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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陽光帶着閒適和慵懶,吟鳳坐在戴葉家新添置的洛可可式靠背椅上,正把一顆沾了酸奶的草莓放進嘴裏。

  “味道真不錯。”

  “你還要嗎?我再拿一盤給你。”

  吟鳳笑着擺了擺手。

  “不要了,肚子都要撑破了。咱們兩個説會兒話吧,一個下午光顧着吃東西了。”

  “那你從椅子上下來,我們坐在地上説。”

  吟鳳頑皮地點點頭,一下子坐在前不久剛打過蠟的黑胡桃木地板上。戴葉跟她都穿着一身蕾絲鑲邊的睡裙,兩個人歪在一堆綉花靠墊上,臉上都帶着懶洋洋的微笑。

  “你真的準備跟男爵訂婚啦?”

  戴葉略微有些羞澀地把頭埋進靠墊裏,然後緩緩抬起來,笑道:“我還没考慮好呢。”

  “有什麽好考慮的,他可是全城人都想釣到的金龜婿啊。”

  “是没什麽好考慮的。”戴葉低頭撫摸着靠墊上的皺褶,“也許只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擾罷了。”

  “你都想什麽了?跟我説説。”吟鳳往戴葉身邊挪了挪,一臉好奇的表情。戴葉静静地看着她那張臉,忍不住笑了。

  “瞧你那樣,一臉的八卦,跟那些邸報記者似的。”

  “我怎麽像邸報記者了?人家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到底怎麽想的嘛。”吟鳳假裝生氣地説道,可愛地撅起了嘴。戴葉在她的腮上擰了一下,往墻角一靠,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他們家,别人倒没什麽,就是他那個媽,實在太難纏。聽説她非常不贊成這門婚事,小柯爲了這件事情還跟她大吵了一架。真搞不懂,這個老太太的門第觀念怎麽這麽强,她幾乎就把我當成一錢不值的下等人看待了。”

  吟鳳不屑地一撇嘴,歪着頭道:“得了吧,打量人家不知道她的底細?全城的人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小市民出身,當初也是貪圖錢財才嫁入豪門,現在裝出一副貴婦人的架子來,早干什麽去了?聽説她還——”

  “她還什麽?”

  吟鳳擺擺手,道:“也没什麽,就是謡傳唄,説是她跟那個管家有什麽猫膩。哎呀,説她做什麽,你是跟男爵結婚,又不是跟他母親結婚。再説了,現在男爵家裏是他自己説了算,他母親再怎麽不喜歡你,等你過了門,也得把生米做成的熟飯吃下去不是?”

  戴葉默默地點點頭,眼睛看着天花板道:“也是,小柯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不過,我總覺得心裏有點不安,好像對不起誰似的。”

  吟鳳皺起眉頭,仔細盯着戴葉,問道:“怎麽了,難道你不喜歡他?還是——”

  “我當然喜歡他了。”戴葉道,“但就是覺得心裏不踏實。”

  “你難道還喜歡别人?”

  “胡説,我哪有。”

  吟鳳已經半跪起來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道:“那你到底在擔心什麽呢?”

  “我擔心——魅影。”

  吟鳳的臉色馬上變了。

  “那個殺人犯?”

  戴葉皺起眉頭,道:“别這麽説他。上次的事情連警察都没弄清楚呢,你不好瞎説的。”

  吟鳳不情願地點點頭,道:“也是,疑罪從無嘛。不過奇怪啊,你爲什麽覺得對不起他?”

  戴葉摇摇頭,困惑地説:“我也不知道爲什麽。也許因爲——他喜歡我?”

  吟鳳點頭道:“是啊,我相信他肯定喜歡你,不對,是一定愛上了你。就算是這樣,你也没義務嫁給他呀,本來就没對他承諾什麽,更别提義務了。”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戴葉緩緩道,“但是這些天,我總是夢見他那種憂傷的眼神。我覺得那天晚上小柯對我説的那些話,他一定都聽見了。如果是這樣,那他肯定特别傷心。本來他有機會的,但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小葉子,你别傻了。”吟鳳止住她道,“正經能給你一輩子依靠的人不去擔心,倒去擔心一個你根本不欠他什麽的人,不是我説,你可真有點庸人自擾了。”

  戴葉看了吟鳳一眼,笑道:“你説得對,我這可能也是對訂婚的恐懼症吧。大概每個女人在這樣的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的,因爲一旦事情定下來,我們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吟鳳也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道:“瞧你,都把我説得傷感了。哎,你有没有想過,結婚以後你要過什麽樣的日子?”

  “我要——”戴葉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天真的表情,伸了個懶腰,道:“我要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很多很多的鞋子,很多很多的珠寶首飾,最好能讓緞帶和蝴蝶結把我給淹死。然後——我要一大堆精緻的小玩意兒,那種非常非常可愛,可是你就是不知道該拿它做什麽,只好放在那兒看着傻笑的東西。房間也要裝潢得跟凡爾賽宫一樣,我要那種洛可可風格的,像冰淇淋和糖果那樣的顔色——”

  吟鳳已經聽傻了,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道:“看不出來,你居然是這麽一個拜金女啊,就不擔心你未來的老公破産?”

  戴葉也笑起來,道:“不會的,我知道分寸。再説,對他來説,怎麽瘋狂的要求都不算過分。”

  吟鳳點點頭,嘟起嘴道:“是啊,真羡慕你。”

  戴葉笑累了,歪在一大堆靠枕上,緩緩道:“其實啊,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

  “自由?”

  “是啊,自由。”戴葉看着窗外夕陽的柔光,出神地説道,“我可以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有時候可以任性,可以不拘禮法,但是没有人會嘲笑我,也没有人會來干涉我。我希望我能够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看任何我想看的風景,哪怕我想買一堆玩具,跟孩子一樣遊戲,也没有人會説我是傻瓜。”

  吟鳳也抬起頭,看着窗外的夕陽,道:“是啊,那樣的生活是再幸福不過了。我想男爵一定會非常體貼,他一定能滿足你所有的願望。”

  戴葉低頭一笑,嘆了口氣,道:“也許吧,但是我總覺得他的體貼裏缺點什麽。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但是那種東西,在魅影身上就有。”

  “到底是什麽?”

