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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二章 苦樂摻半的少年時代


  一、日漸衰敗

  1936年,我已過了兒童年齡,逐漸有了些觀察事物的能力。首先觀察瞭解到的就是我的父母親。他們那時已經共同度過了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了,但他們的感情並不是與日俱增地融洽,而是越來越背道而馳。

  母親在她同齡的婦女中也可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她能詩、能畫,心靈手巧,刺綉、裁剪、縫紉、織毛衣、彈琴、下棋無一不能,但她只能把這些都當成娱樂性的消遣。作爲家庭主婦所應該做和必須做的,她一概不做。她每天都要在9點鐘左右才起床。起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漱洗,而是等保姆把床整理好後她再躺下吸鴉片。吸完鴉煙之後再去梳洗打扮,然後吃早點。吃完早點後,她隨心所欲地做些消遣,或只看看書報。午飯總是很豐盛的,在母親睡早覺時,父親便拿着菜籃子,如果我没去上學就帶着我一同去菜市場買菜。那時我們的經濟條件還很富裕,自然都是揀好的買。午飯後母親首先要做的仍是吸鴉片煙和飲茶水,然後就是午睡。午睡起來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了,又是梳洗打扮。然後不是在家裏鋪上八仙桌和鄰里好友打麻將,便是到外面去打。到外面常去的一家是北京某一流大學徐教授的家裏。徐教授家在南池子住,深宅大院,家中有自用車,還有門房、厨師、干粗、細活的保姆。徐家很闊氣,房子是中、西合併式的高大的青磚瓦房,房子前的走廊寬敞、高臺階,還有四根很粗的大紅色木柱,門窗是西式的,有玻璃門窗和緑鐵紗兩套門窗,他們住的院落是三合式的,院内大青方磚鋪地,有荷花缸、養魚缸和其他各種花卉。夏季我們去了(只父母帶着我),她們就把牌桌和餐桌設在院内。她有兩兒一女,已是大學生和高中生了。我在她們家雖然没有小伙伴,但却能玩得很愉快。因爲她家屋内、院子都很寬敞,小零食很多,而且都是高級的,我隨意選着吃,也吃不全。她們的新鮮東西也多,我好像總是看不全、玩不够。她們的晚餐總是一大桌新鮮菜肴。她們是上海人,厨師是由上海帶來的。上海厨師做的菜,品種很多,味道又鮮美,如紅燒甲魚、紅燒鴿子、扣大蝦、紙包鷄等等。與我們北方人做的魚、肉、鷄味道不同。飯後要喫水果,如果她們興趣上來玩到很晚,十二點以後還要吃夜宵,夜宵雖很簡單,如餛飩、稀粥之類,但也要配上幾種南方小菜。我們坐人力車出入的時候多,我總是和父親坐一輛車,一路我總是説個不停,不是問爸爸什麽,就是告訴爸爸什麽。我把我所見、所聞和不能理解的都要告訴爸爸,而不和媽媽説。有時媽媽真有點顯得嫉妒了,便没好氣地説:“總是爸爸爸爸的,你哪來那麽多的話。”

  不知是因誰的引誘,媽媽竟去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内去賭博了。爲了避免父親的懷疑,她也帶着我去。那兒是專門開放的賭場,賭博的形式很多,我因年歲小,對這些一點也不通,只知道母親常玩的一種叫金錢灘。玩的時候男人、女人都有,還都是上層社會的人。輸、贏是要比玩麻將牌多很多倍的。母親玩着,我只有坐在一旁吃東西。她一玩幾個小時,没有理睬我,又不許我到别處走動,這個房間内除了他們賭博的吆喝聲之外,就是他們吸煙吐出來的烟霧,空氣很污濁,我在這兒坐着、吃着真是難受極了。好容易盼着母親賭博結束了,出了赫赫有名的六國飯店,坐上了人力車,從這兒到我們家,車夫要跑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在車上,母親教着我怎樣和父親説謊。如果在白天,就説是看戲去了。看的什麽戲?你就説,我没看懂。在晚上,你就説你睡着了,没有看。我默默地聽着,一聲不吱。但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對母親却不了解,也不滿意,她爲什麽要讓我和父親説謊呢?她爲什麽要到那兒去呢?而且她經常是輸很多錢的,那兒都是些什麽人呢?怎麽没有一個是我認識的呢?

  一天清晨,我睡得還很香的時候,父親氣呼呼地就把我叫醒了,問我昨天晚上和媽去哪兒了?開始我愣住了,因爲我還没有清醒過來,再看到父親很生氣的樣子,把我嚇住了。過了一會兒,我囁嚅着説:“看戲去了。”父親問:“看的什麽戲?”我説睡着了,没有看見。父親就不再問我什麽。

  可是當母親起床後,他們便吵了起來。母親吸鴉片、打麻將、吸香菸、用高級化妝品,以致發展到去賭場,所有這一切奢侈、腐敗的生活作風,如果父親説她,她總是説:我没花你的錢,我用我自己的錢,你管不着。父親也就不做聲了。可是這次,母親的這些話並没有把父親震住。父親説:“即使是你的錢,你這樣爲所欲爲也不行,好人有去那種地方的?即使是男人,正派的也不會去的,更何况你是女人。你不覺得可耻嗎……?”他們這次的争吵,倒是有了效果,從此母親再没有去六國飯店,也可能是母親在那兒輸的錢太多了吧。

  母親在家用畫畫,或做工藝品來消磨歲月了。母親的天資確實也是出衆的。她畫工筆畫、國畫,還畫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她的代表作品是一對雌雄獅子,在大石邊卧着,石頭上有青苔、花艸,地下有野草,獅子畫得很有神韵,羽毛、眼毛、胡鬚等處都畫得又細微又突出。大凡父親的朋友,都有這幅獅子畫的扇子。母親在北海公園的水榭廳還辦了一次畫展,還有一位畫家很欣賞母親的畫,他以畫會友來到我們家拜訪母親。當然父親對此是不滿意的,因爲最適合於父親的妻子,應該是清晨即起,操持家務,照料孩子。(父親的生活是不用人照料的,他自己會縫縫補補,會做飯炒菜,連包袱、被褥都叠得很有稜角,我的這項本事都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但他們並没因這些事吵架,他們之間經常是父親沉着臉很少説話。我的父母並不像有的夫妻那樣總是争吵。母親是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我從没聽過他們有過污穢的言語和彼此大吵大駡。但他們的性格、愛好,真是太缺乏共同點了。

  “盧溝橋事變”時,我還記得,父親買了些窩瓜、東瓜、土豆之類的粗菜,擺滿了窗臺,又買了些鹹菜、鹽之類的下飯菜。早晨我要出去,打開大門正好外面經過傷兵。(我們附近有一家很大的傳染病院,那時用來收容傷兵了)。這些傷兵看着又可憐,又可怕,他們都穿着灰布軍裝,頭部、胸部、四肢,哪兒受傷的都有。輕傷的挎着胳膊,拄着拐,重傷的有的躺在擔架上、有的坐在汽車上,有的還呻吟着,從白色的綳帶上和灰色的軍裝上都能看到鮮紅的血漬。

  我膽戰心驚地看了一會,發現受傷的人太多了,簡直没有盡頭。我關上門跑到院裏告訴爸爸。爸爸嘆息着,自言自語地説:“中國人的灾難來了,從今要當亡國奴了。”

  戰争很快平息了。但北平市内很多地方出現了日本國旗(老百姓稱它爲膏藥旗)。從此我們家的生活也有了變化。各方面的開支都開始收縮,生活水平也有所下降。因爲從“九一八”事變我們遷到北京,到“七七事變”這6年的光景,父親不但不做事(那時稱賦閒),而且還過着高消費的生活,剛開始來京時我們家雇着一個奶媽、兩個保姆。現在只有一位保姆了。外出逛公園、看戲、打麻將的次數都大大减少了。母親也不重視打扮了。因爲我們的浮財存在了銀行裏,隨用隨取,却快取完了。在“七七事變”中的第二年(1936年),父母决定賣掉沈陽的兩處房子。

  二、一九三六年隨母返奉

  現今的遼寧省沈陽市以前叫“奉天”,“九一八”日本軍國主義侵入東北三省後又加上“滿洲國”。我之所以不忘1936年,因它對我這個還不足九歲半的小女孩來説,是太辛酸、太艱苦了。在人生的旅途上,這時的我開始嘗到了“苦頭”。

  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弟弟斷了奶,父母相繼辭退了奶媽和照看妹妹的張媽,只留下了陳媽一人操持全部家務。母親帶着我們姐弟三人去了奉天,一路上母親的辛苦自不必説,此去的目的:是要賣掉奉天的兩處房子,來維持日後的生活。

  我們走的時候,父親送我們到火車上,找好座位後把抱着的弟弟交給了母親。他們彼此都沉着臉,父親只説了一句:“路上要小心,到了就來信。”

  出了奉天火車站,母親雇了輛馬車,這種馬車北平是没有的,它前面套着兩匹大馬,車夫坐在較高的坐位上,車夫一手執鞭,一手拉着繮繩,他坐得很舒適,因爲是能坐兩個人的位置,還鋪着厚棉墊。母親帶着我們坐在後面的車鬥裏,車鬥就像個簡易小沙發,對面是平板坐,也鋪着棉墊,能坐兩個人。整個的車從人到馬及所有設備都乾净、整潔,等我們坐穩後,車夫提鞭打馬一聲吆喝,兩匹馬兒嗒嗒嗒地跑起來,馬蹄子敲打着柏油馬路發出來的聲音很有節奏,我好像是在聽音樂似的看街景。又有微風吹着,能吸到新鮮空氣。

  到了地方,馬車停了下來,但我仍然没有坐够,心裏在想:怎麽這麽快就到了?我懷疑着不肯下車,母親笑了,她説到地方了,下來吧,這次没有坐够,以後還能有機會坐的,我無可奈何地下了車。

  我們先到大姨家。大姨住的地方並不闊綽。門前是黑土路,三層高的石臺階,上面是兩扇對開的中號舊木板門。進門之後是方磚鋪地的大三合院,房東住在五間大正房,大姨住在三間西厢房。南、北單間是大姨和我們的卧室。

