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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塵說事

  早就想寫這篇文章,可是由於題目難以敲定,一直拖到2004年7月20日,看到《參考消息》上轉載新加坡報紙的一篇文章,對“解塵”一詞作了重新釋義之後,無異於給我送來了靈感:啊!太好了,比單用探真相、揭真相、或顯真相什麼的,更為典雅、幽婉、含蓄,令人叫絕,其含義為解除迷霧,除塵顯真相。解塵還可以用作為塵封的反義詞。

  於是乎,我就著手寫這篇以“失去尊嚴的歲月”為主要內容的文章:時間跨度包括1957年反右往後、四清以至文革約二十年。

  對尊嚴的含義不去做進一步解釋了,就是人們在不知不覺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自尊心。這二十年,以失去尊嚴的程度來劃分,大抵可分為前十年(反右+四清)和後十年(文革)。人稱文革是瘋狂的十年,失去的豈止尊嚴?文革過後,有不少人寫文章、出書,記述文革期間所遭受的屈辱,尤其是那些大知識份子或名人的回憶錄,不獨賣價高,銷路廣,一時洛陽紙貴。

  值得注意的一個奇怪現象是,時至今日,卻未見有人(不論是整人的或是又被整的人)寫出一篇或一本深刻的《懺悔錄》來。本人孤陋寡聞,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基於以上認識,本文將主要針對反右後八年(1957-64)所經歷的曲折過程作一番描述,以求達到解除迷霧,除塵顯真相的目的。至於四清和文革那段歷史,只好寫一些現象和雜感了。為了讓人有一個完整的概念,我得先從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大連說起。

  一. 大連不平淡的八年

  我是回國後於1950年1月進入大連的,工作單位是大連衛生研究所,也就是後來的衛生部大連生物製品研究所。以後,我同長征老紅軍出身的兩屆所長廖由潔(四川人,又名廖鑒亭,後來留蘇、自殺),和鄧啟修(福建人,後來就任衛生部司長)的交往都很融洽,並得到了他們的信任、重用和提拔,先後被委以科研人員不大愛幹的行政工作,瑣碎、繁雜,而且承擔的責任很重。尤其當時正值抗美援朝,大連所是供應前線醫用產品的主要單位,白天忙碌不堪,還得陪廖所長共同輪值夜班。但在老革命的思想作風薰陶下,我從未向組織上表示過不滿,即使在政治運動不斷的思想改造期間,我還是很樂觀地接受了改造,因為投身新中國建設,是我夢寐以求的終身唯一宗旨。

  在五十年代初,大連的大企業是全國學習蘇聯的典範和排頭兵。在這些企業的影響下,大連所在1958以前,對生物製品事業是做出了傑出貢獻的,關於這點也是不應該被抹煞或忽視的。大連所不僅為抗美援朝前線提供了主要份額和某些獨特的醫用產品,而且在學習蘇聯的號召下,在全國率先建立了生產科和流行病學科,從而為全國生物製品的管理和品質保證開了先河,樹立了榜樣。

  在1954年,我奉命前來成都,協助成都所籌建新所的室內技術設計事宜,以後每年來成都一段時間,直至1957年正式開始遷移,至1958年5月完成。

  二. 溫雅背後的反右鬥爭

  1957年夏初,大連開展了反右派鬥爭。作為民盟市委委員,我參加了幾次民盟市委座談會和中共市委座談會,並且發了言。1957年10月,在舉家搬遷成都前的兩三個月,大連所召開的反右派鬥爭大會上,我算是上臺發言的積極分子。在離開大連前,我未被批鬥過,組織上未曾叫我寫檢查,也未通知過我,說我已被內定為右派分子。

  在全家搬遷成都,安家了一段時間後,1958年初,所裏在行政樓為我安排了一個辦公室。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發覺,這不是個好兆頭:所領導逐漸和我疏遠了,一般人的友情淡薄了,板凳越坐越冷,無公可辦。這也就是王蒙在他的《我的人生哲學》一書中說的,人已經被晾到一邊,成為一個“不可接觸者”了。 

  大概是1958年的5月或6月吧,大連所黨委書記駕臨成都,改任成都所黨委書記。他來所不久,就找我個別談話。見面後,他一改過去嘻嘻哈哈、問長問短的客套作法,一臉嚴肅地跟我說:“大連的反右派鬥爭,所裏、市里、民盟(他知道我是民盟市委委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形勢很嚴峻,關於你的問題,你自己最清楚,寫個檢查吧!”我說,我是民盟市委委員,出席了幾次座談會,也發了言,但沒跟章羅聯盟、儲安平共鳴啊!他沒有開腔回應,未置可否,我只好識趣地退席回去寫了幾次檢查。但是,奇怪的是,交了檢查也就完事,不像對待其他右派分子那樣,要開小會批、大會鬥。在1959年1月我被宣佈為右派分子之前或之後,除了陪鬥外,始終沒有遭受過單獨開會批鬥。