  戴葉又看了一眼那盤没有吃完的草莓,聳聳肩,笑道:“我也不曉得。”

  夕陽的餘暉黯淡下去,一個下午的時光,就在閒談中匆匆逝去了。

  戴葉默默看着吟鳳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雕花鐵門後頭,然後緩緩走上有些陳舊的橡木樓梯,回到自己的小客廳,走到通往陽臺的門前,安静地看着正在沉入暮靄的城市。四下裏安静極了,可以聽到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香樟樹的葉子紛紛飄落了,像是無數金黄的音符從樹梢落下,消逝在初冬的寒風裏。壁爐的火在戴葉身後熊熊燃燒着,屋子裏没有開燈。再過一會兒,夜幕就要降臨了,這晝夜交替的時光,總是叫人有些傷感。但戴葉的傷感却是莫名的,吟鳳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可是不知道爲什麽,她還是忘不了魅影那憂傷的面容。但是理智告訴她,她没有理由拒絶男爵的求婚。想到這裏,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回到鋼琴前,彈起一首哀傷的曲子,然後跟着旋律輕聲吟唱起來。

  “永别了,我的愛,我還不曾習慣没有你的存在。回到無聲角落,冷得快要想不出,你曾給我的温暖。永别了,這份愛,我害怕你孤單,却不敢留下來。當愛總在噩夢中被修改,我不想哭得像個小孩。

  一刹那無奈,好過一次次失敗。一點點愉快,要用一生來感慨。一個人遺憾,好過被世界推開——”

  琴聲停止了片刻,一滴泪水滴落在琴鍵上。

  “你安穩地睡吧,我慢慢讓泪停下來。”

  她輕輕合上琴蓋,閉上眼睛,讓殘留的泪水沿着面頰流下來。

  “對不起,我没有辦法選擇你,對不起。”

  夜色已經籠罩了這個城市,鄰家的房子裏傳來夢囈一樣的絲竹聲,是纏綿悱惻的崑曲。戴葉小姐倚窗默默地聽着,有些惆悵地笑了。

  

  他站在岸上,看着眼前清碧的湖水,還有那些純净潔白的花朵,默默地把一頁頁樂譜放在水面上。碧緑的湖水漸漸淹没了那些音符,它們漫漶在層層的荷葉間,静静地沉入水底。他蹲在水邊,看着那些樂章一片片消失,臉上浮起一絲哀傷的笑。然後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鋼琴前,彈起自己新寫的一首曲子。

  “只有在夜深,你和我才能,敞開靈魂,去釋放天真。把甜蜜的吻,在夜半時分,化成歌聲,依偎你心門。我祈求月兒,星辰來作证,哪怕是一生,我願意去等。總會有一天,把心願完成,帶着你飛奔找永恒。”

  總會有一天,把心願完成,帶着你飛奔找永恒。

  他把頭埋在鋼琴前,等他把頭抬起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滿是泪水。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即使她能成爲他歌劇裏的主角,他們兩個之間,也已經是完全不可能了。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片水面。憑直覺他知道,現在地面上應該是夜晚了。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白霧,摇曳的燭光把這一切映照得如夢如幻。可是無人到來。是的,無人到來。從那個可怕的夜晚開始,他跟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繫都被切斷了。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他,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了一個雙手沾滿無辜者鮮血的殺人兇手。他很委屈,他很憤怒,他想告訴所有的人,他不是那樣的人,事情不是他們想的那樣,這一切只是一場令人懊惱的誤會。可是没有人聽他解釋,没有人。四周寂静無聲,他幾乎可以聽清自己的每一聲呼吸。他覺得自己像那些樂譜一樣沉入了深深的湖底,而且將萬劫不復。

  他看着這片自己親手營造出來的天地,臉上帶着迷茫和惆悵的表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渴望與一個人分享這一切,渴望與人交流,甚至渴望脱下這張冰冷的面具,重新回到燦爛的陽光下,像一個普通的男人那樣,自由地奔跑,爽朗地大笑。但是命運並没有給他這樣的機會,它再一次愚弄了他,讓他在剛剛品嚐到愛情的甜蜜的時刻,又重新回到這讓人窒息的孤寂裏。

  他摇了摇頭,輕輕地走到花梨木衣櫃後頭的暗門裏,把灰色的長衫從身上脱了下來,换上一身襤褸的衣服,當然,也脱掉了那雙黑色的千層底布鞋。然後他對着鏡子,把那張象牙面具小心地從臉上摘下,順手拿起旁邊的一只破碗和一根竹竿,從門裏走出來,把它們放在那條小船上,然後輕輕地用竹篙把它點開,向通往地面的出口劃去。

  他赤着脚在街頭緩慢地走着,過往的人用憐憫和厭惡交織着的復雜神情,好奇地注視着這個强壯而高大的乞丐。他没往自己平時常走的幾個街區去,而是拐進了一條幽静的小街,街道兩旁是已經落葉的懸鈴木,斑駁如油畫的樹干在月色中泛出柔和的銀白。他在一個街燈照射不到的角落裏坐了下來,望着頭頂月朗星稀的墨藍色天空,覺得心裏略微好受了一些。

  一輛飛馬拉的車子從天而降,輕盈地落在離他不遠的路面上。從那馬車的外觀,他知道這一定是貴族的私家馬車。果然,一位身材窈窕的貴婦人下了車,往他這裏走了過來。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往他的碗裏放了一枚金幣。

  “謝謝您,夫人。老天保佑您。”

  他像所有普通的乞丐那樣説了這句話,對那夫人點了點頭。那夫人對他微笑了一下,往自家門口走去。

  雕花鐵門“乓啷”一聲關上,四周又一次安静下來。他感覺有些困倦,想靠墻打個盹,一陣樹葉的沙沙聲讓他清醒起來,似乎有什麽人在身後的花園裏説話。隔着雕花的鐵栅欄和茂密的藤蔓植物,那聲音在此刻顯得分外真切。

  “這可是犯法的事情!夫人,您得多給我點錢,否則我很難下决心爲您做這件事。”

  “錢的事情好説,你應該知道我們家的財力,給你的酬勞只是小菜一碟。記住,如果你把事情辦砸了,就别指望拿到一分錢。”

  “這我知道,夫人。可是把事情栽贜到誰身上呢?”

