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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章太炎與張學良



  説起先祖父章太炎與張學良將軍的交往,該從先祖父任“東三省籌邊使”追溯起。辛亥革命後,袁世凱竊取了勝利成果,當時國内危機四伏。沙俄趁機策劃外蒙“獨立”,進而窺視我東三省。這時任總統府高級顧問的先祖父,憂於北疆日危,便於1912年10月親赴東北考察,回來後他再三疾呼:“漠北不寧,則塞外危;塞外危,則長城以南亦無寧矣。”呼吁對東三省采取有效措施。於是袁世凱順勢委任先祖父爲“東三省籌邊使”,藉以籠絡和控制,並乘機將先祖父支出京城。其實袁世凱僅僅給予一個虚衔,並未授予財政與實權,而先祖父却抱着一腔熱情於1913年1月,冒着天寒地凍,出關赴任去了。他作爲民國後第一任東三省最高長官,到任不久,被暗殺宋教仁的槍聲驚醒,匆匆掛冠南下,辭去籌邊使,與袁世凱决裂。雖然任職僅三月,但與東三省却建立了不解之緣。當時張學良將軍之父張作霖,係東北第二十七師師長,按關係説,那時是我先祖父的下屬,先祖父與張作霖一家關係即緣於此時。

  以後張作霖當了奉天督軍兼省長,後又成爲東三省巡閲使,而張學良將軍從小輔助父業;1922年,奉軍入關,爆發第一次直奉戰争,當時張學良將軍隨父入關,任鎮威軍第二梯隊司令,指揮東路軍事。第一次直奉戰争以奉軍慘敗告終。張作霖退守關外,張學良將軍協助其父整頓軍事,任東北陸軍整理處參謀長等職,並秘密聯絡皖係段祺瑞、盧永祥,廣州護法軍孫中山先生,又暗中策動直系馮玉祥反戈,結成了“反直三角同盟”。

  第一次直奉戰争,使直系軍閥曹錕和吴佩孚掌握了北京政權,曹錕爲了對抗孫中山先生的“護法運動”和抑制吴佩孚的壯大,他抬出了黎元洪,以“恢復法統”,挾黎自重。吴佩孚在英帝國主義支持下,屯軍洛陽,積極備戰,欲以武力統治中國。面對曹錕的陰謀和吴佩孚的威脅,先祖父深爲孫中山先生的廣州護法軍政府爲憂,於是他做了兩件事——

  (一)促進西南各省聯合在孫中山先生軍政府旗幟之下,對抗北方的威脅。經先祖父斡旋,西南各省領袖唐繼堯、劉成勛、熊克武、趙恒惕、譚延闿、劉顯世等相繼同意與孫中山先生合作,並公推先祖父草擬聯合通電,宣佈“西南各省,决以推誠相見,共議圖存,棄前事之小嫌,開新元之結合”,共同禦敵。孫中山先生對此非常高興,也簽名加入通電行列。4月14日通電由先祖父定稿後在上海公開發表了,這個通電對當時直系的威脅起了震懾作用。

  (二)聯絡奉係,鞏固“反直三角同盟”。爲此,先祖父曾兩次致函張學良將軍。其中一封寫於1923年4月15日,也就是在發表孫中山先生與西南各省領袖聯合通電後的第二日。信上説:“西南、東北,休慼是同。中山先生與各省首領,現已結合鞏固,待關東出師以後,亦能急起直追,相爲犄角。唯湖南一省,自十年戰敗以後,子彈缺乏,前盧子嘉(注:即盧永祥)允與接濟,猶恐浙江一省力不足供。貴省如能量與補助,湘軍豈肯端坐待斃?好在海軍獨立,運輸之事,較前爲便。以上望致意孫公(按:疑非“孫公”,恐係“尊公”之誤)力爲扶助,是則老病病夫所馨香頂禮以求之者也。”從中可見先祖父匡助孫中山先生事業和扶助“反直三角同盟”之真情。

  這裏應該特别指出,這封信除了可見先祖父與張學良將軍在政治上的默契外,亦可見到他倆在感情上的融洽。信的開頭寫道:“漢卿世兄執事:前由成君濟安賫致尊容,不意衰頽伏櫪之軀,得君小驥引爲同志也。”這就是説,先祖父先前收到張學良將軍派成濟安送來的自影,這使先祖父感到非常高興,千裏迢迢,派人送上自己的像片,這是很高的禮節和極誠的敬意,使先祖父引以爲同志之幸也。這時先祖父已54歲,而張學良將軍才22歲,這樣一老一少的忘年之交,是多麽誠摯動人。