  由此可見,我的問題似乎主要出自民盟。回想起來,我不由得心驚肉跳:在大連所的高級知識份子之中,我入盟最遲,而且是以被拉壯丁的形式強拉進去的。我早年立志要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不想借勢攀升,也不想耀華顯貴。不得已,我於1985年乘調職上海所之機,溜了號,離開了民盟。[注:我從大學畢業後,就未曾參加中華醫學會。返國後,也從不想參加歐美同學會。所以,我至今不是這些會的會員]

  接著,在1958年8月14日,就發生了與燕副所長巧遇那一段情節——即從1954年起,他就和我打交道,是他成就了我,讓我在緊要關頭投入溫江疫情病原體的檢驗工作。然而,現在回顧起來,這一工作對我來說,無疑是一把雙刃劍。要不是我在這次疫情查證工作中取得了足以自得、自恃、自豪的成果,我真想要自殺了。原因是,這一關係到個人生死存亡的重大成果,關鍵時刻竟然被上層人物暗中強行掠奪走了,使我抱憾終生,無由自拔。古人雲,哀莫大於心死。我卻得活下去,想看個究竟,何日能夠為我明令正名。如此至今未果,這是我一生之中一大遺憾。

  其次,我要說的第二大遺憾是,在全國反右派鬥爭中,旅大地區是比較突出的一個地方,不獨右派人數眾多,其中尤以民盟這個組織更為令人刮目相看。小道傳聞說,這是康生在1957年春來大連視察時,對大連這個人數最多的民主黨派定下來的調子:上有章羅聯盟,下麵必有呼應,當然要除惡務盡!於是乎,那些頭面人物,尤其在醫學院比較集中的人,甚至於院黨委、團委書記,也無一能倖免於難,從而使反右派鬥爭火上加油,終於造成這場鬥爭更加擴大化的局面。關於這段有待探秘的歷史,有誰去解塵呢?看來,唯有像王蒙書上說的那樣,要相信時間,讓時間說話,總有一天,匹夫勇士會站出來說清事實真相的!

  三. 下放 返蓉回所 四清 文革

  1960年底,我全家被迫下放到長江邊的涪陵,這是專區所在地,其地至今仍是重慶的老少邊窮地區,當年那裏是所謂的自然災害的重災區,生活十分艱苦。我被分配在專區醫院,並指定在檢驗科擔當最底層的工作,24小時值班,隨叫隨到,為患者做血尿屎化驗。全家老小在涪陵整整熬了一年,稀裏糊塗地在最後又被宣佈摘除我的右派帽子,全家於1962年1月初又奉命返回成都。在這裏,之所以用稀裏糊塗來描述這一過程,是有原因的。如前所述,涪陵是四川最貧困的大山區之一,當時正在鬧空前的大饑荒,人人自顧不暇,白天在上班,心裏卻在思索著如何為一家老小弄到糠粑,混過三頓,哪有精力去考慮別人的事情?地委有一位專管幹部思想工作的幹部,除了偶爾要我寫一些自我改造的感想以外,別無其他使我過不去的地方。沒有開過批鬥會,也沒有讓我參加什麼體力勞動,也不需要我向醫院彙報工作或思想狀況。

  醫院到底是一個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那裏的人比較和順,不像成都研究所那樣,見到你就想遠離你三丈。醫院有一位老院長,還有另一位退下來的老院長,都是成都著名的華西壩川醫畢業的,後者還去加拿大留過學,而這所醫院在解放前就是加拿大人開辦的。

  在涪陵的一年,我應該特別感謝這兩位院長。是他們讓我一家住在雖然很小、但是帶有壁爐的老洋房裏。全家擠在一間屋子裏,母親住在過道裏,燒飯都在屋外,廁所是公共的。就這樣,他們還不時地問一問有什麼困難。尤其令我感動的是,在涪陵呆了半年之後,我的身體每況愈下,腳面一按一個深達1釐米的凹坑。早上起床後,夜間面向哪邊睡,起來就哪邊腫。有一天,被時任劉老院長看到了,在閒談中,他問起了我的心臟、血壓和既往病史,以及家庭情況。顯然,他無法安慰我,只哀歎了一聲。有一天,他到檢驗科,當著兩個小傢伙(當時檢驗科沒有科長)的面,要他們體諒我的病情,能代勞的就多做一些。我當時還是要表示力爭上游,以利於早日摘帽。1962年1月返回成都後,腫病仍然十分明顯,皮鞋無法穿了,只好拖著便鞋,每日緩步跨進我那熟悉而今又使我傷心落淚的工作場所。

