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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三章 蜕變


  一、艱難時世

  從“九一八”事變移居北京,到以後的十多年的歲月中,父親好像是冬蟲似地蜇居家中。

  我們家没有土地,沈陽的兩幢房子早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年就賣掉了,錢存在了銀行裏,隨用隨取。由於貨幣貶值,加上經年累月的消費,已所剩無幾了。對於母親的個人開銷:吸鴉片、吸菸卷、飲酒、飲茶,用父親的説法就是這些不必要的開支,都應該戒掉,來壓縮生活開支。堅持到抗戰勝利,他們的生活也就又能有辦法了。因爲他們的老上司張作相還會東山再起的,他在東北人的心目中還是有影響的人物。“九一八”事變後張作相一直在天津隱居,日本官方請了他幾次,他也不出來。因此,過去在張作相手下當過差的小官僚們,仍是都把最終的希望寄託在他們的老上司身上。

  母親反駁父親的理由是:作爲一個男人,自己不長志氣想法子去挣錢,只知道要求老婆省錢,没有收入,就是怎麽省,死錢也總是有花完的時候。因此,他們夫妻之間也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搞得家裏整天總是死氣沉沉的。父親不但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獨的,就是在這個狹小的家庭環境中,雖然有着妻子兒女,他也是孤獨的。我們這個家,好像是幾個毫不相干的人,凑合在一起生活着似的。互相之間没有關懷、没有慰借。我們姐弟三人之間的關係也不融洽,因此在我們的家庭中,總也聽不見歡聲笑語。

  父親經常是沉默地、無聊地做點家中瑣事:把捆東西用過的一團團亂麻、短綫搓成一條條光滑、結實的細繩,看着很利索,用起來也很方便。他的衣服、襪子破了,從不用妻子或女僕給縫補,總是自己笨拙而耐心地把它縫補得很結實。

  在没感到經濟恐慌的前5年,父親對生活的興趣還大些,有時也翫玩麻將牌,到老同僚家去串串門,或是帶我們去看場電影。當他感到這個衰敗的家庭日子一天比一天困窘時,他也就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了。他和母親提過幾次,要出家當和尚。母親自然是不允許的,説他這是對老婆、孩子不負責任:“你想一走了之,我們怎麽辦呢!?”

  和尚當不成,他就在家裏吃齋念佛,閑時就反反復復的看他那幾本都已經能背得爛熟的佛經和幾本“相書”(看五官相貌能斷定命運的書)。他才44歲,但身心已經疲憊衰老了。亡國、敗家的命運,摧毁了他的旺盛精力和前途事業,他變得越來越迷信,越來越頽廢了。他把一切大小事的發生都歸咎於命運。他總説:人生的幸與不幸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靠個人能争取來的。他常舉的例子就是:現在的他和25年前的他同是一個人,現在他倒霉了,什麽幸運的事也落不到他的頭上了。他過去的一妻一妾哪個也不是他自己争取來的,都是上天給他送上門來的。不但没用他花一分錢,相反地女方還帶來很多嫁妝。好像只憑這個事實,就能證實他現在的貧困潦倒,不是因爲他的無能和不進取,而是命運的安排。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逐漸能明辨事非了。我也就開始不喜歡我的家庭了:父親消沉、迷信,未老先衰。母親萎靡不振,鴉片煙毒毁掉了她的美麗,她活着就像是一具行屍似的,令丈夫和孩子不能靠近。替她主持和料理家務的就是我們初到北京時雇的第一位保姆張媽。由於她來的年頭多了,對家中的人和事也都瞭解了,所以她不但能主動地盡保姆之責,有時還能兼盡些母親的責任。若没有她對我們全家五口人的照顧,我們一定連换季的衣服都不能及時穿上了。

  童年,悄悄的消逝了,當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有着异樣的變化時,我不知所措了,只好偷偷去求教於母親……

  隨着身體變化的到來,我的心底深處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一種美好的希望和幻覺,從我心中油然而生,我開始熱愛生活了。生活中的一年四季都是那麽可愛: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夏季的緑蔭、冬天的雪,都在沐浴着人的生命。大自然是多麽的美好,多麽的可愛,我也正像是所有的人一樣在享受着大自然的愛撫。

  我覺得,黑闇、醜陋、冷漠……凡是我所不喜歡的一切,都將會自然而然地離開我,它們像流水似的從我的脚下輕輕地流過。在被清水洗滌過的土地上,將會是一片美麗的緑洲,有着潺潺的清泉和美麗的花朵,所呼吸到的空氣將是清新而芳香。每當我想到這花一般的前景時,臉上就會出現紅暈和微笑,好像是我的前景、我的命運,一定是美好和幸福的。現在的這個“家”不管它是什麽樣子,很快地我就要跟它告别了,它不是屬於我的,等待着我的一切都會是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我的明天將是美好的,它已向我展開了翅膀,等待着我的“投入”。

  二、父親的教誨

  1942年寒假的一天,母親到隔壁的房東家打麻將牌去了,弟弟、妹妹也不知到哪兒玩去了。父親坐在床邊縫補着他一件襯衣,我坐在寫字檯前復習功課,冬天的室内黑得很早,還不到5點鐘就需要開燈了。我開了電燈之後也無心再做功課了,就開始收拾書本、文具。這時我嗅到了從外屋取暖爐上散發出來的米飯將熟時的誘人香味,我對父親説:“今天的飯真香啊!”