  大姨是位五十多歲、發了胖、纏過足的小脚女人,她個子較高,據説年輕時有美人之稱。雖然認識字,但不會寫字。她搬到這簡陋的住處,是在寵愛她的丈夫死後,丈夫的正妻和兒子容不下她,她只好“净身出户”,所有的産業一點也没得到,只帶着自己的衣服、首飾和極少的存款。她也吸鴉片煙、香菸、飲茶。此外,她超過母親的地方是她會保養。由於她的保養,我每天的麻煩事情就多了,例如喫飯後她要喫水果,就要我削皮,然後把水果切成桔子瓣狀放在小碟内,擺在她的大烟盤子前,供她吸完煙後吃。我還要給已經泡軟了的燕窩鉗毛,在燈下用小鑷子耐心地一點點的往下鉗。鉗乾净之後放在小飯碗内,裝上四分之三的凉水,在小鋁鍋内也放上凉水,在火爐上炖二十分鐘左右,加上白糖,端在大姨跟前,等她吃完過一會兒,水也燒熱了,她就開始洗澡,這也必須由我侍候着。

  她洗上身時,我要給她擦背。她是用一個有矮三角架的紅色油漆木盆洗下身的,三角架的作用是把木盆放在三角架上,她坐在高背靠椅上,雙脚泡在盆裏,不用彎腰,能很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泡脚。木盆和架是能分開的,但都很重,我從外面拿進來擺好,放好水。大姨洗完後,我就用白絨布裏包着藥棉藥的球,蘸着一扁瓶的紅色藥水,給她上下搓背,什麽時候她説行了,我才能停止。我不知道這種藥水叫什麽名字,聽母親説,是舒筋活血的。在她泡脚的時候,我要把杭上的烟具、茶具等物收拾起來給她鋪好被褥。等我給她擦完藥,她就鑽進被窩。

  她每天晚上不間斷地讓我做這些事。奉天的冬季最冷在零下30度,她也從不間斷一天,因爲她卧室的爐火燒得很旺,我侍候着她的時候都穿着單衣服,等我去倒她用完的髒水時,我穿上棉衣凍得還打顫,因已是夜間11點鐘左右了,晚間要比白天冷得多。

  大姨看上去是個冷冰冰的人,她的笑總是無聲的。她每天都要喫水果、點心等,却從來也没給過母親和我們三姐弟。她自己獨自吃,好像是很應該的、很自然的事。不過她也從來没打駡過我們,也没有大聲教訓我們。

  最難熬的是在三十年代奉天,人口不多,高樓大厦也少,冬季要比現在的氣温低10多度。一般居民還没有自來水用。在我們住的院内有一個“洋井”。每天早上八九點鐘房東把井頭拿出來,用一壺開水化開井上的浮冰,按上井頭,再用一壺冷水往井内澆着水,一下一下地壓,等把下面的水引出來,各家拿着水桶就可以按着各家的需要隨便押水了。等大家把水都押够了,房東就把井頭拿下來,不然凍在上面,下次再用時,三壺開水也化不開凍得很厚的冰。

  母親和大姨一次水也没押過的,只有我去,但我又年紀太小,所以我每次去都是鄰居幫我押一點,只押水桶四分之一的水,多了我拿不動。

  那時在我心目中最好的、最肯幫我忙的人,就是我母親的一位堂兄,我叫他三舅。他有着高大的前額、深陷的眼睛,臉上有很深的皺紋,嘴裏的牙齒大約掉了一半,操很濃重的天津口音。他有一個女兒在天津結了婚,兩個兒子在北平工作。老婆死了,他到奉天投奔我大姨父,大姨父死後他就自己找工作,看樣子像是一個普通工人。

  他没有家,每逢休息日就到我們這來。我是最歡迎他來的人。他來了,首先就是給大水缸挑滿了水。再把火坑扒乾净。然後再看看油、鹽、醬、醋的,缺什麽就給去買。吃完飯他還要給劈很多的木柴,我用的時候就很方便了。總之,對我來説是最難做的事,他都一樣一樣地做好。

  他每次來時,總是拿一條三、四斤重的大魚來,在冬季裏魚總是凍得硬梆梆的,他就用冷水把它泡上解凍。他還要做炖魚和烙餅。吃完飯後,他就把剩魚和烙餅都帶走,天津人以貼玉米麵大餅子和烙餅爲主食,而副食就以吃魚爲主,什麽海魚、河魚、大魚、小魚、他們是不挑的,他們説:只要有魚,吃着就香。

  更使我高興的是,他和大姨、母親都極少説話,他也不考慮我能不能理解他説的話,他就是喜歡和我説話。他一和我説起話來,好像我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是他的知心朋友在聽着他傾訴。其實,他所説的話和孩子一點也掛不上鈎,很多我也聽不懂是怎麽回事,但給我留下的印象却極深刻,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可能是除他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和我説閒話的原故吧!我聽他説話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像兒童聽有趣的故事那樣高興。

  一個嚴寒的冬季,三舅來了和我説,他早上來時又看見“路倒”了。什麽叫“路倒”呀?“路倒”就是要飯的,又凍、又餓、又犯癮,支持不住了,就死在路上了,就叫“路倒”。這些人呀,多數是吸白麵和扎瑪啡的。我忍不住還要問什麽是白麵?什麽是嗎啡?三舅説:“你大姨和你媽不是都抽大烟的嗎,因爲他們有錢,抽不起大烟的窮人也有吸毒的,他們就吸白麵和扎嗎啡,他們的癮頭比抽大烟的人還大,人一吸上白麵或是扎上嗎啡,就是有錢也活不長了,何况他們又凍又餓呢。”那死在街上的“路倒”怎麽辦了呢?讓清潔夫用垃圾車給拉走,到城邊子没人的地方一埋就完事了。現在天寒地凍的,坑刨得都很淺,明年開春一化凍,屍體就又露出來了,那時就會讓野狗給吃了。

  有時他來了又説:“我今天看見了一個‘白條子’”。“白條子”就是“路倒”死後,另外的要飯者看見了,就把“路倒”的衣服都扒下來,“路倒”就和剛殺完的白猪一樣,身上一絲不掛,就和猪的叫法一樣了。要飯的扒“路倒”的臟衣服干什麽呀?拿去賣了,買吃的,或是買白麵抽。三舅對我的提問總是耐心地解釋,他從來不嫌我問得麻煩。

  有一次他來了和我説,他走這一路看見了三個“路倒”。我就問:“三舅,你今天怎麽看見這麽點呀?”他説,他從工廠來走的都不是熱鬧的地方,所以人死了不能及時拉走,有時幾天都没人管,天太冷,路倒凍得很硬,狗都咬不動,也發不了臭。説不定放幾天才能拉走呢。

  三舅到休息日又來了,我在外屋洗衣服,聽到媽媽在裏屋和三舅説:“三哥,您以後再不要和她什麽話都説了,她那麽小,什麽也不懂,您和她説了她就亂説,讓外人聽了多笑話……”以後,三舅真的不和我説外面的新鮮事了,他常和我説的就是天津的風味小喫了。

  在奉天,發生過一件事,給我的童年打下了烙印:1936年的冬天,我已過了10周歲生日。一天早上八點鐘左右,我到外屋去開門,外屋有兩道門,外面的門是新式的單扇門,下面是木板,上面鑲着四塊長方形的玻璃。裏面是雙扇的舊式木板門,關的時候把兩扇對在一起,横着插上一條厚木板(叫門插關),爲的是防寒和防盗。因爲頭天晚上要燒坑和燒熱水,需要兩個鍋臺同時燒柴、燒水,外屋的水蒸氣就很大,停火後到了後半夜,外屋的氣温又比較低,潮濕的門和門插上都結了冰,我開門的時候用左膝蓋頂着門的下面,左手按着門的上面,右手用力晃動門插板,冰結得較厚,我晃了很久抽板也拉不出來,門也打不開,母親在裏屋聽着就急了,她披上棉衣、穿着單褲冲出來,不知是她比我力氣大,還是因爲我已經把插板晃鬆動了,她没費力的就把門插板拉了出來開了門。這下可把她氣壞了,她一句話也没説,把我拉到了裏屋按倒在坑上就是一頓暴打。她是用掃炕的笤帚柄打的,柄上是用細鐵絲纏成細小的小方格,又硬、又結實,用它打人,比用木板打還疼。北平人叫它“條帚疙瘩”,她剛一打時我只是哭,她越打越氣也就越用力,打得我滿坑上打滚,她還不停地説着:“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故意磨蹭不好好干活?”我哭着喊着,還連連的求饒説:“媽我不敢了,媽我不敢了。”不管我如何央告也不行,直到她累得再也没有力氣打了,才停了下來。而我也没有力氣大聲哭喊了。我嗓子啞了幾天不能説話。

  大姨十點多鐘起來後到我們卧室來,看到我縮在墻角低泣,母親坐在炕上陰沉着臉,她也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自言自語地説:“我一點也没聽見。”

  過了三四天,三舅來了,我的嗓子仍然很啞,不能正常説話。他問我嗓子怎麽啞了?我就哭了,把捱打的事從頭到尾全和他説了。他長嘆了一聲,操着天津口音説:“這叫嘛事呀!你大姨和你媽整天的嘛事都不做,都推在個十來歲的孩子身上,這麽大的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嗎!再説身子骨也没長成呀!哪會干這麽多的活。”説着,他的兩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我一雙紅腫的粗糙的小手,我的手凸起來,紅腫的小手背上,布滿了細小的小血痂。這是因爲天冷,我干活的時候一會兒用冷水,一會兒用熱水,自己也不懂得護膚,母親也不關心這些,她連看都没看過。因此,我一雙小手,不但皮膚粗糙、紅腫,還有着一條條細小的血痂。三舅撫摸着我的小手,我看見他流泪了。他説:“你三舅母活着的時候,我和三個孩子都没干過活。家裏的粗活、細活都是你三舅母一個人干。你大姨和你媽哪像個正經的過日子的人,老娘們家的,嘛都來,大烟、小煙,嘛都抽,這不是糟改嗎!三舅就是心疼你這麽小就要干這麽多的活,我是來幫你的,不然我才不來呢,我看不慣她們這一套。”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明白了母親狠打我的原因,她是“借題發揮”。她到奉天賣房子,我們的房子是經大姨求人幫忙,全部都租出了。她很懶不去收房租,人家自然不會給送上門來,日積月累,欠的越多就越不願意給了。母親到後挨家挨户去收房租,遇到忠厚的人家就給點,遇見狡猾的就一點不給,因見母親是個“女流之輩”,不給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了,又知道母親在奉天不會常住,所以仍是拖欠。

  後來母親通知他們説:要賣房子了,這些住户又説:買房子没錢、搬家還很難找到合適的。到奉天已經半年多了,賣房子的事也没進展,房租也没收回來多少錢,更主要的是,母親住在奉天不如住在北平舒服。因此,她也心急如焚,就拿我當了“出氣筒”。