  就在這一年,一樁怪事發生了。成都所出席全國群英會的一位代表,在回所後,到成都各處傳達北京召開盛會的情況。有一天,他到成都第二十八中學進行傳達時,適逢我在該校就讀的大兒子,在禮堂裏聆聽他的報告,其中他提到如何在困難的條件下,奇跡般地製造出鉤端螺旋體菌苗(這是他在1958年從北京魏曦教授舉辦的學習班現學來的,過去並沒有什麼學習底子),一味吹噓自己,並乘機痛駡曾經在大連所被他奉若神明的大連所總技師(注:就是筆者)說,此人是飯桶。他絕口不談魏曦所長在開拓鉤體菌苗方面的貢獻,也絕口不談成都所在1958年溫江大疫情發生後,那位總技師檢驗出鉤體的重大功績,不談原先在大連所魏教授的鉤體研究室工作,不談後來成都所的同志在業務上給予他的指導、教誨和幫助。 

  豈知被他吹噓的這些鉤體菌苗,經連年使用,人體反應越來越大,發生反應的人數越來越多,以至1963年衛生部下令:成都所停止生產這種鉤體菌苗,並責成成都所制定新鉤體菌苗研發的攻關計畫。隨之,衛生部防疫司楊清秀副司長拍板,讓我組織各所有關人員集中在成都所,進行攻關研究(他當時代表部裏主持所裏整改)。楊老系老紅軍出身,為了讓大連所供給志願軍更多的軍需醫用產品,從1952年起連年來大連所視察。我因頻繁和他接觸,他當然知道我的本事。於是在1954年,又是他指派我來成都,在衛生部生物製品第二研究所籌備處,即現在的成都所協助基建工作計畫事宜。

  我領導的攻關組經過八個月的共同努力,在1964年終於研發成功一種全新的鉤體菌苗,即以胎盤為原料,取代原有的含有兔血清的菌苗,從而避免了過敏原引起的人體過敏反應。這項成果,使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甩掉用兔血清生產鉤體菌苗的國家。據此,在1978年獲得了全國科學大會獎。

  在完成鉤體菌苗的研發工作之後不久,接著在1965年又開展了四清運動。這次,我作為了黨外重點清理對象。北京和成都派來了幹部,其中包括北京所的一位領導(取代楊副司長來擔當組長,楊則調任北京所所長,1963-1977)和一位技術幹部。他們真能捕風捉影,上綱上線,指稱我是反動權威,還有就是什麼“小臺灣”罪名等等。會上搞什麼又幫又批,連晚上休息時間也不放過,到我家裏來挖思想根源。形勢如此嚴峻、氣氛如此緊張,比反右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經歷過反右派鬥爭場面的人,是不怕那些幹部恫嚇的。尤其是省委宣傳部的一位處長(後來他也犯了錯誤,下放到中醫學院當辦公室主任)和北京來的那位女中級幹部,對我的威脅簡直令人啼笑皆非。在此情況下,為了息事寧人,在我所作的多次檢查中,把群眾對我所提及的不實之詞,基本上全部包攬下來了。有時為了表示自我改造的積極性,甚至把別人平時說的一些怪話,也攬了過來往自己臉上抹黑。幸而接著發生文化大革命,否則我將被重新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文化大革命折騰了十年。很多人咒駡這個運動。我就不去細說了。就個人來說,不幸中值得慶倖的是,在1979年,右派分子舊賬才一筆勾消,得到了改正。至此,失去二十年尊嚴的滄桑歲月宣告結束。

  再則,也在前面說了,我們這些建國老海歸愛好自命不凡、自高自大、孤芳自賞,後來又是受到國家優待的所謂高級知識份子。如果比一比那些深受皮肉之苦、牢獄之災的所謂走資派,設身處地為他們想一想,當時小將們施加于我的羞辱,似乎出之於既是憐惜,又是愛戴 ,而非完全出之於階級仇恨。果爾如此,我們就不應該嫉惡如仇了。

  作為記錄,我回顧了一下文革初期的羞辱賬:

  示眾:  牛鬼蛇神、反動權威、地富反壞右等每天上班前排在所大門口,掛牌示眾,迎接工人上班。                    

  陪鬥:  上主席臺掛牌陪走資派挨鬥一次。上臺時是按“噴氣式”被揪上去的。另有一次是在破傷風毒素室門前為走資派張賀所長陪鬥(只我們兩人)。張賀所長是三十年代參加革命的老幹部,1957年由北京所調來成都所當所長廿年,至1979年離休。

  住牛棚:歷時三個月,每日集體打掃馬路,還集體修築一條馬路,只此而已。當年知識份子有些自高自大、自命不凡、自以為是、他們就是要掃掃你臭老九的面子,羞辱你的人格,讓你好好反省,加速改造自己。這麼一想:讓往事留下上面的這些痕跡,也就無所謂了!

