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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與佛教的關係及其佛學特色



  佛教與佛學在近世復興大盛,却又在近代衰落,一度被視爲禁區,這一起一落折射在人物身上就成爲難以解釋的盲點。太炎即是如此。他從不信佛,却致力佛學復興,在很長時期内,人們似乎覺得民主革命家似不應與佛教結緣,於是他的佛學經歷被淡化了,他的佛學觀不是簡單地被視爲消極,就是勉强地被認爲借佛反滿而已。作者認爲,如細梳太炎這段經歷,剔除他解説煩難的佛學語言,至少可窺他兩個深層寄意:運用佛學來搆築他的道德論,以闡揚國民道德説;運用佛學創建世道平等論,以弘揚平等學説。作爲他的學術精華,這些深層内核被忽略了近一個世紀。

  從晚清開始,佛教的復興就成爲近代思想史上引人注目的現象。這個過程産生了許多代表人物,太炎就是其中之一。多年來,人們“一方面讚揚他在這一時期對革命所作的貢獻,另一方面又批評他以佛學思想爲武器的過錯”(高振農:《佛教文化與近代中國》,第145頁。),這種矛盾,令人困惑;加上佛學的玄奥,太炎行文的艱澀,要真正瞭解太炎的佛學觀,誠非易事。但這又是章太炎研究中的一個不容逥避的問題,繞過這個問題對太炎的研究則無法登堂入室。筆者不揣淺薄,就此抒一得之見,以求教於十方。

  一、太炎與佛教的關係

  太炎青年時代,正值晚清佛學重熾,從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爲、樑啓超,無不涉足其間,因爲佛教講佛性而不講天命,這對長期遭受名教、天理壓抑的思想界,無疑是一塊樂土,對長期禁痼於文字、音韵、訓詁——“漢學”之下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種精神解脱。因此,許多知識分子都樂與佛學爲伍,並企圖從佛學中找到解决現實問題的思想武器。太炎的一些維新好友,如夏曾佑、平子等,都深通佛學,並勸太炎讀《法華》、《華嚴》、《涅槃》及《中論》、《十二門論》、《百論》諸經典,但太炎開始時“讀竟,亦不甚好”(章太炎:《自定年譜》。),並没有引起他對佛學的重視,甚至他在最初的《訄書》中,還站在進化論的立場上,對佛教中消極迷信遁世的一面,多有批評,對康、樑借佛教宣傳變法,也表示不能贊成。在當時太炎心目中,獨崇荀子與範縝,對他們的唯物思想與無神論主張,則表示欣賞,而對今文經學派康、樑等學術觀點,包括佛學觀,始終站在古文經學派立場上表示懷疑。因此,青年時代的章太炎並不好佛,甚至扺制佛。

  六年之後,即1903年,36歲的太炎,因“蘇報案”入獄,苦役之餘,困寂之中,讀書自遣。牢中無他書,唯有佛經可讀,於是專心研讀佛典,悲憤而後有學,酉辛三年,“專修慈氏世親之書”,“晨夜研誦,乃悟大乘法義”(章太炎:《自定年譜》。)。太炎主要讀的是《瑜伽師地論》、《因明論》、《唯識論》等大乘教義典籍,他將佛學與儒學、玄學、西學一一相較,發現華嚴宗與法相宗,與他所研的檏學十分近似,檏學注重煩難的名物訓詁巧據,與唯識宗思辨精細如一,所以他説:“此一術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終,從入之途,與平生檏學相似。”(章太炎:《自定年譜》。)因此,太炎一反過去排斥佛教,一變而爲擁佛,因爲他感到佛教之中未嘗没有可資利用之處。於是開始將佛理引入他的思想體系,從而爲近世民主革命提供一種獨特的理論武器。

  將佛學資産階級化,使佛教適合於資産階級革命的需要,近世許多思想家都嘗試過,太炎並非第一人,但大張佛學旗幟,作爲排滿的民主革命理論,並有深遠的文化寄託,太炎則是最突出者,影響也最大。

