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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八章 團圓



  一、復婚

  1977年,單位利用文化館後墻的狹道給我建了一間簡易房。説是房子,還不如個大鷄架,因爲有兩面墻是利用前屋的後墻,另外兩面是用碎磚頭砌的,屋頂則是兩層油沾紙,高不足2米,大不足12米。兒子用别人求寫字畫所剩的邊角紙,把屋子裱糊得又乾净又明亮。

  很多人都找兒子寫字、畫畫,盡管古代的名人字畫已被紅衛兵銷燬,但祖國的國粹還是深入人心,所以很多人都找大群寫字畫。大群用隸書或魏碑寫毛主席詩詞,還在字畫四周刷上顔色,很受大家歡迎。上至沈陽市長、大東區公安局長秘書、派出所民警,下到我們系統的領導和同事,家裏都貼着大群的字畫。

  二哥從黑龍江來了,要求和我復婚。他當時任佳木斯市北依蘭縣高中英語教員兼赴美青年培訓班教師,該單位是由農墾總局領導的。我没同意,因爲擔心復婚會影響大群找工作,我堅持一定要等大群工作後再復婚。

  1978年春節後,單位給我們落了户口,也補發了糧票。有了户口,大群就可以找工作了。剛好沈陽市貝雕廠招考題字工人,大群去了。考場準備了筆墨紙硯,讓報考者隨意發揮。因爲大群年齡已超過30,有位女幹部説不録用。但有位50多歲的書記堅持留下大群,説他將來肯定是這裏的“尖子”。結果大群真的工作很出色,只幾天就被安排往出口的貝雕上題字了。

  因爲二哥正在培訓青年赴美留學,所以我們延到9月才復婚。從24歲到54歲,我們已經整整分離了30年。

  二哥已現老態,頭頂光秃,四周有些灰白稀疏的頭髮,有幾顆牙已經爛掉。戴着老花鏡,身體發胖,步履蒼老。

  團圓之後,我們並無激情,因爲大家都已年過半百。對過去不堪回首的往事,更是不願提起,好像怕揭傷疤似的。

  二哥建議我到他那邊去,我同意了。因爲30出頭的大群還没有女朋友,我這裏的小房子二哥來了也住不下。反正我已退休,到黑龍江也無所謂了。

  1979年的初冬,我安頓好沈陽的家,留下退休金給大群,就坐火車到佳木斯再轉依蘭縣。二哥到車站接我,我們再坐幾十分鐘的大客車到了他單位。

  二哥單位安排我們住了兩個星期的招待所單間,後來我們就搬到居民房了。這裏天寒地凍,每天早上開門門都凍住了。外出要戴口罩圍巾,但是嘴邊都結上很厚的霜或小冰疙瘩。

  不過生活却比沈陽富足,煤柴優質而不限量,麵粉、豆油和肉票都很多。

  培訓班的老師都是刑滿釋放後又流放到黑龍江農場做農田工的人,“四人幫”垮臺後他們才獲得糾偏落實了政策,有大學學歷、英語較好的就選到這裏當老師。他們的年齡都50歲以上,每個人都有妻離子散的經歷,好多都成了孤老(有些人的妻子没有死,但改了嫁,或者不願意來這邊遠農村),像我們這樣又健康地團圓、還有個大兒子,還真是少數,别人都非常羡慕我們,説我們的結果最圓滿。

  二、農場教書

  1978年到1985年,有資歷、有真才實學的知識分子找工作都容易了,即使是以前被定爲有政治問題的人,也落實了既往不咎的政策,大家都由衷感謝鄧小平和胡耀邦這兩位領導人。

  我在1978年的寒假回到了沈陽,二哥則在春節前兩天才回來。我們瞭解到沈陽的形勢很好,很多院校和單位都缺日語、英語的教師或翻譯人才。但是這些單位都没有國家給的“指標”,要在那裏干活只能是臨時工,因此二哥只好再回原單位干。

  我又陪他去了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甘南縣的雙河農場,這個農場是由北京市相關部門直接領導的,因爲他們的糧票、布票等等都是由北京市發的。

  釋放人員初到雙河農場時没有房子,他們住在工棚裏。這裏的荒草有一人多高,他們先“燒荒”,再蓋房、種地、修路、種樹。農場場部還蓋成座二層樓,附近建了座百貨店。

  來這裏的幹部都是軍人,工人則都是刑滿釋放人員。有些初到者想逃跑,但跑不出去,因爲這裏分不出東西南北,還没有跑出去就被抓回來了,還有人忍受不了寒冷勞累自殺了。我問二哥,你怎麽不自殺,他説是因爲有我,所以才不走極端的路。