  第二封信寫於1923年11月31日。當時曹錕用賄賂手段當上了大總統,孫中山先生立即發出“討曹令”,11月27日,川軍總司令劉成勛派楊芳毓到上海,面見先祖父,陳述討曹戰事,呼吁給予援助,於是先祖父再次致信張學良將軍。信説:“半歲以來,天地否塞,直系僭竊,已閲旬餘,東南兵弱,殆無進取之望,貴省待時而動,亦審時察勢者所應有,所幸川、滇合作,已下重慶,夔、萬亦指日可破”,“貴軍爾時與之犄角,或不以孤軍挺進爲憂耳。”先祖父還是力圖鞏固“反直三角同盟”,同時努力爲西南民黨争取援助,信説,“民軍紀律或不如正式軍隊,然倡勇敢死,不憚犧牲,則有勝於正軍者,值此群情觀望之時,此種奮身直前之民軍,斷不可少。惟餉糈多取之地方,不可長久,軍行在即,執事能代啓尊公,量與補助,裨益實多。”

  由於“反直三角同盟”的建立,以及馮玉祥反戈,第二次直奉戰争,奉軍獲勝,趕走了曹錕,重挫了吴佩孚,使孫中山先生得以北上共商國是。雖然依靠與利用軍閥不能使中國獲得出路,以後張作霖又一度背離了孫中山先生路綫,但在當時歷史環境中,“反直三角同盟”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1928年,張作霖在皇姑屯事件中喪身,張學良將軍成爲統治東北的“少帥”,不久易幟,被蔣介石任命爲全國陸海空軍副司令。1931年,日本軍國主義製造“九·一八”事變,他服從蔣介石的絶不扺抗的命令,將30萬雄兵撤出東北,使日本帝國主義順利侵佔我東三省。先祖父聞訊,憤慨不已,他在公開場合或在與友人接觸中,都譴責了這種“攘内安外”的不扺抗主義。他在給孫思昉信中寫道:“有此總司令(指蔣介石),此副司令(指張學良),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先祖父不以與張學良將軍私情,袒護張學良將軍過錯。接着上海發生“一·二八”事變。先祖父一面在滬積極支持十九路軍禦敵,一面决定北上面見張學良將軍,欲以革命元老的身分和多年交往的情誼,説服張學良將軍出兵抗戰,以挽危局。

  1932年2月23日,上海“一·二八”戰火未熄,北上火車尚未通車,先祖父迫不及待,拖着65歲多病的身軀,冒着吴淞口紛飛的砲火,坐船到青島,然後改乘火車於29日扺北京宿花園飯店。張學良將軍聞先祖父扺達,親莅花園飯店看望。據當時在場的劉文典回憶:“張學良去見他(先祖父)的時候,我在樓下龔振鵬的房裏,聽見他大聲疾呼,聲震屋瓦,他那種激昂慷慨的聲音,至今還留在我耳朵裏。”據我先祖母回憶説:“張學良是很尊重太炎的,據説當時深爲感動,面對正直的民國元勛,他既無從申辯,又無法出兵,於是對太炎出示了蔣介石給他的不扺抗密令,以説明苦衷。據説這是張學良第一次向人透露這個密令。這時太炎感到無可奈何,不久就南歸了。”

  先祖父從北京回來後,潜心講學,欲挽民族文化於一綫,同時極力贊助抗戰事業,並擁護抗日統一戰綫。1936年5月,即他逝世前一個月,蔣介石曾致函先祖父,請教抗日之策。先祖父於逝世前十日,復函蔣介石,説:共産黨“對於日軍,必不肯俯首馴服明甚”,建議將察哈爾一省“付之共黨”,要是共産黨“能受我委托則上也;不能,亦姑以民視之”。這樣既可集中力量保衛南京,又可以發揮共産黨的抗日作用。先祖父這錚錚之言,雖對共産黨認識尚膚淺,但在當時是大逆不道之言,他敢與蔣介石直率而言,這是了不起的。可惜這封信成了他的絶筆,十天後他與世長辭了。當時由中國共産黨主辦的《救國時報》和鄒韜奮主編的《生活日報》分别發表文章悼念先祖父,對他的一生給以高度評價。

  張學良將軍得悉我先祖父噩耗,立即請齊岳英、龔振鵬發來了唁電——

  

  齊岳英、龔振鵬兩君轉章太炎家屬:驚聞太炎先生忽歸道山。哲人其萎,倚梁棟以何從;經術既衰,撫簡編而空往。尚惟勉戢哀思,用襄大事,特電致唁,並頌禮安。張學良。

  
不久他又親致唁電一份——

  

  章夫人及哲嗣禮鑒:驚聞章太炎先生逝世,天喪斯文,檏學誰續,瞻言國故,悼悲極深,繼志爲先,尚希抑節,特唁。張學良。

  

  張學良將軍一人致兩個唁電,這是很少見的;唁電内容也非泛泛禮節之辭,確實包含一種深厚的感情,這種感情,只有瞭解他倆非同尋常經歷的人,才能體會。


  (發表於《張學良的往事和近事》,《團結報》編,嶽麓書社出版,1986年12月,第156~1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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