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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一章 不幸與幸運的童年


  一、我的養父養母

  1926年,還在襁褓中的我便離開了生身父母,被女僕抱到了雷家做養女。當時養父正在東北的吉林市,是張作相帥府的一名副官。養母生了一個男孩後因患病喪失了生育能力,而男孩剛過周歲也殀折了。我是在養父事業開始蒸蒸日上、經濟條件很優裕,而養母又失去了生兒育女的希望後没多久進入雷家的。

  我的養母賈冠英出生於天津市商人之家,是家裏的小妹妹,上有一個年長她16歲的大姐姐(我們叫她大姨),其他的兄弟都殀折了。大姨嫁給了沈陽的富商做妾,她年輕貌美,又粗通文墨,很得大姨父的寵愛,婚後大姨和大姨丈另立門户,大姨掌了財權,便把寡母和唯一的小妹妹(我的養母)接到沈陽和他們夫妻共同生活了。

  母親極聰明,也很美麗,人人都稱贊她是“古典美人”。她細高身材,上寬下窄的臉型,細眉大眼,小嘴稜角分明,琴棋書畫樣樣都通,外祖母和大姨都很寵愛她。奉天(現沈陽)剛一成立女子師範學校,她便入學讀書了。

  當時能進入學校讀書的女孩,不論其家是軍、政、商哪界人士,也只有開明人家才能做到。其中大官僚張作相①的女兒也在該校讀書,她和母親成了好朋友。

  母親的婚姻屬於“下嫁”。父親雷雨田,號振聲。他六歲喪父,十八歲喪母。二十一歲和母親結婚,母親長他兩歲。他在西餐館“擺臺”(當厨師),是大姨父看中了他。他爲人端莊忠厚,身材相貌也都屬中等之上,但文化程度不高,更無家資可言。選中他是因爲我母親自幼嬌慣成性,家里人擔心她嫁給有公婆、弟兄多的人家會受委屈,嫁給我父親,既不用侍候公婆,一些事情又都是我母親當家作主。我父親娶妻分文未花,一切費用都由岳母家承擔,還給他做了單、夾、棉、皮兩大木箱的四季衣服,成婚以後,父親就搬到了母親家住了。

  父母親彼此很恩愛。母親比父親聰明,知識、文化也都超過父親,父親從母親那兒受益非淺。父親也很對得起母親,他對岳母極盡孝道,對大姨和姨父也很尊敬。結婚時,他的職業仍是在西餐館“擺臺”。不久,母親通過她的同學(張作相的女兒)做了工作,父親才去帥府當了副官。

  從此母親就認識了張作相的二姨太太,於是經常出入帥府了。聽母親説,張作相共有妻妾七人。二姨太太是最受寵的。她没有生育兒女,因此閨房寂寞,便讓母親常去陪她。這位二姨太太從年齡和地位都屬於母親的長輩,但她倆在一起時,母親毫無拘束,二姨太太吸鴉片煙,母親也和她對面躺着吸,兩人相處得像知心朋友一樣,可以隨便聊天。

  因爲我母親和張作相的女兒是同學,通過這個關係,我父親又給張作相當了副官,我母親和張家的關係也就更進了一步,尤其是和張作相的第二位夫人更是接觸頻繁。雖然她倆地位懸殊,輩份不同,但她倆歲數差不多,我母親能書善畫、擅長吹簫,又是女子師範學校的高才生,在當時的女輩中真可説是佼佼者。她倆有共同的語言,更有共同的愛好。

  據我所知,她倆的共同愛好,主要的有兩個:第一個是她倆都很愛美,不但愛好梳妝打扮,而且更善於梳妝打扮。當我朦朧地懂得了什麽是美時,她倆的打扮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而且這種印象一直没有消失。她倆的衣着裝飾、所施脂粉,既不過艷,也不過淡,總使人看着既華貴又大方。她倆在閒談時都是很文静很高雅的,從没有過對别人評頭品足。

  但她倆的第二個共同愛好,就很不光彩的了,這就是吸鴉片,通俗叫“大烟”。我不記得我母親是從什麽時候吸的那玩藝。但我却記得我母親和這位二夫人經常在二夫人豪華的卧室裏,臉對臉地躺在錚亮的大銅床上,在她倆的中間放着一個長方形四周雕花的銀盤,銀盤中間放着一盞下面是銀座,上面有玻璃罩的“煙燈”,燈内放香油,還有銀燈芯,芯内裝着綫繩,點燃綫繩,再罩上有稜角的的玻璃罩,就是一盞漂亮的小油燈了。一支一尺多長的象牙棍,上面安着一個銀制的像小喇叭花似的東西,她們叫它“煙鬥”,叫那根象牙棍爲“烟槍”,把煙鬥的羅圈擰在烟槍特製的羅圈上,再用煙燈上類似鐵絲的特製鐵條——“煙纖子”把鴉片挑在尖端,在煙燈上又烤又攪,用不了一分鐘就把它按在煙鬥上,然後對着煙燈,用口吮起來,這時一部分煙通過煙鬥和烟槍中間的空隙吸入到口内,另一部分彌漫在室内。因爲她們有錢,所以她們的烟具非常講究,尤其是那位二夫人,有好幾套上等烟具。煙盤内除煙燈、烟槍之外,還有煙盒、烟灰盒、煙泡盒等等附加品。這些附加品有銀制的和景泰蘭制的。她們所吸的烟土也是極上等的,所以她倆一吸起煙來,室内也就充滿了引人愛嗅的特殊香味。

  我母親也常以鴉片煙爲題談些趣聞樂事。她常跟她的牌友們説:小雙瑞(我的乳名)可乖了,可討人喜歡了,我抽煙的時候(指吸鴉片),她就老老實實躺在我的對面看着,我讓她也抽點,她就兩只小腿一曲、兩只小手握着烟槍往裏吸吮,那個小樣可好看了。有一天我帶着她到公館去(指張作相府),我把這情景和二太太説了,二太太説:讓她抽一個給我看看,我就説來來,躺下抽一個給奶奶看看,她小手握着烟槍就抽起來了。正在抽着,二太太把臉一沉説:哪有這麽小的孩子抽大烟的,以後不許再抽了,再抽奶奶就生氣了,就不喜歡你了。以後母親再哄我吸鴉片我就不吸了,還説:奶奶不叫我抽大烟,再抽奶奶就生氣了,就不喜歡我了。母親把這話告訴了二太太,她高興地把我舉了很高。

  後來我明白事理的時候,知道了媽媽講這件事的心理,主要是用此事來向和她地位相仿的太太們顯示:她是經常出入帥府的人物,而且又是和二太太平起平坐的“紅人”。因爲在那個時代,不論是謀職,或是辦事,靠裙帶關係是最好的捷徑。上上下下的同事們和太太們都知道:二太太是在幾位太太當中最紅的紅人。大太太常年有病,不理家事。二太太既聰明貌美,又善解人意,既能理家,又能“搞外交”,上下内外無人不夸。因此張作相雖然後來也娶了三四位姨太太,但却没有一個能超過她的。不過有一點我也要説明的:就是二太太抽大烟張作相不知道,一則因張作相在府上的時間很少,他的公務、應酬很多。二則他的太太據説共有七位,所以也不能天天來二太太處。她抽大烟可能是爲了排遣寂寞吧。據母親説:二太太很怕大帥,不敢讓他知道。如果大帥到她處來,她不敢吸煙,但又犯癮,就以吃藥代替吸毒。張作相本人是烟酒不沾的。

  回想當年,我還暗暗感激這位好心的二太太,如果不是她救了我,我從三歲就開始吸毒,以後再有了癮,我豈不要墮落,和被人唾棄。

  我母親還常説的另一個鴉片故事,就是某某太太夫妻倆没孩子,就養了幾只漂亮的猫解悶,夫妻倆都吸鴉片。他們抽煙時,猫就卧在他們身邊嗅煙味,日子長了,猫也有了癮,到時候不抽,猫和人犯癮時一樣,没精神、打哈欠,來到嗅煙的地方叫唤。只要主人準備抽了,它就不叫了,懶洋洋地卧着等嗅味了。等主人把煙吸完,它也精神了。

  如果説金錢是萬能的,那麽它也是罪惡的,在我所接觸的周圍有的是夫妻二人都吸毒,有的是丈夫不吸,但妻子吸。可能是因爲他們的妻子有錢,又無所事事的緣故吧,所以她們用吸毒、打麻將來消磨時間,來排除寂寞。我的父親也是和張作相一樣,不但自己烟酒不沾,還極力反對自己的妻子吸毒,但父親是無能爲力的,因爲他靠我母親起家。他們每次的嘔氣和争吵,最後都是我母親理直氣壯地大聲喊:我願意,你管不着,我没用你的錢……父親就軟下來了,默不吱聲了,有時在他的眼裏還浮上了泪水。

  從封建社會延續下來的男尊女卑,只有在夫榮妻貴和妻子仰仗丈夫生活的家庭裏才行得通,在靠老婆發家的家庭裏,不存在男尊女卑和男女平等,而是男人要比女人低一等。我母親吸毒,本是一件應該受指責和被制止的壞事,但作爲我父親,這個被女方花錢娶來的丈夫,就無權制止和干涉。難怪父親要忍氣吞聲,眼泪往肚子裏咽。

  二、花樣年華

  母親吸毒後,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就疏遠了,這就使我成了他倆之間的紐帶。那時,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而且他們都很喜歡我。母親説我小時候既聰明又好看,還很乖。小圓臉,胖瘦適中,五官清秀,像個小洋娃娃。母親總是精心地打扮我,一年四季讓我穿着樣式極新穎、料子極講究的衣服鞋帽。母親把打扮我當成每天的一件樂事,因此我自幼也就養成了愛打扮的習慣。