  二哥在這裏天天忙,白天在職業高中教英語課,晚上在農場教書(農場因爲有他教外語成立了兩個班,一三五教日語,二四六教英語,每節課七八毛錢,讓别人羡慕極了。因爲這裏物價便宜,而且還是額外收入)。

  至於我們這些“就業人員”的家屬,除了搞家務就閑着没事了。其他的家屬没有退休金,一有病就非常困難。還好我有退休金,在來甘南農場時留下給兒子了。兒子很節約,他買了輛沈陽産的“白山”牌自行車,還花365元給我買了只瑞士浪琴表,是鍍金的。我捨不得用,想留給以後的媳婦做見面禮。

  三、享受人生

  1981年,二哥和我回到沈陽後,農場一次性給他補發了3000元,這是對他長達15年之久的牢獄生涯,以及刑滿後到雙河農場、“文革”到農村挣工分10多年的補償。

  我們把這筆額外收入都拿來旅遊了。

  我們先去了大連,住在二哥初中同學家。當年他的這位同學想參加革命,從沈陽到北京找我,那時我剛從邢臺北方大學回家,就以個人名義給邢臺大學領導寫信,我於是成了他參加革命的介紹人。1954年,我在沈陽劇場當廣播員,無意中見了他,他得知了二哥的情况後,還向我求婚,被我拒絶了。當時他春風得意,剛從抗美援朝回來,分在沈陽市政府工作。我看他才貌不如二哥,却活得那麽好,心裏更加爲二哥抱不平,更没心思談結婚之事。後來,從他的同父异母弟弟那裏(一位放映員),我無意中得知在受我拒絶後他很低落,隨便找了個農村小學教員結了婚。反右時他被打成右派,幸虧他曾經到日本留過學,所以從沈陽市府調到大連教日語去了。

  這次大連相見,他已經是4個孩子的父親了。他的大女兒,一個小學教師陪我們到著名的老虎灘玩,我第一次看到巨石和大海,感到心曠神怡。我一生最喜歡水,“文革”前還對大群説,我死後不要任何儀式,只希望把骨灰撒到海中,或者有活水的地方就行了。

  他的同學還陪我們去了旅順港,後來我們又從大連乘輪船去天津,爲的是看海。接着我們去了北京,這裏是我們的第二故鄉。我的父母在“文革”前後都在北京去世,我們到以前的老屋舊地重游,結果發現不但屋主换了多個,連街道、院墻、門牌都改變了,看不出從前的痕迹。

  别的朋友也没有了音信,因爲政治運動太頻繁了。我們在北京看的唯有母親的閨中密友董嬸,她曾經和我母親拿着包子去看二哥,以前我每次到北京探監也是住在她家。現在她看到我和二哥團圓,心裏也很安慰。

  我們還去了長城、香山、十三陵水庫、故宫、中山公園、陶然亭公園。

  四、毛遂自薦

  1981年,很多大專院校都缺外語老師,用外語的單位也缺這方面的人才。二哥的日語、英語水平都能授課和筆譯,他在東北工學院(現東北大學)、沈陽藥學院上課,還在一家科研所給科研人員上課、做筆譯,都非常受歡迎。

  東北工學院、沈陽藥學院都决定正式録用他,二哥也通過了他們的日語、英語考試,兩所學校還主動提出給我們安排住房。

  兒子大群的事業也蒸蒸日上,他在貝雕廠工作後認識了些書畫界的人,參加了省市區的書法展,獲過一、二等奬。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也推動了書畫界的繁榮和發展,外事單位經常要送裝裱的字畫給外賓,大群辦了停薪留職,專門從事書畫工作,還學會了裝裱。通過賣字畫,他接觸了學術界的外事部門,這對二哥找工作很有幫助。可以説,是大群帶着他爸爸去見東北工學院的領導,人家才同意録用二哥的。

  看到他們父子事業順利,我對前景抱着美好向往。可是,二哥突然改變主意,學了當時沈陽的風氣,想毛遂自薦到外地找工作。

  我堅决反對二哥這樣做。我對他説:“人家説從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30年來我被人看做“反屬”,現在你落實政策了,經過了30年的勞動改造,如今還能登上大學講壇,大家終於明白你是個有才華的人,不枉我等了你30年。兒子辛辛苦苦見領導多次,東工録用了你,你却不去,不光是使兒子白費功夫,而且還給東工領導添麻煩。我們爲什麽要離開故土,到人地兩生的地方去呢?”