  父親説:“你媽晚飯也不回來吃了,咱們吃高粱米豆乾飯、雪裏紅炖豆腐。”這是東北的農家飯菜,父親是很喜歡吃的,但母親最不喜歡吃這樣飯菜,因母親是天津人,她不喜歡吃高粱米。吃菜,她喜歡吃帶腥味的魚、蝦、螃蟹,即使是小的,劣質的,她也喜歡吃。她説:天津人有句俗話:臭魚、爛蝦送飯冤家(意思是用這些當菜就能多喫飯)。

  關裏的人多半是不喜歡吃高粱米的,他們用高粱制酒和餵牲口,可是我自幼就是一個在吃、穿上從不挑剔的孩子。在這點上父母對我很滿意。只要母親不在家喫飯,父親總是要借機吃他的家鄉飯——高粱米豆乾飯。弟弟、妹妹也不喜歡吃,只有我和他一樣吃得很香。父親又説了:“大姑娘(他是按北京的習俗,女孩子長大了不叫名字,排行第幾就叫幾姑娘),你也不小了,應該懂事了,要好好地唸書,現在的世道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現在的女孩子没文化就找不着好丈夫,初中畢業能找高中的,高中畢業能找大學的,大學畢業能找留洋的(即出國留學生),好好唸書,老人也盡量地供你。你將來能找個好人家、好丈夫,這一輩子也就有了依靠。不能聽你媽的,你媽只顧自己吃、喝、抽(指吸鴉片)不考慮你將來如何,她總想給你找個有錢的、年歲大的,她好借着光跟着吃、喝、抽。你要是嫁給一個吃、喝、嫖、賭、抽的丈夫,你這一生也就完了,也就没幸福了。凡是那樣的男人都不拿女人當回事的,不管窮、富,能嫁給一個正派的、有學問的,没有不良嗜好的丈夫,能跟着他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好了。人生不要貪榮華富貴,只要能平安,能和睦過日子就是人生的福。”

  他説:“像我和你媽就是錯配了婚姻。我們倆的性格、愛好截然不同,所以雙方都感到不如意,在生活環境好,有錢的時候還感覺不到什麽,現在生活困難了,你媽總是抱怨我没本事,不能挣錢,跟着我受罪。可是我也看不慣她那一套,不會過日子,不能勤儉持家,不管家裏有錢没錢,就只顧自己享受。都快吃不上飯了,不讓她抽大烟還不行。她關心過誰?對丈夫不體貼、對子女不教育。我攤上了這樣的老婆又有什麽法子呢?一家人過日子,總不能天天吵架呀!所以我只有忍受,二十多年來我逆來順受也習慣了,她愛咋樣就咋樣吧。”

  自我懂事以來,我也看出母親是和别人家的妻子不一樣,這次父親主動提到了,我也就想順便問問了。於是我有點膽怯地説:“我媽怎麽不像别人母親那樣操持家務、勤儉地過日子呢?她怎麽什麽活都不干呢?”父親聲音低沉的説:“你媽從小就不是在正經過日子的人家長大的,所以她不懂得怎樣做賢妻良母,怎樣規規矩矩過日子。”父親的話把我説糊涂了,我問什麽叫不是正經的過日子的人家?父親説:“你現在也長大了,我也可以告訴你了,你的外婆家原來在天津,你大姨父是沈陽人,他是個販賣人口開妓院的。據説天津附近的楊柳青地方出‘美女’,他就往返於沈陽、天津之間做販賣人口的生意。他經人介紹認識了你大姨。你大姨那時還不到20歲,年輕、貌美還粗通文墨,就給你大姨父做姨太太了。那時你外婆只有兩個女兒,你大姨和你媽,所以就跟着大姨、帶着你媽到了沈陽和他們一起生活。自你大姨父納了你大姨爲妾之後,你大姨父從販賣人口發展到開窑子了,就是你上次去前門外看到的‘書館’。他們開的窑子也很大,有二十多個姑娘接客,他們發了大財,整天吃、喝、玩樂的享受。你外婆和你大姨也都抽上了大烟。你媽自幼就有丫環服侍着,養成了渾身惡習。”

  這是父親第一次把我當成懂事的大孩子了,語重心長地向我揭示了母親家庭的罪惡,暗示我自己應該有主意,不要上了母親的當。父親的訴説,引起了我的恐懼。在父親没説這些話以前,我還有過美好的憧憬,好像我的明天一定是明快的、幸福地、美滿的,可是,父親的話,好像寒流侵襲,使我感到肌肉在收縮、心靈在顫抖。我對我的將來和對我的命運開始懷疑了。母親在處理我的婚姻問題時,她會考慮到我的幸福嗎?不會,絶對不會的。爲了她的私慾,她也絶不會爲我選擇一個好丈夫的,她的私慾湮没了她的母愛,她一定要給我找一個年齡比我大很多的“大烟鬼”。我不能像父親似地忍氣吞聲,有泪往肚子裏咽,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寧可自殺,或是逃走,我也不能嫁給一個“大烟鬼”。

  晚上,没等母親打牌回來,我就回到自己房間睡覺去了。我躺下後關了電燈,但我的房間並不黑闇,其它房間的燈光仍能從門窗的玻璃處射進來,清楚地能看清房中的大件東西。我躺下後並没入睡,而是在胡思亂想。

  既然母親的姐姐是開妓院的,母親又常説,要給我找個年歲大的、有錢的大女婿,只要她能借光抽大烟就行。她既有這種打算,難道在她窮極無奈時就不能賣掉我嗎?

  根據母親平日的言行品德,這種事她是干得出來的,到那時是没有人能保護我的,父親雖有正義感和同情心,但他的性格是懦弱的,他不論是對外面的事或是家裏的事一貫逆來順受,所以把母親給寵壞了。

  但是,我絶不能、也不會來等待和容忍這樣不幸的發生,我要用逃跑和自殺來反抗的。這時我才16歲,就想到用逃跑和自殺來“自衛”了。

  三、我的追求者

  在我讀中學的四十年代,北京還是男女學生分開上學的。我的家庭雖然比較開明,但我對結交异性朋友還是很發悚的。可是在我父親的結義兄弟中有三家是“通家之好”,彼此常相往來。我父親是他們的“長兄”。

  在我們這些晚輩中有三個男孩子,一個是王家的二哥,另一個是比我大3歲的李大哥,他是李叔長子,我也隨着他的弟弟、妹妹們稱他大哥。還有另一個是吕叔的長子,我倆是同年同月生,我只比他早出生了兩天,他母親讓他叫我“小姐”,即我比他年紀大一點。這種稱呼是在他剛咿呀學語時他母親就這樣教他的,此後幾十年他們兄弟、姊妹六人總是這樣稱呼我,使我倍感親切。