  因爲我愛打扮,還惹出了一場大笑話,在我十幾歲以後,父母説起此事來還忍不住發笑:我3歲時就愛擦粉,母親的粉盒在梳妝檯上,我找不到,自己就用小手指摳墻上的白粉子往臉上一條一條地抹。有一天,不知怎麽回事竟没人看到我(家裏除我父母在家還有僕人)。我自己走到厨房,正好在我能拿到的地方放着一包碱面,我以爲是粉,就用小手抓着一把把往臉上抹。一下把碱面弄到了眼睛裏,刺激了眼睛,我當時跳着脚大哭起來,這下可把父母嚇壞了,他倆不加思索急忙往厨房跑。看我正跳着脚、揉着眼睛大哭特哭,而旁邊的竈臺上放着一包碱面,他倆同時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倆齊聲説:“這孩子又擦粉了。”雖然我吃了個大苦頭,但他倆都笑個不停,連説帶笑抱着我去醫院洗眼睛。母親一説個中詳情,逗得醫生和護士們都笑了。她們打趣我説,要記住,小姑娘,以後不要再自己擦粉了。

  母親不單喜歡打扮我,也教我識字,母親在我3歲時就開始教我認字,那時有賣帶畫的方塊字,母親就用這種方塊字教我學習。我的記憶力很强,3歲時就能背十來首簡單的唐詩和常見的對聯。母親是我的語文啓蒙老師,我一直愛好文學,對文科感興趣,對於書法繪畫,我雖没有這方面的天賦,也因受母親的熏陶,還培養出一點欣賞水平。

  三、父親納妾

  在我4歲的時候,由張作相的二太太提媒,父親納了一個姨太太,名叫李鳳娥。

  母親在多年後閒談時説:是二姨太太主張把鳳娥給你爸爸做妾的。因母親子宫患病,做完手術後不能再生育了。二姨太太説,你不能生育了,讓丈夫納妾是應該的,你不能讓雷家“無後”。再説妾所生的子女,也和你自己生的一樣(以前妾所生子女叫正室爲媽,稱生母爲姨媽)。母親一則爲表明自己的大度賢慧,再則又是父親的上司姨太太的主張,只好違心地應承。

  不到三個月,帥府小姐房中的侍女、十九歲的李鳳娥,這位比父親小十七歲的女孩便嫁過來了。帥府所有的太太小姐們都或多或少送了她一些衣物、首飾之類的物品,李鳳娥雖是侍女,但陪嫁比大户人家的小姐還多,場面還隆重。我管她叫二媽。

  以後父親不無自豪地説:“我那時就是運氣好,正走旺運。娶了兩個老婆一文錢没花,還都往我這兒陪送東西。”

  母親是正室元配夫人,所以住寬大、明亮的正房。所有親友往來、人情應酬都以母親爲主。二媽住在西厢房,雖然也有僕人侍候,但她在家庭中無權,好像是附屬品。母親從不到西厢房去,二媽無事也不到正房(也叫上房)來。父親半個月换一次班:上半月住在母親房中,下半個月住在二媽的房中。

  我是不受約束的,早晨起來僕人爲我梳洗後,我經常跑到二媽房中,坐在她的對面,看着她對着梳妝檯上的大鏡子梳妝。她擦粉畫眉,往兩頰涂上胭脂,在嘴唇上抹上紅。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時没有那這麽多高級的化妝品,抹兩頰的是紅色的粉末,涂唇的是用絲棉壓成的圓片,上面有凸起的雙喜字,然後浸泡在深紅、淺紅色的涂料中煮一、兩分鐘撈出乾燥後就是“胭脂餅”了。涂嘴唇的時候,先把嘴唇用口水潤濕,把胭脂餅摺叠起來,用它的尖部或楞部往唇上涂,效果也很好。二媽把臉部化妝完畢之後,再梳理她拖在腋下的長發,最後在秀發和衣服上噴些香水,等她的化妝全部完畢之後,我才捨得離開。

  如果父親輪在二媽這屋住,他也是要先到母親屋坐一會兒,纔到二媽屋。父親進屋之後,聽差也就隨之而來,他先把父親脱下的衣帽掛在衣架上,再幫父親脱皮靴。黑色的皮靴高至膝蓋下邊,必須有人幫着脱。如果没有聽差的,這項任務就要妻妾幹了。父親穿戴起來既英俊又威武,但他從不對任何人發威。

  父親和二媽結婚是在東北的吉林省吉林市,它地處遼寧省和黑龍江省的中間,真是山美、水美、物産豐富的“魚米之鄉”。二十年代時還有很多的深山老林,因此也是盛産藥材的“寶地”。吉林省産的“人參”,是全國最著名的高級藥材和滋補品,全須全尾的“老山人參”是裝在精製的玻璃盒裏,在人參下面墊上大紅緞子,是高級的送禮佳品。一棵“老山人參”價值比黄金還貴。其它的“山貨”如香菇、木耳、榛子、松子、山楂等等,其質量在全國也是最好的。原因是在二十年代初,東北三省的人口還很少,因氣候較冷,各種植物生長期長,籽粒飽滿。三十年代後期人口逐漸多起來,山貨不等成熟就被采摘了,因此,很多山貨的質量也越來越差,甚至没有了。

  在冬季,打獵的人很多,當地人們能吃到很多野生動物的肉:如老虎肉、鹿肉、狍子肉、野山鷄、野兔等。

  我家就住在松花江支流的江沿附近,每到夏季江中遊船很多(都是租漁民的船),青年男女坐在小木船上漂蕩着,吹着簫或竹笛,真是其樂融融。

  雖然有了二媽,但對我來説没有什麽影響和變化:父親仍然很愛我,母親在愛我的同時還希望我能快快長大,成爲能理解她,體貼她的知心人。

  我們住的江沿地帶是個天然的、秀麗的大公園,也不用買門票,因它根本就不設門。尤其是夏季,從傍晚至月亮昇起,總是有些人坐在江沿的石凳上,或是江中的小船上乘凉、聊天。簫聲、笛聲、口琴聲,從江面悠悠的送入乘凉者們耳中。

  母親是位多才多藝的人,有時她應同學或是朋友的邀請在船上吹簫,小船在水面上隨波盪漾,月影映到水中,母親的簫聲幽幽怨怨,小船中的聽者鴉雀無聲。

  我没見過父親、母親和二媽吵架。父親不在母親房中的晚上,母親就看書刺綉。天氣好的時候她就帶我到江沿去散步,或坐在石凳上觀景。

  在我年長以後我才理解母親那時的苦衷:母親比二媽年長19歲,雖然母親天生麗質,風韵猶存,但已是徐娘半老,怎比得上二媽花容月貌、年輕活潑,因此母親很有失落感。而且二媽過門以後,日益得寵,母親的失落感就日益加重。

  四、妻妾交惡

  鳳娥過門之後,原來的三間正房東間仍是我母親的居室,西間則是鳳娥居室,中間的屋子前面是過道,後面有點簡單的陳設。這樣住了僅僅幾個月,他們的一所中西合壁式的、講究的住宅就建成了。這座房子座落在沈陽市後來的惠工廣場附近。洋式的小紅門院内,有十幾間房子。在二十年代時能設計出這樣的住宅,就很不簡單了,真可稱得上小而精。院落不大,花樹不多,但都是新種植的優良品種。房子是中西合壁式的,西式門窗,又帶前檐、走廊、房柱。窗框、門框、門檻都包着金黄色、錚亮的銅片,暖氣、浴室、門房、厨房、僕人卧室等專用設施一應俱全。客廳、卧室、書房的墻面下部都用的是菲律賓上等木料。圍着大紅的地板上鋪着地毯。亮晶晶的大銅床上掛着粉色綢花的大帳子,雕有雙喜字的銀帳鈎,床鋪上叠着是閃緞被褥。在這樣豪華、舒適、精緻的家庭環境中生活,從旁觀者來看是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了。但局外人誰又能知道他們這夫、妻、妾三人,自從搬到了這安樂窩之後,正好也是他們痛苦的、不幸的命運的開始呢?!