  大群也非常生氣。我對大群説:“這是你的親生父親,如果他是我找的後夫,我就和他離婚了。”

  不管我是吵還是勸,二哥還是用複寫紙,給北京、西安、武漢和廣州等地發了日文寫的自傳,希望獲得録用。

  1982年暑假,二哥收到了北京、西安、武漢、廣州等地大學的録用通知書(試教),他選擇了廣州中山大學。他的嘴角浮現了深深的微笑,説:“廣州好,它毗鄰港澳,比北京先進,也比北方開放。南方人也比北方人聰明,將來對後代也好。”

  我把痛苦和無奈都埋在心裏,因爲説出來也無濟於事。可是這件事給我造成很大傷害,無意之中我對二哥的感情就淡了下來,不像以前那樣對他尊重和體貼、關心了。

  二哥後來曾和我説過,他不願意留在沈陽,是不希望自己的工作是通過兒子找的,因爲那樣會使他感覺受壓抑。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擔心兒子以後結了婚,會給我們增加很多負擔和麻煩,不如離開,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1982年9月1日開學前,二哥去了廣州中山大學,大群給了他9幅字畫,方便父親到陌生地方當見面禮送人。

  五、在中山大學的日子

  1982年暑假,二哥帶着農場的公函到中山大學外語系報到,公函上寫着:王一夫同志在中大試教一年,如能勝任,希望中大能留用,如不能勝任可回農場。

  我於1983年4月來中大,當時是懷着旅遊的心態來的。我想,如果二哥試教不合格,我們就回去了。

  二哥開始是和電教中心的職工住在中大的爪哇堂,電教中心的副主任陳爾真先生常去爪哇堂看職工,所以和二哥很熟。

  我到中大的當天,二哥和我就被安排到中大榮光堂二樓。這裏住的都是中大的正式教工,之所以安排我們來這裏,是因爲没有正式的住房。這裏每個房間都是單房,没厨房,只有公厠,附帶公用的冲凉房。我們買了兩張單人鐵床,一個三屉桌,一把椅子,一個四屉櫃,安下了家。喫飯則到飯堂解决。

  1983年暑假到了,中大外語系因工作需要繼續聘用二哥,二哥也願意留用,但雙方都没有按照農場的要求去辦留用手續。這一年二哥教了3個班——研究生班、本科生班和教師班。他説教師班最難教,因爲成員水平參差不齊,有些人連字母都不認識,多數人都是爲了考職稱來的。還有人經常到我們家找二哥開小竈,但這些人考完職稱後就再也不來了。

  1984年,外語系又增設了夜大班,二哥連休息日都没有了,每個周日的上午要教夜大(係裏另付課時費)。我記得他上課最多時是一周有20-24節課。

  二哥的筆譯量從1984年開始增多。中大曆史係的陳錫祺教授請他翻譯孫中山的著作和有關資料,陳教授的學生段雲章先生也常來找他譯稿。圖書館的趙希琢館長經常找二哥給日本寫信、復信、讀信,翻譯從日本寄來的資料。法律係的程信和先生、東南亞研究所的一位處長,也都帶着問題或任務來。只有陳錫祺教授是付費的,其他人請二哥辦完事後説聲謝謝就走了。二哥也不計較,説大家都是中大的。

  有時我也幫二哥抄譯稿,他把這説成是“男耕女織”。

  二哥生活一貫簡單,從不吃零食,也没有喫水果的習慣,他喜歡喝濃茶,什麽品種的茶葉都可以喝,還喜歡喝大慶奶粉,天熱就加上充足的凉開水,這就是他每天固定的飲料了。他有心臟病,所以即使缺了好幾顆牙也不願意去鑲。至於飯菜,只要不硬他都不挑剔。他自比“老黄牛”,稱我是“好飼養員”。

  1985年經陳爾真先生的介紹,二哥給中大電教中心翻譯“立可録”現代管理精粹叢集《從蘭切斯特戰略到産品結構經營體制》,該書由中大電教中心與香港永嘉有限公司聯合出版,1983年11月出版,1985年6月在日本發行,1986年在中國發行。二哥譯了11本(也許更多,但我這裏僅存11本)。電教中心王家瑾主任帶該書赴香港永嘉公司開會,二哥所譯的書受到該公司負責人的好評。王家瑾主任非常高興,回來後和二哥見了幾次面,希望二哥能繼續給翻譯,但二哥確實没有時間了,王主任就退一步説,她找别人翻譯,請二哥把關。二哥同意了。

  1987年.經夜大學生黄紹雄先生介紹,二哥給廣東電視臺翻譯《偉人物語》,隨譯隨播。二哥忙不過來了,後來就轉給中大的青年教師趙長冬先生譯了。

  至於我自己的生活,從1984年開始也豐富了。我到嶺南大學學古典文學,還加入了中國人民大學廣東校友會(1984年我就讀的河北省邢臺市北方大學與人民大學合併了,所以我也算是人民大學的校友)。