  由於父輩們的感情親如手足,晚輩們接觸的機會也就較多而且顧慮很少,因此自幼就顯得親密無間。按那時的常規,我們都是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彼此在内心也都泛起了春情。女孩子自然是羞澀、矜持,但三個男孩子却不時吐露出一言半語的愛慕之情,或乘機表示一下親密的“小動作”:如僅比我小兩天的大弟弟,他有幾次在只有我們倆的時候送給我灑着香水的小綉花手帕和小絹花扇子等女孩子喜歡的東西,還有時候買比給弟弟、妹妹們價格高幾倍的巧克力糖給我,我都欣然接受。

  王家的二哥經常到我家來給我補習代數、幾何。在我父母没在屋時,他的左手常伸到寫字檯下面去,抓住我的一只手握着,這時我的心情非常緊張,我好像在做着一件怕人發現的壞事,我不但不能集中精神地學習,也不能體會到他愛我有多深!因爲我的心因害怕而顫抖。我的眼睛是低着頭在看書本,其實更注意的是玻璃窗外,我怕被任何人撞見二哥的“小動作”。

  有時從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父親或母親向這屋裏走來,我就迫不及待地抽出他握着的手,假裝向他提問題。後來我知道這是掩耳盗鈴,我倆笨拙的語言和動作、魂不守舍的神態早已被聰明的母親看在眼裏了。

  母親不希望我們發展成“師生戀”,因爲二哥不是我父母理想中所願意接納的女婿。

  有一次,二哥在臨走出中堂屋時,遞給了我一叠藍色横條紙,二哥往外走時我没有送他,因爲我急着要看他寫了什麽,正在這時,我發現母親已經快走到屋門口了,嚇得我急忙拿起爐鈎,掀起爐蓋慌慌張張地把這一叠紙投進了取暖爐裏。過後我好後悔噢!我當時怎麽就慌得忘了把它放在衣服口袋裏了呢?!他都寫了些什麽呀?在此後的幾十年中,我每想到這件事就總是責怪自己膽怯、不沉着,深感遺憾没能看到二哥的第一封情書都寫了些什麽。

  李叔的長子,我叫他大哥時,聲音總是甜甜的,好像能有這樣一個哥哥是我的驕傲。他在衆多的男孩子中很是拔尖漂亮:長型的臉,眉、眼、鼻、口、耳朵没有一處是不可人意的,寬肩細腰,氣度瀟灑,是我所認識的男孩子中最美和最有風度的。他的祖父曾任過縣長、税捐局長,在遼寧省某縣農村擁有大面積的土地。他衣着講究,總是西裝革履。從他的氣質和衣着上一眼就能看出闊少爺的痕迹。他説話時喜歡高談闊論、愛表述個人觀點,在我面前便以兄長自居。他很喜歡我,願意和我單獨呆在一起。没有别人在時他常常拉起我一只手撫摸着説:“我親愛的小妹妹,我應該使你幸福……”我微笑着急忙把手抽出來,像是以此動作來表示我不能“以身相許”。但在每次抽手時我都注意到了温柔和禮貌,怕對他有絲毫的傷害,因爲我尊敬他,他是熱情、誠懇、爽直的人,二哥也很尊敬他、喜歡他,説他是正派的好人,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們也一直把他當作是我們的兄長。

  在我17歲那年,李大哥和我有了一次單獨長談的機會,他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説:“嫁給我吧,我會使你幸福的。”我微笑着輕輕地把手從他發熱的、潮濕的手中抽出來説:“大哥我尊敬你、喜歡你,但我不能嫁給你,因爲我覺得按你的條件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他説:“怎麽,你不信任我嗎?”我説:“不是,是因爲我的家庭和我本人的條件都配不上你。”

  可能是因爲我自幼年常隨母親看京劇的緣故吧,我對“公子落難”、“小姐贈金”的故事非常欣賞。我喜歡看年輕人穿學生制服,或是藍布長衫露出一點雪白的襯衫衣領和袖頭;穿這樣衣服能顯示出年青人的檏素、瀟灑。我心目中的丈夫是一個懦弱書生,我希望我們過着半古典式的恩愛生活,想傚仿“舉案齊眉”和“紅袖添香”。

  對現代化的西裝革履、出入歌舞廳我絲毫也没有興趣。我更討厭那種商人氣質很濃的人:穿着綢緞的長袍馬褂,手指上戴着黄金的或是翡翠的大戒指,口内鑲着金牙(二十至四十年代曾流行中年人鑲金牙)。就憑這樣的衣着打扮,他多麽富有我也不嫁。在我的想像中他們的愛情不會是專一的,或不懂什麽是愛情。或許這是我的錯覺,未成年的女孩子看事物往往是表面的或是概念化的。

  當我和二哥都已年過花甲之後,有時他還取笑我説:“哭着、喊着非要嫁給大學生不可,這下嘗到苦頭了吧,倒了一輩子霉。”我無言以對。但我没因我一生的不幸遭遇而後悔過,我的一生種種不幸、樣樣失敗,但以愛情至上的我在這方面可稱得上是少有的成功者了,幾十年來我們彼此都能爲對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人活在世界上不能樣樣都擁有。我擁有了人類心靈上的頂峰之花——冰山上的雪蓮,永不枯萎,幾十年來一生一世他都是屬於我的,我願足矣!

  1943年,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給我寫信,我拆開一看原來是吕叔的長子建新(我的“大弟弟”)寫給我的求愛信。我邊看邊笑欣賞着他對我的愛慕和稱贊。在他的信中,無格的白紙黑字滿滿地寫了三頁,我雖然没有愛上他,但我也並不討厭他。他爲人忠厚品行端正。他都寫了些什麽我忘了,只有一句話幾十年來如同刀刻——“你像薔薇花一樣的美麗”。可能女孩子對這樣的贊美都是不會忘記的,這是愛慕她的男孩子吐露的心聲。

  寫了這封求愛信之後,建新仍然没有勇氣來約我單獨外出,只好帶着他的大弟弟再加上的弟弟、妹妹我們五個人一起去看了幾次電影。距離我家最近的電影院是東四牌樓大街隆福寺胡同門口的蟾宫電影院,這是一家三流的小影院。我家住在東四牌樓十條胡衕52號,坐有軌電車到影院是兩站地。我們往返都不坐車,只需走二十分鐘左右,我們邊走邊説都很高興!