  先從小家庭來説:這時鳳娥過門已經快一年了,她對整個家庭情况,對我父母的爲人性格都掌握了,尤其是我父親,忠厚老實、性格懦弱,對他使軟使硬、照顧不照顧他都不計較,更兼新婚燕爾,年輕得寵,所以就滋長了她的飛揚跋扈。父母誰也不敢惹她。因張府是她的後臺,她到張府一訴委曲,不論是二太太或是小姐,都要訓我母親幾句,我母親只有唯唯諾諾,不敢反駁。

  我父親是早出晚歸的,母親和鳳娥又不住一個房間,因此鳳娥出出進進連招呼也不和我母親打一聲。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襲人,坐着家裏的自用人力車,獨自一人出入影劇院。據我母親説,她在外面招蜂引蝶,名聲在外。更使我父親氣惱的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吸上鴉片煙了。剛一開始時是背着我父親偷着抽。日子長了,被我父親撞見了,索性就公開了。父親當然爲此生氣和教訓她,但她哪裏能服,又哭又鬧,大聲喊着哭着説:“你不公平,你偏心眼,怎麽你大老婆抽你就不敢管,專管我,看我好欺負……”她這樣一哭一喊不要緊,就驚動了我母親,我母親也從自己房裏出來和她對着喊:“我抽我没花他錢,你管不着,是我從娘家帶來的,現在連你也沾我的光呢!”我母親的這一句話當時就捅了螞蜂窩,鳳娥説:“你臭不要臉,我是沾你的光,看着你我還不來呢!走,咱們到帥府問問去,是不是沾你的光。”我母親從小到大也没被人駡過,當時氣得渾身哆嗦,她回到自己房裏换上衣服,立即就去了帥府。見着二太太也是連哭帶説。開始是由二太太提議把鳳娥給我父親做妾的,現在妻妾不合,當然得由二太太作主。二太太安慰了母親,又叫女僕打電話把鳳娥叫來訓了她一頓。這場風波當時雖然平息了,但鳳娥的大烟也没有戒,和我母親就像讎人一樣連話都不説了。1930年她生了個女孩,1931年“九一八”日本佔領了東三省,我們家和東北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僚及親屬們都逃亡到了北平。從此我們的家庭和家中每個成員的命運,都隨着國家衰亡而變化,從優裕享樂,從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寄生蟲漸漸淪爲度日艱難的困難户了。

  五、心靈受挫

  在北平,父親的逃亡生活剛安頓下來,鳳娥和我母親就又争吵了,原因是逃亡生活和在沈陽的“小公館”生活相差懸殊,當然生活也就很不方便,尤其是家裏的財權,絶大部分是掌握在我母親手中,因此鳳娥憤憤不平。妻妾相争,父親又是個没有魄力的男人,因此他對誰也没有説服力,只有在當中受夾板氣。

  由於鳳娥和我母親已經成了讎敵,所以她無孔不入地傷害我母親。一天,我母親外出了,她假惺惺地和我説:“雙瑞,你媽呢?”我説上街去了。她説:“你一個人在院子里干什麽?走,上我屋去,去和你小妹妹一塊玩去。”我跟着她來到了她的屋裏,她的小女兒正在床上酣睡,她拿出了些糖果給我吃,我一邊吃着她就和我説起來了:“雙瑞,你媽疼你嗎?我看她不疼你。你忘了,在火車上你腮腫了不能吃東西,不是你爸爸一口一口的嚼月餅餵你嗎?但你媽一點也不管你吃不吃得下飯。你哭了她還呵斥你。一個小孩子,臉腫得那樣,都不能吃東西,能不疼嗎?她不但不管,不哄你,還呵斥。我看着都心疼。因爲你不是她生的,她不是你的親媽。”説實在話,她所説的這些話,我從來都没聽過任何人講過,一點也不理解。當時我還不滿五周歲,更分不清什麽是生母、什麽是養母。而且母親從來没打駡過我。但也許是出於本能,我問她説:“那您説,誰是我的親媽呢?”“你的親生父母是城邊賣菜的,因你的母親一連生了七個丫頭,就把你這個最小的給了人。這家賣菜的認識你現在媽的老媽子(對女僕的貶稱,即現在所稱的保姆),就把你抱來送給她了。因爲她没有生過你,所以她就不疼你,她疼你都是假的。你看你小妹妹,你爸爸和我都很疼她,因爲她是我們親生的,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懂得了。”等她説完了,我也吃得差不多了。我説:“二媽,我回去了。”她説:“回去吧,以後你媽不在家,你到我這來玩。”我冷淡地答應着她,因我還没從沉思中醒過來。

  從鳳娥屋裏回到我們屋時,母親已經回來了。她見我臉上表情呆滯,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快樂,也没有歡迎她歸來,她感到發生了什麽事情,就問我上哪去了。我説上二媽屋去了。她對這句話很敏感,馬上就問誰叫我去的。我説是二媽叫我去的。她又問:“她都和你説了什麽?”我囁嚅着,把二媽説的話都向她説了。她聽後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好像是既痛苦又憤恨。母親沉着臉説:“不要信她的,她是挑撥你不要和我親,根本就没有那麽回事,是她在撤謊,以後不要再到她屋去了。”我答應着。但從此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總是罩着一層暗影:她不是我的親媽?我的親媽是什麽樣呢?

  也許是因爲上述事件的發生,我們很快就搬家了。

  六、慶雲樓

  我們初到北平時,住的是市内的公寓。那時父親每天外出,爲的是去看馬路兩側的墻上和電綫杆上貼的各種廣告。他最關心的是——房屋招租和保姆介紹所(當時北平叫老媽店)。經過他幾天的奔走,這兩件事都辦妥了。他在鼓樓前大街租了兩處住房,一處是在倒閉了的豪華旅館的五層樓上租了兩間,安置了他的姨太太、小女兒及新雇的保姆張媽。另一處是慶雲樓,是父母和我住的,它在地安門鼓樓前街,靠馬路西邊的一條又窄又彎曲的小胡衕裏面,這條胡同名叫煙袋斜街。據説自清朝開始,這條街就以手工業製造各式各樣的精美的旱菸袋和水菸袋而著名。

  胡衕的兩邊都是五至七層的高臺階,臺階上面建築的平房也大同小异,兩邊的店鋪都是清一色的只賣旱菸袋和水菸袋。

  旱菸袋的煙袋杆有竹制的,有優質木制的;有本色的、有刷漆的,還有刻花的等等。煙袋嘴則有紅銅、白銅、玉石、瑪瑙各種各樣,長、短、粗、細各异。

  水菸袋是銅制的,以白銅、黄銅爲主,有的再燒、染上景泰蘭花樣。

  水菸袋製作精細,是有觀賞價值的工藝品。它的形狀是橢圓形的,半封閉、半折蓋式的小水桶,上面裝着一個連接煙袋杆和煙袋鍋用的細圓通氣的管,這個管有四五寸長,爲了美觀和吸吮方便,管的上端折彎成橢圓形,好似現在我們用塑料膠管吸飲料。

  水菸袋的使用方法很特别,先在水桶裏裝上水(水不要裝滿),然後蓋嚴蓋,再在略小的桶内裝上菸絲。把搓好的細紙捻用火柴點燃後,吹滅火苗,紙捻上的火,就和香頭的火一樣,紙捻的頂端紅火頭永不熄滅,直到這根紙捻燒完。

  吸煙者左手托着水菸袋,右手執着紙捻細管一面吸着,也一面用紅火頭點着,如果有的時候火頭不紅了,就用嘴輕輕地吹一吹。這種紙捻是一種專用的紙,質極鬆,輕輕一吹就出現紅火頭。

  水菸袋有水蒸氣,因此用火柴點不行,必須用紙捻。裝一次煙二十分鐘左右才能吸完,所以用水菸袋吸煙的人,必須是有閑時間的人,如商店老闆和老年人等。用水菸袋吸煙的人多數都是在時間和金錢較富裕的人。而且多數是男人用它,女人很少用。

  父親常帶我們到地安門的干泰龍綢緞莊和吴肇祥茶葉店,還去三家座落在前門外大栅欄胡衕内專經營古玩、玉器、書、畫的商店。他去買東西的次數少,每次去好像不是爲了去買東西,主要的是爲了和老闆聊天,不論他把我帶到哪家,我都很獲實惠。

  干泰龍老闆總是拿上等的干鮮菜品招待我,如荔枝干、桂圓干、蜜棗等,鮮果更是根據不同的季節擺上最新鮮的。父親不吸煙,伙計給他沏上蓋碗茶,茶具極精美、一打開碗蓋,茶葉的清香便溢出來了。這種茶葉的味道,如果媽媽嗅見了,相信對她的誘惑力一定是很大的,但對我這個貪吃的丫頭來説,我是不沾茶水邊的。但對他們擺上幾樣干鮮果品,我都要每樣都嘗嘗,然後挑好吃的再多吃幾口。

  在前門外大栅欄胡衕的古玩、玉器店,他們招待客人的食品就不同了。老闆和父親寒暄幾句坐下後,老闆即叫伙計到附近的門框胡衕乳製品店去買幾樣乳製品。幾分鐘的功夫,伙計就提着一個竹制的兩層小提盒回來了。買來的乳製品既好吃又好看,如雪一樣白的奶酪點心,中間卷着鮮紅的酸楂糕。淡黄色的酪干越嚼越香,還有奶酪,一樣樣裝在精細的瓷碗或瓷碟中。

  老闆的衣着很有紳士風度。他左手托着水菸袋,右手拿着長紙捻,一邊吸着煙,一邊吹着紙捻頂頭的灰,使它露出紅火頭來點煙。他的水菸袋很講究,在銅面上還鑲嵌着五彩繽紛的景泰藍花卉。他吸煙的時候,下面橢圓形小桶内的水蒸氣就“咕嚕”、“咕嚕”地響起來。我認真地看着老闆吸煙時的動作,聽着水蒸氣發出的聲音,覺得真好玩,我也很想學着他吸幾口,嘗嘗這是什麽滋味。但是我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是不會滿足小女孩的好奇心的,因爲他們認爲,這樣會把孩子教壞了。

  煙袋斜街的東半部多半條街,南北兩邊的店鋪都是賣煙袋的,但從中間往西這一段路就没有賣煙袋的了。餘下的街道就和正常的胡同一樣,常見的油鹽店、理髮店、浴池、鞋店等等也都應有盡有了。

  慶雲樓座落在煙袋斜街胡衕的西頭,是一坐座北朝南的兩層樓房。五級臺階上,是兩扇很厚的紅漆大門,下面是黑漆的門檻。大門的兩邊各有一只坐着的石獅子。進門後是十幾米長、七八米寬鋪着大形四方磚的地面。靠門洞墻的兩邊各放一條一米五長、五十厘米寬的長條板凳。這兒是夏季乘凉和休憩的好地方。