  1906年7月,太炎出獄東渡日本,在革命者第一次歡迎他的大會上,面對二千多中國留學生,發表慷慨激昂的講話,直白地提出“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道德”,張開了他理論的旗幟。他認爲中國的禍根,在於道德的敗壞,從戊戌變法到自立軍失敗,皆因“黨人之不道德致之也,而佛教有助於增進國民道德”,也有助於民族主義龢民生主義的實行,可以使革命者“排除生死,旁若無人,布衣麻鞋,徑行獨往,上無政黨猥賤之操,下作惴夫奮矜之氣”。而排滿革命,又是佛所贊許的行爲,他説:“佛最恨君權,大乘戒律所説,‘國王暴君,菩薩有權,應當廢黜’。又説:‘殺了一人,能救衆人,這就是菩薩行’”;“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礙平等的東西必要除去。滿洲政府待我漢人種種不平等,豈不應該攘逐”,因此“照佛教説,逐滿復漢,正是分内的事”。這種以佛學排滿的理論在當時的革命陣營裏是非常有個性的。

  太炎扺日本後,執筆政於同盟會機關報《民報》,於是他在《民報》上開始了一系列以佛教排滿的宣傳。1906年11月,他在《民報》上發表了《建立宗教論》,力圖揚棄佛教中神道迷信的内容,保留其倫理部分,以建立起一種“新宗教”。這種新宗教,既不是孔教,也不是基督教,而是以佛教中華嚴與法相二宗爲核心的新教。因爲他認爲“孔教最大的污點,是使人不脱富貴利禄的思想”,斷不可用;基督教叫人崇拜上帝,即是要人崇拜西帝,是帝國主義用以侵略我民族工具,也斷不可用;而“佛教的理論,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徹上下,這是最可用的”,尤其佛教中華嚴與法相二宗,在道德上與人最爲有益。太炎認爲建立新宗教,是“不得不於萬有之上而虚擬其一爲神”,即建立一無神論的宗教,以經他改造後的“新佛教”,來爲近世民主革命服務。1907年1月,太炎又在《民報》發表了《人無我論》,闡述如何破“我、法”二執,創“無我”來净化靈魂,扺禦“畏死心、拜金心、奴隸心、退屈心”,造就“依自不依他”的主觀唯心世界,高張革命者的道德。後又發表了《無神論》一文,進一步以佛教的唯識和平等觀,與其它諸教進行比較,“察其利弊,識其流變”。他認爲“唯神之説,崇奉一尊,與平等絶遠”,“欲使衆生平等,不得不先破神教”,諸如上帝創世説,天命説等;“唯物之説,猶近平等”;“唯我之説,與佛學中唯識相近”,最值提倡。在《無神論》一文中,太炎也批判佛教中婆羅門教,因爲在他看來,婆羅門教嚴分種性等級,有違平等,是佛教中的雜質。他所要提倡的佛教,“必須設法改良,纔可用得”,必須去除這些雜質。在《答鐵錚》一文中,他又比較禪宗與法相宗,進一步肯定佛教中的積極成份,提倡人間佛教。太炎對佛教中的密宗、净土宗持明顯反對態度,他所提倡的佛法,只是華嚴宗與法相宗。華嚴宗是指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與莊子學説“萬物與我爲一”相合,在行爲上提倡菩薩行,用菩薩精神來鼓舞民氣,於革命宗旨與道德最爲有益;法相宗唯識之學,析理詳密,與檏學不蹈空言、字字有征相合,在思辨上科學性强,“近代學術漸趣實事求是之途,自漢學諸公分條析理遠非明儒所能企及,逮科學萌牙而用心益復縝密矣,是故法相之學於明代則不宜,於近代則甚適”,有助於增加傳統文化優勢,以扺禦西方文化的衝擊。由此可見,太炎重視的是有哲學内涵的佛學,而不是佛教的形式。説穿了,這只是太炎借用佛教若干現成的東西來搆築自己的思想體系,適應現實鬥争的需要而已。