  “那個歌劇院的幽靈。”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夫人發出一聲惡毒的冷笑。

  “等這場火燒起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認爲是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幽靈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地獄。但是記住,你們必須保证我兒子的安全。”

  “那是自然的,夫人。”

  “你去吧。再説一遍,把事情做機密點,别讓人看出馬脚來。”

  “没問題,夫人。”

  男人的脚步聲在夜幕裏去遠了,那夫人有些得意地嘘了口氣,轉身朝房子的後門走去。

  “小娼婦,别以爲你的淫詞艷曲就能把我的兒子奪走。等我把天堂歌劇院變成燃燒的地獄,你會知道跟他訂婚會有什麽下場。”

  衣裙的簌簌聲逐漸聽不見了,而靠在墻邊的魅影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爲憤怒而凍結了。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光,魅影迅速站起身來,急匆匆地往歌劇院的方向走去,竹竿和破碗都被落在了街邊。這個世界又一次在他眼前暴露了它的醜陋和虚僞,他感到自己必須阻止這一切。

  “無論如何,燒死一個人都是不可饒恕的犯罪。”他憤憤地想道,“而她居然要把這樣的惡名加在我的頭上。想得美,夫人,讓我聽到您的精彩演説,會是您這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我保证!”

  魅影飛快地走着,同時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雪片在空中疾速地旋轉,風越來越大,幾乎刮得人睁不開眼睛。吟鳳和戴葉一臉痛苦地推開精靈俱樂部的旋轉門,當暖氣撲面而來的時候,兩個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這個地方本來應該是亞熱帶的,現在居然這麽冷,真讓人討厭。”吟鳳忙着把身上的灰塵抖掉,一邊抱怨道,“風大雪大也就罷了,臟東西還這麽多。”

  戴葉笑着看了她一眼,把圍巾取下來掛在衣帽間裏,然後道:“全城的人都在燒壁爐取暖,灰塵不大才怪。再説了,現在是人類歷史上第二個冰河時期,你又不是不知道。”

  吟鳳摇了摇頭,抬起眼睛道:“唉,還是我們的祖先比較幸福。”

  戴葉檢查了一下手袋裏的東西,正了正旗袍領口的水鑽别針,嘲諷地笑道:“幸福?得了吧,我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吟鳳哈哈一笑,拉着戴葉進了俱樂部的大廳。大廳的頂上懸掛着别致的八角錐形鑲嵌雲母的吊燈,燈光是那種柔和的乳白色,給人以懶洋洋的感覺。吟鳳和戴葉找個位子坐下,每人叫了一杯檸檬鷄尾酒,然後輕聲聊起天來。以白底銀灰纏枝花紋爲背景墻的舞臺上放着三個雲紋噴金站位,演出還没有開始,後臺細微的嘈雜聲隱約傳來,俱樂部經理不時到裏頭去看看演員們的情况。一旁帶着擴音器的留聲機放着舒緩的爵士樂,賓客們三三兩兩地走進來,互相交頭接耳地説着話,跟相熟的朋友寒暄,然後各自落座。舞臺上的燈光猛地亮起,背景墻的花紋突然變得蒼白,然後是一陣樂隊試音的動静,這意味着歌女們很快就要登臺獻藝了。

  吟鳳透過酒杯凝視着戴葉因暖氣而發紅的面頰,不知道爲什麽,她覺得戴葉今天並不真的高興,連剛才的玩笑都帶着勉强的色彩。戴葉出神地看着舞臺上已經站好位置的歌女們,忽然轉過頭對吟鳳問道:

  “你説,我們跟她們到底有什麽不同?”

  吟鳳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意思。

  “爲什麽問這個?”

  戴葉看着杯子裏所剩無幾的鷄尾酒,平静地道:“不爲什麽,我就是想知道。”

  “我們能得到更多的尊重,我想是這樣。”吟鳳喝了一口酒,然後説道。

  “那還有人叫我們做戲子。”

  吟鳳在戴葉臉上看到了一絲冷笑,那是在她臉上從來没有出現過的表情。

  “你到底怎麽了,喝多了?才一杯而已啊。”

  戴葉憂傷地笑了,擺擺手道:“我没醉,但是我不痛快。吟鳳你知道嗎,我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吟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到底爲了什麽?”

  “我説不清。”

  吟鳳安静地看着她的臉,半晌,戴葉才開口道:“你不覺得有什麽改變了嗎,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吟鳳感覺“咯噔”一聲,就像一塊石子投進水面那樣,她的心震顫了一下。是的,有什麽變得不一樣了。可到底是什麽呢?

  “我們以爲這個世界美好得不得了,就好像這個俱樂部一樣,金碧輝煌,想有什麽就有什麽。”戴葉緩緩説道,“可是實際上呢,外面有風,有雪,還有漫天的烟灰。那才是真正的世界,這裏不過是我們一厢情願的幻想罷了。”

  吟鳳看見戴葉的臉上有泪珠滑落,本能地用手去擦,被戴葉笑着擋下了。

  “没什麽,過一會兒就好,我想我最近是太累了。”

  吟鳳還想説什麽,但是看見戴葉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你還是聽聽歌,放鬆一下,不該想的事情就别想了,讓自己快樂點,不好嗎?”

  戴葉用桌上的紙巾擦了擦眼睛,微笑着點了點頭。

  一束白色的追光打在領唱的歌女臉上,使得她濃妝艷抹的五官變得模糊起來。音樂響了,帶着一些孤單和空曠的氣息,似乎有人要開始傾訴什麽。果然,前奏剛一結束,歌女就把嘴唇對準麥克風,開始唱了。

  “好像漫長的夢,越在時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長,人各在一方。秋千隨風擺蕩,話還在我耳畔。一朝醒來發蒼蒼,心事却依然。

  許我向你看,每夜夢裏我總是向你看。在這滚滚紅塵心再亂,一轉頭向你就人間天堂。許我向你看,美好記憶只因爲向你看。既然青春是如此短暫,暗戀才因此漫漫地延長……”

  戴葉没再哭,只是望着眼前的虚空出神。吟鳳目不轉睛地看着臺上穿着暴露的女人,漸漸地皺起了眉頭。

  “小葉子,你覺不覺得那歌女很像一個人?”