  穿過門洞是方磚鋪地的小庭院,這是一座長方形的庭院。迎面一樓的房門鎖着,裏面堆滿了桌、椅、鍋、摺叠起來的桌、椅,和碟碗等飯館用具。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家倒閉了多年的“大飯莊”。東西放在這兒已經幾年没人管它了。屋角四周和天花板上掛着很多塵網,門窗的油漆顯得陳舊斑駁,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覆蓋着厚厚的灰塵。

  在小庭院的西側有用厚磚砌的樓梯,順着樓梯扶手自上而下的,是用寬條紋石頭砌成的石柱,目的是爲了保護樓梯扶手牢固。樓梯的扶手和陽臺上放東西用的木板都刷過緑色的油漆。二樓上有五間房,房子裏外也都是新近粉刷過。

  有一間房門朝西,代替了二樓東邊的墻壁。房主人用它做了厨房和堆放雜物,其它四間都是朝南的店面。

  慶雲樓的房主姓朱,他和妻子都是五十歲左右。山東人。男人較高大、肥胖,説話操着濃重的鄉音。臉總是紅紅的,好像是剛喝完酒,父母稱他爲朱掌櫃的。母親還常説,朱掌櫃的是紅臉漢子,是個忠厚人。

  他妻子是纏過足的小脚女人(俗稱裹脚)。在封建時代的舊中國,女孩子不到六七歲就要裹脚了,就是只把雙足的大拇趾露在外面,其他四個脚趾折在脚心下面,然後把粗質的白色棉布剪成二三寸寬,一米左右長的布條(布條的長、短、寬、窄,要按脚的大小來剪)剪成的布條,也就叫“裹脚條子”了。4個脚趾頭的骨頭被折斷,用“裹脚條子”勒緊,使其變形,再把脚後跟用力往前推,使脚後跟和折斷的四趾距離越近,裹好的脚就越瘦小變形,被稱做“三寸金蓮”。如果當時捨不得下狠力勒緊,裹成的脚就要有五、六寸長,這種形狀難看的脚被稱做“抹子脚”,指像抹墻灰用的抹刀一樣難看。另有一種脚雖也裹過,但没太用力勒,因此又肥又大,被蔑稱爲“地瓜脚”。對没有裹過脚的女人,則貶稱之爲“大脚片子”。

  女孩子裹脚是人生中一大關——把幼嫩、完好的小脚,硬要搞成骨折致殘,真是摧殘幼女身心健康的陋習。

  裹脚這種陋習在二十世紀以後逐漸不存在了,特别是1919年“五四”和1927年大革命前後,已在全國進步力量和覺醒了的婦女的扺制下逐漸消失了。

  母親説,女孩子在裹脚的時候是很受罪的,日日夜夜只能坐在坑上或是床上抱着脚哭。即使在困極了的時候睡一會兒,也會因疼哭醒了。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裏不能走動,被裹的脚輕的紅腫,重的流血化濃,直到脚變成三角式的畸形,紅腫完全消失,人才能下地,開始要扶着墻慢慢地走動,過一段時間才能自由行走。但裹脚條子要伴隨女人一生。因爲已經習慣變形和定形了,女人到中老年時如果不再裹了就走不了路,也睡不着覺了,把脚裹緊已成爲她們日常的生活習慣和體態,不把脚纏緊了,反而不能走路,不能入睡了。

  房主妻子的脚,就是一雙所謂的三寸金蓮。她有一雙瘦而小的脚,身材瘦弱,面色的白中透黄,看着就不太健康。她的衣褲和鞋都是黑色的,只有襪子和在黑色短衫外露出裏面的白色領邊和白色的袖口邊,顯出她的乾净和精神來。在她那烏黑、發亮的元寶式的髮髻右側,插着一只鑲有緑色翡翠的簪,看着既淡雅又大方。她極少和外人説話,也見不到她的笑容。

  房主的女兒是位文静的姑娘,總是寡言少語。她身材苗條,不施脂粉,却面似桃花樣的嬌美,一條烏黑的髮辮拖過了臀部,辮根和辮梢都係着鮮紅色的紅頭繩。她雖然已是十六七歲青春發育期的少女,但因爲那個年代的中國少女需要緊緊的束胸,爲了不使乳房隆起。因此她的前胸是扁平的,失去了應有的健美。她没有纏足,這説明瞭時代的車輪在前進,在推動這個商人之家。

  這個少女穿的衣服是我在其他地方從來没有看見過的,她在家裏也穿綢緞長衫,秋天時節在長衫外再套一件短坎肩。冬季則在長袍外穿上和長袍一樣的長坎肩,坎肩的顔色總是要比長袍的顔色深。她穿的襪子總是像雪一樣的白。一年四季的布鞋或是緞鞋,都是綉有美麗的花鳥,她所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她自己和她母親精心制做的。

  七、與朱太太同游

  朱太太和女兒都不識字,但描花、刺綉、裁剪衣服都樣樣做得精細。母女倆連院子的門都極少出,記得她倆只破天荒地和我們全家一起出去遊玩過兩次。

  一次是去鼓樓前的一家最大的綢緞莊——干泰龍看烟花。因爲在這家商店的顧客當中,我家是個大主顧,又是東北人,没見過北京的“大世面”,因此,在我們到北京的第一年的春節,干泰龍的老闆特請我們全家在他們三樓的陽臺上觀看放烟花。

  農曆正月初六晚飯後,母親打扮得雍容華麗,内穿墨緑色緞子皮袍,外穿黑裏服呢(是一種質量優良的黑色純毛料)皮大衣。頸部係一條整狐狸皮的圍脖。穿着純毛呢面的牛皮底棉鞋。她濃妝艷抹,戴着鑽石戒子、翡翠耳環、珍珠項鏈,還戴着好幾件珍貴的飾品。

  父親在毛衣、毛褲的外面穿着人字呢西服,西服外面有一件黑禮服呢面的皮大衣,戴着水獺帽子,脚上穿着短腰黑皮靴。

  母親把我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紅緞子棉袍上面綉着鵲雀登梅,灰鼠脊鬥蓬長到膝蓋。頸部掛着翡翠的園錢形項鏈,在中間孔裏鑲着紅色的寶石,穿着紅色的短腰皮靴。母親不單給我擦了些脂粉,還在我的兩眉中間點了一個大圓紅點,頭上係上一個大紅綢子的蝴蝶結。一番打扮之後,母親認真地上上下下看了我一會兒,她感到滿意了,微笑着説:“行啦!很漂亮了。”

  朱氏母女也着實打扮了一番。對她們來説,這是一次很稀有和很難得的出遊,而且還能觀看烟花。

  朱太太穿深藍色、織有本色團花的長皮袍,外面披着黑色緞子的皮鬥蓬,有水獺皮領子,頭上戴着自己織的黑色毛綫帽子。在帽子的側面插着一枝好看的娟制花朵。她淡施脂粉、淺畫娥眉。一雙三寸金蓮穿着黑緞子的小棉鞋,上面綉着鮮艷的花朵和小蝴蝶。手腕上戴着麻花樣式的金鐲子,手指上戴着翡翠的戒子。她平日在家總不打扮,這天一打扮,她那瘦弱的體態顯得楚楚動人。

  我們住到慶雲樓已經三個多月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朱太太的微笑,無聲、温柔、端莊。

  她的女兒也很漂亮。細彎的黑眉下,是一對黑亮的大眼睛,雙眼皮、長睫毛,橢圓形的臉像朝霞似的紅潤而有光澤。修長的鼻子和稜角分明的鮮紅小嘴,一雙薄厚適中的耳朵,在臉頰的兩側戴着銀紅色寶石的長耳環,烏黑油亮的長髮辮垂在背後緑色鬥蓬的中間。在鬥蓬前的左右兩邊都綉着做工精細的鳳凰和牡丹花。相同顔色的鬥蓬領子上也綉着同一圖樣的花朵。她穿着紅色緞子綉花的棉鞋。一只手腕上戴着小長方形的金殻手錶,另一只手腕上戴着鑲有紅、緑、藍小寶石的細手鐲。她很美,是我只有在看京劇的時候和在看國畫仕女的時候才能够看到的所謂“古典美人”。

  她那天也很高興,親切地拉着我的手走,但她從不主動説話。别人和她説話,她只是輕聲地答應着。

  從慶雲樓到干泰龍的路程只需十幾分鐘。走出煙袋斜街的東口,過馬路就看到在三樓下面黑色油漆的横匾上凸起的“干泰龍綢緞莊”六個大金字了。

  老闆拱着手笑臉相迎,把我們請到三樓陽臺上。那裏早已經爲我們擺設好了桌椅和極好的干鮮果品,包括瓜子、花生、糖、茶水等等①。

  母親和朱太太品着香茗,父親和我吃着柑桔。朱小姐不好意思張口,只好含羞地嗑瓜子。

  過了一會兒,老闆笑嘻嘻地來到陽臺和父親説:我們北京有句俗話“八月十五雲遮天,正月十五雪打燈”,托您們幾位的福,今天的天氣特别好,真是皓月當空呀!他又臉朝着我説:“大小姐,等着急了没有呀?”我摇了摇頭。他又笑着説:“怎麽不吃荔枝干呢?很甜的。”隨後他把盛荔枝的碟拉到了我這邊。又説:“馬上就要過燈會了,您們看吧!各式各樣的燈、還有踩高蹺的、跑旱船的、扭秧歌的可熱鬧了,燈會過完,咱們就放烟花。”