  賣完房子,我們準備回北京了,並請大姨和我們一同走,因她在沈陽也没親人了。在臨行前,大姨的小叔子和大姨説:“你的侄子們還小,等他們長大能挣錢了,一定把您接回來,您到孟家也三十多年了,等您死後我一定讓您的侄兒們披麻帶孝,把您送到孟家墳地,和我哥哥並骨。”以後我一想到這件事就有感觸,那時有舊道德觀念的人,也真是恪守信義,果然才幾年的時候,他們就把大姨從我們家接走了,大姨走後不到三年,便死在老孟家了。

  從沈陽回來後,我又按步就班上學了,五、六年級我是很順利地就念下來了。因爲家務事有位保姆和父親一同去做,其他的人就什麽都不用幹了。母親又過上了優裕的生活,對我又比在沈陽時好了。大凡有什麽喜慶宴會,她又帶着我,把我打扮得很漂亮,還把她極貴重的首飾也給我帶上。當我戴着她的翡翠戒指,或鑽石戒指時,她就耐心地在鑲金處纏上厚厚的幾層綫。總的來説,母親還是善良的,她身邊的三個子女,没有一個是她生的,但對誰也没虐待過。而且對親友、對僕人她都很大方,從不和人斤斤計較,但她的缺點也是令人難以容忍的。

  三、霓裳風華

  在我的少年時代,家庭經濟狀况已日漸衰敗,但我的大姨和母親都在盡心盡意地打扮着我。她倆把過去已經穿過的舊衣服按照當年的時興樣式改給我穿。這些舊衣服的質量都是上等的真絲製品,還有綢、緞、綾、羅、紗,是在三四十年代日本統治時期市面上買不到、看不着的優質衣料。

  母親和大姨都心靈手巧,家中没有縫紉機,她倆用手工千針萬綫一針挨一針的密縫細做,每當我在試衣服的時候,她倆總是站在一旁看着、笑着,欣賞着她倆的杰作。

  記得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女人穿的旗袍最時興的樣式是“沿邊加牙”,就是在旗袍的周圍縫上二、三分寬的黑色邊,在黑邊的周圍與衣服之間再縫上一道細細的白邊,不論什麽顔色的衣料或花樣都適合這種做法,在成衣鋪做這種款式的衣服是要加付雙倍的手工錢的。但我母親和我大姨只用手工不用縫紉機就能達到做工精細、穿着可身的標準。除此之外,母親還能用她過去的紗旗袍給我改做式樣新穎的連衣裙。這種紗薄得像蟬翼一樣,必須加上襯裏。襯裏是根據衣料顔色的深淺,配上無花的適合顔色的“綾子”來做的。一件衣服加上襯裏也不足二兩重,紗料上有用極細的絲絨綫綉的各色各樣的花卉,這種紗料雖然薄如蟬翼但很結實,用手是扯不斷的,必須用剪刀剪。夏季穿這種衣料既凉爽又美觀大方。

  我穿的很多衣服都是用母親和大姨的舊衣服改的,但質量很好,顔色高雅,樣式新穎合身,穿着很出衆,一看就能看出我的家庭絶非一般的小市民。但這種衣服只有在串門和看電影、看戲時才能穿,因此一年當中也穿不上幾次。每次我穿上這樣衣服總是愛照鏡子,從穿上到脱下要多照好幾次鏡子,照着照着自己就笑了。這樣的笑是在屋中只有我一個人時才出現的,這是發自内心的微笑。

  我總認爲母親是美的化身,她詩、詞、國畫、彈琴、吹簫樣樣都會。她刺綉、織各式圖案的毛衣都十分精緻。她喜歡打扮我,尤其是在過年和參加喜慶宴會的時候,我總是被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打扮我上施展她的藝術才華。

  母親的聰明才智超過了父親幾倍,但可惜她生不逢時,如果在解放後她還没有老,她在新社會裏除了家庭出身不好之外,還是能有發揮特長機會的,但母親的才華都被社會和她個人的吸毒給湮没了。

  母親每天都習慣性地精心化妝,從兩三歲時開始在母親化妝時,我就跪在梳妝檯的左側椅子上雙肘伏着梳妝檯,雙手托着下額目不轉睛的看着母親擦粉、抹胭脂、描眉毛直到母親離開梳妝檯,我才溜下椅子跑到别處去玩。

  父親説,這是女孩子的天性,從小就愛美。

  在平時,母親總是教導我要衣着檏素大方,上學時要穿校方規定的制服,放寒暑假和放學在家要穿布衣服或是很舊的衣服,更是不允許我擦胭脂抹粉。母親説,學生唸書的時候擦胭脂抹粉成什麽樣子!學生就應該檏素大方,把心思放在唸書上。

  母親很喜歡我,從小到大我都是她心目中的一朵花。母親經常説我面如桃花,尤其是在荳蔻年華時,正是一朵含苞待發的嬌艷花朵,如果涂胭抹粉,就掩蓋了自然的風采。

  四、烏烟瘴氣的文化古城

  1936年“盧溝城事變”後,日本的鐵蹄踏入了北平(即北京)這座中國千年的古城,頓時天低雲厚,空氣污濁,使人不能舒暢呼吸清新空氣,人們在精神上所感受到的是恐懼、徬徨、窒息。

  愛國的仁人志士像是干壞事的罪人,在人前不敢暴露自己,言行、交友、讀書都不敢疏忽大意,即使在親友面前,也要倍加小心,不然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相反的,吸毒、販毒、嫖娼、賣淫等一系列犯罪活動,倒可以明目張膽地招摇過市,而且還受到官方的保護,真是倒行逆施,群魔亂舞。真正的好人,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當中只有忍氣吞聲低着頭過日子了。

  在最基本的衣食方面,很多東西是統購統銷,實行“配給”制的,如果商人私自買賣被發現了,就被定爲經濟犯,除没收財物外,有關人員還要坐牢、判刑。在這種情况下市面上的正當經營極不景氣,很多商店都是貨少人稀,經營者苟延殘喘地支撑着。

  但也有一種新興的“商業”正在走俏,這就是從1940年開始,在大街上開設了大小的大烟館,把販賣毒品這一隱蔽的犯罪活動,挪到了衆目睽睽的光天化日之下。吸毒和販毒人之普遍,觸目可及。

  街上開設了鴉片煙煙館,在那兒買鴉片煙也可以,在那兒吸也可以。分别設有男女吸煙室,夫妻、或相識的异性願意同榻而吸的也可以。但只供吸煙,連茶水都不供應,吸完煙不走就下逐客令。不然,這些大烟鬼們吸完煙再喝茶,喝完茶再打個盹(睡一小覺),那占的時間就太多了,就要减少煙館老闆的收入。

  據説吸毒也有三部曲:一,吸鴉片;二,吸白麵;三,扎嗎啡。很多人扎上嗎啡就傾家盪産,甚至把妻子兒女也賣掉了,直到自己在飢寒、犯癮中死於街上。

  “煙館”我也進去過一次。有一次和母親外出,她中途犯了烟癮,就進了一家小規模的煙館,裏面很乾净、整潔。進門就先在屋角下小簡易房窗口買了煙份(也叫煙泡)——是用白色的透明油紙包着的黑色條形的烟膏。在那兒吸,另外還須加一定錢數的烟具使用費和服務費,然後女招待員給領到“煙榻”。這種專供吸煙用的木床,只比雙人床寬了一些,兩邊也有精緻的矮擋頭。靠墻一排擺了四張同一個樣式和同樣枕頭、床單的床。然後,女服務員又去端來了烟具。母親躺下燒烤着烟膏,用兩條特製的煙釺子攪拌着,然後她把燒成褐色的煙泡沾在大烟槍的煙鬥上吸吮,散發着的烟霧彌漫在她的周圍。我木然地低着頭,坐在她對面的床沿上。

  這時,進來了兩個中年男人,也到窗口買了鴉片煙,要在這兒吸,女服務員把他倆領到緊挨着我們的床位,然後取烟具去了。一個男人靠着床擋頭坐了下來,他和我的距離還不到二尺遠,我坐不住了,立即冲出了門外。這時我覺得臉在發燒,周身好像有蟲子在爬行。我感到頭暈腦脹,不知道是怎麽下了煙館的臺階,跑到了附近的電綫杆子旁。我無心去顧及街上的過往行人,臉朝着電綫杆子哭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來到了我的身旁,她並没問我爲什麽哭,她心裏明白,只低聲説一句:“咱們走吧。”我轉過身子,兩眼蓄滿了泪水,生硬地對她説:“媽,您以後再不要到這裏來了,這裏男女混雜,是個下流的地方。”母親木然的説:“我這是第一次,再不來了。”我挪動着身子,放慢了脚步,蹭着鞋底,跟在母親的身後。母親的形象在我心中萎縮了,“煙毒”使她的臉上罩上了一層嚇人的暗灰顔色,原來她的嘴形長得非常出色,鮮紅的小嘴,稜角分明,現在嘴唇成了黑紫色。由於長年的含着烟槍吸吮,口也變形了,而且好像兩片嘴唇永遠也閉不嚴,由於多年以來每天都是被鴉片煙和菸卷薰着,原來雪白整齊的牙齒也又黑又歪了。以前我很欣賞母親的光彩照人和屬於古典美人的美,可是她現在變得還不如一個普通的“正常人”。“煙毒”使她失去的太多了,就從那個煙鬥上像小米粒一樣小的小孔洞裏,她失去了數不清的身外之物,但更令人心痛的是她失去了家庭的温馨、丈夫的寵愛和子女的尊敬。她周圍的親人,雖然還都是和她共同的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裏,但感情上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作爲家庭主婦,她不是太不盡責了,而是太不够資格了。

  更難以令家人忍受的是,我們家的經濟情况自“九一八”進關後,一年比一年困窘,母親每月吸鴉片煙的錢,要超過全家人生活費的兩倍,因我們已經常吃不着魚、肉、蛋了,不是非常必要的東西也不買了,所以生活費用很低。母親對這些從來不顧,她只顧在她犯癮的時候,大烟槍立即就能伸到她的嘴邊,她就比得到什麽都滿足了。

  五、神秘的鄂叔

  1937年,在救國救民思想的支配下,有的人是單獨的,有的是舉家的去了中國的大後方重慶。但也有一些愛國志士,青年學生留下來在秘密地進行愛國抗日活動。對於這些人,老百姓對他們統稱爲抗日分子。