  爲此,太炎對佛教抱了極大熱情,樂此不疲。爲了更多瞭解佛教,乃至印度諸教,他曾邀印度梵師密史邏赴日本講梵文,以便日後直接閲讀梵文經,他還特邀魯迅兄弟一起聽課;他還試圖介紹一位印度婆羅門學者去中國講授吠檀多哲學;他與蘇曼殊、陳獨秀等,曾計劃建立梵文書庫;他還在日本參加了“西婆耆王紀念會”;他甚至還打算去印度出家當和尚。但是,現實使他感到,他這高妙的理論,没有得到多少人的回響。

  1908年2月,他在《民報》上繼續發表論述佛法的文章,有《大乘佛教緣起説》、《辨大乘起信論之真僞》、《龍樹菩薩生滅年月考》等,來論证大乘教爲佛教的正統,其中也有不少是純學理的研討。同年,與蘇曼殊討論佛教,并發表《告佛子書》及《告白衣書》,反對占寺廟辦教育,開啓佛教改進運動先聲。1910年,太炎將多年佛學研究心得,與莊子哲學相結合,以佛解莊,完成《齊物論釋》。他對這部著作自視甚高,謂“千載之秘,睹於一曙”,“使莊生五千言,字字可解”,“千六百年來未有等匹”,“可謂一字千金”。此作真是如此重要嗎?樑啓超稱:“專引佛家法相宗學説人比附莊旨,可謂石破天驚。”(樑啓超:《近三百年學術史》,第257頁。)太炎一直認爲,“不造出一種輿論,到底不能拯救世人”,“唯有把佛與老莊和合,這才是善權大士救時應務的第一良法。”(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以及現實之關係》,載《中國哲學》第六輯,第310頁。)於是太炎就借莊子學説的身軀,納入佛教的華嚴法相,以及西方的哲學義理,來説明他自己對於哲學中諸多重大問題的看法。《齊物論釋》就是太炎精心思考,根據時代需求而撰寫的一部巨著。

  在這期間,太炎的其他一些著作,如《國家論》、《四惑論》、《五無論》、《俱分進化論》等,都滲有他的佛學思想。但是,不少他的同志對他高張佛旗,表示不解,批評他“以其一知半解,乾燥無味之佛學論,佔據《民報》全册之大半”(孫中山:《國父全集》,第420頁。),變《民報》爲《佛報》。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太炎在趕返祖國前夕,對“東方沙門諸宗三十餘人屬講佛學,一夕演其大義,與世論稍有不同”(章太炎:《自述學術次第》。)。宣講了佛法與宗教關係;佛法的缺陷;印度佛法與支那佛法的异同;佛法與老莊的關係。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講稿,代表了太炎當時的佛學觀,可惜這篇講稿湮没整整半個世紀,才得以在《中國哲學》(第六期)發表。

  1913年,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中華佛教總會在上海召開了第一次聯合大會。“公請孫少侯、章太炎、熊秉三三君爲本會名譽會長”(《佛教月報》1913年第1期。)。