  戴葉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問:“什麽?”

  吟鳳指了指臺上的女子,讓戴葉仔細看。戴葉定睛一看,不由得喫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呆呆地看着舞臺上的女人,輕聲叫道:“我的天,竟然是柯夫人!”

  

  “您請坐。”

  柯靈男爵做了個手勢,那位穿着常禮服的先生客氣地一笑,輕輕把米色提花布紋羅圈椅子往後一挪,優雅地坐了下來。

  “很抱歉打擾您,男爵閣下。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須冒昧地告知您,因爲這關係到天堂歌劇院的安危,以及裏邊幾百號人的性命。”

  男爵微微皺起眉頭,雙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露出傾聽和思考的神情,然後問道:“聽你這樣説,似乎你要告訴我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是的,非常嚴重。男爵先生——”那人猶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像下决心似的把手裏的咖啡杯放在桌面上,“如果我在叙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對您有什麽冒犯,或者這件事情讓您感覺很不舒服,我請您原諒。是這樣的,我的一個朋友昨天從你家的院墻外經過,我想他完全是無心地聽到了一段您母親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對話——請注意,不是您的管家,男爵先生。”

  男爵的眉頭蹙得更厲害了。

  “您到底想跟我説什麽?”

  那人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吸了口氣,道:“非常不幸,男爵。您的母親想要做一件極其危險和違反人道的事情,如果她得手了,將會有幾百人爲此喪命。”

  男爵以爲自己聽錯了,趕緊問:“您説什麽?”

  “事情是這樣的,我朋友聽到您母親跟那個男人——他猜測很有可能是黑道上的人,説希望在歌劇院新年首場演出的時候放火,把整座劇院燒掉。我想是因爲她不希望將來的兒媳是個低賤的戲子。”

  男爵呆在那裏,看着遠處來來往往的服務生,久久没有回過神來。半晌,他像意識到什麽似的轉過頭來。

  “你敢保证你朋友聽到的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先生。不管你願不願意接受,我想防患於未然總歸是不會有錯的,您説是嗎,男爵先生?”

  男爵把頭靠在椅子背上,喃喃道:“對,我想你説得對。”

  “那麽,祝您好運,男爵。我還有點事情要辦,晚安,尊敬的男爵先生。”

  那人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轉身到總臺結了帳。柯男爵呆呆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

  “我的母親會做這種事情?”

  男爵緩緩地喝完了咖啡,驚訝地發現剛才那位先生又回來了。

  “怎麽了?”

  “今天風雪太大,我的飛馬被堵在驛道上,暫時到不了這裏了。抱歉,先生,我恐怕得和您一起消磨一個晚上。剛才那個消息一定弄得您很不愉快,對此我很抱歉。我想,也許我能通過玩紙牌和聊天來略微補償您一下,您樂意跟我一起玩牌嗎?”

  男爵微微一笑,點頭道:“您太客氣了,先生。當然可以。”

  

  俱樂部舞場的化裝間,一排排梳妝鏡反射着明亮的燈光,戴葉和吟鳳在那個歌女結束演唱的時候趕到了這裏。

  “您剛才的曲子真好聽。”

  那歌女回過頭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復雜的神情。

  吟鳳非常驚奇地看了那歌女一眼,對戴葉輕聲説了些什麽,戴葉擺擺手,微笑道:“請問您是不是唱過歌劇呢?我聽剛才您的演唱,在高潮部分的氣息處理得很好。”

  那歌女緊張的神情漸漸消散了,微微笑道:“您就是天堂歌劇院的戴葉小姐吧,我想我們没必要互相隱瞞什麽,你没認錯,我就是上次跟你争奪演出機會的柯碧雲。我再説一次,我很抱歉搶了您的機會,上次我的話裏有賭氣的成分,我承認。但是這次絶對是真心的。”

  吟鳳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她們一眼,對戴葉耳語了一句,戴葉點點頭,吟鳳轉身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坐吧,戴葉小姐。我想跟您好好地聊一聊。”

  “我很高興我能跟您聊天。”戴葉輕輕在柯夫人搬來的椅子上坐下,然後道,“您怎麽會在這裏唱歌呢?我很好奇。”

  柯夫人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但旋即恢復了平静。她點燃一根摩爾煙,輕輕吐了一團烟霧,緩緩道:“我在這裏做兼職。没必要驚訝,您可能覺得我這麽做很難理解,一個貴族後裔怎麽能——”她停了一下,繼續道,“怎麽能做這樣的職業。”

  “不,夫人,我想您誤會了,我没有指責您的意思。您這份工作挺不錯,真的。但是我不懂,歌劇院給您的薪水應該不低了,對於家境殷實的您來説,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出來做這個。”

  “你不知道的。”柯夫人把烟灰撣到一個小小的水晶缸裏,“我現在遇到點麻煩,財政方面的危機。你一定很奇怪,爲什麽我從來不跟着自己的丈夫出席社交場合。實話告訴你吧,他得了癌症,治療費用非常高昂。已經差不多五年了,他的情况最近才有所好轉,但是我們家的産業已經被典當得差不多了,歌劇院的薪水也花得非常快,所以我只好自降身份,來這種地方賺錢養家,或者説,維持一個没落貴族可笑的自尊。”

  戴葉安静地看着她,忽然覺得她其實没那麽讓人討厭了。一個不幸的女人是讓人同情的,更何况她還是一個非常自尊的女人,盡管她有那麽多缺點,但是戴葉覺得,此時此刻没有什麽誤會是不能解開的。

  “我很抱歉,柯夫人,這件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戴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頭道,“如果我知道,那那天我不會故意做出那樣的舉動來擠兑您。真的非常抱歉。”

  “没什麽。”柯夫人大度地擺了擺手,“人都有脾氣不好的時候。我那天其實也在跟你賭氣,因爲那兩個經理居然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一心只想着怎麽讓你上臺,怎麽把你捧紅。他們完全知道我目前的狀况,但是他們一點都不爲我考慮。”

  戴葉笑了。

  “所以您就把我放在休息室裏的東西扔了一地?”