  建新的弟弟比我們小兩歲,却很懂事。每次都是他排隊買票,並安排我和他哥哥挨着坐。電影上映後,弟弟、妹妹們就邊看邊吃糖果,我却要故意地假裝着集中精神看電影。其實這種聚精會神的專注銀幕完全是出於“做作”。因我倆挨着坐,我只好保持“目不斜視”。這時“大弟弟”就從大衣口袋裏拿出早已爲我準備的高級巧克力糖或是其他的高級糖,遞到我的手裏。

  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到非常輕鬆,我再也不用端着架式“目不斜視”了。弟弟、妹妹們總是走在前邊,議論着電影的内容。我倆在後邊邊走邊説,一路上總是有説不完的話題。輕微的晚風吹拂着我的面頰,吹散了影院的渾濁氣味,頓時感到神清氣爽。這時我希望着越是能慢些到家越好,我總是貪戀着這美好的夜色。

  記得我們最後一次看電影,他弟弟在離我們較遠的地方排隊買票。我倆站在無人的角落處,建新雙目深情地看着我對我説,他有兩個願望,一是能和我結婚,二是能去日本留學。我的回答像是給他潑冷水。我説:“人的理想往往也成爲幻想,好像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時吹的肥皂泡,看着五光十色,一破就什麽都没有了。”説這話時我是面帶笑容、聲音柔和説的,我想用温柔的態度减輕我語言的冷酷。他聽後臉上立即失去了光彩沉默不語,直到電影上映和電影終止他一句話也没説。

  在我心靈的深處好像出現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暗示——我不能嫁給他。我瞭解他,他很正派,他也能永遠愛我,但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丈夫。

  受母親的影響,我喜歡看舊小説、舊戲劇,封建時代的才子佳人、傳奇式的愛情給我這青春少女留下了美麗的、高尚的、可敬可愛的形象。二哥説我的家庭是封建、開明、殖民地的混合,因此我中毒太深了,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

  一次,二哥給我買了一本《千家詩》和《西厢記》,因是我想要買的,我想給他錢,但一看書最後頁的標價處已被他摳了一個小洞,我什麽也没説只是笑了笑。

  此後他再也没有給我買過書,只是把他自己看過的大量文學作品拿給我看。巴金、魯迅、冰心、高爾基、托爾斯泰等的名著都是二哥一本接着一本的拿給我看,在接觸新知識方面他是我的啓蒙老師。

  母親很敏感,有一次她沉着臉説:總是看這類的書,以後更不聽話了。

  當時在我的腦海中,常常浮現着我平日以兄弟相稱的三個男孩的影子。我總是拿他們三個人來衡量、來對比,比着比着我無聲的笑了。這樣的笑曾被母親發現過幾次,她説:“無緣無故地笑什麽?!”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感到很幸福和自豪:我是他們三人之中的孔雀,他們是三只羽毛豐盛的“大公鷄”,都在圍着我轉悠,争相向我顯示着他們的魅力。我可以在三者之中任選其一,不論嫁給其中的哪一個我們的婚姻都能美滿、幸福。我們都將是堪被世人所稱羡的青梅竹馬姻緣,因爲我們的父輩都是結義兄弟。

  我們4個孩子彼此的父母們也都同時在關心着、窺視着我們“四角戀”的發展過程。

  後來我捫心自問:如果他們三個人不是同時出現,而是單獨出現,不論是其中的哪一個,我也會願意嫁給他的,因爲他們三人在品質道德上都是無可挑剔的好人。

  四、朦朧的愛

  少女時代,我和男孩子們之間開始有了戒心,即使是世交,在童年時代常在一起嘻笑打鬧的幾位稱之爲哥哥的,也開始和他們疏遠了,不願總單獨和他們在一起了。但恰恰相反,他們都尋找着各種能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不知爲什麽,每當他們幸運的遇上這樣機會時,我就感到非常不安,覺得越快離開越好。但對方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機會,是不能輕易放我走的。

  有一次,長輩們在上房打麻將,建新、我和他的姨表妹王莉三人到西厢房的客廳去聽唱片。聽了一會兒他表妹出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了。他突然把唱片停止了,還没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抓緊時間地説:“你爲什麽總躲着我呢?”我説:“我没有啊,你可能是太多心了。”他又説:“你害怕我嗎?”我説:“我爲什麽怕你呢?我們不是從小就在一起玩嗎?”

  建新説:“是的,我常回憶幾年前的情景,你一來了就要在我們家住幾天才走。當我放學回來聽説你來了時,我趕忙放下書包就到母親房中找你。那時你一見到我是很親熱的,又説又笑。我給你講上次分别後的一些有興趣的所見所聞,有一次我給你講,弟弟建樹總是愛摟着猫睡覺,猫的肚子都很大了,它仍是不去窩裏睡,仍是和建樹睡着一起,半夜他醒了,聽到了吱吱叫聲。他感到腿部好像有什麽東西壓着他,而且叫聲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他打開電燈一看,原來是猫在棉被的凹兜裏下了仔。他這一嚇非同小可,大叫不好了。我從熟睡中被他的叫聲驚醒,急忙穿衣下床,到外邊找來簸箕掃帚,把猫仔掃在簸箕中倒到了猫窩裏。第二天早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和二媽,她倆又是笑又是埋怨建樹不該摟猫睡覺,媽媽還把我夸奬了一番説:還是大點就有主意,也知道好歹。我當時真想打電話告訴你這件新聞,但又一想,你家没有電話,你還得到公共電話那去接,所以就没打。等你來了我告訴你這件事時,果然使你笑逐顔開。在我向你描述這件事時,我也是很高興的,因爲我處理得很及時、很妥當。”當他説這件事時,使我回憶起他當時有聲有色向我描述的情景,我又忍不住地笑了。正在這時王莉回來了。她嘲諷似地説:“啊,我一走你倆就連唱片都不聽了,有説有笑地真親近啊,怪不得你不來時建新哥總是和我念叨你。”我反唇相譏地説:“論親我也没有你們親啊!你們是表兄妹,而且我來你不來的時候建新哥也和我念叨你啊。”可能是建新哥怕我倆越説越多翻了臉。他便起身説:“你倆幾天不來,現在後院海棠花開得可好看了,走,我帶你們去看看去。”我倆也就不再往下説了。

