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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劄記——同行是冤家?

  一 .  忍VS忍無可忍

  前些日子,舍弟廷祐從北京郵來了一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他在信裏說:“我愛讀這本書,因為它講的是人人心中早就有了而口中說不出、說不好的平常道理。它談到了人生的各個方面,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的不同遭遇,一應俱全;就連鬱結在你心頭多年的那些疙瘩,也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解脫方法,更不用說,它能幫助你巡視過去之得失,指導現在和計畫未來生活的安排,以利於安度晚年,享受美好的夕陽”。

  我是很少讀這一類書的人,家裏也從不收藏修身養性的書籍,經他這麼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和開導,變得心馳神往了,尤其是,它還能治好我心中那個陳年沉屙痼疾,更使我喜出望外。有位醫生說,“你的病是由身處逆境,心情長期抑鬱引發產生的;藥物功效不大,但可試一試”。他責備我忍了這麼多年才來求治,又是耄耋老人,用老辦法來治療,他沒有把握。因此,他同意求助於王蒙的那本人生哲學的書,這算是哲學療法,醫書上是未見敍述的。

  何謂哲學療法?這位醫生說,這是由於待人接物不當,或處世失檢,造成身陷困境而不能自拔的一種心理障礙,或稱心理變態,也就是老百姓平常叫做心疙瘩的那種普通疾患。

  於是,我就根據心疙瘩,身處逆境和心理治療這三個關鍵字從人生哲學這本書裏來檢索王氏療法。出乎所料,在開宗明義的頭幾章,我就找到了答案:學習是王氏療法的精髓。王著說,他生活中的主心骨是學習(原話為“學習是我的骨頭”)。在當“不可接觸者”時,學習條件最好,心最專,效果也最好。爾後,在被流放到新疆的16年,這回學習的主題說明了:他一頭紮進了維吾爾語言的辭典與課本(朱志寧著),活學活用,書本聯繫實際,終於使他謔稱授予自己為維吾爾文博士後的稱號。

  王很達觀,這和他的出身、成長的經歷、和自己精明的選擇(指革命道路)是分不開的,再加上有毛澤東的親自保護(王著出版前言),由此決定了他有他獨特的考慮問題的起點和方法,而一般凡人是難有他那樣高超思想境界的。

  今年以來,我還看了一些有關黃萬里先生身處逆境時如何控制自己情緒的材料。我發覺他們二人的共同點是都沒有談及他們之所以成為右派的論點,沒有為自己右派言論抗辯。 

  但是,也有人批評說,王著不談當時實際情況,不聯繫他的言論來談人生哲學,不啻是存心逃避現實而一頭鑽進書本,未免有涉“遁入空門”之嫌。雖然王並未明言,究其實質,可歸結為逆來順受,對所加之“冕”,也就忍了。忍者忍氣吞聲也!那位先生更進一步說,他從317頁的王著中,查了個遍,也未見到個“忍”字。

  也有人對上述說法提出批駁,認為逆來順受,用詞不當,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兩位都是講究辯證法的學者。尤其是王的馬列主義根基深厚,何能言行不一,遮遮蓋蓋?至於為何全書查不到一個忍字,這正是王著選擇用詞之過人之處,因為忍字含義消極,易於被領會成為一位不服輸的懦夫。

  不去說它了。這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難以用唯物辯證法來辯解的說辭,終此一生,也說不明、道不白。倒是像黃萬里一類用科學資料來驗證他們原先的設想、預測和論斷,才是無堅不摧、推不倒、壓不垮的勇士。

  黃也是欽定右派。 他因為寫了一篇題為《花叢小語》的文章惹了禍,但是,當他身處逆境時,卻又是個辯證唯物主義者:為維護學術尊嚴,他忍不住了,毅然走上了與眾不同、忍字限度以外的極端道路,即忍無可忍!

  他兒子黃觀鴻先生在網上,以及其他學者在書刊上所作的報導中,黃的主題明確,都是圍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三門峽水庫應否修建這一科學性很強的技術問題來申辯的。技術問題要有理論為依據、實驗資料為證,乃至歷史失敗教訓為鑒。黃是當時國內唯一、有學術根底、有豐富經驗的水利權威。因而他敢於不分場合,力排眾議、單打獨鬥地大聲疾呼他的觀點主張。然而,由於他是另冊人物,他為他的正確無誤,並且在隨後被事實驗證了的論說,儘管大喊大叫了幾十年,至死也未叫出個名堂來,不為人們所賞識。黃出身社會賢達府邸,屬名人豪門子弟,卻無助于挽狂瀾於既倒。嗚呼哀哉,尚饗!