  1913年至1916年,太炎因“二次革命”,被袁世凱幽禁北京,再度入圄。又一次失去自由的太炎,困厄之中再次研讀佛經以自解,多次囑家人將他多年收羅的佛法典籍送往北京與讀,特别細讀了《瑜伽師地論》、《唯識撰要》等經典。在這基礎上,成《菿漢微言》一册,這是太炎與弟子吴承仕討論佛學的口義,由吴承仕筆録,經太炎審定,共輯録太炎論學體會167則,其中論佛的近百則。在《菿漢微言》中,太炎又將文王《易經》與孔子《論語》溶入他的佛學之中。他説:“癸甲之際,户於龍泉,始玩爻象,重篇《論語》”,發現自己的遭遇,與紂王囚禁演繹八卦的文王同,也體會身處亂世爲治亂而作《論語》的孔子,認識到《易》與《論語》與佛家思想有許多相通之處。於是,太炎又將文王、孔子、老子、莊子“冥會華梵,皆大乘菩薩也”(章太炎:《菿漢微言》。),融合儒、道、佛於一。太炎對此自認爲是“始則轉俗成真,終乃回真向俗”。於是,太炎對《齊物論釋》作了重大修改,改動五、六十處,增補了不少文字,他的佛學觀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1916年,太炎因袁世凱的逝世而意外重獲自由,爲了尋求南洋華僑對新的政權的支持,同年9月,他赴南洋群島,受到華僑熱烈歡迎,10月11日,在馬來西亞檳城極樂寺,應邀作佛法演講,評説了佛法平等,大小乘區别。1917年7月,太炎隨中山先生參加護法運動,受命赴四川、雲南等地,勸説唐繼堯等參加護法。1918年3月扺重慶,在羅漢寺應數千佛徒邀請,作佛學演説。 1918年8月,佛教團體“覺社”在上海成立,旨在佛法研究。“覺社係由章太炎、蔣作賓、陳飛公研究佛學諸巨子所創設,敦請太虚大師主持社事”(《覺社叢刊》,1919年第4期。)。同年11月,覺社組織佛學大講演,太炎應邀前往宣講,發表了《建立名言唯識》演講,並創辦《覺社》雜誌,先後出版四期,後改名爲《海潮音》,成爲我國辦刊時間最長的佛學刊物。太炎在《覺社》與《海潮音》上都發表過佛論。

  1919年3月,太炎與王一亭、丁福保等人,應中國佛學會邀請,前往上海錫金公所宣講佛法。 1922年10月及1926年5月,世界佛教居士林會先後在上海召開二次大會,太炎均作了演講。1923年11月,太炎贊助“佛化新青年會”成立。1925年,太炎任上海國民大學校長期間,曾請太虚法師等前去講演佛學。1926年7月,太炎與太虚法師等又組織“佛化教育會”。1927年2月23日,新僧運動“法苑開幕”,太炎出席並作演講。

  太炎與佛教界往來遠不止此,他與佛教界許多高僧巨子,都有密切交往,如烏目山僧(黄宗仰)、曼殊大師(蘇曼殊)、弘一法師(李叔同)、太虚法師(吕沛林),及唐大圓居士、王一亭居士、丁福保居士,以及楊仁山、歐陽竟無、熊十力等,留下許多討論佛法的書函,足資後人細研。

  太炎佛學著作也遠不止上文所述,晚年則有《菿漢昌言》,内有許多論佛部分。太炎遺稿中,論佛學的未刊稿最多,有一大包約一尺高。在1980年前後,還收藏於太炎舊寓之中,爲出《章太炎全集》,當時上海人民出版社王有爲編輯,王仲犖、湯志鈞等學者,曾去蘇州章寓還親睹過此“大包”未刊佛學手稿,後竟不知去向,迄今未覓見,真是一大難以挽回損失。

  太炎晚年仍很重視佛學,但研究漸趨純學術化。如果説,太炎早年是利用佛教作爲反滿武器,以佛釋莊;到中年,目睹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則將文王、孔子、老莊、釋氏並列;到晚年,目睹西化日甚,且有日寇滅華之危,傳統文化有滅頂之灾,又起而捍衛傳統,突出傳統文化儒學地位,力圖“保國學於一綫”,他説:“經學不廢,國性不亡,萬一不卒,蹈宋明之覆轍,而民心未死,終有祀夏配天之一日”,故將儒、道、佛地位,又作調整,儒的地位漸高於佛莊。這一切均印证了太炎終身是以“致和”與“求是”爲根本。因此,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對佛學的闡述,並不拘泥於一成不變,而是根據時代的需求,相應隨變。正因爲太炎的勤奮,他深厚的文字學功底,使他對古代文獻瞭如指掌,深窺其秘;後又刻苦鑽研佛學,酉辛三載,幽禁三歲,得睹佛學本義;加上他對西學的廣泛吸收,幾乎覽閲了當時西方傳入日本與中國的所有名著。因此使得太炎在學術上成爲他那個時代站得最高的人之一,獲得“一覽而小衆山的資格”。所以,他的論佛,超凡脱俗,能入與佛,又能出於佛,成爲舉世公認的佛學大家之一,他的佛學觀,既豐富了中華文化寶庫,又爲時代政治而服務,獨具特色,至今不失借鑒意義。