  “我敢保证我不是針對你。”柯夫人抱歉地一笑,“或者説不完全是。不管怎麽説我都得跟你道歉,作爲一個比你年長的女士我這麽做實在有點不合適,應該説,相當丢人。”

  “您不必自責,夫人,我想您現在已經完全瞭解,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該有什麽心結,話説開就什麽事情都解决了。”戴葉微笑着説道,“我想,我能否有榮幸跟您合唱一首歌呢,我是説,在後天的聖誕晚會上。”

  “當然可以,没問題。”柯夫人聳了一下肩膀,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到時候你多包涵,我的嗓門可有點大。”

  “我會想盡辦法蓋過您的。”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會兒,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該走了,太晚了街上不安全。”

  “等等,今天晚上雪太大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樓上租了個小屋子,我們今天晚上可以暫時待在那裏,等明天雪停了再回去也不遲。”

  戴葉高興地看了柯夫人一眼,輕聲問:“可以嗎?”

  “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

  戴葉微微一笑,説:“那我先給王夫人打電話説一聲,您等着我。”

  柯夫人笑着點了點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有些自嘲地笑了。

  “這小丫頭還挺可愛的,跟她置氣做什麽,我真傻。”

  她摇了摇頭,慢慢走到梳妝檯前,開始卸妝。今晚這城市里的風聲呼嘯如猛獸的號叫,但室内仍舊如故,讓人有種錯覺,似乎外頭什麽也没有發生。

  

  魅影疲倦地靠在紅木辦公桌上,剛想要好好睡上一覺,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脚步聲。他知道是誰,所以他没有回頭。

  “你爲什麽要來看一個殺人犯?”

  那女子没有説話,只是撿起地上一張寫滿了音符和文字的紙片,半晌才問道:“你現在心裏很亂,是吧?”

  魅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但是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是。”

  那女子笑了笑,道:“想哭就哭吧,我覺得你哭出來會好受些。”

  “好受?”魅影冷笑起來,惡狠狠地叫道,“這個世界從來就没有讓我好受過!所有的人挖空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利用我的才能爲他們服務,而一旦我妨礙了他們的行動,他們就拿出所謂的法律來制裁我,想讓我這個曾經的囚犯再回到他們認爲我該呆的地方去!他們現在更進了一步,乾脆妄圖把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推到我身上,這一切只因爲我很久以前殺過一個人,只因爲這個劇院曾經發生過意外!我非常清楚,即使我懺悔一千次也無法改變什麽,當我給他們寬容的時候,他們用皮鞭和鐐銬報答我;當我給他們愛和同情的時候,他們想的却是如何壓榨我龢利用我!現在我失去利用價值了,他們腦子裏想的是怎麽讓我重新成爲死囚,或者乾脆讓我變成火海里的一個冤魂!我什麽時候好受過?現在我連唯一的愛和希望都被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剥奪了,但是我却無法對任何人報復。王夫人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麽辦?有時候我簡直想讓他們把我送上絞架,這樣倒可以一了百了了,但是這怎麽可能?他們的心比我的地下室還要陰闇叵測,我根本鬥不過他們,或者説我根本不屑跟他們較量,因爲我不想昧着良心達到自己的目的,盡管我是一個可憐的罪人。盡管——”

  他哽咽着跪在地上,痛苦得説不下去了。

  “我本來以爲是你做的,但是後來有人告訴我,那時候你已經上了天臺。你别管那人是誰,我只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相信你的善良和正直,你的心是完美無瑕的,没有人可以憑藉道德的力量來譴責你。是我把你從苦難中拉到這裏的,如果現在苦難再次降臨,不管你是否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情,我都必須再幫你一次,這是我作爲一個姐姐的責任!”

  魅影呆呆地看着王夫人的面孔,那張臉上現在除了慈愛還多了幾分堅决。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的情景,當他戴着砸斷的脚鐐被人追捕時,是她把飢寒交迫的他帶到了這裏,是她給了他人生中第二次的感動和安慰。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切,永遠不會,不爲别的,只爲一個人應該擁有的良知。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滿面泪痕地看着她,迷惘地問道:“姐姐,你説我愛上她是對了還是錯了?是不是我這樣醜陋的人從來就不配擁有安寧和幸福,我所有的努力都注定要化爲烏有,是不是?”

  王夫人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她像母親那樣摟住他,能感覺到這個可憐的男人的整個身軀都在痛苦地顫抖。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你,葉戈,但是我只能説,上帝是公平的。”

  “可是我詛咒了上帝——”

  王夫人笑着止住了他。

  “你説這張紙上的歌詞麽?我覺得寫得非常好啊。對了,聽説你把從前那個没完成的搆思放棄了,新的歌劇叫什麽名字?”

  魅影看了一眼燭泪斑斑的燭臺,微閉着眼睛,顫聲道:“叫《傷逝》。”

  王夫人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麽,半晌,才勉强對他笑道:“那你就把你詛咒上帝的那段歌詞唱給我聽——不,把這裏所有的曲子都唱一遍,我喜歡聽你唱。”

  魅影覺得自己的心靈深處有一塊地方,曾經陰冷潮濕,但現在又被温情的曙光照亮了。他感激地看着這個把他從苦難裏拯救出來的女人,此時此刻,他感到她真的就是一個善良美麗的天使,盡管她的面容已經不復嬌艷年輕。

  “詛咒上帝的話,寫下來跟唱出來是不一樣的。”魅影凄然笑道,一邊踱到鋼琴跟前,打開了琴蓋,緩緩彈出一串安謐的音符。王夫人就站在一旁的衣櫃前,凝神静聽。

  “夜色四合,夜幕沉沉降落;燦燦星河,星辰閃爍如火。飛鳥回歸碧落,群山巍巍磅礴——

  夜色四合,流螢輝映燈火;耿耿星河,充滿静謐祥和。我對群星訴説,群星回聲磅礴。

  群星指引我,它指引我——在夜的懷抱,懷抱裏放歌。

  緊閉雙目,讓夢點燃你的聖火,讓夢想冉冉昇騰永不破。閉上雙眼,讓夢緩緩飄落——夜色中多少歡樂如歌。

  夜幕降落,群星閃閃爍爍。側耳聆聽,夜色走向你我。打開你的心扉,唤醒你的心魔;