  我在劉嬸家認識了一個很奇怪的男人,我們叫他鄂叔。他看樣子還不到四十歲,瘦高的個子,瓜子臉,梳着又黑又亮的分頭,戴着一副金絲眼鏡。唯一遜色的就是突出來的喉骨,不然的話,他該是無可挑剔的美男子了。

  鄂叔在夏季總是穿着雪白的長袖襯衫,春、秋時則加上一件黑色料子的西裝上衣和一條黑色的領帶,他的西裝長褲一年四季永遠是黑色的。皮鞋也總是黑色的,襪子是白色的。從穿着上就已顯出他的沉静和孤僻了。

  他寡言少歡,和劉叔、劉嬸説話時聲音不大,人家問一句他説一句,但却能看得出他對劉叔劉嬸的信任,有些暫時不用的東西,他都存放在劉家。所以,每隔半月二十天,他就要到劉家來一趟,自己到裏間屋去拿點什麽,或是放點什麽。劉家的人也好像是對自己的家人一樣,不看也不問。

  1938年的初春,還没到脱棉衣服的時候,我到劉嬸家去,看到鄂叔默默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没有什麽表情,很呆板地喝水。

  劉嬸説鄂叔是劉家四叔的朋友,劉家的四叔是北京美術學院學生。鄂叔給我的見面禮,是帶着我和劉家的一個女孩珠姐,還有兩個男孩去逛北海公園。因爲還没到春暖花開的時候,遊船也没下水,所以没什麽好看的景致,只在裏面走了一圈就出來了。

  鄂叔還帶我們到後門大街附近的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八寸大的照片。鄂叔西裝革履地坐在一張豪華的高靠背椅上。我們兩個女孩和兩個男孩分别站在他的兩側。我和珠姐都穿着彼此媽媽給織的透花毛衣,下面穿着素花的薄棉褲。珠姐穿着緑色呢子面的短薄棉靴,我穿的是淺玫瑰色的呢子面小短靴。我們兩個女孩並不知道要照相,也没着意打扮,但我們倆的穿着也可説是很不錯的了。我倆都是梳着女孩子最普遍的髮型,前發齊眉,兩側齊耳。

  最可笑的是兩個男孩子的穿着打扮。他倆一個和我同歲,只比我晚生了兩天。一個比我小兩歲。他倆下身穿着棉褲的外面罩着藍色的單褲,因爲他們没有把裏、外的褲子拉平,所以看着好像棉花滚了團。穿着反毛的褐色鹿皮夾鞋,已經磨出了一片片的黑色。上身是用他們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改做的對襟的中式小棉襖。因爲這件長袍已經是十年前的料子了,在緞子面上還織着本色的大圓形的圖案花。不用説是小孩子,就是老年人也都很少穿這種料子的衣服了。所以一看就知道是老人的舊衣服改的,在家劉嬸總是給他倆套上一件布罩衣,出來時因爲忙,劉嬸只把穿臟的罩衣給脱下來了,要再給找乾净的换上兩個男孩不等着就跑出門外了。他倆一個留着小平頭,那個小兩歲的弟弟據説是算命先生説的,在他的頭頂要留一個圓圈式的頭,也就是光頭頂外留一圈一寸多長的圓形短發圈,這樣才能好養活,以免殀折。十歲以後再改什麽樣的長髮型就無所謂了。我只是聽到劉嬸這樣説,究竟是根據什麽邏輯,我至今也不知道。現在他倆穿着一模一樣的緞子面的團花小棉襖,呆頭呆腦的,活像一對“小古董”,把給我們照相的人都逗笑了。

  照完了相,鄂叔又帶我們到一家中檔飯館吃了晚飯,才把我們都送到了劉家。

  我回家後就高興地向父母繪聲繪色的訴説了鄂叔帶着我們玩的事,但父母對我的訴説並不感興趣,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會出現這樣的事,他們也知道鄂叔喜歡帶着孩子們出去玩。

  自此,我每次在劉家遇到鄂叔,他都要帶着我們四個孩子到外邊去玩。每當鄂叔帶着我們要出屋門時,劉嬸也總是同樣的重復着一句老話:“跟你們鄂叔去玩吧,他一個人很寂寞的,唉!這個大孩子頭啊,可什麽時候自己能有老婆、孩子呀?!”

  但只要四叔在家,可就不大一樣了。鄂叔就不帶我們出去玩了。他們倆躲在四叔的小屋子裏,我們也聽不到他們在屋裏説些什麽,鴉雀無聲的,等他們從小屋裏出來時,他倆都很嚴肅的。鄂叔只和劉叔、劉嬸小聲打一下招呼:“大哥、大嫂我走了。”對孩子們,他就不屑一顧了。只有最小的弟弟不知趣地喊着:“鄂叔!鄂叔!帶我們去公園。”劉嬸就立刻阻止説:“别鬧了,你鄂叔還有事呢!等下次來再帶你們去玩。”

  在暑假中的一天,父母外出了,弟弟、妹妹也玩去了。我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正在似睡非睡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睁眼一看,站着的是鄂叔。我因爲困倦和不適,所以没有因爲他的突然出現而感到驚訝和喜悦,我無精打彩連身子都没動一下只是沙啞地説了句:“鄂叔來啦!”

  他問:“你怎麽了?”

  我説:“感冒了,我還發燒呢。”

  鄂叔説:“没關係,起來,我帶你到景山去玩,到外面跑跑就精神了,一到街上你就會把有病給忘了。躺的時間越長,越是頭暈。”

  我説:“我不去,我很不舒服,我還發燒。”

  但他再不容我多説了,拉着我這個從早晨起床就没梳頭、没洗臉也没换衣服的邋遢女孩硬是往外走。到了下屋他和陳媽説了聲:“你告訴太太,我帶小勤玩去了,晚飯後送她回來。”出了家門口,我一看我這一身打扮,真是太難看了,穿着短袖連衣裙是用母親的舊綢衫改的。因爲我穿着它已經躺了兩三個小時,連衣裙上壓了很多大小不同的褶子,光着的小脚丫上穿着一雙已經很舊的凉皮鞋,走起路來有着喳拉喳拉的聲音。出自女孩子的愛美心理,我向鄂叔發脾氣了,我説:“您看我這個邋遢的樣子,怎麽去公園呀?我不去了。”説着我甩掉了他的手就往回跑。可是鄂叔追着又硬拉上了我的手笑着説:“這怕什麽呀!不管你是什麽樣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只要你買門票,公園就放你進去。如果你不買門票,就是穿得再漂亮,人家也不放你進去。”我聽他説得很有道理,就順從地跟着他去了。他雇了一輛人力車,把我們拉到了景山公園。

  鄂叔爲了給我提提精神,就到冷飲部買酸梅湯和兩小紙盒小喫。一盒是黄的豌豆黄,上面有幾片鮮紅色的酸楂膏片,可謂是色、香、味俱佳。另一盒是栗子面的小窩頭,塔形的金黄色的小窩頭下面還捅了個小圓空洞。大人一口就能吃一個。據説這兩樣都是清朝的宫廷小喫,所以它的價錢比普通糕點要貴些。母親只是在去東安市場時給我們買過幾次。

  鄂叔説:“喝酸梅湯,吃小窩頭,吃完你就有力氣上山了。”

  三十年代的景山公園没有什麽好玩的。山的周圍空空盪蕩,没有什麽陪襯點綴。一座大山上從東至西共有七個模式一樣的亭子,中間的亭子大些,其它前後三個同樣大小的亭子襯托着。上到中間那個大亭子時,也就到了山的頂峰。在上山路經第二個亭的旁邊不遠處有一棵槐樹,樹上鎖着鎖鏈,鎖鏈下面掛着一片白底黑字的小長方形木牌,上面寫着説明。樹木周圍砌了個一米多高直徑三米多寬的深藍色小圍墻,把樹圈在當中。鄂叔給我講,明朝末年李自成進北京時,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跑到了景山,他知道大勢已去,就在這棵樹上吊死了。因爲這棵樹上吊死了皇帝,以後就有文、武大臣們説這棵樹是有罪的,就給它鎖上了鎖鏈。

  鄂叔問我:“你喜歡看歷史書嗎?”我説非常喜歡看歷史書,我最喜歡上的課就是語文課和歷史課。廉頗、藺相如的將相和、岳母刺字、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壯詩句、林則徐1840年在虎門焚燬鴉片……老師給我們講這些英雄人物時,我經常是聽着聽着就哭了。

  鄂叔聽得很感興趣,他又親切地問我,還知道些什麽?我説還知道: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張良吹簫吹散了楚霸王項羽的八千子弟兵、項羽四面楚歌、韓信受辱胯下,劉備和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趙子龍求少主……

  我正滔滔不絶津津有味的説着,鄂叔打斷了我的話,温和地問我:“這些,你都是怎麽知道的呀?”

  “我是每天晚上和媽媽一起聽無綫電(即收音機),都是聽説評書説的。”

  可能是因爲我的知識來源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這一句話説得他放聲大笑了。自從認識他,我還没有看見過他這樣爽朗、開心地笑過。他笑得那麽自然、親切,我覺得我在他面前不必拘束,我和他更親近了。

  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給我理了理亂發,問我:“你幾歲了?”