  他吃了忍無可忍,死不服氣的啞巴虧。相比之下,還是王的胸懷坦蕩,心扉開闊,能容,能讓,歸根到底,他能忍,由此得以與黃的心境區分開來;由此還可以說明,他們之間有不同的人生哲學。何以見得?答曰:王著說了,即使是黑鍋,也要背得起,讓時間說話(此語為原話改寫),這不是忍字是什麼?

  二 .  關於忍字的兩則故事

  “凡事要忍、忍字當頭”,由此衍生出來的“忍讓認”三個大字,成了我的三字經中的一句,也是我多年來在處世方面所奉行的人生哲學。

  以下是兩則關於“忍”字的故事。

  今年元宵節,在我給一位上醫同窗的信中談到了這個話題。現抄錄如下:

  “元月17日接王××學弟來信,今作覆,為歉。此前,在年底,也曾收到劉約翰兄來信,並附來‘福音’宣傳品二紙,使我驚奇不止:久違了,多年不見有人向耶穌頂禮膜拜了。還是在抗戰期間,在重慶歌樂山吃桌飯(8個人一桌)的時候,每個星期打一頓牙祭,肉片八塊,每人一塊,其鮮無比,令人垂涎三尺。有一位仁兄,趁馬勉行兄(已故)這位基督世家出身的虔誠教徒餐前禱告時,把馬的一份給吃了。最初幾個星期,馬還能按基督教義,又忍又讓,後來忍不住了,只好改弦易轍,放棄禱告,分享他那一塊應得的、來之不易的、不足10克重的回鍋肉片。對此,我至今難以忘懷,成為我們哈哈一笑、憶苦思甜的史料。”

  “書寫至此,使我回想起另一件在日本的往事。那是在1987年11月,在東京參觀野口英世(H.Noguchi)紀念館時,見到他用毛筆書寫的一個大字‘忍’的楷書條幅。野口是一位全球知名的日裔美國細菌學家,二十年代因搞黃熱病在非洲去世。紀念館很小,只有二十餘平方米,而且就坐落在路邊一個不顯眼的地方。那件條幅為什麼只寫這一個字?必然有他為某件事、某項科研、或身處逆境時有感而發之作。是由於長期居住異國他鄉深受種族歧視促成的?非也,他是開拓細菌學、受人尊重的先驅科學家。據我推測,他的事業心、時不我待的責任感、緊迫感很強,為了在科研工作中取得輝煌的成就,就要臥薪嚐膽,忍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煎熬。於是,下定決心,誓言不達目的,決不甘休。再則,他是一位教徒,長期修道,‘奉主基督聖名,阿門!’並從中感悟出來的、關乎人生一切事物成敗的一個關鍵字,忍!因而,就寫了這個條幅,終生矢志不渝。”

  我舉這兩個例子主要是為了說明,忍字的內在含義可以由不同的思想和感情表達出來。前一個例子是現實生活中最常見的一種表達形式。為了不傷情誼,起初可以忍,也可以讓幾次,但在最後,忍不住,也不好再讓了。人的感情發生了這一變化,不是壞事,而是一種美德。

  另外一種比較常見的表達形式可以稱作一忍到底式:當你自知理虧、或者理屈詞窮時,你能不忍嗎?王、黃、以及筆者都是屬於這一號的人物。即使你是通天人物,你虧了理,也該一忍到底。這兩天報載,英國前首相鐵娘子為她的寶貝兒子馬克?柴契爾在南非遭到逮捕一事,憂慮不已。貴為一國之君主,也無法拿出一個絕招來,乃天理也!

  野口的條幅似乎很特殊,他用這一形式來表達他對科研專案堅韌不拔的鬥志和信心。這是日本人具有的特質,抑為野口個人的愛好,不得而知。其實,中國人表達決心的形式,除了有成套的成語外,單是柳永《鳳棲梧》詞牌中的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就足以使你對忍字的認識醉似泥了。對忍字的這一表達形式有其積極的意義,不同於其他任何表達形式。

  就三門峽應否修建水庫這一極其富有科學技術性的論題來說,黃萬里先生從論爭開始就採取了另一種獨特的表達形式——忍無可忍。據理力爭不行,胳膊哪能擰得過大腿,他終於付出了幾十年之久、叫天不應的沉痛代價。在2001年病重彌留之際,他甚至立下了遺囑,交代兒女,在他身後,也要他們繼續努力,貫徹始終。他有信心獲得最後勝利,因為他深信,真理是永遠不會被磨滅的。正如王著所說,要“相信時間,時間對善良有利,對智慧和光明有利。”你相信嗎?

  三 .  同行是冤家?