  建新哥的曾祖父是遼寧省某縣的地主。祖父曾任過民國初年税捐局局長之職。“九一八”事變後其父來北京開設了一個醬園(賣醬鹹菜、醬油、大醬之類)和一個油坊(磨花生油、芝麻油等油料作物),在我父親的友人之中,他家是首富。在我父親任職期間他們也是結拜弟兄之一。因爲是東北鄉親又是結拜兄弟,故此兩個家庭的妻子也來往得很友好密切,我們晚輩之間也很親近。

  他家在北京買的房子很闊氣:朱紅大門、黄銅門環,門洞兩邊各放一條很厚的木制長條黑漆板凳。第一個院落内有三間南房。東、西邊各有一個小夸院,是給僕人住的。裏面是個很大的院落,方磚鋪地,東、西各有三間配房,高臺階上有三間高大的瓦房,大玻璃窗子,前廊檐很寬大,有四根很粗的大紅柱子。東、西邊也各有跨院,一邊做厨房,一邊住僕人。院内有金魚缸、荷花缸和其它多年生植物,如柳桃、無花果等花卉。三間正房的後墻有能看到後院的大玻璃窗,和前窗是一個樣式。從後窗就能看到後院的花、樹。有海棠樹、丁香花、杏樹、棗林,好像是個長方形的小花園。在春末、夏初,花盛開的季節,從正房的後窗望去非常好看。

  我們三個人來到後院,有三棵海棠樹開着茂盛的花朵。我很喜歡海棠花和杏花,這兩種花比桃花、梨花、丁香花更嬌艷。我掐了一小枝海棠花,細看它的花瓣、花蕊,嗅嗅它的香味。王莉笑着説:“快把它戴上吧,戴上花你就更好看了,建新哥就更愛你了。”説得我心在跳,臉在發燒,尤其是建新哥就在咫尺,使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把花朝她臉上扔去,連嗔帶笑地説:“那就給你戴吧,你比我好看的多,不信你自己看看,你比花還好看呢,建新哥不喜歡花也會喜歡你的。”説得她立刻滿臉緋紅,她舉起手來説:“你再敢胡説,我就打你。”並真的朝我撲來,我笑着,在樹後躲閃着,大聲説:“你要不先説我,我怎麽會説你呢?都是你自找的,讓建新哥評評理,到底是怪誰?”建新哥無法評這個理,只好又來解圍説:“咱們進屋去,看看媽媽她們打完牌没有?快到喫飯的時候了。”他真像一個大哥哥,帶着兩個還不太懂事的小妹妹在玩。

  但不管怎樣,我們畢竟都長大了,朦朧中理解一點了,不然怎麽兩年前我們三人在一起玩時就從來没有過這種話題呢?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覺,總是拿自己和王莉比。王莉長得比我漂亮,臉龐比我清秀,身材比我苗條,還比我高一點,衣着打扮也比我入時,因我們家已經衰敗了,我出門穿的衣服雖很講究,但一看就知道是舊衣服改的。論文化,我們雖不是同校,但是同一年級,而且我受母親的影響,在文化知識方面倒是比她知道的略多一點。這樣比來比去,不知道是在幾點鐘才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昨天的事我就不再想了。

  五、重逢二哥

  1942年的冬季,這一天,天晴日麗。我坐在南窗下看書,陳媽在下屋做針綫活。我突然聽見院内有人喊:“大爺、大娘在家嗎?”聲音很陌生。我從窗望去,是兩個男青年。他倆身高差不多,一個方臉型、略胖,另一個長臉型、稍瘦。他倆的衣着又很特别,北平很少有人穿,胖些的穿的像是制服,又像是校服,衣、褲、帽子全是黑色毛料,衣服上的扣子,却都是黄銅的。瘦些的年青人,穿的一身黄呢子衣褲,外穿一件黄呢子大衣。衣服上的扣子也是黄銅的。他這一身打扮,乍一看,真好像是個日本士兵。没等我請,他們就已經進屋了。我忙問:“你們找誰呀?”“大爺、大娘没在家嗎?”還是穿黑色制服的問。我問:“你們是誰呀?我怎麽不認識呢?”還是穿黑色制服的答話:“你不認識我們了,我們姓王啊!”我立即説:“哦!想起來了,是大哥、二哥啊!快請坐。”我們寒喧了幾句,他倆見我父母還不回來,就走了。

  父親回來後,我告訴他們王家的大哥二哥來了,他倆都長得很高,剛一見面我都不認識了。母親不無感慨地説:“真快啊!一晃,他們回奉天都十一、二年了。”

  過了兩天,二哥兄弟倆又來了,他倆和我父親説話,我在一旁聽着:他們家在這一年把奉天的房子賣掉了,要遷移到北平定居。現在他們全家六口人想來我們家暫住一段時間,等過完年天暖和了再找房搬走。現在他們住在公寓,既貴又不方便。二哥家和我們家的關係也是很深的,我母親和王嬸未婚前是奉天女子師範的同學。我父親和王叔又是同事。“九一八事變”我們兩家又一起逃亡到北平。在剛到北平没找到合適房子時,還住過一段時間的“對面屋”。在“盧溝橋事變”之前,他們舉家又回了奉天。現在王叔在天津附近的河北省泊頭鎮找了一份差事,大哥在奉天某工商學校畢了業,做成本會計工作,結了婚。二哥在南滿中學堂讀書。我看他穿的像日本兵的衣服,就是南滿中學堂的學生制服。

  我們家的住房還算寬敞,正房三間,父、母、妹、弟住東屋。我一個人住西屋,南屋一共有四間半房,只有陳媽一個人住,其它房間就做厨房和堆雜物。現在就能爲他們收拾出三間屋,由他們自己安排了。第二天,他們全家六口人都來了,比以前多了一個兒媳婦,還多了一個弱智兒子。他們没有傢具,只有隨身簡單的行裝,因爲這種遷移,還是屬於“逃難”式的。