  二、太炎的佛學特色

  佛教與佛學,有着悠久的歷史與豐富的内涵,其教義玄奥,四諦、十二因緣、六度、緣起與因果,博大精深,説解繁難,思辨嚴密;其教派林立,律宗、禪宗、净土宗、天臺宗、華嚴宗、法相宗、三論宗、俱舍宗、成實宗、密宗,宗宗有旨,戒律森嚴,各有興衰:其經典浩如烟海,達四、五千種之多,文辭艱澀,術語繁瑣,義理幽玄,讀不勝讀。因此,純粹的佛教與佛學,近世已無多少人去皈依信仰,而多數人只是把它當作一門學問去加以研究,從中尋求義理。樑啓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中説:“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係。”可見新學家皆取佛法義理,並非唸經拜佛。至民初,“一些民主思想啓蒙運動者,如譚嗣同、康有爲、樑啓超、章太炎等學術名流,都采取了佛教中一部分教理來作他們的思想武器,佛教的慈悲、平等、無常、無我的思想,在當時的知識界中起了啓發和鼓舞的作用”(趙樸初:《佛教常識答問》,第106頁。)。對民初思想家,李澤厚認爲:“中國近代資産階級革命時期,真正具有哲學上的思辨興趣和獨創性,企圖綜合古今中外鑄冶嚴格意義上的哲學體系的,只有譚嗣同和章太炎兩人”,而譚嗣同過早獻身,這任務便由太炎獨任。太炎等人力圖將佛教變爲入世的人間佛教,與中土文化結合,與時代政治結合。而太炎是這些新學家中最高舉佛旗者,他的佛學觀也最具個性與特色,並富有深刻内涵。在太炎説解煩難的佛學觀後面,至少有兩個重要的寄意。

  (1)運用佛學來增進國民道德説

  古今中外一切優秀的政治家思想家革命家,無不極其重視道德對社會的作用,而致力國民性改造和建立道德學説,而太炎尤甚於此,甚至到了過張道德作用的程度。他認爲中國的禍根在於道德的敗壞,“道德衰亡,誠亡國滅種之根極”,於是他藉助佛學中的精華的成份,致力國民性改造,創革命道德學説,將神學變爲人學,用於民主革命,這在19世紀初葉,應該説是進步的。太炎的道德觀和他增進國民道德的努力,是多元的,其中以佛學來增進國民道德説,是他衆多努力的一個重要部分。太炎首先感到“若没有宗教,這道德必不得增進,……譬如一碗的干麥子,怎能團得成面”;而宗教中,基督教叫人信上帝即是信西帝,斷不可用,孔教叫人競名死利,“使人不脱富貴利禄思想”,康有爲等保皇黨就是“高官厚禄之性素已養成”,“終日屈心忍志,以處奴隸之地”,故儒家道德少艱苦卓絶者,連留學生也“念念近於仕途”,“夾雜一點富貴利禄的心。就象微生霉菌”,也難棄身於革命,故孔教也不可用。而佛教中華嚴與法相二宗,在道德上與人最爲有益,他説:“華嚴宗所説,要在普度衆生,頭目腦髓,都可以施捨與人。……法相宗所説,就是萬法唯心,一切有形的色相,無形的法塵,總是幻見幻想,並非實在其有,……要有這種信仰,才得勇猛無畏,衆志成城,方可干得事來。”(章太炎1906年7月15日《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講辭》。)一個革命者,必須要有革命的道德,他强調:“優於私德者亦優於公德,薄於私德者亦薄於公德,而無道德者之不能革命。”(章太炎;《革命之道德》。)所以,一個革命者不去除“怯懦心、浮華心、猥賤心、詐僞心”,就無法完成革命大業,而佛教可以幫助我們,“以勇猛無畏治怯懦心,以頭陀净行治浮華心,以唯我獨尊治猥賤心,以力戒誑語治詐僞心”,因爲佛教“上不失真,下有益於生民之道德”,“不執一己爲我,因以衆生爲我……故一切從利益衆生爲念”(章太炎:《建立宗教論》。),有助於養成革命者的無私、無畏和犧牲精神,從而以净化靈魂,扺禦“畏死心、拜金心、奴隸心、退屈心,擺脱物慾,獻身革命”。太炎還認爲,即使革命成功了,在建設新國家時,“共和政體以道德爲骨幹,失道德則共和爲亡國之階”。