  “我12歲了,媽媽説我長得嬌小,很多女孩十歲就比我高了。”

  鄂叔説:“長的高、矮没有關係,你是個很懂事、很聰明的小女孩。一定要好好地讀書,你才能知道世界上更多更多的事情。”説完他定睛地審視着我這個邋遢、矮小、病兮兮的小女孩。

  我忘了自己的不舒服,好像不曾發過燒一樣,和他一起奔上了景山的頂峰。在上面最大的那間亭子裏坐了一會兒。該往下走了,鄂叔説:“你能不能走?走不動了,我背你下山。”我笑着説:“我才不用您背呢,下坡要比上坡省力的,我都能上來了,就更能下去了。”説着,我半走半跑地到了山脚下。鄂叔落在了我的後邊。他摇摇頭説:“這樣不好,你太逞强了。”可能是他怕傷害少女的自尊心,隨即又加了一句:“這樣也好,你長大後的性格一定是很剛烈的,不會乾没有骨氣的事。”

  出了景山公園,他把我帶到了他的寓所,他所住的地方離景山很近,我才明白了他爲什麽要帶我到景山來玩。

  他住的是一所很普通的小公寓。傳達室、住室的房間都又小又矮。鄂叔的房間也只有十二平方米大,一張陳舊的單人木床上鋪着潔白的床單,一對潔白的枕頭上蓋着條白色的毛巾,枕頭下面叠着一條白色的毛巾被。鄂叔説:“你先躺下休息一會兒,我去打壺凉水來,咱們洗洗臉。”他拿着鐵水壺走了。

  我仔細地看這整個房間内所有的傢具、用品。挨着床是一個舊三屉桌,桌面上鋪着一張大白紙。除了一個小檯燈外,還有一個裝兩色鋼筆水的玻璃小缸,和一個鋼筆架。桌前一把軟座的高背木椅。在床對面放着兩個長方形的小木凳,木凳上面放着一對中號的皮箱。皮箱上有幾叠報紙、雜誌。在一進屋門左邊墻角一個舊木的三層三角架,有暖水瓶、凉開水瓶、茶杯、飯盒、碗、筷、洗漱用具等,都很乾净、整齊地放着。右墻角放着木制的舊臉盆架,架的横樑上搭着白色的新毛巾,臉盆底下的周圍有幾條用舊了的白毛巾。

  室内的陳設是舉目可數的。鄂叔打水還没回來,我就都清點完畢了。這個小房間對我來説真是又簡單、又新奇。因爲我們的家和我所見到的我父親朋友的家都是很豐富很熱鬧的。因爲他們都有妻子和三、五個孩子。鄂叔,他怎麽單獨一個人住在這裏呢?他是干什麽的呢?看樣子他不是商人,也不會是漢奸,漢奸都是壞人,不會對我們小孩子們這樣好。他是大學生吧?不會,没有這樣大年齡的大學生。對了,他可能是當老師的。老師,都是喜歡孩子的。我正在想着,鄂叔回來了。他張羅着讓我洗臉、喝凉開水。

  這個小房間的窗户也是舊式的,長方形的小窗欞上糊着紙,下面窗的周圍也糊着紙,中間有一塊二尺多高一尺多寬的玻璃,能透進光綫。因爲很熱,鄂叔就用根專用的小細棍把上一半紙糊的窗户支起了很大的空隙。因爲没有後窗户,屋裏仍很悶熱,我不喜歡在這兒呆着,喝了點凉開水,就鬧着要走,鄂叔再三地説,再歇一會兒不忙,現在外面還很熱,吃晚飯還太早。他説什麽,我也不聽,只是鬧着要走。他無可奈何只好帶我到餐館去喫飯。飯後把我送回了家。但他只把我送到了大門口,就朝胡衕口走去了。

  劉嬸家每個月我都要去兩三次,第一個原因是我父親和劉叔是結義兄弟,關係非常親密。第二個原因是劉叔的孩子和我年齡都差不多,在他們家能玩得很開心,劉嬸又和靄又親切,不論我們怎樣吵鬧,她都不干涉我們。因此,劉家就是我唯一的、最好的去處了。只有在寒、暑假時劉嬸的三個大孩子纔到我們家來玩,一住就是好幾天。

  自暑假那次和鄂叔分别以後,冬天已經到了,我也曾有十幾次到劉嬸家,却一次都没有遇到鄂叔。我很想他,但又不好意思問到他。

  一次,在没有别人的時候,我囁嚅地問劉嬸,劉嬸唉了一聲,然後説:“你再也看不見你鄂叔了。”

  “那是爲什麽呀?”

  劉嬸的臉上,出現了我從來也没看見過的陰沉。她小聲説:“我告訴你,你要千萬和誰也别説呀!你要是説了,你劉叔、劉嬸和你爸爸、媽媽我們可就都没命了。”

  “您放心,我和誰也不説。”

  劉嬸又長嘆了口氣説:“你鄂叔是重慶派來的抗日分子,和你四叔是好朋友。他倆又都是秘密做着抗日救國的工作。你鄂叔快40歲了還没結婚,他很喜歡小孩,所以總愛帶你們出去玩。那次帶你到景山去玩以後只來過一次,就讓日本憲兵隊給抓去了。

  “你四叔從别的朋友那兒聽説,你鄂叔受了很多種的重刑——日本憲兵穿着帶釘子的皮靴踢他,踩他的頭部、胸部,讓他坐老虎凳,就是讓他躺在一尺多寬五尺多長的長條板凳上,然後用繩子把他的上身綁在凳子上,往小腿下面墊磚頭,兩個人按着他的兩只脚脖子,一面墊磚頭,一面問他説不説。不説就還要往下面墊,直到受刑的人頂不住了招供才把他從凳子上放下來,不然磚頭越墊越多,越疼得利害,直到昏死過去爲止。昏死後就往臉上給潑凉水,等蘇醒過來,給送入牢房。你鄂叔真是條硬漢子,坐完老虎凳他什麽也没説。你四叔和我説,坐完老虎凳他的兩腿就已經不能行走了。

  “第二天又把他從牢房裏拉了出來,把帶着手銬的雙手掛在了一根粗木横樑上,幾個粗壯的男人用皮鞭抽打着他的全身,直到被打昏了過去,他仍是什麽也不説。然後又把他卸下抛在地上,用水桶往他的頭部和上半身潑凉水,讓他蘇醒過來。但這次没有把他立即送入牢房,可能是怕便宜了他;接着又用一根膠皮管插在他的嘴裏,再從膠皮管子往嘴裏灌辣椒水,一個日本憲兵,穿着帶釘子的鹿皮靴踩在他的肚子上,脚用力地一抬一壓的,使灌進去的辣椒水從口和鼻孔中往外流,過一會兒從口裏和鼻孔裏流出來的就不僅是辣椒水了,而是血水……”

  我在心悸,我在流泪,劉嬸也早已泪流滿面了。但她的話没有因此而中止,她哽咽着繼續説:“可惜你鄂叔這樣一個好人呀!怎麽就讓他受這麽多的罪呢?真是老天爺不睁眼睛,好人不得好報啊!”我不愛聽她這樣絮叨,我急切地問:“後來又怎麽樣了?”

  “後來聽説又給他坐電椅,又讓狼狗咬他,唉!别説他是肉長的,就是鐵打的也給他收拾地變了形了。後來也不用槍斃就把個好好的大活人給生生地折磨死了。唉!你鄂叔可真英雄呀!怎麽折磨他,他至死什麽也没説。

  “你四叔聽説你鄂叔讓日本憲兵隊給抓去了,他也不敢回家住了,東藏西躲在外面住了一個來月,聽説你鄂叔死了,也不敢在北京唸書了,就回黑山縣老家去了。”

  説完後劉嬸仍是流着泪,不斷地唉聲嘆氣:“你鄂叔可是個好人呀!可惜一輩子連婚都没結過,也没留下個兒女,活了三十多歲,真是白來世上一遭呀!死得這樣慘,他父母知道了,還不要心疼死呀!等打敗了小日本鬼子,真應該給他這樣的英雄立個碑啊!他真比在戰場上被打死的人還英雄。”

  劉嬸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但她是女子職業學校的畢業生。所以,她分析問題、待人接物都很有見識。

  我聽得傻了,呆呆地一聲不吱,兩行熱泪直瀉而下。但我仍渴望着劉嬸再和我多説一些有關鄂叔的事。劉嬸只是又囑咐了一遍,你可千萬和誰也别説呀,只當你從來就没有認識過這個鄂叔。

  我抽抽嗒嗒地答應着。回了家。我坐在洋車上,眼泪一路也不曾斷。到家母親一見我就問:“怎麽没在劉嬸家喫飯?哭着回來了,和誰打架了?”

  我連哭帶説地把劉嬸説的話告訴了母親。她也嘆息了一聲説:“我早知道了,你去洗臉吧。”

  我没有去洗臉,而是去找鄂叔帶着我們四個孩子照的那張照片,鄂叔坐在當中,那黑亮的分頭、金絲的眼鏡、頸上的喉骨,都清晰可見,照片上的其他人我都没看,只是專注地泪眼模糊地看着中間坐着的鄂叔。泪水,把照片弄濕了幾個深色的斑點。

  除了鄂叔之外,我也聽説過有其他的幾位大學教授和大學生被日本憲兵隊給抓去了。他們的統一罪名都是抗日分子。被捕以後也都是和鄂叔一樣,受到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有的被折磨致死,有的成了瘋子、傻子或殘疾人。

  六、在盧溝橋事變後的年月裏

  到北平以後,善良的父親視比他年長18歲的妻姐、我們的大姨,如同母親一樣的尊重。説也奇怪,大姨一到北平就變了樣,她不但大烟、香菸都不抽了,而且連養生之道也都免了,從此,一次也没讓我侍候過,我們原來雇的陳媽,仍在爲我們主持着所有家務勞動。

  盧溝橋事變後,日本兵進了北平。他們都穿着深黄色的軍裝,腰間挎着短刀,戴着白色手套,穿着深黄色的翻皮皮鞋,鞋底很厚,釘着大鐵釘子。他們的隊伍不長,三、五十人就是一隊,走得很整齊。鞋釘擦着地面,發出咔咔的聲音,使我感到恐怖,我在街上聽見這種聲音,就趕快躲着他們走。

  不知道是什麽人挨家挨户地通知説:爲了歡迎皇軍進城,每個街門框上都要掛上紅燈籠,從明天起掛三天。白天掛着,晚上要點上蠟燭。

  我還記得,掛的紅燈籠都很簡陋,没花也没字,只是用紅顔色的劣質紙自己糊的,但家家都掛上了。

  父親是在一本古老的書上看到有這樣的話:現在苦不算苦……滿街紅燈照,那時才算苦。父親説,現在就應驗了。

  又過了没幾天,就清查户口了。没有職業的人,在臨街的門框上都釘上了個長條形的小木牌,上面寫着“賦閒”。父親的朋友多數都是從東北逃亡來的,也就都没有職業,我們到誰家去串門,都和我們家一樣,門框上釘有“賦閒”的小木牌。

  我們家的開銷也有了很大的收縮。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大姨有了新的認識——她是一個很剛强的人,她的轉變是驚人的。她到北平不久,父親陪她到西四牌樓廣濟寺去拜佛,從那以後,她開始吃素唸經了。父親很支持她,在她的卧室裏擺了張八仙桌,上面供着佛像、香爐、燭臺、木魚、念珠、經卷等。每天早、中、晚,她固定要念三次經,磕頭禮拜。父親不斷地給她買些新鮮果品,她總是先上供,到果品快變質的時候才給我們姐弟三人吃。

  除唸經之外,她的日常消遣是做針綫活。她把她和母親不合穿的,或是鮮艷了的衣服都改給我穿。她改完一件又一件的,而且做的樣式非常時興,把我打扮的像個闊小姐。她用剩下的邊角料給我做拖鞋,連費力的鞋底都是她自己納,她什麽也没給妹妹做過,看來她是偏愛我的。也許是因爲我在奉天侍候過她的緣故吧,但她從不用言語表示。

