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樑鳳蓮的長篇小説《西關小姐》

　　樑鳳蓮在剛問世的新作《西關小姐》後記中説“我在小説裏强調情感、强調命運、强調時世變遷的活動力，這是小説最真誠的也是最寶貴的元素，在閲讀中借此可以去體驗生存的意義、體驗愛、體驗命運上的浮沉，從而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何保持做人的優雅與從容，保護内心的定力和尊嚴，比起活着本身，這就是生存的價值所在，也正是小説的價值所在”。這段自白，清楚地點明作者是以個人體驗去寫自己的生長地廣州，同時也希望讀者在閲讀中去“體驗生存的意義、體驗愛、體驗命運的浮沉”的。具體表現在：

　　  一、體驗式的世態風情描繪

　　小説以倒叙與直叙的方法，通過西關小姐若荷的一生經歷，體現了從鴉片戰争前後到廣州解放的百多年間中國及廣州的時代風雲，從林則徐禁煙，康有爲、樑啓超的戍戉變法，孫中山領道辛亥革命、第二次革命和北伐戰争，直到葉劍英率領解放軍解放廣州等重大曆史事件，莫不在書中有所體現；小説以特别濃重的筆墨描繪了廣州西關特有的人情風俗和良辰美景，如傳統節日春節、人日、七巧節，以及洋人的聖誕節，廣州的美景泮塘、西關的環翠園、荔枝灣、西來初地，趟櫳式的西關大屋，茶樓和飲茶習慣的普遍，粤劇、粤樂的風行，廣彩、廣綉、廣雕的走俏，香雲紗的發明和風起雲涌，新潮服裝的日新月异，莫不寫得淋漓盡致、美不勝收，可以説是將廣州西關在19與20世紀之交近百年的主要世態風情簡略托出了。

　　值得注意的是，小説中對這些世態風情的描寫，與許多作家有很大區别的是：作者是以自身的文化意識去體驗而選擇描寫的，而又是以體現當年和現代的文化意識及内涵去體驗和描寫的。例如，寫泮塘的景致與西來初地、華林寺一帶的風情，顯然着意於體現若荷進入母胎時的文化環境，强調“雨翻荷葉緑成海，日映荔枝紅滿樓”的詩意境界；描寫代表荔枝灣風情的私人庭院環翠園的景色，則着意體現若荷少女情懷的唤醒，在“白荷紅荔半塘西”的詩境中體驗出若荷有似荷花性格形成的文化基礎；寫海山仙館及在館中戲臺上唱粤劇、奏粤樂的“飄渺逥環，風送荷香，水潤音韵”的情景；若荷年青時曾參加兩次時勢大集會，都有不同的身世體驗和文化背景：一是辛亥革命高潮時革命軍在白鵝潭廣場的演講會，二是在廣州舉行的討伐袁世凱稱帝大遊行，她在前者的時代熱潮中與初戀情人劉可風達到愛情高潮，後者則是劉可風與她决絶而投入的時代風暴，顯然，前者的時代順境與後者的時代逆境，同若荷的個人順境與逆境是密切合拍的，這也正是以個人體驗體現世態風情的典型筆墨。

　　從這些描寫可見，《西關小姐》可以説是一幅體驗式的西關風情圖；從中亦可見作者所用的體驗的方式，可以説是現代文化的一種現代藝術方式，既可以反映過去時代的世態風情所體現的文化内涵，同時又可以在舊題材中體現新的文化意識和藝術觀念，使舊時代的文化寓於現代文化的載體之中，達到傳統與現代的融合統一，可説是值得借鑒的以文學體現地域文化的藝術途徑或經驗之一。

　　　二、體驗式的主人公形象塑造

　　照我看來，小説中世態風情及其文化内涵的描繪和體現，功力尤應重在小説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之中，包括寫有什麽樣文化内涵和性格的人物、以什麽樣的文化和美學觀念寫人物，尤其是在主人公形象塑造中能否或程度如何地體現出其觀念意識、思維方式、行爲方式中所藴含的時代和地域文化内涵和依據。