  如何利用佛學來增進國民道德呢?太炎提出將佛教唯識宗的“種子”,引進道德學説,以破“我、法”二執,他説:“不執一己爲我,因以衆生爲我。……故一切以利益衆生爲念”,因“民德之墮廢,皆以我見纏縛”,一切“人我”、“法我”,都是幻化出來的假相,只有破此二執,才能泯滅生死畏限,抛棄物慾,有助於人們“排除生死,旁若無人,布衣麻鞋,論行獨往,上無政黨猥賤之操,下作惴夫奮矜之氣”(章太炎:《答鐵錚》。)。因此,太炎力圖創造出一種新的無神的有益增進國民道德的宗教,以這種宗教中的“依自不依他”的主觀精神,鼓舞鬥志,净化道德,服務於民心、民生、民族革命的需要,這不能不説用心良苦。當然,過分夸張道德的作用,用新宗教代替舊宗教,都是不可取的,但是,太炎本人可以無愧地説,他是他所倡導的道德的模範,是他提倡的倫理的殉道者,這在近世是少見的。他始終堅持一夫一妻,生活檢樸,清貧樂道,清心寡欲,而愛國熱枕,民族氣節,從未澹薄,這是難能可貴的。尤其他流亡日本期間,“寓廬至數月不舉火,日以百錢市麥餅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厄如此,而德操彌厲”(黄侃:《太炎先生行事記》。),他與女兒女婿同居“東京一鄉間,裏外不過十多張席子的地”,午飯“只有一碗大蒜煎豆腐”(馬叙倫:《我在六十歲以前》,第27頁。),有時連菜也没有,只好醮點鹽食飯,實在是品德高尚,具有他所提倡的佛教的艱苦卓絶和自奉節儉的美德。

  (2)運用佛學提倡世道平等説

  追求“平等、自由”是近代資産階級民主革命的一面大旗,太炎極其重視“平等論”的宣傳。他運用佛教中的平等思想,説:“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礙平等的東西必要除去”,除了佛教衍説種族壓迫之非義,以助排滿大潮之外,太炎運用佛法提倡平等論,有着更深更廣的涵義,這就很少爲世所解。迄今只有少數幾個學者開始認識這個深層内涵。

  太炎説:“世界法中,不過平等二字,莊子就唤作‘齊物’。並不是説人類平等,衆生平等。要把善惡是非的見,一切打破,才是平等”(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以及現實之關係》,載《中國哲學》第六輯,第310頁。)。因此,太炎以極大的精力與智慧,撰寫了《齊物論釋》,來闡發自己的平等論。莊子所説的平等,並非俗言之平等,而是提倡“離言説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是一種無限的平等,要這種平等,就要“不齊而齊”。要做到“不齊而齊”,就要破“我、法”二執。故太炎説:“老莊的第一高見,開宗明義,先破名言,名言破了,是非善惡就不能成立。現在,拿着善惡是非的話,去與别人事,真是荒唐廖妄到極處了。”(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以及現實之關係》,載《中國哲學》第六輯,第310頁。)不僅要把名言打破,還要把“公理”、“天理”打破,宋明理學就是以“天理”殺人,“錮情滅性”,而“今之言公理者,……以己之學説所趣爲公,然則天理之束縛人甚於法律,而公理之束縛人,又幾甚於天理矣”,這都有違平等。“以衆暴寡,甚以强凌弱,而公理之慘刻少恩,尤有過於天理”(章太炎:《四惑論》。)。强齊就是反菩薩行,有背平等之説,應該“物暢其性,各安其所安,世情不齊,文野异尚”,才符合平等宗旨。