  有兩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父親不在家和妹弟到外面去玩的時候,她就要和母親絮絮叨叨的説:你要留點心眼,你對孩子們這麽溺愛,他們長大了未必孝敬你。類似的話她不止説過一次,她從不顧慮我在場。有一次她把母親惹得不耐煩了,母親頂撞了她,這下可把大姨惹惱了,她連着用雙手抽打着自己兩邊的嘴巴説:“都怪我多嘴,我愛多管閒事……”這下把母親嚇壞了,母親連忙跪下了,哭着説:“姐姐您别生氣,都怪我不好,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教育孩子,以後我要好好地教育他們,我再也不頂撞您了。”母親直直地跪着,哭着、央告着,大姨還是不停地打,反復説着誰叫她嘴多,愛多管閒事等話。我趕忙跑到了對面的南屋,急急地和陳媽説:你快去勸勸吧,大姨和我媽生氣了,大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媽跪着呢。陳媽就跟着我趕忙往上屋走,因她是僕人,又不好動手拉,只先勸大姨要消消氣,别氣壞了身子,又對母親説:“太太,您也别跪着了,起來吧,老姐倆有什麽話慢慢的説。”母親説:“姐姐您别生氣了,都怪我不對,以後再也不讓您生氣了。”然後才敢站起來。

  父親回來後,母親和大姨好像没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再也没有提起它。只是陳媽背後和我説:“我真没瞧見過這樣的,老姐倆還下跪。就是媽媽、女兒也没有這樣的。”

  在十年之後,大姨的話果然應驗了,開始時只是妹妹對母親不好,弟弟還可以,但在妹妹的挑撥下弟弟對母親也不好了。他們的理由是:母親逼走了他們的親生媽媽。

  大姨是受過舊式家庭教育的女人,她認爲女孩子應該穩重,應該站有站樣,坐有坐樣,説話不能大聲,笑不能露齒。她一直就是這個模式,從不大聲説話,更没出聲笑過,她有時面帶笑容,就表示她笑了。她經常這樣教育我。

  另一件事是父親和母親商量:大姨没兒没女,怕她對後事(死後)擔憂,咱們先把“壽衣”等都給她預備下,她看着就放心了。母親自然同意。父親開始給大姨操辦起來:襯衣、襯褲,用的都是極鮮艷的粉紅色的棉布。長棉袍的面是藍色綢子的,上面有圓形的壽字圖案。棉褲是黑色綢子的,上面有小圓形的壽字圖案。内裏都是粉紅色棉布的。黑色枕頭四周都綉着粉色荷花、緑色荷葉;白色布襪的底上也綉着荷花;黑色的鞋面及白色的鞋底上也都綉着荷花。因爲荷花代表着“聖潔”,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在佛的寶座下都是荷花。

  還有一個兩面都是黄色的厚棉褥,上面也有大圓形的圖案。所有做壽衣用的綢料花都一律采用圓形的圖案,取意他這一生是圓滿的了却了。

  没有棉被。據説死人蓋被子,下輩子不吉利。

  女人頭上還要插上一枝九連環的頭簪,身上要放七個圓形中間有小方孔的大錢,左右手内各放一個元寶。父親都是買鍍金的,又黄又亮,看起來很好看。裝了滿滿一大箱子。大姨看了這樣,我想她心裏一定會感激這位像兒子似的妹夫的,但她臉上没有流露出什麽表情。

  大姨並没死在我們家。三四年後,她丈夫弟弟的兒子(即侄兒)生活較富裕了,就把她又接回了奉天。她侄兒和我父母説:“大娘是我們家的人,讓她死在親戚家,我們也對不起死去的大爺。”大姨走時把給她預備的“壽衣”帶走了。後來在她病危時,只母親一個人去了奉天,她給比自己年長16歲的老姐姐送了終。

  日軍進入北平後,中國人的日子過的是一天不如一天。

  進入了1940年,糧食明顯地緊張起來了,買白麵要搭配二等粉、三等粉。最難咽的是一種糧食的代用品叫“混合面”,它是以榆樹皮和榆樹葉爲主,再加上土豆、地瓜等,乾燥後磨在一起,它的顔色很像咖啡,只能蒸窩頭,有一種苦澀味,連着吃一兩天就要大便乾燥,由於吃它,父親經常便血。

  在冬季,水果、副食、蔬菜都很貴,因此,我們很少吃這些,我們送飯的副食品,以鹹菜、咸魚、黄醬、腐乳、臭豆腐爲生。

  要買小米麵和玉米麵等純糧食,父親必須在早晨四五點鐘就起來,在冬季是又黑又冷去到糧店門口排隊,有時限量,有時不限量。排隊的絶大多數是老年人,因爲中、青年人要工作要讀書,雖然是早上四、五點鐘去排隊,但糧店要八點鐘才營業,因此,除休息日外,工作和讀書的人都不能去。

  加上陳媽我家是六口人,每天要吃三四斤糧食,父親又不會騎車,有時能買兩個多半袋,有時只能買一個多半袋,他都是放在肩上扛回來的。也有時排到他買時,小米麵或是玉米麵都賣完了,他也只好扛半袋“混合面”回來了。買“混合面”不需要排隊。

  在嚴寒的冬季,父親回來時臉、手都是凍得紅紅的,在刺骨的寒風中他站了幾個小時,然後還要把三、五十斤的糧食扛回來,他又凍、又累、又餓,哭喪着臉,但他在妻兒面前從無怨言。他認爲,這是爲父、爲夫應該盡到的責任,他應該養活妻兒們。

  我們家整年、整月唯一的娱樂就是有個長方形的木匣“無綫電”,放在一個大長方形的寫字檯上。它播放着單弦、大鼓、評書、相聲、歌曲、京、評劇、話劇等等,總之節目是很豐富的。尤其是在晚飯後,母親、陳媽和我圍坐在大寫字檯前,母親織着毛衣,陳媽補着我們幾口人的襪子,我們都很認真地聽着文娱節目。父親和妹妹、弟弟都不感興趣,他們就在從東到西的木板鋪上或躺或坐的,隨他們的自便了。

  有位著名的相聲演員,很受聽衆的歡迎,他很容易就把聽衆逗樂。他在那次説的相聲裏有這樣的句子,大意是:自從“皇軍”來了,實現了大東亞共榮圈,我們老百姓的生活就一天比一天好了。配角就問他啦!怎麽個好法呀?市場繁榮,物價越來越便宜,比方説吧,前兩年買一袋白麵要十來元錢,現在四塊錢就能買一袋了。配角問:還是五十斤一袋的?不是了。配角問:那是多少斤一袋的?“牙粉袋”。我們聽着都笑了。

  四十年代,中國人用牙粉刷牙的比用牙膏刷牙的人多,誰聽着都能理解,都能入耳。

  以後在“無綫電”裏就聽不到他們説相聲了,聽説那天他倆説完相聲一出電臺門口,就有輛小汽車把他們拉到日本憲兵隊去了。

  據説日本憲兵隊,對中國的政治犯施用的暴行是非常殘酷的:吊起來打、用狼狗咬、烙鐵烙、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過電、杠子壓等等。經過酷刑之後的人,即使不死,也是非傻即殘。人們對憲兵隊,有着莫明的恐怖。

  我們家的生活每况逾下,中國老百姓常説的,家有萬貫,不如日進分文。因我們花的是賣房子的“死錢”,花一分少一分,一點收入也没有。逐漸地也使母親感悟到了,她吸鴉片煙,每月的消耗要比我們全家人喫飯都要多幾倍。有時,她不無感嘆地説:别看這個大烟鬥的眼這麽小,但房子、地它都能吸進去。她自覺認識到了這一點,比任何人勸説都有用。以前父親也曾多次勸她戒煙,她每次都説:我即使能戒飯,也不能戒煙。現在她主動要戒煙了,也是我們家庭中的變革。

  母親戒煙顯得比大姨痛苦得多,她常常是哈欠、鼻涕、眼泪不斷,還天天讓我給她捶腿。她説:腿骨裏像是有螞蟻爬。她的大便像煤一樣的黑。母親説,這是因爲她吸毒年久了,現在是掛在腸子上的煙毒都排泄出來了,這是好現象。有時她實在太難受了,就喝一點大膏,或是已經抽過一次的大烟灰。

  經過一個多月的折騰,母親恢復了正常,以前臉上灰闇的氣色消失了,食量也增加了。以前她因爲吸毒,總是晚睡晚起,每天早上起床的時間總是在十點鐘左右,現在她也和正常的老年人一樣,不睡早覺了,但母親疏懶成性,仍不操持家務。

  母親戒煙之後,我們的生活仍然困窘,賣房子的錢已經花光了,只有開始賣母親的珍貴首飾了。據母親説:她的珍貴首飾大部分是大姨給她的,用父親錢買的並不多。也就是説,我們全家人的生活,都是靠母親的積蓄來維持了。我記得母親有三個不同樣式的鑽石戒指、一對鑽石耳環、所有鑽石飾品,都是白金鑲嵌的。次於鑽石的還有幾件珠、翠、寶石首飾,和金殻金鏈的懷錶。父親有大小不同的三個金鏈懷錶,母親有一塊精製的小長方形和一塊小圓形的金殻手錶。除此之外的金項鏈、金手鐲、金戒指,凡是没有鑲嵌什麽的,母親就認爲都是一些不值錢的“大路貨”了。

  母親的首飾,如果是在“太平盛世”的時候,就很值錢了,因爲在“太平盛世”的時候,太太、小姐們都要講究戴首飾,珠圍翠繞,才能顯得出她們的華麗、高貴,與衆不同。但在這國破家亡的年頭,誰還用高昂的價格買首飾?就是有首飾的人家也没心情戴和不敢外露了。因此,母親的首飾都是一文不值半文地賣掉了。更何况還要讓中間的介紹人撈一把呢!即使是這樣,靠母親的首飾,也維持了我們全家人四五年的中等生活水平。

  七、人民在苦難中挣扎

  日本侵佔了北京之後,北京的老百姓,不論工農學商等各界人士,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們遭受着壓抑和恐怖的侵襲,總是處於精神緊張的狀態,人們已經失去了真正的、發自内心的歡樂。