  白天,家裏只有女人和孩子們,男人們都上街去了。晚上,父母親的卧室裏是最熱鬧的地方了,因爲收音機在這屋,而且又是東、西直通的大板床,坐、躺都很方便,聽收音機的,聊天的,各行其便。

  除夕的晚上,我們過得很熱鬧,總計十二口人,陳媽、母親、王嬸、父親,他們四個人包了很多餃子。吃得最多的是二哥,他很瘦削,但出人意料地能吃,使他母親非常高興。

  我不記得是正月初幾了,一天晚飯後,王叔讓嫂子、二哥和我去看電影。他説:“過年了,你們在家呆着也没意思,你們三個去看電影去吧。”我説:“我不去。”王叔説:“爲什麽不去?又不是叫你們去戀愛。”王叔爲人爽朗,總是大大咧咧的,説話從不斟酌。經他這麽一説,我更不好意思去了。凡是當嫂子的,很多都愛在這樣的事上打趣,嫂子笑着説:“爸爸説了,讓我和你們一塊兒去看電影,你不去,我還能去成嗎?二弟不會帶我去的。”王叔催促説:“快去吧,晚了買不着票了。”嫂子拉拉扯扯的,我們三個人誰也没有换衣服,都只在外面套了件大衣就走了。

  我們家住在東四牌樓十條。二哥帶我們到西單牌樓新新大戲院看電影。這兒以演京劇爲主,有時也演電影。由周曼華和白雲主演的《碧玉簪》古裝片,大部分臺詞都是對唱,好像是歌劇。演的和唱的都很好。嫂子和我都很高興,因爲我們倆看電影的機會很少。二哥好像是專門陪着我們倆纔來的,他很少説話,一路上總是嫂子説説笑笑不停口。

  六、戀愛

  1943年農曆二月,二哥一家在鼓樓後娘娘廟胡衕找到了房子,他們要搬走了。就在他們要搬家的前一天上午,二哥向我吐露了心聲。他問:“我們搬走之後,咱們還能經常見面嗎?”我説:“怎麽不能呢?我們彼此不是還能串門嗎!搬走了,我們不還是朋友嗎?”他説:“不能比朋友的關係再近些嗎?”我説:“比朋友的關係還近些,那是什麽關係呢?”他説:“男女之間的關係,最近的就是夫妻。”我不敢再問、也不敢再説了,轉身走出了屋。我感到心在急劇地跳動、臉在發燒,我很怕被别人看出什麽來,心慌意亂的,躲到一間没有人的屋裏。

  男女之間關係最近的就是夫妻。他説的對呀!父親和母親不就是同甘苦、共患難二十餘年了嗎,他們經濟富裕的時候共同享樂,貧困的時候共同喫苦,他們互相關心、互相扶持,誰也不嫌棄誰。

  收音機裏播唱的古典愛情故事,也總是離不開俏佳人和書生。我開始進入十七歲了,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現代把這樣年齡,叫做“危險的十七歲”。

  我已開始憧憬愛情了。

  我不喜歡當官的,也不喜歡商人,更不喜歡富家子弟。我對上述人有個共同的看法:這類人在愛情上不會是專一的,他們的生活方式,不能是檏素、正派的。我對這類型的人,深感厭惡和恐懼。

  母親還是希望我能嫁給這一範疇的人,原因是我們的家庭已走向没落和絶望。父親已經45歲了,弟弟還不到10歲,可以説是青黄不接。母親有的時候就説,大女兒如果能够找個有錢的女婿,岳母家也就能沾光了。對母親和整個家庭來説,這也是唯一的一綫希望吧。但我讓母親失望了,家庭不但没沾着我的“光”,而且我還給他們找了不少的麻煩。

  我愛找個窮書生作爲自己的終身伴侣。母親並不知道,我的這種想法正是來源於她。因爲母親講的故事、畫的畫、制做的工藝品,都是以才子佳人,以小姐和窮書生爲題材的歷史故事,如梁鴻、孟光的舉案齊眉、張敞畫眉、紅袖添香夜讀書等等,耳濡目染地就形成了我的擇偶觀點。

  母親爲什麽偏愛講這類故事呢?首先是,她的婚姻並不理想,母親不但有知識、有學問,而且聰穎過人,才華横溢,琴、棋、書、畫、簫、刻、印章,她無所不能,她所看的古典文學、愛情故事,又都是才子佳人、鴛鴦、蝴蝶之類的作品,她的少女時代所希望的郎君肯定是位博學多情的才子。但父親對她的愛好、對她的感情,却全不理解。適合於父親的妻子,只要能够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就可以了,他們達不到志同道合,這是母親終生的遺憾。

  在我長大了,母親給我講這類故事的時候,都是在她心情好的時候,她臉上現出幸福的微笑,好像她也和故事中的人物一樣,享受着愛情的幸福。也可能是她以此來渲泄她的不幸和悲哀。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所講的這些歷史性的才子佳人、美滿婚姻的事例,却在她幼稚的女兒心中生了根,發了芽,以後還結出了纍累的苦果。

  當二哥向我表達了心聲之後,我覺得他正是我所要追求的幸福。我認定了他,我願意和他過清貧、安穩的日子,我不追求榮華富貴,我不羡慕珠圍翠繞,這些我們家都曾經有過,我也都見識過、穿戴過,現在不是全都没有了嗎?這些身外之物,它的真正主人,到關鍵時候,也保不住它。母親最珍愛的翡翠、鑽石還不都是廉價賣掉,换飯吃了嗎?她的一塊圓形翡翠牌,中心鑲的是紅寶石、金邊、金鏈,在我兩三歲時還戴着它照過相,到我幾歲時就一直戴在衣領裏,戴了幾年。母親説,這個給了我,是媽媽給的終身紀念品,讓我永遠戴着。當她把所有的首飾都賣光了的時候,還讓我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賣掉了,因爲除此之外,其它的東西都不值錢了。我哭了,但我還是得摘下來,因爲我們要活命、要喫飯,戴着它能有什麽用呢?所有這些,留給我的印象是極其深刻的。在我們家道敗落的時候,我已經懂事了。