  讓夜色陪伴我倆渡過——陪我倆渡過碧落與銀河。

  你看那夢想旅程如此充滿誘惑,爲何還不讓你的心靈靠近我?靠近我吧,讓夜色完美如昨。你知道,你永遠屬於我——

  夜色如火,燃燒熊熊魅惑。靈魂,浴火,只爲你能愛我。讓這夜色吞没我,讓這愛情埋葬我;我發誓,我從未如此度過——度過這夜色良宵花如昨。

  啊——啊——

  只有你讓這夜色燃起愛火, 

  夜幕裏祈求真愛永不落——”

  王夫人徹底被這個不幸的男人感動了,她已經完全相信他是一個無辜的可憐人,因爲他醜陋的外表下有一顆偉大的心靈,這心靈在音樂的照耀下閃爍着燦爛的光輝。

  “唱吧,我可憐的弟弟。”王夫人有些憂傷地想着,那憂傷裏混雜着一絲甜蜜,“即使全世界都離你而去,我還是要堅持站在你的左右。”

  蠟燭的光暈摇曳着,在咫尺之外的地面上,東方發白,天就要破曉了。

  

  聖誕節來得如此迅速,快得讓戴葉都没有感覺到季節的更替和時間的飛逝。她終於還是接受了男爵的求婚,盡管她心中那種忐忑的情緒始終没有好轉的迹象。

  聖誕節,是的,一個美好而浪漫的節日,整座城市飄着銀白的雪花。本來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唱起那首輕快的《鈴兒響叮噹》的,但是她無端想起的却是另外一首憂傷的情歌,這首歌太老了,老得已經被人遺忘了年歲,但是在多年以後重新被人唱起,感覺還是一樣的撕心裂肺。

  “好冷,雪已經積得那麽深。聖誕快樂,我的寶貝,我最愛的人。好冷,整個冬天在你家門。你是我的雪人嗎,我親愛的,我痴痴,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緣分。我的愛,因你而生,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繽紛。眼看春天,就要來了,而我也將,也將不再生存。”

  留聲機的唱盤空轉着,在戴葉的眼裏,這屋子的心已經空了,找不回來了。因爲她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家,無論是不是她想要的,都是她必須接受的。因爲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行爲負責。

  她抬眼看着窗外的城市,那片聖潔的銀白色不知道怎麽竟彌漫出一種絶望的氣息,似乎這個冬天,這個城市的一切都會沉睡在雪綫之下,并且再也不會醒來。戴葉被自己的念頭嚇得打了個抖,才意識到她剛才一直開着窗户吹冷風,於是趕緊把窗户關上了。好在她在屋子裏也穿得很多,所以没有感冒。

  她看着桌子上那個紫色鏡框的梳妝鏡,那是去年吟鳳送給她的聖誕禮物,她不辭辛苦地用强力膠把很多很多五彩的幸運星粘在上面,後來她告訴戴葉,那晚她一夜都没睡。戴葉覺得吟鳳真是個實心眼的好姑娘,可是有時候,即便她再怎麽樂觀也幫不了戴葉的忙。説到底,吟鳳的脚落在地面上,可是戴葉的身子却飄浮在半空,戴葉内心的一個角落,是吟鳳一輩子也到達不了的地方。也正因爲如此,當最深刻的憂傷襲來,戴葉才感到如此孤單和無助。

  門鈴叮冬叮冬地響了幾下,她把雕花鐵門拉開,看見王夫人站在門口,手裏捧着一盆樅樹,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説過,你不喜歡被砍斷了與樹根的聯繫的植物。所以你看,我特地給你買了這樣的聖誕樹。”王夫人把聖誕樹捧起來,對着自己的義女微微一笑,“喜歡嗎?”

  戴葉笑着點了點頭,但是王夫人一眼就看到她眼角殘留的泪痕,心裏早就明白了八九分,又怕挑明瞭倒更讓她傷感,於是只能不動聲色地笑道:“你跟柯女士和好了?”

  “恩。”

  王夫人笑了笑,説:“其實現在想想,她還真不是什麽壞人。早知道她家裏是那樣一個情况,我當初就——”

  “别説了。”戴葉微笑着説道,“我知道,我們都欠柯女士一個人情。”

  “戴葉,我覺得你真長大了。”

  戴葉淡淡一笑,回頭看着梳妝檯上父親的遺像,輕聲道:“要是長大就可以不用痛苦,那該有多好。對了,今天我還得去梅嶺公墓看看我父親。”

  王夫人看着戴葉悲慼的面容,感覺她是前所未有的漂亮,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傷。這是少女最丰采的時刻,一旦她離開這些惆悵,生活在幸福之中,這樣的魅力或許都盪然無存了,就好像一個不知道自己漂亮的女子永遠比那些交際花有一種獨特的韵味一樣。

  

  寒風陣陣,戴葉穿着厚厚的冬裝離開了家,隨手招來了一輛四輪飛馬車。

  “請問去哪裏?”

  戴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那趕車的人一眼,這人的半邊臉被圍巾奇怪地遮了起來。他的聲音倒是很有禮貌,戴葉摇了摇頭,意識到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

  “去梅嶺公墓。”

  坐在車裏的戴葉安静地看着已經枯黄的野草和蘆葦,想着已經離開人世多年的父親,忽然有一種要歌唱的衝動。她靠在馬車車厢的板壁上,憂傷地唱道:

  “你曾是我的一切,你曾那麽愛我。你是我孤獨的伴侣,而你如今在哪裏? 

  若你能再次來到這裏,拯救我的絶望孤寂。若你不來,世界將不存在,回憶成爲空白! 

  街燈摇曳,暮色凄迷,寒鴉依着枯枝。 你的墳塋,荒草叢生,難道没人去看你?