　　主人公取名若荷，顧名思義，名如其人，顯然寓有人若荷花之意，與作者的姓名樑鳳蓮更有明顯關連，説其是作者理想和性格的投影未嘗不可（當然不能説是作者自傳體小説）。作者在小説後記中要讀者叢書中領悟“如何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何保持做人的優雅與從容，保護内心誠信的定力和尊嚴”，甚至説“這正是小説的價值所在”，是自己“調動起一切個人的可能性，償還心債和夙願”之所在。從這些話可見，説主人公若荷是作者以自身美學理想和文化意念去體驗而塑造的人物，是有依有據的。

　　從小説塑造的形象上看，若荷的形象筒直是荷花形象的活靈活現，她既有優雅從容的傳統美和西關文化風韵，又有敢爲天下先、與時俱進的現代美和珠江文化風格。她自小知書識禮，文質彬彬，嫻静賢淑，好學上進。長大後有美好的愛情追求，又有跟隨時代前進的熱情。但她命運多舛，屢遭挫折：初戀失敗，不僅不能與理想情人結合，連初生之子也被搶走；父母雙逝，不得不承擔裁縫店家業，又不得不與没有愛情基礎的店中伙計均宏結婚；成家後本以爲可安穩度日，重振家業，不料均宏却變成了吃吹嫖賭的浪子，致懷孕在身也無人照顧，更被敗掉家産，被迫遷居……。直到解放後才恢復平静生活。在這一系列“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若荷始終是“保持做人的優雅與從容，保持内心誠信的定力和尊嚴”。可見小説的形象塑造和效果，同作者的意圖完全一致，這也是作者以體驗的方式塑造主人公形象的佐证。

　　值得探究的是，若荷的這些遭遇是否完全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她的浮沉命運與她的思想性格有無關聯？這些力量和性格關聯的内涵具有什麽樣的文化底藴？我認爲若荷的這些灾難，其中有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因素，但更主要而深層次的是社會和地域的文化力。就拿若荷與劉可風初戀失敗這灾難而言，劉家反對這對情人結婚，是出於家門不當對的封建文化觀念；後同意若荷做妾，但李家不同意，則是出於自食其力小商人的自尊文化意識和性格；劉可鳳與李若荷在灾難面前不采取當時已有不少先例的逃婚方式反抗，而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原因也在於這兩人的思想性格及其内在的文化力，即：他們既有自由戀愛的新文化觀念，又有傳統文化的孝順觀念，所以他們在經過一場痛苦挣扎之後，還得以服從而落敗。可見在人物思想性格深處的文化力，才是不可抗拒的，因爲這决定着人物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

　　小説對這些文化力的體現，還具有時代性和地域性的内涵。例如，若荷在學生時代即以自己設計製作的新服裝領道同學服裝新潮流，提出做校服的建議和式樣，甚至提出爲革命軍做軍服，這些行動和建議，固然是出於她的家庭行業，但更重要的是體現了這個人物及其所處時代和地域的文化觀念，因爲這是變革時代及其中心地廣州的特色文化之一，也是領時代潮流、與時俱進的珠江文化特質的體現。由此可見，這部小説在主人公形象塑造上，是具有更深層次地體現西關世態風情的功力的。

　　　    三、體驗式的人群環境

　　雖然小説以寫及重大曆史事件的方式而將時代背景拉得較大、較長，以抒情散文的方式寫地域風情較多較細，但由於主人公的社會地位和人生經歷的接觸面有限，又着意於以主人公的視點和體驗去寫其他人物，從而使得小説所展現的人群環境是較小的，而又是具有濃重的主人公的感情體驗色彩的。這樣，也就更直感而清楚地體現出作者和地域的文化意識和風情。