  我想:我能嫁給二哥這個窮書生,我真心滿足了,他真是我理想中的丈夫形象。他皮膚白皙、身材瘦削,寡言少語,我從没聽見過他大聲説話,他文質彬彬,是個典型的儒雅之士。他年紀雖輕,但知識淵博,他的古典文學受教於他的母親,英文、日文都具備了閲讀書籍的能力。我嫁他之後,他可以寫作、譯書,我們以此來維持生活。我能爲他舉案齊眉,我能爲他紅袖添香夜伴讀。像他這樣的老實人,對愛情一定是會忠貞不二,我們倆能白首偕老,這不就是母親想要追求的婚姻嗎?我比她幸運,我得到了。

  農曆二月,我們全家第一次去二哥家串門,因爲是要看看他們的新居。地址是在鼓樓後街娘娘廟胡衕。他們新居的條件和環境,還不如我們的屋子,院内没有樹也没有“花池”。

  鼓樓後大街和鼓樓前大街,雖僅距數裏之遥,但所住居民却低了一層,這兒是小市民居住很集中的地方。所謂的鼓樓前後,也就是以鼓樓爲界。

  鼓樓很壯觀,樓是紅色的,樓的圍墻是用特製的大青磚砌的。院落是個大四方形,四周有五華里左右。樓的臺階是兩米多長,半米多寬整塊石頭砌成。地面也是用特製的半米多長的大厚青磚鋪地。在院落西南角的大木架上,放着一個直徑有兩米多長、涂着紅色油漆的大鼓。北平的當地人説,在中華民國以前,每到黄昏時刻,就有人專門負責擂鼓,附近還有一座灰色的鐘樓,在旭日將要昇起之時敲鐘,在周圍數華里之内都能聽到,故有“晨鐘暮鼓”之説。

  在天亮之後、天黑之前,在鼓樓的後墻之外,大約有三平方華里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大型的露天市場。這兒有日用百貨、鍋、碗、瓢、盆、風味小喫、蔬菜、水果等副食品。而且還有書攤,書攤上賣的書以言情小説爲主,再就是各劇種的唱詞(叫唱本)及流行歌曲、報刊、雜誌等。這兒所售的物品,都比商店和其他地方便宜、齊全,因此,日常生活是很方便的。

  二哥一家移居不久,1943年春季的時候,二哥父親去了在天津附近的泊頭鎮,在日僞“新民會”任職,聽説是後勤的職員。他哥哥去了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留學。這兩位我見了就受約束的男人都走了,我很高興!我去二哥家的次數就勤了。每次我回來二哥都要送我很遠,還有的時候抱着他弱智的弟弟(比他小十三歲)。

  我們雙方的母親都是知識女性,又都很聰明,她倆都已看出,她們的兒女開始戀愛了。

  出乎我們倆人意料之外的是,我們不但得不到雙方母親的支持,反而遭到雙方的反對。他的母親對二哥説:“你大娘(指我母親)不會過日子,好吃懶做,不懂得什麽叫勤儉持家,女兒受母親的影響很大,將來她也不可能會勤儉持家,而且我看她還很厲害。”

  我的母親就對我説:“王嬸爲人刻薄、好用心計、又很厲害,兒子對她又極孝順,給他們家做兒媳婦是很難做的。”但是,母親和王嬸説出了個人的看法之後,就由我們個人考慮决定了。她倆都不做硬性的阻止,因爲她們懂得愛情是無法阻止的。

  七、愛情成熟

  我和二哥進入了半明半暗的戀愛。因爲雙方的家長對這椿婚姻都不滿意,因此,我們也就不敢大張旗鼓地接觸了。但由於是世交的關係,所以,我們彼此的往來還是不受限制的。

  從1943年的春天開始,在我和二哥的往來中,我從他那兒受益非淺。

  他總是陸續不斷地借書給我看,他在給我借書時,也是動了不少腦筋的,是先引起我對看書的興趣,然後循序漸進。開始由故事性較强的巴金著的《家》、《春》、《秋》,以後是魯迅著的《狂人日記》、《呐喊》、《祥林嫂》等,田漢著的《暴風雨中的小女孩》,小仲馬著的《茶花女》,老舍著的《日出》、《雷雨》、《原野》、《駱駝祥子》等,接着又開始看蘇聯的翻譯小説了——高爾基的《母親》、《我的童年》、《我的大學》……總之,看完一本换一本。選書、送書、取書、都由他一個人包辦了。這使我非常高興!他每次來了我總是笑臉相迎,親切的叫着二哥,然後用我的專用、精緻的小瓷碗給他沏上一碗茉莉花茶。

  我們的愛情逐漸地茁壯成長了,我感覺到,如果我失去了他,我就失去了生命。

  1943年的初夏,王嬸婆媳帶着出生幾個月的孫子到泊頭鎮和王叔團聚了。二哥準備考北平的市立第八中學,因此,他一個人又住到了我們家。

  我們家的經濟條件越來越差,陳媽已經60多歲了,她兒子讓她回家養老。而我們也再無力量雇保姆了,這樣,陳媽做的事,就要由我來做了。

  母親描龍刺鳳時手很巧,但拿起菜刀來却很笨拙。她畫國畫時能够把顔色調配得恰到好處,可是做菜就不懂得如何搭配調料了。她已經40多歲了,還從來没下過厨房,她一直過着讓别人侍候她的生活。

  根據家庭情况,我必須輟學。我正在讀初中,二哥自然是不同意我輟學了,但他愛莫能助。

  暑假的時候,二哥考入了北平市立第八中學讀高二。在“七七”事變前,這所學校叫育英中學(男校),其附近是女子貝滿中學,在“七七”事變後改爲女子第六中學。據説創校者是美國人,很重視英語教學,因此,這兩校的學生英語水平比其它的中學生好。這兩所學校都座落在燈口市大街北側,再往前不到300米處就是聲聲女子打字學校,這條寬馬路,永遠是乾净、肅静的。

  二哥考上八中後,就搬到宿舍去住了。我輟學後還想更進一步幫助家裏,就報考了聲聲打字學校,學習打字。四個月畢業給文憑,畢業後有機會就可以謀職了。雖然前程很渺茫,但還是抱着一綫希望的。