  四. 結束語

  有一位朋友在看完這篇文章初稿後,提出意見說:“我看了你的這篇解塵說事之後,很受感動!這是我過去從未聽說過的。”我說,“這篇材料是有根有據的,通篇、句句、甚至字字,都是出自肺腑之言,也都是首次向外洩露的秘聞!”我現在用我身邊一個例子來揭示另一件舊聞新解。

  下面是《陳情表》中敍述過的,關於《四川省志  醫藥衛生志》編輯部致函成都所的那一段故事。編輯部來函查詢,1958年溫江疫情病原體問題,是不是鐘惠瀾首先證實為鉤體病流行?我在1989年9月14日的複文中,完全否定了此說,並提出實驗資料證實,是我首先證實為鉤體病流行。接著,我問經辦人科研處孫嘉謙處長是否知道這碼事?孫說,“我是在看到你的回信後,才知道你在1958年溫江大疫情中做出了重大貢獻的。”更為奇怪的是,今年春天,和我一起合作共事多年的王世鵬研究員,在談到1958年溫江大疫情病原體查證的經過和省志編輯部來函的事(王是當年分管全所科研工作的幹部,其時尚未建立科研處)。他和孫處長的回答一樣,他也不知道此事。他還說,第三支部的科研工作,都是由支部書記親自掌管,別人碰不得。原來,此人就是出席全國群英會的成都所代表。至此,我開始明白了。難怪,在所裏1988年12月出版的《衛生部成都生物製品研究所三十年 1958—1988》一書的第29頁上,之所以插上“第三分專區研究組”的字樣(在公開的檔中,只有“鉤端螺旋體檢驗組” ,沒有研究組這個名義)。問題怪就怪在這裏,明明是個人單打獨鬥出來的成果,偏偏要掛上“第三分專區研究組”的名義。這就不難設想,是這位支部書記領導“有方”,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全國群英會上不提某某人為首, 而直接自豪地說:“是我們在1958年溫江特大疫情病原體查證中,首先證實該次疫情由鉤體病流行所致。”由此可見,這一臺詞的設計,真是偷天換日,貪天之功,不可不謂用心良苦矣! 

  老一代的鉤體菌苗,是這位支部書記于1958年從北京中國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研究所,由魏曦教授領導的一個鉤體菌苗學習班學習回來製作的。經過連續三年應用,不但被證明有引發愈來愈多的過敏反應,而且不能控制住鉤體病的流行。這由《當代四川衛生事業》1994年版第137-138頁可以得到說明。關於使用鉤體菌苗效果的問題,該書列出了4個關鍵問題: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就是實際流行菌群、菌型與鉤體 菌苗所含菌群、菌型應該符合,否則就難以收效。在此期間,本應對症下藥的賴型菌株,始終未被這位主管菌苗生產的支部書記採用為生產鉤體菌苗的菌株。

  我在《陳情表》中一再強調,賴株鉤體在四川、乃至我國南方的重要性。上海的朱國屏院士還為賴株寫了幾篇文章,發表在Nature(2003)和Journal of Bacteriology(2004)上,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 

  2004-8-15

  附注:1.《參考消息》:神探李昌鈺被鞭記。2004年7月20日。這是一篇引述新加坡《新明日報》7月14日的報導。其中有一段是這樣描述的:

  李昌鈺博士這個以前沒人知道的法名,就叫“解塵”,也就是解脫塵緣的意思。66年後,李昌鈺成為國際科學破案大師,“解塵”兩個字乃被後人解釋為“破解迷霧,除塵顯真相”的意思。

  2.衛生部成都生物製品研究所三十年   1988年10月編印。

  “1958年四川省溫江,成都等地發生了較大流行,直至陳廷祚技師為首的第三分專區研究組,分離出鉤體菌株,才確診鉤體病。”

  筆者點評:我不會責怪編者,因為這是從檔案裏抄下來的。只我一人,何能稱之為“為首”?而且,當時稱作檢驗組,何來研究組這一名稱?詳見《補充證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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