  太炎以莊子《齊物論》中“堯伐三子”爲例,説:世上本没有什麽陋與不陋之别,堯欲伐三子,僅僅藉口他們是“蓬艾”,即“至陋”之意,這完全是藉口而已,因爲世上“是非善惡等想,只是隨順妄心”,本來就没有什麽善惡是非,“惟有無所爲的未長進,可以説是其善真惡,有所爲的長進,善只可以説爲僞善,惡也只可説爲僞惡”。太炎這些理論,似乎很玄,但用他這些理論去結合實際,則光芒萬丈。他指出:“世上許多野心家,不論東洋西洋,没有一個不把文明野蠻的見,横在心裏。……以至懷獸心的强國,有意要吞弱國,不説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産,反説那國本來野蠻,我今滅了那國,正是使那國的人民獲得文明幸福,這正是‘堯伐三子’的口柄。”世上“什麽唤做文明,什麽唤做野蠻,也没有一定的界限,而且彼此所見,還有相反之處。所以莊子又説,没有正處,没有正色,只看人情所安,就是正處、正味、正色。易地而施,却象使海鳥啖大牢,猿猴着禮服,何增有什麽幸福”。“所以,第一要造成輿論,打破文明野蠻之見,使那些懷挾獸心的人,不能藉口……文明野蠻的見,既先打破,那邊懷挾獸心的人,到底不得不把本心説出,自然没有人去從他”(章太炎:《論佛法與宗教、哲學以及現實之關係》,載《中國哲學》第六輯,第310頁。)。太炎利用佛學平等論,反對强國凌食弱國,反對帝國主義的强權政治,造就一種反侵略的理論,具有深遠意義。

  八十年前的中國,外臨列强蠶食,内遭清政府墮落,太炎認爲“世事紛紜,人民涂炭,不造出一種輿論,到底不能拯救世人”,因此,他運用佛學平等論,大聲疾呼,民族與民族應該平等,國家與國家應該平等,人與人應該平等,文化與文化應該平等,如果一個民族去壓迫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去吞併另一個國家,一個人去欺負另一個人,一種文化去取代另一種文化,一種意志去强加於另一種意志,如此雲雲,都有違平等,佛法不容。

  的確,在太炎看來,“以前看萬物都有個統系,老子看得萬物没有系統,及到莊子《齊物論》出來,真是件件看得平等。照這個法子做去,就世界萬物各得自在”(章太炎:《社説》,載《教育今語雜誌》第一册,第15-16頁。),一個多元的世界,方能爲人類提供平等相處的廣闊天地。按學者薑義華説,太炎這一理論,是反對用某一固定的模式與永恒的教條,來規定社會生活,反對將世界的運動發展簡單化、直綫化、教條化,提倡以對立統一的觀點來對待歷史上各種各樣的思潮、學派、學説,以及各種不同的甚至彼此尖鋭衝突的思想、意見、言論,應該允許不同的學派、思想、學説并存,同時鼓勵他們相互競争,對古往今來的各種思想與學説,都要采取歷史主義態度,這才是開明政治,這才能繁榮富强(薑義華:《章太炎思想研究·一場殀折了的哲學革命》。)。誠如太炎所言,“道本無常,與世變易,執守一時之見,以今非古,以古非今,(或以异域非宗國,以宗國非异域者,其倒視此),此正顛倒之説”(章太炎:《齊物論釋》。),就如莊子所言,“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莊子這一命題,與黑格爾“所謂‘事事皆合理,物物皆善美’者,詞義相同”,即黑格爾“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著名命題,有着許多相合之處。由此可見,没有東西没有存在的理由,“在人類漫長的認識歷史上,各種思想學術都有自身存在的理由和價值。只要‘外能利物,内以遣憂’,也就是符合致用的原則,無論它們怎樣存在,也當‘各從其志’,不必以爲‘過’‘誤’而多所指摘”。“千百年來,學術界的喧呶多訟,只要‘操齊物以解紛,明天倪以爲量’,就能認識到它們各有致用人事之效,就能合理調解”,“在‘齊物’和‘天倪’的‘裁量’‘割制’之下,‘莫不孫順’,是非泯除,對立消失,‘妄自破’,而紛亦解”(唐文權、羅福惠:《章太炎思想研究》,第274-281頁。)。太炎就是以“齊物”與“天倪”作爲解剖世界萬物的二把利刃,憑着它,確能遊刃有餘。