  回到我身邊吧,我的父親,即使你的肉體已不在。我不想忍,我不能等;爲什麽生活如此殘忍? 

  不再要悲傷,不再要分離,不再要哭泣,不再要孤寂——告訴我如何告别過去? 

  ……告訴我如何告别過去…… ”

  趕車的人微微露出一絲悲泣的神情,他抑制住流泪的衝動,也唱起了一首老得没有年月的民歌。

  “冰雪覆蓋着伏爾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車。有人在唱着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戴葉微微一笑,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了上去。

  “小伙子你爲什麽憂愁,爲什麽低着你的頭?是什麽讓你這樣憂傷,問他的是那乘車的人。”

  戴葉以爲自己産生了錯覺,她居然聽到那人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剛才那種不好的預感再次在她的腦海里蔓延開來。

  “啊聖誕節日就要來臨,她已經不再屬於我。可恨那財主要把她娶了去,今後——”

  他的聲音忽然停止了,整個身子都奇怪地顫抖起來。戴葉害怕極了,她試探着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長久的沉默。馬車在天空中飛翔,下方的城市被風雪攪得一片混沌。

  “我是你的音樂天使。”

  那人有些嘲諷地説道。

  戴葉一下僵在那裏,她覺得自己今天完蛋了,因爲這個魅影已經不是當初她所認識的那一個,今天的他被痛苦和嫉妒所控制,似乎异常危險。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雪變得越來越大,離父親的墓地越近,她就越發恐懼。

  風雪的聲音裏傳來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響,像是同時翻開了無數本書的聲音。戴葉下意識地回頭一望,男爵的馬車幾乎貼着那兩匹黑色的飛馬擦了過來。

  “放了她,我可以饒你一條狗命!”

  魅影把斗篷一扔,黑色的呢子在空中綻放成一朵妖艷的大麗花。他取下腰間的佩劍,就在駕駛的座位上跟男爵打了起來。戴葉心痛如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今天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死去或者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害,她世界的一半都將墮入永不會結束的黑夜。

  “你們不要打了!——”

  已經很多天没有睡好覺的魅影顯然不是養尊處優的男爵的對手,他手裏的劍被擊落了,於是他下意識地雙手抱頭,男爵看見他這個德行,輕蔑地冷笑了一聲。

  “果然是吃過牢飯的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魅影的眼睛裏忽然閃出兩道憤怒的寒光,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狼一樣瘋狂地撲向對方,男爵一閃,魅影的身體在高空中劃出一道弧綫,筆直地向地面墜落。戴葉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昏倒在馬車裏。黑色的飛馬發出悲憤的嘶鳴,魅影的身體已經隱没在層層雲霧之下,再也看不見了。

  男爵試探着爬進戴葉的馬車,憐愛地摸了摸那兩匹黑色飛馬的鬃毛,兩匹失去了主人的馬顯然不喜歡這個男人,於是打了好幾個響鼻,要不是男爵收手快,早給它們踢下去了。他趕緊凑到戴葉跟前,戴葉虚弱地睁開了眼睛,撲在男爵懷裏失聲痛哭。

  從天空飄下的細雪越發繁密起來,穿過層層彤雲落在銀裝素裹的地面上,結成一層美麗的白霜。在這白茫茫的大地上俯卧着一個黑色的人影,那人影披着一件斗篷,仿佛雄鷹的翅膀一樣,在白色的雪地上僵硬地伸展着——

  不,那就是一對翅膀,黑色的,仿佛雄鷹一樣的翅膀。此時它們的主人被風雪凍僵,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是剛才從高空墜落的,這寬闊的雙翅救了他一次,但是大約再也無法挽救他第二次了。

  然而上天是仁慈的。王夫人的身影出現在白色的雪野上,她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在不遠處趴着,不由得有些疑慮地走上前去,才發現是一個凍僵的男人。她把那男人的臉翻過來對着自己,頓時驚呆在那裏。

  他不僅僅是一個人,他還是一只真正能翱翔在夜空裏的黑鷹。是的,也許這就是他叫葉戈的原因,因爲雄鷹總是在夜空裏放聲歌唱,歌唱那些不公平的人和事。没有人知道那時候的黑鷹在想什麽,或許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隱藏這對巨大的翅膀,永遠保守這個可怕的秘密。

  王夫人自以爲已經瞭解了他的全部隱秘,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那個被他殺死的人是馬戲團的老闆,而讓他喪命的正是這對屬於黑夜的翅膀。那時候那對翅膀鋼刀一樣鋒利地刺向把葉戈從鋼絲繩上推下來的老闆,硬如鐵刷的羽毛一下洞穿了這個唯利是圖的小人的心臟。

  

  “那南風吹來清凉,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着夜來香,吻着夜來香。

  夜來香,我爲你歌唱;夜來香,我爲你思量。我爲你歌唱,我爲你思量……”

  地下宫殿裏燭光閃爍,王夫人守着還在發熱昏迷的魅影,一邊唱起這首非常古老的歌謡。它已經古老到所有人都不記得首唱是誰了,但是這城市的人們就是這麽喜歡唱它——説是懷舊,但也是没來由没根基的懷舊。就像這天堂歌劇院,建得再是華美,也代替不了一千年前在巴黎的那一個。

  魅影,哦,現在我們得叫他葉戈了,微微睁開眼睛,正聽到王夫人唱到最後一句詞,他本來想一起唱的,但是却發不出聲音來。他自嘲而虚弱地一笑,從鬆軟的枕頭間注視着王夫人的側臉。已經很多年過去了,他覺得這張側臉仍是一樣的精緻美麗。

  “你真好看。”

  王夫人回頭,見是他在説話,於是趕緊凑過去,笑道:“你把我嚇死了,不過還好,你醒了就好。”

  葉戈的臉色仍然没有血色,他的嘴唇翕動着,王夫人知道他渴了,趕緊給他餵了幾口水,又拿手絹給他擦了擦下巴。葉戈仍舊微笑着看她,虚弱地道:“没想到我這麽没用,現在還得你來照顧我,我就好像一個没有任何能力的小孩子似的。我真得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已經在地獄裏了。”

  王夫人一笑,道:“你怎麽就不想着自己能上天堂呢?”