  講到這兒,還未扯到筆者所患的疙瘩症這個正題。說實在的,前兩節是為這一節鋪路的,有比較才能分出不同類別的人物。就王、黃、乃至筆者來說,他們在政治上,都是在五十年代被打入另冊的、列為“不可接觸者”的牛鬼蛇神。在這一節,本文不擬對王的事例作進一步的引述。王是著名文學家,在反右派鬥爭中,為了一篇文學作品而被打成右派,隨之又受到毛澤東的保護,還做過大官,這是常人難以與他相比的,因而應該算是一種特殊案例。另一方面,黃,以及筆者是科學家,由於他們在學術上,都曾經受到各自專業的同行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無情打壓,並因此蒙受了長達幾十年的冤屈。這也應該算是有別于王的另一類別的特殊案例。黃的情況是由於他竭力反對強勢者修建三門峽水庫的主張而獲得罪加一等右派之罪。筆者的情況尤為惡劣:強勢者借奉中央之命來川查證1958年溫江疫情病原體之機,明明知道筆者已經查獲該次疫情之病原體為鉤端螺旋體,而強勢者為了逃脫自身名列為全國第四號被拔除的大白旗的鬥爭,憑藉其官職和學術地位及頭銜、乘人之危(當時筆者已被內定為右派身份)、巧取豪奪,向中央作了謊報說,是他,在三天之內在現場就找到了病原體——鉤端螺旋體,並受到了稱讚表揚,於是他得以逃脫了拔白旗的鬥爭,而筆者卻因此蒙受了學術沉冤,至今未獲得明文正名。

  由此可見,黃先生和筆者功績之被掠奪,不被認可,雖則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究其實質,卻代表了兩種弱肉強食的不同心理狀態。對三門峽事件,我不瞭解內情,不便多說,只知道黃先生有冤屈,在強勢者個人尊嚴、地位、既得榮譽的驅使下,不顧違背水利學的教導、禹鰥的不同治黃教訓,帶頭回應蘇聯專家的歪點子,殊不知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一言九鼎之威力,仰望他那永遠也滿足不了予取予求的私欲,終於在建壩以後的年間釀成渭河危急的淤情,使關中父老鄉親蒙受了莫大的損失。誰之過?雖然事隔多年,也該總結一下、問一下責,公諸於世,這是歷史學家應該補上的一課嘛!

  至於筆者蒙受的46年叫天不應的學術沉冤,已有另文作了申訴,不在此處贅述。但是,這一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性發作卻使我心肝俱裂、萬念歸於毀滅。

  多年來,看書、收集資料,尤其與我的專業相關的資訊,是我生活中的特殊愛好。我自詡為書蟲,這是對讀書如命之人的通稱。但運用在治療我的心疙瘩上,倒不是因為我癡迷于學習而成為一個書呆子、迂夫子,不會望聞問切,對症下藥,而是由於我已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只好自歎人生命運多舛,徒喚奈何!

  有一位醫生朋友,熟悉我的半世坎坷身世,氣憤地說我觸黴頭,碰上了“學匪”。還有一位名校資深同行老教授說我遇上了“吃人神”。他們還說,那些搞抄襲、剽竊什麼的小爪爪、算不了什麼,他們確實是利令智昏,為了混得個學位、證書,也只是“越貨”但不“殺人”!而學匪、吃人神則是比學閥、學霸還要兇狠一籌的魔王,他們要使你銷聲匿跡,好讓他們美名遠揚,流傳千古。

  現在,經過慎重思索,我覺得這兩個稱呼未免有點過分沉重,在征得以上二位同意之後,擬改稱為現世寶:寶者,丟人現眼的寶器,或者好聽一丁點,去掉丟人兩個字,現人眼的寶器也。他們仍然算是有成就、有名望的科學家; 由於一時機關算盡,害得自己頭也抬不起來,引來終身隱痛,子孫憤恨!

  所有生物都有保護自己的本能。人類為萬物之靈當然也不例外。靈在何處?他們用腦子,有心機,講道德,不會為自己的名利傷害他人。而動物則不然,弱肉強食是它們賴以生存的最高準則。因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就成了天擇。老虎吃羊,也是天然的法則。但是,當老虎遇上了大象時,前者就不得不另作一番考慮了,儘管饑腸轆轆,還是讓一讓,忍一忍為好。然而,在動物之間,也有不識好歹、不辨自身能力大小的例子。有一天,青蛙碰上了一條體型不大的火赤鏈,後者一眼看出比自己又粗又壯一塊肉坨坨,嘴饞得好慌,於是它饑不擇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子把蛙給吞下去了。蛙是死了,蛇卻遭了罪、撐得兩眼直冒金星。這就是我國民間傳說的青蛙要命蛇要飽的結局:活脫脫地再現了1958年溫江特大疫情病原體查證一場鬧劇的悲慘情節!

  2004-7-25(2004-9-11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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