  因此,太炎的佛法平等論,表現在他的哲學觀與文化觀上,則强調每一民族所具有的文化,都具有自己的特殊性格,不必也不應與别種文化同化,一種文化不必臣服於另一種文化,而應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進行交流,如果不尊重别國文化特性,而要以一種文化去同化另一種文化,這就是“文化帝國主義”行爲,不應屈從。這也是太炎多元論的哲學觀,他這種哲學觀,“爲20世紀初的中國和發展中的資産階級民主革命,提供了一種新的异常宏偉豐富的世界觀”。可惜他這種哲學觀,被湮没在他古澀難懂和玄奥難解的佛學語言後面,没有被多數人理解。太炎付出極大代價和聚集巨大智慧而成的《齊物論釋》,更是少爲人解。太炎很自負地認爲,他真正讀懂了莊子的本意,又善將佛理解莊學,深刻認識到只有“循齊物之眇義,任夔蚿之各適”(章太炎:《齊物論釋》。),人類才能進化。美國華裔學人汪榮祖在這方面見解甚精,汪氏認爲,太炎從文化多元論出發,强調無論以中國文化或西方文化,統攝一切,都有違平等、齊物之義,所謂齊物,即一往平等之談,只有不求强齊,才能存异,只有存异,才能平等,按此意,就人格言,應尊重個性的獨立,就文化言,應各尊其异,這表現了太炎在强大雄渾的西方文明衝擊下,尋求中國文化獨立自主的思想趨向,致力於保存自己國家特性的卓識。他在這種理念下,既反對强國以“文明”爲由,取代“野蠻”的弱國,也反對弱國對强國的盲目崇拜與鈔襲,以爲别國行得好的制度,搬來本國也一樣行得通,像一劑良藥,既可醫他,又可醫我,這是荒謬的,有違齊物之説,也不合佛教平等之理(汪榮祖:《章太炎研究》及《章康合論》。)。

  太炎的佛學觀是從中國、印度、歐洲、日本許多學派裏,廣泛汲收其營養後,將佛學、諸子學、西學,皆爲己用,並善於從“邊見”與“倒見”中發現“中見”與“正見”,再經過艱苦的思考與探索,終於將“古今中外的學術,揉合而成一家之言”,“對於極大極微的宇宙、人生、社會問題,表現出自我横冲的獨行孤見”。他也因此而成爲中國近世“第一個博學深思的人”,成爲中國思想史上具有極爲鮮明的“人格性的創造”的寥寥可數的幾位巨匠之一(以上引文均引自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説史》下册,第861-865頁。)。他的佛學思想,不僅對當時社會,直至對於今日,都具有發人深思的啓迪作用,尤其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今天,中國人决心走自己的路,我們重温歷史,重新研究哲人太炎的學説,實在是很有意義的。


  (發表於《學術季刊》1994年第3期,第150-157頁,上海社會科學雜誌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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