  我在街上也經常看到日本兵毆打人力車夫。他們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拳頭,狠打車夫的頭部、胸部。被打的人,只能用雙手護着,不敢還手。有時日本兵還用穿着反毛的硬底皮靴踢人、踩人,他們的硬底子上面都釘着很多的釘子,被踢、被踩的人躺在地上疼得翻滚,除了呻吟着和喊着“太君,太君”之外,他們不敢做任何反抗。因爲這些喝醉了的日本兵是蠻不講理的,不打够不肯罷休。他們打人時嘴裏還不斷地駡着:巴嘎牙魯或巴嘎巴嘎。捱打的人多數是人力車夫或是三輪車夫,原因也差不多:多數是喝醉了的日本兵坐完車不付錢下車就走,而有的“不知趣”的車夫向他們要錢,因此捱打。在遇到這樣横行霸道的事情發生時,没有一個過路的中國人敢上前干涉,其中也包括中國的警察。過路的人,不是匆匆走過,就是站在遠處怒目觀望。

  到飯店去喫飯,每家飯店觸目可及之處都可以看到貼着的字條,寫的是“莫談國事”。一、二流的飯店也在掛着紅底黑字的長條形木牌上寫着“莫談國事”,和他們慣用的“開市大吉”、“萬事享通”一樣肅穆地掛着。

  從1940年開始,老百姓的衣、食就開始供不應求了。但太平洋戰争一爆發,老百姓的衣食就更成了嚴重的問題,所有的糧店,都是在没有開門前就排成了長長的大隊。糧店一開門,馬上就秩序大亂,身强力壯者就往前擠,每個人手中的面口袋都是高舉着,口裏還高喊着:“該我啦!該我啦!該我啦……。”老弱婦孺就休想買到了。每人最多只許買20斤米,而排隊的有100人,但只賣三四十人,糧店就掛出了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子,上面寫着糧已售完。

  買“糧”這一辛苦的事兒,自然是父親去買了。有時天不亮就去排隊了。父親每次回來總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説:“唉……這種亡國奴的日子,到哪天才能結束啊?”

  一天,父親買糧回來較早,我問他:“您今天回來的怎麽這樣快呀?”父親不但不高興,反而更加嘆息地説:“唉……現在糧店也改進了,在没開門之前先出來一個人拿着塊‘大白’(做粉筆的原料),在每個人的背後寫上號數,然後再開門排着隊按號賣給他,背上没寫號的就不賣給他。不亂擠了,就省時間了。”我往父親後背上一看,父親深灰色的短褂背上寫着很大的白色的“8”字,還没有完全掉乾净。我説:“這樣好,寫上了號數,免得不守秩序的人亂擠,這樣,老人小孩,就都能去排隊了。”父親却陰沉着臉説:“有什麽可好的?只有監獄的犯人才在衣服的背後上寫上號碼,叫他的時候只叫號數不叫名字。唉……當了亡國奴,處處都受限制,處處没自由,連喫飯的自由也没有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真是,亂世的人,還不如太平年間的狗。”

  我不再説什麽了,乖巧地拿來干刷子,把那個“8”字的痕迹徹底刷掉了。我心裏在向他説:“爸爸您不要難過,還有我們這一代人呢,我們就把你們這一代人所遭受的凌辱清除乾净。中國人是不會甘當亡國奴的。”

  日本侵華時,對棉花的控制非常嚴格,因它是重要的“軍需品”。這使中國人很難買到棉花和純棉布了。通常做被裏用的純白棉布(通稱這種布爲大五幅)要在暗中偷着買賣,如果賣的人被抓着了叫“經濟犯”,雖然是賣點極普通的白布,也要擔着很大的風險,因此,要的價錢比原價高數倍。

  那時候供人們做衣服的料子只有兩大類:一種叫做“更生布”,可用它做春、秋、冬季服裝,也可做被面、褥面。有的圖案也很好看,但是很不耐穿耐用,更怕水洗,洗一次就開始褪色,洗幾次就出很多破洞,不能再穿了。

  另一種叫“人造麻”,看着很像是絲綢,但也怕水洗,洗過兩三次就開始在衣服縫縫的地方拔絲,越拔越寬,還無法縫補。因此,老百姓叫以上兩種衣料爲“一茬爛”。因這兩種衣料都不是用棉花或絲紡織成的,而是用樹皮、樹葉、高樑杆、葉、玉米杆、葉等代用品,經過化學加工後織成的。

  八、到“書館”買書

  四十年代初,比煙館更興隆的還有“妓館”。關於“妓館”,我曾鬧出過一次笑話。

  母親買的航空奬券得了一個末奬,奬10元錢,但必須到前門大街賣奬券的門市部去領奬。我家住東四十條,坐摩電車①也要一個多小時,往返最快也須三個小時。母親不願爲這10元錢去吃辛苦,父親也説算了罷,不值得一去。但我是很願意去的,因爲往返只有一角錢車錢,就能取來10元錢。我和母親説:“你們不要,就給我一角錢的車錢,我去取了回來就給我吧。”母親答應了,還給了我五角錢,我高高興興地走了。到了那兒,給了奬券立即就付給了我10元錢。

  我們家庭經濟景况不好,我又不會挣錢,所以對我這14歲的女孩子來説,竟覺得是很多的一筆錢了,我要買自己所喜歡的東西。於是我進入了一家很大的百貨商店買了一把蛋黄色的大化學木梳(和現在的塑料木梳差不多),買了一把絹制的帶穗小花扇,兩條花手帕、一大瓶雪花膏。還剩了五元多錢,我想我應該到書店去看看再買幾本適合我看的書。

  我閒逛着進了大栅欄,又走了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幢很講究的兩層樓房,在樓房兩扇寬大鑲着玻璃門的横樑之上,有四個黑色的凸形的大字,寫着“雲花書館”,我很高興,心想這樣大的書館,一定能有很多種類的書。

  走進書館大廳,大廳的氣派很大,水磨石地面上有很大的花卉圖案。大玻璃吊燈從二樓的頂上直垂而下,六盆直徑半米多長的大磁花盆,裏面栽着四季常青的植物,分别擺在大廳兩側。靠大廳的裏屋擺着個圓形的深紫色的大硬木桌子,被擦出亮光。桌上零亂地放着黑瓜子、白瓜子、糖塊等零星小喫,還有茶壺、茶碗、暖水壺等的茶具。

  五六個打扮得非常妖艷的女人,吃着、唱着、説笑着,没有一個人來理會我。她們一律卷發披肩,頭髮又黑又亮,都穿着綢緞花旗袍,大長開衩。有穿高跟皮鞋的,有穿綉花緞鞋的,臉上都涂着很厚的脂粉。我細看大廳,它的周圍是一間挨一間的小房間,單扇房門都敞着,每間房都掛着粉紅色的門簾,門簾搭在了門框上,看來裏面是在打掃着衛生。抬頭往上一看,半圓形的二樓上有和一樓一樣的房間。我正莫明其妙不知自己來到了什麽地方,自顧東張西望。突然,一位剛打掃完衛生的婦女,拿着拖布和水桶從房間裏出來看見了我,問我找誰。我告訴她我是來買書的。保姆説:“你買書?這兒不賣書,你出了大栅欄往南走,走不遠,就有書店,到那兒買去!”這兒到底是什麽地方?明明是寫着“雲花書館”,爲什麽不賣書呀?我這一問不要緊,那幾位打扮得漂亮的女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有一個笑彎了腰,有一個正喝着茶,把茶水噴在了桌子上了。打掃的女工也笑了,她對我喊着説:“姑娘,快走吧!你看這地方哪兒有書啊?”她這句話可真的把我給提醒了,我既没看到書,也没看到像書店所擺放的書架。我只好帶着疑團,走出了“雲花書館”。在門前,又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座壯觀的灰色二層樓的“書館”。

  我乘上摩電車回了家,把闖進書館的事繪聲繪色地向母親描述了一番,引得母親也哈哈地笑起來了。父親坐在一旁正搓麻繩兒,也笑了。母親説:“你這個傻丫頭呀!怎麽能跑到那個地方去呢?那兒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説:“那裏都是女人,也没看見有男人啊?怎麽就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呢?”母親告訴我,我去的地方是妓院,我問什麽叫妓院呀?母親説,妓院就是女人出賣色相的地方,女人爲了挣錢,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男人去了她們就陪着喫喝玩樂、打麻將、彈唱、跳舞,男人去瞭如果住一夜,女人挣的錢就比咱們全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還要多。妓院也是分等級的,我去的是頭等妓院,所以很闊氣,到那兒去的都是有錢有勢的男人,或是大商人。他們白天不去,白天那些妓女們就休息了,晚飯時才開始接待客人。

  我還要繼續問,母親不耐煩了。她説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了。我只好不問了。

  也正如母親所説的,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社會上的事知道的也比較多了,有人告訴我,我所見到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她們都過着血泪生涯:有的是在少女時被人拐騙,無奈爲娼;有的是被吸毒的親生父母所賣;有的是因被丈夫遺棄生活無着而自投羅網;也有的是孤兒賣身葬父或是葬母……總之,她們是因各種不幸被投入了這個人間地獄,被統稱爲“苦命人”。

  老闆娘,又叫“老鴇子”,爲了讓妓女吸引“嫖客”給她挣錢,不惜給妓女好穿好戴,打扮得如花似玉,利用這些婦女出賣肉體來供給她們挣錢和享受。如果哪個妓女接待的客人多,或是遇到了肯多花錢的“財神爺”,她就被老鴇子視爲“摇錢樹”,受到假情假意地關懷和寵愛。如果有客人真的想娶她爲妾或是繼室(妓女是没資格做原配妻子的),那老鴇子就要向客人索要一筆數倍於買姑娘時的身價錢,往往因此就躭誤了妓女“從良”(即嫁人)的機會。

  如果被老鴇子買來的妓女,不會對嫖客獻媚,對嫖客没有誘惑力,或因人老珠黄對男人失去了魅力,那她們的待遇就要一落千丈了。除了失去好吃好穿的待遇外,還要遭到非打即駡的虐待,直到被賣到下等窑子爲止。

  在頭等窑子裏,妓女對嫖客還有選擇的餘地,當然,這種餘地也是要爲了老鴇子利益的,如誰最有錢有勢就接待誰。在權勢和金錢兼有的人員當中,妓女還有點選擇的餘地。如果妓女愛上了一個窮光蛋,那必然要遭到老鴇子的反對了,其結果妓女是很難如願的,因此自殺的妓女也不在少數。

  九、致命打擊

  1941年末,在奉天時常到我們家的三舅突然來了,他很高興地和我父母説:他的二兒子在天津,新年前要結婚了,兒媳婦是天津人,他二兒子是開大汽車的司機。他請我們全家人提前去,也給他增增光彩。去了住在他弟弟家,也就是母親的堂弟家。這是多年來在親友們中間從未有過的大喜事,父母都欣然應允了。母親從第二天就開始計劃着買什麽東西,穿什麽衣服,和給親戚孩子們的紅包等事。在她侄兒結婚的前幾天,只留下了陳媽看家,我們全家五口人都去了天津。