  過了不一會兒,大街上人聲沸騰,長長的舉着各式各樣的花燈隊伍走過來了,這些參加燈節盛典的人們,都是由各家大商店派出來的員工,燈則是由參加人的商店購買的。

  燈的品種很多了:有玻璃制做的、絹製造的、紙制的等等。上面都畫着顔色鮮艷的山水、人物、花鳥、動物,四面畫有形狀各异的金魚、鯉魚、烏龜、十二生肖等,人舉着它走動時,它就轉圈兒,隨着它的轉動,就能轉换着畫面,因此叫做“走馬燈”。最後壓軸的是十幾個人舉着的“長龍燈”。看燈的人,真是人山人海。

  我們的地勢非常優越,居高臨下,又没人擠我們,因此,看得非常清楚,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愉快。

  我們所在的地方,正好是燈隊遊行集中的地方——北京人説:東四(東四牌樓)、西單(西單牌樓)、鼓樓前(鼓樓前大街),是老北京的最繁華地區,干泰龍綢緞莊正是在鼓樓前大街。

  遊行的燈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過完,大家都休息了一會兒,又集中精神看放烟花了。

  烟花是在泥制的直徑一米左右的大花盆裏面插上各式各樣的“紙花”,把“藥”裝在紙花裏面,點燃紙花後,就能放射出來各式各樣式五光十色的亮光,這亮光能昇高到十幾米後才熄滅。

  老闆吩咐員工把十幾盆烟花都抬到了馬路中間,距商店有百餘米的地方,每點燃一盆,就放射出很高、很寬的五彩繽紛亮光來,十幾盆的烟花各有特色,路上的行人,和附近店鋪的人們,都紛紛争先觀看。持續了兩個小時左右“烟花”放完了,老闆很客氣地來接我們下樓,又很恭敬地把我們送出門外的臺階下,然後和父親互相拱手告别。這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這是我們到北京後過的第一個燈節(農曆正月十五)。晚飯後的八點多鐘到第二天清晨一點多鐘這幾個小時我們都是在三樓的陽臺上,北京的農曆正月仍然是結冰的時節,但我們這五個人誰也没説冷或累,雖然每個人的臉都凍得紅了,但在往家裏走的路上都很高興!父母暫時忘却了他們過的是流亡生活,好像樂不思蜀了。

  八、父親的結拜兄弟

  我們初到北京,在京無親無友,只有和我父親從東北一起流亡到北京的三位結拜弟弟,他們也是和父親在張作相帥府共事的同僚。由於他們四位相處感情很好,又很談得來,所以就結拜爲兄弟了。文雅的説法叫結爲“金蘭之好”。這種習俗是來源於古典小説《三國演義》講後漢時代的劉備、關雲長、張飛三個人,在貧困的時候相識,在桃園結拜爲兄弟,以後一直到死,他們三人都同患難,共富貴,給後人樹立了良好的榜樣。從那以後,男人感情相投者結拜爲“義兄弟”,女人之間友好者結拜爲“義姊妹”,是以此來表示大家之間的友誼是永恒的。

  我父親是大哥,他的結拜大弟弟叫王兆田,二弟弟叫董呈祥,三弟弟叫王興武(這兩位姓王的確是一家人)。男人們之間既然是結義兄弟,其夫人和孩子們自然就達成“通家之好”了。因此,我們這四家之間的往來是很密切的。

  我母親和王兆田的夫人都是沈陽女子師範學校的同學,她倆在當時的女人中是極少有的知識婦女,尤其是我母親,琴棋書畫、刺綉樣樣都會,國畫畫得很好,曾在北海公園的水榭廳展覽過。

  這位王夫人很聰明:古典文學、書法、珠算不但在女人中出衆,就是在男人中也是很出衆的。

  王夫人有兩個兒子,長子乳名奉順(他是在奉天出生的,現在稱沈陽),次子乳名雙順,比哥哥小五歲。奉順那時已經在小學讀書了,所以王夫人每次來總是帶着她的雙順。我稱王夫人爲王嬸,稱雙順爲二哥,二哥只比我大幾個月。

  我和二哥在一起玩的時候,總是我主動帶着他玩。

  他看來身體瘦弱,長臉型,臉色略顯蒼白,蔫蔫巴巴的,説話聲音不大,一點兒也不活潑。

  我却能跑、能跳、能登高,玩高興了又説又笑的。母親常以他和我對比説:看你二哥多聽話、多規矩,哪像你坐没坐樣,站没站樣的,你們兩個换個個兒就好了,他真是比女孩子還老實。

  我和他在一起玩,總是不能盡興。但王嬸一來串門,母親又總是讓我們兩人到外面去玩,因爲有小孩子在她們跟前,她們覺得聊天不方便。

  那時正好是正月,母親讓我帶二哥到外面去放烟花爆竹。那是專爲兒童製作的小型的烟花爆竹,没有危險性,最嚴重也就是燙一下,它就熄滅了(烟花有用五色紙捻成的、有銀色檀香式的,都和筷子差不多一樣長)。還有一種更尖細的叫“耗子屎”。“耗子”是北京土話,即是“老鼠”。這種烟花不用手拿着,只把它放在地下,用燃燒着的香火點燃它的尖部,它就在地下轉動着,放射出五光十色的火花來。每粒“耗子屎”能噴射兩分鐘左右的火花。有了烟花爆竹這些兒童們喜歡玩的東西,我們倆在院子裏玩的時間也就長了些,二哥也比以往活潑了些。

  這是1931年我們到北京後過的第一個春節。

  九、三十年代的北京

  三十年代時的北京還是“無風三天土,有雨一街泥”。原因是緑化少、水泥路少、土路多。尤其是春天,受内蒙古高壓氣候的影響,刮起大風來真是天昏天暗。北京的春風很不柔和,女人們外出都把整個頭部用紗巾蒙上,男人們則戴帽子、戴風鏡,不然沙子很容易迷眼睛。遇到風天從外面回來,衣服、鞋、襪,周身上下都罩着干土面兒。

  即使關着門窗,大風過後,也到處是細土面。從農曆的一月下旬,時斷時續的,要兩個多月才能終止這惱人的春風,漸漸地盼來了春風送暖。

  雖然是在颳風的季節,也有很多種花兒開放——如桃花、杏花、迎春花、梨花、榆葉梅等等,遺憾的是這些美麗的花兒,有很多没到大放异彩的時候就被大風吹落了。以上幾種花凋零後,海棠花和芍藥花就開了,刮大風的天氣也没有了,人們也開始穿單衣服了。

  美麗的初夏來臨了,給處於冬眠狀態的慶雲樓帶來了生機。室内上半部的封閉玻璃窗打開了,露出細絲小孔的鐵絲紗窗,室内的空氣清新、光綫明亮。

  女僕陳媽的居室是兼飯廳和厨房的。後來我們把兩個南北直通的門打開,掛上了新買的竹簾。陳媽把大部分炊具搬到南門外的平臺上,室内也就乾净整齊了。

  平臺東西寬約三十餘米,南北長是十幾米,我們的平臺下面是兩家小喫店,他們的屋頂是和平臺緊緊連在一起的。首先是父親,走到圍着劍頭式的鐵欄杆前往下一看,好像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的喊了起來:“餵!你們快來看看呀!這下面有這麽多賣好吃東西的小鋪。”我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左、右手扶着鐵欄杆,頭擠在兩個欄杆的中間往下看着、喊着。接着,母親、陳媽也來了。母親和我看後都很失望,我們也没看出有什麽好吃的東西。還是陳媽這位老北京人内行,她説:這條街叫什刹海後街,繞過這條街前面的一大片湖水叫什刹海。現在季節還早,過端午節的時候就開始熱鬧了,一直熱鬧到過中秋節。就從咱們的平臺上就能看見大片的荷花、采蓮的小船。就咱們樓下這一家挨一家的賣小喫的,到熱鬧的時候就都搬到什刹海去賣了。陳媽操着北京腔對父親説:“您下去瞧瞧去吧,樣兒可多了。”

  父親拉着我的手從東口進去,看到南北兩側的小喫攤檔,一家挨着一家,琳琅滿目,僅燒餅就有二十多種:甜的、咸的、肉餡的、油酥的、軟面、硬麵、發麵的……馬蹄形的、螺絲轉形的、空心形的(用刀片切開,裏面可以隨自己的愛好夾各種熟肉)。油條的種類也很多,長條形的、圓圈形的、長方形的,形狀不同,味道也不同:咸的、甜的、軟的、脆的,上面掛蜜的等等。

  北京的特殊風味小喫有“爆肚”、“燒羊肉”、“烤羊肉”等,當年在北京吃烤羊肉還真有點古蠻之風,一口淺沿中心略凹的鐵鍋,上面放幾支長、短、粗細合適的細鐵條,鍋内燒着鬆、柏木的柴禾,食者把經過加工的肉片串在鐵條上翻轉地烤着,這時,松柏木散發出來的柴禾香,和肉片烤出來的香味,在兩三米之内就能嗅到,它是很吸引人的美食。待肉片烤到金黄色時,再蘸上調配好的佐料就可進食了。其佐料大都配有葱末、香菜末、醬油、料酒,另外還有辣椒油、卤蝦油、蒜泥,這些有刺激味的,都另外放在小碗裏,隨着個人的口味自己調配。

  吃烤肉的姿式看起來是很不文雅的,就是不認識的人也要凑在一起烤(爲了凑够人數),烤肉的時候人要站着,而且一只脚蹬在長條凳上,身體往前探着。因此,三十年代在北京吃烤肉的都是男人。

  這種烤肉來源自蒙古,在日本的餐館裏則叫做“成吉思汗”,簡稱“鐵扒”。就是把一個帶把柄的微凸的,長方形的鐵板置於爐上,在下面的是鐵條、上邊用木料特製的筷子翻動着烤肉,佐料的品種也是很多的。賣這種“成吉思汗”的餐館,都是講究的、較高檔次的餐館。