  參加了校友會後,我成爲該會理事戈平同志的義務通訊員——當時電話尚未普及,戈平同志的家離榮光堂很近,有事他就到榮光堂找我,無論是叫我幫忙通知别人還是幫忙鈔寫,我都欣然接受。

  二哥和我都在忙碌中感到了愉快。

  六、公函事件

  1988年,二哥教的夜大班結業了,日語系也增添了幾位留校的青年教師,改變了青黄不接的局面,於是日語系就停止聘用二哥,人事處也開始下逐客令。我們住的榮光堂也變了性,改成成人學習班宿舍,住那裏的教工都安排了住房,只有我們兩個老人住在那裏,有人説我們是賴在那,也有人説我們是釘子户。二哥説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没有一點精神能活得過來嗎?我覺得有道理,也就不在乎人家怎麽説了。

  日語系雖然不正式聘用二哥,但業餘辦班還是找他。

  也是在1988年6月,兒子大群去了日本,他是通過東北工學院(現東北大學)的日本專家,以書法和裝裱特長去的,經濟和人事上都不用我們幫忙。二哥反對大群去,説他連日文字母都認不全,又没有大學文憑,但大群還是走了。

  大群一走,我們在沈陽的房子也隨之没有了。二哥把中大停聘的情况向農場做了匯報,農場黨委很重視,和公安部聯繫,北京公安部給二哥發來一公函,讓他和中大研究,如果中大接受二哥,就由北京公安部給指標。

  二哥把公函給了中大人事處原正處長。一個月後,二哥問處長研究得怎麽樣,處長説公函找不到了。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這位處長還是説找不着。

  以後我再催二哥去問,他説不去,説這是組織考慮的事,用不着我們考慮,他上好課就行了。二哥本來就是個書呆子,又有30多年没有接觸現實社會,所以對外界的復雜情况根本不了解,也無力應對。此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我們很久後才知道公函丢失的原因:該處長亂搞男女關係東窗事發,中大組織上要處理他,當幹部的夫人要與他離婚,他如坐針氈内外交困,哪有心思工作?在這個時候倒霉的就是二哥,受影響最深的就是我了。

  公安部給指標之事,廣東省農業廳的林尤英女士最瞭解。因爲她是從中大轉去農業廳負責教育的,而且廣東省農牧系統出國研修班日語班從1987年辦班開始就由二哥一個人來教,他教的學生每次出國考試成績僅次於黑龍江省。二哥一直教到1992年,那時他太累了,才推薦中大的年青教師趙長冬幫忙。

  由於原人事處長的失職,我們人生的最後歲月一直像水上的浮萍,不能安居樂業,一直到死。

  七、最後歲月

  二哥本來應該在1985年12月辦離休,但由於農場和中大意見不統一而没辦成。農場認爲二哥應落實在中大,因二哥還没來中大時農場的公函上已經註明試用期一年,若中大試用一年不合適可以退回。二哥試教一年後中大繼續留用他,但是没有辦留用手續,5年後却不留用二哥了,所以應由中大來幫二哥辦離休手續。

  農場多次替二哥争取,中大則多次推卸責任,所以二哥的離休手續晚辦了兩年多,直到1988年2月還是由農場給二哥辦了離休。

  對這二年多的損失,二哥根本不在意。他没有能力争取自己應得的權益,更不懂搞人際關係,所以只得聽之任之。來中大前兒子給他的9幅裝裱精美的字畫(那時售價是每幅300——500元外匯券),他全送給了當時接待他的日語系教研組的關老師,讓關老師樂意送誰就送誰。後來我們才知道,關老師並未送外語系的人,而是全部用來幫他兒子找工作用了。

  二哥一直希望留在中大繼續教書,我曾經幫二哥争取,却没有效果:那是1988年,中大外語系給二哥做了全面鑒定,該係的劉展坤老師給了我複印件,他寬慰我説:“外語系領導肯定了王老師的貢獻,希望他能留下來。”外語系的係主任陳珍廣的夫人也讓我拿着鑒定去找老干處的宋處長。但是,原人事處處長不同意,别人也就愛莫能助了。

  1988年5月1日,廣東省社科院孫中山研究所聘二哥爲兼職研究員,直至1989年4月。

  這一年的暑假,日語系兩位新入學的研究生來找二哥,要求他給他們授課,説是之前换了三位年青教師他們都不滿意。這兩位研究生還到人事處指名要二哥上課,開始時人事處那位處長以退休爲名不讓教,後來禁不住重重壓力讓步了,却通知研究生處不給二哥課時費,理由是給了課時費二哥就更不肯走了。