  坐火車兩個多小時就到天津。那時的天津早已讓外國人割據。有英租界地、法租界地、日租界地、中國地。母親的堂弟住在中國地,這裏的市容和居住條件是在全天津市内最差的地方。所住的中國人,都是以工人階層爲主。有地位和有錢的人,都是住在租界地。

  我們的六舅也是一個開大汽車的司機,六舅母是一位没文化又很粗俗的女人。孩子們顯得很無教養,六舅母一天到晚總是呵斥着她的孩子們。他們住的房子很像北平的四合院,所差的是没有樹和花池子,地面只在經常走的地方鋪了磚,不常走的地方就是土地面。他們住的正房和我們在奉天時住的一樣,兩邊是卧室,中間的屋子兩邊,也是各有一個大鍋臺做飯和燒炕取暖。對面的南屋,一間住着六舅的寡姐,我們叫她堂姨,她帶着個十多歲的兒子過。看得出,我們這位不幸的堂姨,是在默默地忍受着寄人籬下的痛苦,她唯一期盼的是獨生子能快些長大,她們好能自立門户。她們母子從不到正房來,也不見任何客人。雖然母親是她的堂姐,她也不出來見。

  母親帶着我去看堂姨,堂姨也很冷淡。她梳着髮髻,插着一支銀簪,一雙裹過的很小的小脚。看樣子她要給死去的丈夫穿一輩子的孝服:一身深灰色的棉衣棉褲,白襪、黑鞋,脚腕上扎着黑色腿帶。她的兒子看着很老實,默默無語,這可能是無父孤兒的特徵吧。據六舅母介紹,堂姨靠縫縫補補來維持她母子倆的生活。她的兒子讀書很用功,也很懂事。母親不無感慨地説:“寒門出貴子”,孤兒、寡母的孩子,有出息的多,孝順的也多。母親對她的堂姨很同情,她什麽禮物也没有給堂姨,只是多給了她一點錢。

  我那時還不懂得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是如何的不幸,只是出於少年好奇心,我感覺到她們母子和别人不一樣,因此,我獨自到堂姨屋去了幾次,但每次她們母子對我的態度都很冷淡。

  到了娶媳婦那天,婚禮並不隆重。我們這一家人,在母親娘家親戚當中,已算是出衆的一家了。

  一頂紅色緞子的綉花小轎,前面有幾個人,吹打着樂器,就把新媳婦抬來了。送親的人也寥寥無幾,但應有的“媽媽令”還是按照慣例進行了:如新人下轎是紅毯鋪地,事前先從糧店借來幾個木制四方形上寬下窄量米用的昇,裏面裝上高粱,新媳婦要踩着裝滿高粱的昇上床,叫“步步高昇”。晚上給新婚夫婦鋪床的人必須是有丈夫、有兒、有女的“全合人”給鋪床,還要在床上撒點紅棗、粟子、花生,取意思早生子,還要兒女都生,不要單生一樣。

  没在飯店包酒席,只請了兩位厨師在家裏擺了幾桌。晚上有幾位年輕人在洞房外窗下偷聽,所謂的“鬧洞房”,也就是增添點氣氛,如没有這一幕,就不熱鬧了。第二天早上,新媳婦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兩位娘家人攙扶着,給長輩們逐個磕頭“認親”,長輩們給紅包或是給金戒指即所謂的“見面禮”,至此,婚禮結束。

  六舅和六舅母挽留我們過完年再走,父母同意了。

  天津的中國地住的都是小市民階層,女孩子們很重視過年。年輕的少婦和女孩子們絶大多數都是穿一身大紅色,包括鞋、襪和褲腰帶。六舅母給我和妹妹也都各做了一套。男孩子們倒不講究,只要是都换新的就可以了,男孩子們更重要的是要買鞭砲。

  我們跟隨着六舅母和母親到大街上去看熱鬧,在中國人住的地方,渾身都穿大紅的女人很多,給人有滿街一片紅的感覺,這在北平是從來没見過的。難怪有“十裏不同風”之説。這種滿身紅的衣服是從除夕穿到正月十六。

  我們全家也坐着馬車到各國租界地去玩過,屬於哪國的租界地,就由哪國的警察站崗。在交界處要把“良民证”拿出來,警察看看照片,是否和本人符合,然後才放行。租界地的街道都很乾净整潔,没有中國人住地的土馬路,下雨一街泥,也没有平房,大都是兩三層高的洋式樓房。飯店以西餐館爲主,也都是窗明幾净,有鮮花、油畫等裝飾品。但對比起來就没有中國地的物價便宜,也没有那麽多適合中國人的物品。天津的小商品、日用百貨之多是北平比不上的。尤其是婦女用品,做枕套的花樣、做鞋的花樣,把它貼在鞋面上,然後在剪紙上刺綉,精緻、美觀。刺綉用的綉綫品種也很繁多,粗的、細的、淡、中、深三色的。母親買了很多品種的綉花樣和綉綫,後來她不但綉了幾對花枕套,還用絲綫製造出了很多樣式的工藝品。母親製作的工藝品新穎、艷麗、大方。在後來的歲月中,我每到一個大城市,如北京、上海、蘇州、杭州、天津、廣州、厦門、成都、重慶和東北三省的大城市,我總是要到工藝品商店,或是旅遊銷售店,看有没有類似母親製作的工藝,但哪兒也看不到。

  由於我們母女後來彼此都過着流離失所的生活,因此,母親的工藝品、字、畫、刺綉等也没能留下來,我總感到遺憾,但人生的遺憾何止於此,這和以後的種種憾事對比起來真是滄海中的一栗了。

  自從賣了奉天的兩處房子之後,母親的精神壓力非常大,“坐喫山空”、“死錢花一個少一個”這些話已不再是口頭禪,而是成爲生活中的現實了。父親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能看,不能寫,窩窩囊囊,當然,這是對老實人的貶義詞。不過老實人在任何社會上都是吃不開的,因爲這種人,大多數是在社會上没有活動能力和辦事能力的人。老實人的優點只是靠得住,絶對不會坑人騙人,但要在社會上闖盪,僅僅靠這點做人的基本條件就不够了,而且在年齡上父親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因此,母親憂心忡忡也不無道理。她自然會把她的憂慮痛苦和娘家親人説了。這位三十多歲的六舅是位很能隨機應變的人,更懂得“攻人”要“攻心”的道理。他輕而易舉就抓住了母親的“心理要害”,向她進攻了。

  他和母親説,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日本人正在修公路,搞建設,大汽車整天整夜不斷地跑,拉沙子、石子、洋灰等。我現在就是拉這些東西,跑一個來回就挣幾十元。可是他給老闆干,每個月才拿一百多元的工資,如果我母親出錢買輛汽車,我給她開車,哪大家不都是肥吃肥喝嗎?他開了十幾年的車了,已經是這裏的蟲了,修理、買零件、换零件等等都内行。買了車以後,母親就什麽也不用管了,把車交給他,母親每月就等着拿二百元錢,餘下挣多少,除去開銷就是他的,他也比給老闆開車强的多還自由。六舅花言巧語,説的正中母親的“要害”,因爲這樣就能把死錢變成活錢了,每月能收入二百元,不算少了,那時一般職員的每月工薪只有幾十元。

  要買輛大汽車,這可是需要一筆了不起的錢數啊!我們家哪有這筆巨款呢?母親回到北平後,就“破釜沉舟”地把她所有的首飾都賣了,連個金戒指都没有留。金子是按兩稱的,我們家没有稱金子的工具,母親就用買菜的稱稱,當時北平的稱是十六兩爲一市斤,母親就用這種稱稱的金子。我不記得是多少重量了,我只記得父親的臉陰沉得既可怕又可憐,好像是欲哭無泪的樣子。但他是無力阻止母親的,因他不能挑起家庭的重擔。作爲丈夫、作爲父親,他没有養家糊口的基本能力,他又怎能當一家之主呢?也只好聽憑妻子來主持了。

  賣完金子後,母親親自去天津把錢交給了六舅。

  一個多月後,六舅果然給寄來二百元錢。母親自然很高興,在她臉上現出了幾年來都没出現過的笑容,笑得那麽自然,那麽美麗,這笑容也挽回了她近幾年來失去的魅力。她和陳媽和孩子們的話比以前説的多了,態度也比以前親切了,好像在她内心又燃起了希望之火,“死錢終於變成活錢”了。以後我們的生活不但有了經濟來源,而且也有了富裕,因爲我們每月的開支用不了200元差不多能剩下一半。

  但看不出父親也轉憂爲喜了,他仍然少言寡語,正因爲父親的無動於衷,母親在流露愉快和滿意的情感時也有所收斂了。她只能把她的愉快表達在保姆和孩子之間,我們受到母親愉快心情的感染,覺得她和靄可親了。

  又是一個多月之後,又寄來200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也就是三個多月的時間,只給寄了兩個月的錢。但母親仍然很高興,因爲這畢竟是活錢,有收入了。

  但以後的兩個多月就不寄錢了,母親去信催,連着寄了三封信都置之不理,母親又去信説,再不回信她就要去看看了。六舅纔來了回信:説了一大堆原因,如車壞了,很多天未能運輸,又换零件,用去多少錢,總之近兩個月是入不敷出,暫時還不能寄錢,母親也只好做罷。但又過了兩個月還是没寄錢,母親又去信催,六舅仍是不理。就這樣在近一年的時間裏,總共只收了400元錢。

  母親一氣之下去了天津,過了一個多月才回來,她變得又黑又瘦,哭喪着臉,前額上還有没退净的血痂。這是她和六舅翻了臉,她自己撞頭的傷痕,我雖已懂事了,但也不敢向母親發問,只在她和父親訴説時我在旁邊聽着。她到天津看到六舅家的經濟狀况大有好轉,老婆、孩子都是全套的新裝,破舊家俱也不見了,漆了幾件新傢具。母親和六舅要錢,六舅説没錢,修車、换零件的費用還没付完呢。總之,談翻之後,母親决定賣車,六舅趁此機會,又撈上最後一把。

  經過這次嚴重的損失,母親病倒了,她神志不清,發高燒,什麽東西也不吃。我看着她,覺得很害怕,但又不知怎樣才能减輕她的痛苦。父親也不常到她的身邊,弟妹們更是整天貪玩,很少在屋裏呆着。

  父母親和我再也没有發自内心的歡樂了,好像笑只是用來應酬和給别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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