  在北平燈市口,還有家電影院叫真光,那是一座較大的影院,能有上千座位,總是演一輪片。不知是因爲票價貴,還是因爲北京人喜歡看京劇、曲藝,不喜歡看電影,觀衆總是在半數人左右。

  鄰近真光電影院是一家日本式的大餐館光庭。這家日本餐館很幽雅,一進門就給人一種清新、舒適的感受。迎面的水池中,是一座生滿緑苔的假山,旁邊有幾株翠緑色的植物。池中有幾條游魚。送入耳中的是輕柔的音樂。座位都是雙人坐靠背椅,中間是工方形的玻璃面桌。在這種環境裏用餐,伴隨着的是一種心曠神怡的精神享受。

  燈市口大街是東西約二華里長,南北約一華里寬的柏油路。乾净、整潔,没有小攤販和小型的商店。它北毗鄰東安市場,南毗領東單牌樓,地處兩個繁華地段的中間,交通方便。

  這裏也有學校,但學校都是靠馬路北側的大街東口,電影院、餐館是靠南側大街的西口附近。所以互不干擾。燈市口大街,除了放學和剛散電影的時間之外,總是顯得稀稀落落的,行人無幾。

  在北平的時候,父親常常帶我逛小喫一條街,這條街有一個特點,所有的攤檔一律是不刷油漆的木質長條桌、凳。攤檔的凉棚是白布做的一些清真食品,藍匾上書白色的“清真回教”,這樣就避免顧客帶清真以外的肉製品到那兒去。

  當時,父親常常是選了一家賣爆肚的地方坐下,買了一碗爆肚仁,它是肚的内層,肉比爆肚嫩,價格也比爆肚貴一些。

  掌櫃的把羊肚切成小塊,放在沸水裏一燙即撈出來(時間略長就很硬,嚼不爛了)。顧客隨着自己的口味來放各種調料,有芝麻醬、醬油、香菜末、辣椒油等。

  吃完爆肚仁後,父親在一家掛着藍木牌上寫着“清真燒羊肉”處,買了一斤燒羊肉、十個空心燒餅。店掌櫃把選好的燒羊肉切成小塊(那時是十六兩爲一市斤),把專用的半透明的白色油紙鋪在一張潔白的方形白紙上包好(裏面墊上油紙,濕的液體就不能滲透到外面,三十年代還没有塑料袋),又用特製的淺黄色紙袋裝了空心燒餅,笑着遞給父親説:“您再來買烤羊肉時最好帶個鍋呀、罐呀的來,我給您裝點燒羊肉的湯帶回去,這種燒羊肉的老湯(是煮過幾次羊肉的湯)您不論是煮麵條,還是炖小白菜,味道可鮮了。我們北平人最喜歡吃了,因爲它不膩人。”

  因語音不同,掌櫃的見父親是東北人,買的東西又多,所以特别殷勤。父親也笑着連連説着:“好!好!”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很高興地和我説:“回去叫陳媽煮點紅豆粥,買點八寶菜,一起就着吃。”八寶菜是鹹菜的一種,共有八種小菜拌在一起,用少量的糖加醬油砲上封起來,腌到一定的時間開封,那時菜蔬和醬油的香味就溢出來,又脆又香,咸中略有點甜味。

  在三十年代,有身份和有教養的女人是不能在街上吃東西的。因此,我和父親在外面吃完後,就再買些帶回去和母親、陳媽一起吃,我們自然也一起吃。

  從此,父親就常帶我到什刹海後街去吃些小喫,每次都帶點回家。這些小掌櫃們的資金少、店鋪小,都是小本經營,東北人比北平人花錢大方,例如説,北平人買肉論兩,有的一次只買二三兩。東北人一買就是二三斤。又從不計較份量是否給够,所以只去了幾次,父親就成了這條小食街的熟主顧了,他到哪家都受到極熱情的招呼。

  和我們平臺對面的那家掌櫃的,當他知道我們住在慶雲樓的二樓時,他哈哈大笑的説:“原來您就住在慶雲樓啊!我和朱老闆認識十幾年了,以後您就甭上這兒來買了,趕明兒我幫你買個小柳條筐,再買條長麻繩,您在平臺上喊我一聲,把筐放下來,告訴我您要買什麽,這條街上没有我不認識的。只要您信得過我,我給您買,絶不會少給您,不會給您不新鮮的。”

  父親高興地説:“好!好!那就麻煩你了。”

  第二天,掌櫃的給買了一個元寶式的柳條筐和一條長長的麻繩。父親給了錢,道了謝。我跟着父親回了家,立即跑到平臺上,和父親搶着,要做這初次的試驗。並大喊着:“媽、陳媽快來看啊!”媽和陳媽看我這咋咋呼呼的樣子,都笑出聲來了。

  父親在筐底上放了兩角錢的紙幣①(在小攤檔上買東西的人是極少用紙幣的,那時人們常用大銅錢,人們叫它大枚,或叫銅子。十個大枚叫一吊錢。五十個大枚换一角錢,也叫一毛錢。)用繩子把筐拴好我就從鐵栅欄上慢慢的往下放。父親喊着:“李掌櫃的,請你給我拿兩毛錢的餡餅!”下面喊着:“聽見了!”等了會兒兩滿碟的餡餅就裝在筐裏了。下面又喊:“裝好了,往上拉吧。”父親怕我拉不穩,他也幫上了手。筐底上還有些剩餘的大枚。

  看着熱氣騰騰的餡餅,我們四個人都笑了。陳媽高興地説:“以後就這樣買吧!還省得我做飯了。”

  掌櫃的仰着臉在下面笑呵呵地對父親説:“您瞧怎麽樣?”父親説:“很好!很好!”掌櫃的又討好地問:“用不用再拿點醋?蒜?”父親很高興的説:“不用了,我們家裏有。”

  父親告訴陳媽:“煮點紅小荳的小米粥,有鹹菜就可以了。”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吃餡餅,尤其是這頓,都一邊吃一邊説説笑笑很高興。

  從這次開始,我們經常這樣買各種各樣的成品小喫。有時趕上颳風,盡管我使大力往上拉繩子,筐子還是在下面擺動着,好像是遇上風浪的小船,摇擺着怎麽都拉不上來。這時父親就笑着幫我一把。在一段日子裏,這樣買東西吃的方法,成了父親和我共同的樂趣,也是我們的生活項目之一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曾去北京探訪慶雲樓,却找不着了。當地人告訴我,説是慶雲樓後來被改爲生産組彈棉花處,有一次着了火,慶雲樓燒没了,舊時的痕迹一點都看不到了。

  十、逛什刹海

  北平城裏有北海、中南海(當時不是禁區),都是以人工設計建築的亭、臺、樓、閣、假山、池沼、花艸、樹木的小公園。至於所謂的“五行八做”,集風景、娱樂、品茗、小喫、古董、書畫、玉器爲一體的地方,唯有城北的什刹海了。自清朝中期到民國初期,這兒越來越繁榮昌盛。它的最大特點是能雅俗共賞,因此對北京的平民百姓來説便産生了無窮的魅力。

  什刹海分前海和後海。前海緊接市區,過了横馬路即是北海公園的後門。後海平日幽静,因有著名的廣化寺、龍華寺,還有岸邊的衆多廟宇古刹,因此這片水域就稱“什刹海”了。它的形狀略呈方形,周圍數華里。

  從農曆五月初開始,至八月中秋節這段時間,是這兒最爲熱鬧的季節。尤其是六七月間荷花盛開的季節,從夕陽西下到午夜12時,這裏的遊人是絡繹不絶。

  一個盛夏的上午,母親和朱太太説:“今天晚飯後咱們兩家人一塊去逛什刹海。”很少外出的朱氏母女自然是很高興。晚飯後夕陽西下,朱老闆和父親都穿上白夏布長衫(是麻織品,透氣性强,出汗不沾身),内襯夏布褲、褂,朱太太和母親都穿着素花綢長衫,衫袖的長度是在肘和手腕中間,形似喇叭口,上窄,越往下越寬。内襯白綢褲、褂。(那時除勞動人民之外,不論男、女,也不論天氣多熱,只要外出,長衫内必需要襯褲褂)。朱小姐穿淡緑色白花長衫,内襯白綢紅色花邊的白綢褲、褂。朱太太、母親、朱小姐都穿着淺緞子的綉花鞋白色絲襪。

  我穿的是媽媽給我做的連在一起的白色短裙、短袖衫(就是現在的小連衣裙),那時叫“小洋服”。白色短襪、小紅皮鞋。我連蹦帶跳地走着,媽媽看着我很高興的説:“誰也比不上我的女兒摩登。”母親又轉眼看朱小姐説:“看姐姐比你穿得熱多了。”

  朱老闆和父親各拿了一把摺扇。朱老闆是一把普通畫着山水的竹骨扇,父親拿的扇面上畫着一對雌雄獅子,卧在山石旁邊,又渲染些草地和草,雄獅的兇猛和雌獅的依戀都畫了出來,這也可以説是我母親的代表作。凡是我父親的好友都有一張這樣的扇面。父親把它配上了名爲湘妃竹的扇骨。朱太太和朱小姐各拿一把絹制的花卉團扇。(拿扇子不單是爲了扇風,也近似裝飾品和玩物)。