  二哥教了兩年,分錢未獲。却自嘲地跟我説:“不給就不給吧,老師義務教學是好事。”(這筆錢至今未給,我想研究生處是有帳可查的)。

  在人事處的壓力下,日語系不敢給二哥安排教研究生和本科生日語,但仍請他給業餘班上課。1990年,中大一位老熟人介紹二哥給該校圖書館情報學係辦的日語班上課,連續教到1997年,每節課5元課時費(外語系業餘班的課時費是30元)。我不同意二哥去,二哥却説:“我上課有癮,我就是老黄牛。”我扭不過他。

  1993年,農場黨委以負責任的態度,派場長賈呈祥先生(上將軍衔)和一位科長來中大,爲的是安排好二哥在中大的晚年生活。他們見了中大外語系和人事處的領導,却没有大的進展。中大只答應給二哥安排正式的家屬宿舍和辦户口,他的離休費和醫療費仍由農場出。

  賈呈祥場長二人住在中大的西區招待所,閒聊時賈場長和二哥説:1946年4月二哥在沈陽與組織失去聯繫,那是組織故意把他甩掉的,因爲根據抗戰學院的檔案記載,二哥和共産黨有殺父之仇。此前我和二哥都以爲找不到組織是因爲組織越撤越遠了,47年後的現在才知道真相(二哥並未告訴我賈場長的話,是他去世後趙長冬告訴我的)。

  1995年春節前,我們離開了住了10多年的榮光堂,搬到了現在的住所。搬家後,我們才知道户口是轉不來的,因爲二哥一不是調轉,二不是投靠子女。

  1995年春節後,經陳爾真先生介紹,我到居委會做調解委員。雖然我不是廣州户口,但因那時居委幹部還是義務的,又缺人手,所以我就去了。每周我去幾次居委會和姐妹們相聚讀報、開會、搞衛生、負責門前三包等。做這些事我覺得很開心,因爲充實了我的生活。1998年,我還被街道評爲個人先進。我做到2002年居委會幹部改爲薪金制才終止。

  1997年暑假,二哥出現了老年痴呆症的徵兆,才停止了圖書館情報學係的授課,至此他在中大的教齡是15年。因被冠爲“借聘老師”,二哥總是自稱“打工佬”。雖然如此,我對他能有這段教齡也頗感欣慰。

  1998年7月17日凌晨1時許,二哥因突發心肌梗塞病逝,終年72歲半。

  他很安詳地走了,没有眼泪、没有口水,臉色比生前還好,口眼都閉得很嚴。從儀態上看他什麽都不牽掛了。

  他曾經給我留下了這樣的詩:知己何須多,有一足可托。生不慮有變,死亦任眼合。

  八、未了心願

  按我的歷史,應該屬於離休,但是“文革”結束後我被强迫退休(當時不退不給生活費,不按退休待遇)。二哥雖然給辦了離休,工齡也不是從1945年4月我們倆到晋冀魯豫參加抗日開始算的。

  我總是想不通爲什麽那段歷史給抹掉了?1946年二哥與組織失去聯繫,我曾經看過這樣的文字材料,規定如果不是由於個人原因與組織失去聯繫的,工齡應該給連上。

  我曾就此上訪和寫過上訪材料,但都石沉大海。20世紀90年代,多數人都分到了“福利房”,我們却没有份。我和二哥即使没從抗日算,加在一起的工齡也有60多年了,但因二哥没能落實在中大的教職,分房時没有人理睬我們,我們的工齡又一次被取消。人家分房時米數不够的還補錢,我們則分文未得。

  二哥雖然平反了,我們還是等外公民。

  直到今天,我還是住在中大給的宿舍裏,每月交租。租金有一度要上漲到600多元,我一個老太太哪有那麽多錢交租?我到房管科曆數中大人事處那位處長過往對我們的加害,租金才降到100多元一月。

  中國人民大學廣東校友會成立後,我以1946年3月在邢臺北方大學學習的歷史參加了廣東校友會,開始時大家互不相識,後來熟人多了,人家很奇怪地問我爲什麽不算離休,我無言以對。

  2001年,我最後一次參加校友會活動。我想,我幾十年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活到了跨世紀,我要去看看昔日的老校友,看看還有多少人活着。

  總的説來,我還是感恩的:二哥在中大做了15年的“打工佬”,死在了中大,這和死在監獄有本質的不同,我怎麽能不感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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