畢業生,我當時在六十一中學教七○届語文,因愛好繪畫,兼搞校門口“大批判專欄”,當時陳丹青雖畢業了但尚未分配,依然常常來幫忙出專欄,我與他總算有過一段“共事”經歷,他也許根本記不得我了,但我深深記住了他,他的美術才氣在出專欄時已表達無遺。學校的美術老師章明炎算是科班出身,油畫水粉均有造詣,他很器重陳丹青,他把陳丹青的速寫給我看,這真讓我喫驚,陳丹青看一場籃球賽,居然可以畫滿兩册速寫本,且將運動員的動態、形象畫得如此準着,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運動員在他筆端如水般瀉出,真是才氣横溢,令人嘆爲觀止。在一個文化被革命的没有文化的年代,在他從小學畢業後就再也没有上過語文課的貧乏的歲月中,在一個父母都是右派分子而缺乏營養的家庭中,他的才氣究竟從何而來,這始終讓我納悶。我不知爲什麽當時還去過他的家——在學校斜對面狹狹的弄堂裏,那高高的閣樓上,從此我一直罣念着他,注視着他的發展。當時我比他僅大了十來歲,有着一種與他極相似的經歷——從小文弱清秀,出生於“殺管關”的家庭,愛好繪畫,没有讀書機會……,因此多了一份感情。

  讀了潘真《並非多餘的素材》,我也即去買了一本《多餘的素材》,並抽空讀完,然後决定將這部書收録自己的書橱,作爲藏書。在濫書濫戲充斥於市的今天,一些自吹自擂或相互吹捧可走紅的時下,《多餘的素材》算得上一本正經的有文采有思想的書。他寫了從建國初期至“文革”結束,陳丹青眼中的世界,他以他獨特的視角,繪畫的天性,音樂的靈感,以及從魯迅、高爾基這些大師身上吸收的文學營養(當時他們僅能讀到這些東西),從江西農村、西藏高原、中央美院、美國紐約這些中西文化碰撞中形成的觀念與經歷,去重新審視了上海的弄堂、學校、農村、師友及給他印象深刻的書籍、電影及各種事,這是他内心我思我想的東西,却一一坦率無邪地記述了下來。他既不逥避自己寒酸的早年,也不逥避自己的幼稚與不妥,他既不想恭維誰,也不想冒犯誰,僅是再現了一個他所見的世界而已。他的用筆是如此精確、明快、細膩、生動、率真,如同他的繪畫,有意境、有内涵、有看頭。

  在悠悠歲月中,在漫漫的人類史中,一個人的一生只是極短片刻,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一小段歷史屬於他最熟悉最鍾情的,人們喜歡回憶,愛好讀回憶録,正是去尋找自己熟悉的一段經歷而加以緬懷,並從别人的回憶中來豐富自己人生中所欠缺的種種經歷,企圖尋覓更多别人的樂趣來補充自己的生命。而陳丹青是没有在等到退休後,無所事事地坐到窗前,凝視蒼穹,抒發歷歷往事的感嘆,來作老氣横秋的回憶。其實,這時凌角也磨平了,精力也不濟了,思想也渾鈍了,只留下了一堆謚美的感嘆和無味的回味,許多敏鋭的觀察,當年的激情,均消失得無影無踪了。而《多餘的素材》不然,這是陳丹青四十六、七歲時的所作,是在他最最年富精旺時的作品,帶了濃濃熱血與生氣,讀了實在給人有許多補益。

  《多餘的素材》明顯帶有一種餘悸,一個經歷種種政治運動的“黑五類”的子女,一個被剥奪讀書權而遠放鄉村的少年,一個在缺乏物質的社會成長起來的知青,……這種傷痕是磨之不去的。他回憶了第一次去室外畫油畫,是在冬雪天裏去襄陽公園畫東正教堂,圍觀人中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嚴肅地對他説:“爲什麽偏偏要畫它?你畫的調子又灰又暗,哪裏看得出是我們社會主義新中國?”這番話讓陳丹青後怕至今,要知道,在當年這種“情調”加這種出身,意味了什麽?是大逆不道,是通往牢獄。這一切是今天的一代無法體味的,昨日的事對今日的青年來講,也許成了多餘的素材,他們會嘲笑我們的無稽之談——他們無從想像白日之下會發生這等事,這也許就是叫“代溝”。但陳丹青的《多餘的素材》對我實實在在是激起了很多共鳴,讓我回味無窮。也許書中夾雜了許多老照片,也讓我想起了趙丹沙着嗓子大聲説“我最得意的演出是《武訓傳》”;想起新康花園永恒的寧静與顔文樑先生送客的碎步;想起邱岳峰爲青年宫朗誦班作的精彩輔導;想起弄堂裏傳出有錢人家的鋼琴聲;想起各種各樣的批鬥會與抄家時的驚心動魄……,這些歷史在他筆下活了起來,似乎在説“不要忘記,也不應該忘記。”而時下的流行文化似乎是叫人忘記歷史,“戲説歷史”取代了正史,歷史成了兒戲。剛剛播完的歷史大片《走向共和》,更是號稱重塑了歷史,徹頭徹尾改寫了一部近代史,他們大喝一聲:“不以道德論英雄——我來了!”他們掄起金箍棒,將所有史學家——這些酒袋飯囊的論述統統打倒,讓曾被千夫所指的慈禧、光緒、李鴻章、袁世凱……統統從地獄中爬了出來,重展了他們身上的“嫵媚”,讓他們重登歷史的殿堂。這一切讓我看了目瞪口呆,方知從孫中山到毛澤東、鄧小平原來是革了這些“憂國憂民”“變革自强”的人的命。照這邏輯,革命者應羞愧得無地自容,歷史與文化又應大革命一下!這讓我和陳丹青大概都會大吃一驚,會偷偷地問:“是不是文化大革命又來了?”

  (寫於2003年5月22日,發表於上海《新民晚報》2003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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