  母親没拿扇子,在腕上挎着一個小珠子串成的小手包。一路上父親和朱老闆邊走邊説,母親和朱太太邊走邊聊。

  朱小姐很緬腆,一聲不吭,只有我逗着她説話:“姐姐,看你這又黑又亮的大長辮子多漂亮啊!我的頭髮要什麽時候才能够長得像你的這樣長啊!”她微笑着説:“咱們倆留的不是一樣的頭,你的叫‘劉海頭’,不等長就要剪,因爲你要上學,梳辮子太麻煩,所以不能留姐姐這樣長。”“姐姐你爲什麽不上學呀?”“爸爸、媽媽不讓我上學。她媽媽説:女孩兒家上學也没用。還是在家學做飯、做針綫活好。”

  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什刹海。我們樓下小食街的店主現在也把攤擺到這兒來了。見着朱老闆和父親,他們都笑呵呵的、親切地打着招呼:“您們二位來逛什刹海來了,快找個好座兒吧。”朱老闆和父親都笑應着好好。

  到什刹海便見沿岸柳枝飄拂、槐花飄香了。靠岸的樹旁,是用木板架起約一米高有三層木階的平臺,上面設有茶座。這些茶座還都架設着蓆棚或防水布棚的防雨設備,晴天的時候就卷起來。沿岸的四周,類似的茶棚一家挨着一家排得很密。茶客們都願意靠着岸邊,欣賞着荷花,至於品茗必須在天没黑之前來,來晚了什麽位置都没有了。

  什刹海近似方形,它方圓數裏,在市内能有這樣的大片水域真是難得,水内除有菱角、茨菇等水産食物外,最盛産的是蓮藕。在盛夏季節,翠緑色的荷葉,襯托着粉紅色的、白色的荷花和形態各异的荷葉。荷葉有盛開的、含苞待放的、有花瓣將落露出果實蓮蓬的。母親是個很有詩情畫意的人,看到這些婀娜多姿的荷花,就來了雅興,她説下次要帶着紙筆來,把這嬌艷的荷花好好畫幾張。

  父親在靠湖畔處選好位置,大家坐下後,茶役穿着一身中式的白色褲、褂,肩上搭着一條雪白的毛巾,走過來躬身問道:“您們幾位想喝什麽茶?”父親説:“來一壺龍井、一壺香片,我們六個人。”然後父親對我説:“走!我帶你買點小喫去。”我和父親一路走着一路東張西望看熱鬧。父親拉着我的手説:“快點走,不要看了,他們都等着咱們呢。明天爸爸還帶你來,讓你看個够。”

  小喫的品種很多:凉粉、奶酪、杏仁豆腐,在這些冷食下面都放着大塊的人造冰。還有多種應節水果。在夏季時買食品很多都是用鮮荷葉給包裝,它的特點是不透水、乾净,還帶有清香味兒。北京有一種極簡單的自製飲料;酸梅湯。它的原料是在中藥鋪買幾粒烏梅,再加上桂花(也可用桂花醬代替)再加糖。把這三種原料放在一起,用滚開的水澆泡。等水凉後把渣子濾出。裝在玻璃容器内,放在人造冰塊上,這種飲料既消暑又解渴,又助消化,它比汽水對人體有益,在以後的十多年内每逢夏季父親就給我們泡酸梅湯。

  走了一會兒,父親買了兩盒粟子麥小窩頭,兩盒豌豆黄。北京的貧民百姓日常多數吃玉米麵的窩頭,爲了容易蒸熟,在制做時用右手的拇指在下面鑽個洞,在左手心上滚滚,使它成圓形,這樣體積薄了,就易熟了。北京有句諷刺人的話:“你别窩頭翻身顯大眼啦!”意思是顯示自己的本事。粟子麥窩頭和豌豆黄據説是清朝的宫廷食品流傳下來的。四方形的小紙盒只裝一層。一個粟子麥窩頭和栗子一樣大。豌豆黄是金黄色的,上面放有幾片鮮紅色的山渣糕,既調味,又好看。我看到了翠緑色的蓮蓬,在緑色的長杆上有些黑色的微粒狀的小刺,但它不會刺痛人,我讓父親給買了一大把,十個很新鮮的蓮蓬,才賣幾個大銅錢。我高興地舉回來了。

  我們剥着蓮子吃着,它的味道清香,有少許水份和甜味。在蓮子的中心有一條小蕊,蕊是黄色的,蓮蓬就嫩,蕊是深緑色的,蓮子就老,口感不鮮了。母親邊吃着,邊研究着蓮蓬的每個部位。她把蓮蓬杆一節節的折斷,它的絲却能拉長不斷,母親把一根長杆折了十幾段,好像是一串緑色的竹節,我拿着玩了幾分鐘,蓮蓬杆才陸續的一節一節斷下來。

  還不到十點鐘,什刹海的遊人仍絡繹不絶,母親就張羅着要回家了。朱太太也隨聲附和着説:“不早了,快十點了,我們回去吧。”於是大家起身離了茶座,走下臺來。只見什刹海内仍有很多遊人流連忘返,他們有的在聽説評書、有的在聽京劇清唱。京劇的伴奏聲在夜裏傳得很遠,遠遠都能聽到。

  十一、談鬼色變

  慶雲樓的朱老闆來北平已經多年了,屬於創業者和成功者。他有過興旺發達之時,但不知道是因爲什麽事情和人家打官司輸了,因此,把慶雲樓飯莊割去了一半賠了人家。慶雲樓飯莊也因此倒閉了,現在他靠積蓄和少量的房租收入來維持生活。朱老闆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從生龍活虎般的創業者,變成了消沉的老人,剩下的生活興趣就是午餐和晚餐時喝三兩老白干(烈性白酒),我們從没見過他家有客人來。他經常和父親發牢騷:十幾年前慶雲樓興旺時,别説是親戚朋友了,就是同村的,誰到北平來不是先來找我老朱嗎!我倒霉了,慶雲樓倒閉了,哪還有人來看我、問我呢!正如醒世詩説的“白馬紅纓彩色新,不是親者强求親,一朝馬死黄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他常感嘆世態炎凉。父親對他深表同情,説他爲人耿直,是寧折不彎的硬漢子。人世浮沉,從成功到失敗,使這位老者失去了光彩和愉快。因此,他説的話也不能給聽者帶來快樂。

  在回家的這段幽静路上,路燈和人都很稀少,和剛才熱鬧的環境截然不同了,朱老闆又不無感慨的説,你們别看什刹海花紅柳緑的這樣好,過了九月初九(農曆重陽節),這兒就枯枝敗葉一片蕭條了。到了十月初一①北平就冷了,半夜裏這兒都能聽到鬼哭。母親説,是燒紙的人哭吧,怎麽能有鬼哭呢?朱老闆固執的説:“不!不是人哭,是鬼哭。人哪有在半夜兩點鐘以後來哭的呢?我都是在後半夜兩點鐘前後醒了時聽見有鬼哭的,有時是男鬼,有時是女鬼。哭的聲音可凄慘了。”我聽着渾身都起鷄皮疙瘩。

  朱老闆又説,什刹海的蓮藕、菱角等,過了九月中旬就都被採撈乾净了,到結冰的時候這兒是一大片的冰,像鏡子一樣的光滑,青少年們來溜冰,越是中間水深處,冰就越薄、不結實。年青人不懂得深淺,玩高興了就越滑越快,越溜越遠,踩到冰薄地方人掉下去了,等來人搭救出來,也救不活。每年都淹死兩三個。去年還淹死個大學生呢。這兒附近的樹林裏,隔三年二年的就有人來上吊,有男的,也有女的。吊死的人舌頭都是往外伸着,可嚇人了。朱老闆説的這些話是我從來没聽説過的,我很害怕,就去拉父親説:“爸爸我害怕。”母親説:“聽瞭風就是雨,這麽多人哪來的鬼。”朱老闆笑着説:“好了,不説這些了。”

  十二、父親喜得貴子

  1933年冬季,我們搬到了東四牌樓北魏家胡衕。這兒原來是清朝的某王府。房屋、庭院很多,也很寬敞。但它已失去昔日的華麗,反而給人一種陳舊感。木本植物、花卉也很多。因爲庭院多,鄰里之間相距也較遠,都互不干擾。現在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了。

  我們租了七八間房,佔有兩個大院。外院有一株高大的榕花樹、一棵洋槐樹,内院有一棵大棗樹,租了這麽多的房子,原來是要把妹妹、弟弟接過來。

  1934年農曆4月12,二媽生了個小弟弟,母親給他取乳名連城(引用東周列國時期,趙國有塊美玉價值連城,秦王揚言以十五座城池换這塊美玉的典故)。

  父親母親中年得子,自然是喜之不盡,心滿意足。弟弟雖不是母親所生,却是她終生依賴的丈夫的親骨肉,她自己又不能生,自然也就倍加疼愛弟弟了。北平人對特别鍾愛孩子的父母有這樣的形容:“頭上頂着怕歪了,口裏含着怕化了。”他們爲弟弟雇了位奶媽李媽,奶媽的價錢是很貴的,條件是第一年要給全套的銀首飾(銀手鐲、戒指、頂針、頭簪等)、兩床棉被、兩個褥子(叫兩鋪兩蓋)、兩套單衣、一套棉衣。一年以後要全套的黄首飾(鍍金的),每月工資六塊大洋(女僕3元)。訂三年合同。無特殊情况雙方都不許毁約,給她買的東西都允許她帶走。

  但是,雇妥奶媽之後弟弟還不到100天,二媽與父親就協議離婚了。她留下一女一兒,父親給了她3000元大洋(當時北平買一所四合院只需幾百元),離婚時二媽23歲(我10多歲時看到了他們的離婚書)。