　　小説中所寫人物數量不多、種類不多，寫得稍多的是若荷父親李和斌，母親慰南，俄人傳教士兼老師鮑斯基，英人傳教士蘇絲太太，情人劉可風，原是伙計後成爲丈夫的均宏，管家樑瑞，姨姐善平，使媽秋姐，佛師静安，以及着墨不多的表兄姐妹周貽、倩瑶、倩蓓等等。這些人物形象雖有一定思想性格，但不是很鮮明和深刻，且都有心地善良的共性，都是好人，彼此之間都有良好關係，即使有矛盾衝突（如劉可風的愛情斷裂）也不是本質性的，是被迫的，即使變壞（如均宏後來嫖賭）也是一時性的，會改正的。這些現象，説明作者是以若荷的思想感情去體驗並描寫這些人物，以若荷的文化意識去體驗並描寫切身的人群環境，從而起到更深切地寫出若荷的思想感情和善良人品、從而體現出集傳統與現代優秀文化於一身的作用。但却造成了所寫人物性格不够突出、矛盾衝突未能深入展開、所寫人物未能搆成形象群體、從而未能較宏觀、較全面地展示出一定社會結構及其人文環境的缺陷。由此看來，以體驗方式寫世態風情雖有鮮明的個性和現代色彩，但也難以達到巴爾扎克以傳統現實主義方法所寫《人間喜劇》那樣“十八世紀法國世態風俗録”式的境界。

　　   四、體驗式的語言環境

　　從小説的整體結構上説，《西關小姐》可説是一部散文體小説，其語言方式是散文式的，語言格調是抒情式的，揮灑自如，自信，自在，流暢，活潑，境美情濃，惰景交融，簡直可以説整部小説是一部優美的散文詩。這個特點，也正是體驗式寫作的體現和實证。

　　這種語言方式和格調，也爲這部小説造就了一種尤有文化氛圍和韵味的文化環境，從語言上將主人公思想性格及其生長環境的文化特色體現出來。例如，小説寫若荷童年時向女伶梅姐學唱粤劇一段：

　　“或者教她幾句小麯小調，或者教她運轉關目，如何眉目傳情七情上臉，如何甩水袖走臺步，如何把那粤劇紫喉的腔調唱得吚呀婉轉，摇曳纏綿。聰明的若荷摹仿得有扳有眼，帶着童趣的天真爛漫，煞有介事，一段《胡不歸慰妻》的唱段，能似模似樣地唱完”。

　　這段體驗式的語言文字，既有粤劇術語，又有粤語方言，但都能明白其義，且形象生動，如“眉目傳情七情上臉”，“紫喉的腔調唱得吚呀婉轉”，“有扳有眼”，“似模似樣”等，既以學粤劇的情態寫出若荷的性格和文化氣質，又以粤劇的普及和句句到位的特點描寫，托現了廣州西關文化特色，活靈活現若荷的生長環境。可見這種體驗式的語言是有助於體現人物及其環境的文化特質的，也是一項值得借鑒的體現世態風情的藝術方式和經驗。

　　但這種方式也有明顯的缺陷，這就是由於以主人公的體驗式語言爲主體，造成忽略或淡化了其他人物的語言作用，所寫人物對話甚少，其他人物的性格語言較弱，造成所寫其他人物性格不够鮮明，也削弱了對環境文化内涵多樣性豐富性的展現。

　　任何藝術方式都是有利有弊的。任何藝術的創新都是對舊形式局限或缺陷的突破或克服，同時也會出現新的局限或缺陷。這也是從《西關小姐》的創作中可見的藝術道理。但盡管有新的局限或缺陷，其創新的勇氣和經驗是值得贊賞和借鑒的，其成績和成功之處是主要的，特别是從中可見作爲文學博士的青年女作家樑鳳蓮，多年來在探索現代與傳統、文化與文學、理論批評與各種文體創作實踐等多層面的結合上，取得了新的進展，達到新的水平。《西關小姐》這幅具有濃厚文化内藴和較高文化價值的現代體驗式西關風情圖，就是她取得新進展、達到新水平的標誌性作品。

　　   （2005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