  我們倆的學校都在燈市口大街,相距不遠,每個星期都能見上一兩次面。就在燈市口大街的南側有家一流電影院——真光電影院,二哥常請我去看電影。出了影院就是光庭餐廳,這是一家日本式的餐廳,環境極其優雅,有假山、水池、輕音樂等。坐在那兒,即使什麽東西都不吃,也是很好的享受。我們在那兒吃過“鐵扒”(成吉思汗)、“情人夢”等精製食品。我們僅去過三四次,因這兒的價格很貴,去只是爲了開開眼界而已。

  八、突遭巨變

  1943年的初秋,我們得知了二哥爸爸的死訊。他在日僞“新民會”做後勤管理工作,有一天,新民會派大汽車去拉貨物,本不屬後勤工作範圍内的事,因有一位外勤工作人員請了假,就由王叔代替了,不幸,在中途遇上了遊擊隊的伏擊,王叔中彈身亡。

  王叔的死使他們整個家庭起了很大的變化,大哥立即停止了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學習。作爲長子,家庭的支柱就要由他哥哥承擔了。很快就由他哥哥陪伴着母親、妻兒及父親的靈柩,舉家離開了河北省泊頭鎮,回到了奉天原籍,只留下二哥繼續在北京讀書。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們的家也徹底地敗落了。我們從東四十條胡衕搬到了魏家胡衕内的小細管胡衕。在這座小院落裏,算上我們一共住了四家。我們從原來的三個院落、七間半大房子搬到了只有兩間小屋要住五口人的裏、外間,其緊迫感就可想而知了。父母和妹、弟住在裏屋,在外屋靠墻的一個角落放了張單人床,就算是我的卧室了。其它有限的空間就是厨房、餐廳和出入的過道了。父母的卧室兼做客廳。

  我們這兩個經濟還没獨立的年輕人,一個喪父,一個敗家,連在一起就叫家敗人亡,都屬於大不幸。

  因此,在我們短暫的戀愛過程中,我們没有享受到青年男女墜入愛河時的纏綿、甜蜜。我們想象中的碧樹繁花,一下子就失了絢麗的光彩。但是,人生最美妙的戀愛,對我們這兩個剛一投足就陷入泥濘的青年人來説,已是欲拔而不能了。

  接踵而來的另一件讓我悲苦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的家庭就連在這兩間小屋生存的基本條件也支撑不住了。父母决定去東北遼寧省的彰武縣,投靠朋友謀生,並讓我同去。母親説:“你有聲聲打字學校的文憑,在小縣城托朋友給找個打字員的職業,比在北平容易得多。我們都走了,總不能就把你一個人留在北平挑門户、過日子?!”當我得知父母的這個决定後,真像是五雷轟頂、手足無措了。我經濟上不能獨立,要自己留在北平是絶對不可能的事。如果我和父母一同走了,我和二哥的關係也就徹底斷絶了。而且,到了彰武縣,不論有無職業,我已年將及笄,父母一定要給我找個婆家,我出嫁了,父母也就没責任了。這就意味着讓我放棄二哥。但是,如果失去了他,就等於讓我去死!我不能没有他!他是我心中的光明和希望,我不管他將來是貧困潦倒還是貧病交集,無論到天涯海角,我將永遠伴隨着他,只要有他在我身邊,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心已經全部屬於他了。可是目前我可怎麽辦呢?我怎麽留下來不走呢?我只有求助於二哥,和他商量了。

  九、生死抉擇

  二哥來了,他剛在屋外敲門,我就迎了出去,我没讓他進屋見我母親,而是把我的緊急情况告訴了他。在昏闇的小胡衕裏我看不清,也許是顧不得看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了,我只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説:“我也没有辦法啊!我經濟還不能獨立,我没有負擔你的能力。”他説這話時好像是個要死的病人,有氣無力的。但我聽着好像是晴天霹靂!我徹底絶望了,連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跑回屋裏,伏在床上放聲痛哭,爲失去了的愛情和自尊而痛哭!聰明的母親不問我,她一聲不哼,抹着眼睛,在昏闇的燈光下爲我趕做一件夾袍。

  我正在痛哭着,突然有人敲外屋的門。我翻身坐起時母親已把客人迎進來了。這位不速之客是個日本人,他的名字我忘記了,只記得前兩個字是稻村,他有四十多歲,是我們住東四十條52號時對門的鄰居。他不太懂中國話,閒暇時常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看過往的行人,或是和小孩子們在一起翫玩。弟弟領他到我們家來過幾次,因語言障礙我們家人都很少和他談話。我們搬家時弟弟告訴了他新家的地址,搬家後他也來過一次。

  他進屋後,先解釋是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我們。其後,他看我披頭散發哭得泪人一般,看母親愁容滿面,憔悴蒼老的臉上也有泪痕,便驚愕地問發生了什麽事。母親把事情和他説了,但他不能全聽懂和理解,母親就寫給他看,他明白了。他也用筆寫字:他有個朋友在市衛生局工作,現正在招收一批學員注射霍亂預防針,培訓一個月,就在街上擺張桌子,檢查到没有注射霍亂預防針證明的人,就給注射和發證明卡片,每月工資能够維持一個人的基本生活費。母親同意了,稻村先生就給在衛生局的朋友寫了張便條,讓我拿着見他的朋友。就這樣,稻村先生進屋來没脱大衣,没摘帽子,連口水也没喝,寫完便條他就走了,好像是鬼使神差,他是專爲這件事而來的。在以後我們全家人誰也没有再見過稻村先生。

  稻村先生走後母親説:“你不要哭了,你能維持生活就留下吧,不然我們哪有錢寄給你。你能留下,若我們維持不下去回來也有個落脚的地方。”

  幾天前父親就去了天津,找他的老長官張作相求路費去了。母親没過幾天也走了,我留了下來。衛生局離我們家很遠,要坐幾站有軌電車。中午買個燒餅充飢,晚上回來用開水放點玉米麵攪成粥吃點鹹菜就是晚餐了,天天如此,蔬菜、水果一點都吃不着。我對學習注射很感興趣,注射霍亂預防針是肌肉注射,消毒、推針内藥水的氣泡……這一切至今我仍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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