  盛夏的時候,女僕張媽抱着妹妹,奶媽抱着弟弟來到了母親這兒,陳媽仍是做飯、管家務。我們家有了這三位傭人開支就更大了。但父母却不在乎這些。他倆都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之中了。弟弟過百天之日,父親在飯莊定了幾桌酒席,還請了“堂會”,即是請藝人來表演節目:有相聲、單弦、大鼓等文娱節目。奶媽打扮得一身簇新,髮髻上還戴了朵大紅花。她喜氣洋洋地抱着弟弟給來的客人們看,客人們也不白看,有給掛“長命鎖”的,有給掛“麒麟鎖”的,也有給紅包的。還有送銀瓶、銀盾的。(拿回家後銀瓶、銀盾多的没地方放,就堆在雜物一起了)。我們到北平僅幾年的時間,也不知是從哪兒來了那麽多捧場的,真是窮在市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我記得,在這幾年裏,我們的家庭生活是很美滿的。父母恩恩愛愛,三位傭人都很和睦。

  弟弟的奶媽爲人耿直,愛開玩笑,看到我喫水果或糕點時她就説:“去!給我拿點來,這不是我吃,是給你小弟弟吃,我吃什麽,我的奶水裏就有什麽,你小弟弟就吃着了。”我立時很高興地去給她拿。她還常愛高居人上地説:“金水、銀水,也换不來奶水。”母親很順着她,母親説,奶母心情舒暢、吃得好,奶水就多,也濃。由此也能看出慈母之心吧。

  十三、登妙峰山爲子祈福

  1935年農曆4月的一天,天氣晴朗,父母帶我去妙峰山。從市内乘人力車出西直門城門外,人力車就不再拉了,因到妙峰山朝西北方向走還有幾十裏是農村土道,可以騎小毛驢了。這對城市人來説是很難得的新鮮事兒,凡來妙峰山的人也都不願意失去騎小毛驢的機會。當地農民爲了趕每年的農曆初一至十五的妙峰山進香大典,都把小毛驢打扮起來,在毛驢的脖子上掛上五彩絨球和小鈴鐺,趕驢小鞭的尖上也係上一絡五彩穗兒,鞍坐罩上新的紅布或花布坐墊。我雖然還未成年,因爲小毛驢不能馱兩個人,就單獨也給我雇了一個。母親一再囑咐我要拉住繩子别摔下來。脚夫笑着説:“不怕的,有我跟着呢。我的小毛驢可老實了。”能自己騎一頭小毛驢我很高興,我騎在小毛驢的脊背上,脚夫一拍它的臀部説:“走!”小毛驢就踮踮地跑了起來,它脖子上的小鈴鐺也隨之清脆地響。初夏早晨的微風很温柔地吹拂着我,我高興極了。是因爲風和日麗吧,小毛驢走得很歡實,好像牠也喜歡我這個小主人騎在牠背上,牠感到很輕鬆吧,如果是我父親或母親,他們的重量和我比,是相差幾十斤的。

  來到妙峰山山脚下,再到頂峰,這一段路也是很長很陡的,不能再騎小毛驢了。父母雇了兩乘“爬山虎”,就是一把藤椅,一邊穿一根長木杠,坐在藤椅上,前後各一個人抬着走。我才8歲就没雇“爬山虎”,只雇了位中年農民背着我上山。我的臀部兜着一塊黄布兜,有兩條黄布的斜十字帶子從我的背部搭過農民的肩部,再係在他的腰部,他也省力我也安全舒適。

  在登山的路上,我看到有的朝山客舉止衣着很驚人:他們頸縛鎖鏈,穿着大紅布的衣褲,女的還多穿一條白布的長裙(仿傚古代的囚人穿罪衣、罪裙表示自己有罪)。每走一步一拜,或每走三步一叩頭。凡三步一跪拜者,兩邊都有人攙扶,不然走遠就爬不起來了。這樣做的人都是父母或親人或自己,在重病時許下的“願”,所以也統稱是“還願的”。

  也有個别人登頂後一躍而入溝澗,即使有人看見也無法相救。這些自殺者可能是生不得志,而要死得痛快吧。

  山頂上有佛教的廟宇、道教的道觀、尼姑庵等,是各教的綜合“聖地”。

  父親是信奉佛教的,所以我們就進了廟裏。和尚們稱朝山拜佛者爲“施主”,稱捐款叫“布施”。我相信父親“布施”的款,一定是名列前茅的,因此,我們受到了住持和尚的親自接待。除擺上果品茗茶外,每餐還給我們擺上了素席。據説素席比葷席還貴,素席也有鷄、魚、肘子等等,但都是以豆製品加工而成的,也是色、香、味俱全。

  天黑以後,只見妙峰山三條登頂進香之路燈火輝煌,大雄寶殿前後更是照耀如同白晝。和尚唸經時鐘鼓齊鳴,再加上敲打各種樂器的聲音更是動人心弦。天上月明星稀,山頂香菸繚繞,初夏的夜晚氣候宜人。父母佇立在走廊内,默默感受着人間仙境。

  我没有他們的雅興,獨自跑到了大雄寶殿内,看和尚們跪伏在跪墊上唸經。在大殿的正中間靠墻供奉着釋迦牟尼佛的金色銅座像。兩邊靠墻也供奉着我不知名的佛像,在佛像的供桌上,供着果品和鮮花,黄銅的蠟臺上燃着半米多高帶有金字的特製蠟燭。銅香爐内的香比大人們的手指還粗。還有像小木柴似的檀香據説是印度出産的,這種香的味兒在很遠的地方就能嗅到。它使人感到清新提神。

  從大殿内的房頂上,垂下來兩米長黄色緞面的旌幡,配以黑色或紅色的窄邊,最下邊垂着黑色或紅色的絲穗,上邊綉的都是黑色的大字——慈航引渡、普渡衆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積善長樂等等,一條條掛得很密。供桌前還有從上邊直垂下來用亮錚錚的銅鏈吊着的大玻璃“海燈”(佛教用燈,半圓形,内裝專用芝蔴磨的香油,用白色棉綫搓燈稔。點燃時散發着芝麻油的香味)。

  和尚們在大雄寶殿念完經之後,又到庭園圍着一米多高的大銅香爐轉着大圓圈兒唸經。香爐内的香菸裊裊直冲高空,然後像雲霧似的散開。這時我才看清楚;原來在和尚的頭頂上都有三排小圓點,每排三個共九個(這是和尚在出家時用香火頭燒的疤痕,叫做“受戒”)。他們穿的衣服好像是在舞臺上演戲穿的,衣身、衣袖都很寬大,在半邊的身上還披着大紅色的袈裟,上邊帶有長方形用黄色綫織的格。和尚們緩步走着圓圈,有手執念珠的、有手執樂器的,和念的聲音協調相配,很是動聽。和尚的圈外圍了好幾層人:施主、朝山者、善男信女,有的人雙手合十,閉着眼睛低頭不語,更多的人是默默地站立觀看,但所有的人都屏聲静氣,觀者數百人鴉雀無聲。

  按照佛教的説法,和尚在轉着唸經是做“道場”,是爲了“超渡亡魂”。據説有的人在活着的時候做了惡事或壞事,死後就要受到懲罰下“地獄”受苦。佛教以善爲本,和尚用唸經來超渡他們,替他們贖罪。佛教的戒律有“萬惡淫爲首,百善孝當先”。其它如忌殺生害命,忌損人利己等等,我都不記得了。

  和尚們做完道場,已經很晚了。在廟裏夫婦是不能同房住的。母親帶着我住一間房,父親另住一間屋。東方剛剛破曉,鐘、鼓聲和誦經聲又悠揚地響徹山頂。我們梳洗完畢,吃過早餐後去向方丈告别。他送我們每人一塊四方形的黄布,上有四方形紅印數個,在下山時包頭用,可能是以此説明我們已經拜過佛了。父親又特地跪在佛前爲了弟弟請了“護身符”。這是一塊黄色的絲綢,上面織有雲彩形的圖案,中間有着四方形的大紅印章。父母向佛跪拜後,又向方丈合十告别,我們才離廟下山。

  下山的路與登山時大不相同了,“還願”的人也不穿罪衣、罪裙和行跪拜之禮了。人們雖不相識只是交臂而過,但他們都頻道“虔誠”或互相皆祝以“帶福還家”。在山下的數裏地之内都有賣花的,這種花和市内制的絹花、綾花大不相同,它一律用的都是比頭髮絲還細的絲麻絨制成,花形的種類和顔色較少,以大紅色蝙蝠和五色金魚爲主,意味着“帶福還家”和“吉慶有餘”。母親買了幾枝,到家後給每位女僕送了兩枝花。北平人對這的説法是“討個吉利”,所以皆大歡喜。

  母親用黄布縫了個長方形的小口袋把“護身符”裝在裏面,給弟弟貼身帶着。但“護身符”並没給弟弟帶來平安,到了冬季他患了嚴重的“百日咳”。尋了幾位名醫診治都不見效,最後是我們住處附近一位不著名的中醫李香圃醫生給治好了。爲此,父親不但給他送了厚禮,還讓弟弟拜他做義父。我們互相往來了三四年,後來因家道日衰和搬遷也就互無往來了。

  從幼年至少年,弟弟和父母、我都很親。但從六十年代後期由於極左思潮影響,他的思想意識變得很“左”了,把父母和我都劃在了“階級敵人”的範疇内,認爲自己要革命、要進步,就必須和我們這些出身、歷史不好和“政治上有問題”的人劃清階級界綫。因此,也就没了親情,爲此,我很難過,也很遺憾。現在他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仍住在北京,已有兩兒兩孫,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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