  葉戈轉過頭去,不讓王夫人看見他痛苦的表情。

  “你覺得,我配嗎?”

  王夫人心頭一酸,那種同情和憐惜的感情再次涌上來,讓她差點掉了眼泪。她趕緊安慰他道:“没有什麽配不配的,你當時殺人也是有原因的,而且你受了這麽多年的苦,就算有罪也該得到救贖了。你現在别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趕緊養好身體是正經。”

  葉戈凄然一笑,握着王夫人的手道:“其實如果不是你,我真想就這麽死了算了。我掉下來的時候,其實就是想能够一了百了的,但是我背後那對翅膀居然又一次救了我一命。唉,爲什麽我想離開這個世界都這麽難呢?”

  王夫人低頭道:“你要是死了,戴葉要痛苦一輩子的。如果你真愛她,怎麽可以這樣不爲她考慮呢?你要知道她現在多矛盾,她根本不知道該選擇誰。她太年輕了,不知道愛情確切的含義,也不知道如何跟愛她的人打交道。我真怕她因爲這個而變得沉默寡言,最後一直消沉下去。你還記得藍蝶嗎,她就是因爲失戀,最後告别舞臺,鬱鬱而終的。”

  葉戈的笑容裏帶了些許甜蜜,他看着紫檀大床的頂棚,喃喃道:“你怎麽能説我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感受呢,我爲她連命都可以不要,我——”

  “可是你爲什麽不告訴她?你再高尚,她一點都不知情,這樣的高尚對你有什麽意義?”

  葉戈被王夫人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方翻了個身,頭枕在一只手上,輕聲道:“我怕她受到傷害,因爲如果她知道——”

  “知道什麽?”

  他猛然轉過臉來,鋭利地盯着王夫人的眼睛。

  “你能保证永遠不説出去嗎?”

  王夫人肅然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然後對天發誓,道:“若我違背誓言,請萬能的主降下懲罰於我!”

  葉戈這才點了點頭,啞着嗓子道:“想害死她的人,就是男爵的母親。”

  王夫人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麽?!”

  葉戈又沉默了,有泪水在他眼角匯聚起來,然後緩緩流到面頰上。他只是看着頭頂的紫檀頂棚,什麽話也没有説,什麽動作也没有做,連眼泪也没有去擦。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管這樣的事情的,現在他付出了這麽大的犧牲,却没有任何一個人領他的情。

  “真不值得啊,真不值得。”他喃喃道,然後又緩緩地摇了摇頭,“可是明知道結果是這樣,我還是得去做。我知道如果放走了她,我這個怪物就會一輩子在這裏老死,找不到任何人照顧和安慰我。可是我寧願這樣,也不願意看見她的生命斷送在一個瘋狂的老婦人手裏。如果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那麽我寧願孤獨一生,也不要看她的生命遭到摧折。”

  王夫人點着頭,拍着他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你能告訴我,你真的一點都不想把她奪回來嗎?”

  葉戈苦笑一聲,道:“我只能在舞臺上這樣做,一旦離開舞臺,無論我怎麽勉强,她也不會願意留在我這個傻瓜的懷抱的。我能給她愛,可是給不了她幸福。婚姻不是僅僅有愛情就足够的,這個我非常清楚。所以讓她去吧,我就當從來没有認識過這個女人。”

  王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蒼白憔悴的臉龐,覺得這個男人似乎越來越陌生,他太高尚了,這簡直讓她有些難以相信。其實她知道,這個慣於説狠話的男人一旦真要去報復什麽人,馬上就會心慈手軟。所以他强硬外表下的心靈是很柔軟的,自然,也非常容易被人傷害。

  她本來還想問一問關於那對翅膀的事情,但是看他的精神,大約是没辦法談起如此沉重的往事,於是嘆了口氣,繼續喝起那杯已經凉了很久的緑茶。

  

  戴葉從睡夢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柯夫人的小公寓裏,四周是滿滿當當的藝術品和畫像,以及崇拜者們送來的鮮花。她揉了揉眼睛,感覺清醒了一些,於是下床來洗了把臉,到客廳裏去找柯夫人説話。

  “起來了?你昨天那樣子把我給嚇壞了,男爵剛才還打發人來看你呢。”

  戴葉微微一笑,倚着雕花鐵藝隔扇,道:“那他自己呢?”

  “他今天家裏出了點事情,大概是爲他那個給他丢人的媽。”柯夫人有些嘲諷地説道,“我賣弄風情是迫不得已,她那種假裝出來的高貴可真叫人起鷄皮疙瘩。戴葉小姐,我覺得你雖然不是什麽貴族後代,比她可是强上許多倍。我是他的遠方親戚,對於家族裏的事情一直不過問的,但是這件事情我認爲他做得很對。”

  戴葉忽然想到從前的一個念頭,於是“撲哧”一笑。

  “怎麽了,你也感覺那個老太婆很可笑嗎?”

  看見柯夫人會錯了意思,戴葉總算鬆了口氣。要是讓她知道她跟吟鳳説柯夫人是男爵的情人,那她估計會被亂棍打出門去。

  “你要喝紅茶還是緑茶?”

  “哦,隨便。昨天男爵有没有跟你提到什麽人死了的事情?”

  柯夫人迷惑地摇了摇頭。

  “那倒没有。你是在擔心誰吧?那個魅影麽?”

  戴葉覺得既然她已經猜到了,那不如把事情説出來比較好過些。於是她挨着柯夫人坐下,笑道:“你看得還真準。你怎麽知道是他?”

  “因爲我見過他。人家都傳説他半邊臉毁容了,不過另外半邊可是絶色啊——”

  戴葉一笑,道:“這樣評價别的男人,難道不怕你丈夫喫醋?”

  “當初我走紅的時候,他早就吃過了。”

  戴葉往沙發背上一靠,笑道:“是啊,他是有那麽股子魔力。不過我總覺得,似乎要選擇他當丈夫是很困難的事情。”

  柯夫人皺起了眉頭。

  “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戴葉非常難過地點了點頭。

  “上帝呀。”柯夫人連連摇頭,“可憐的男爵,他知道嗎?”

  “知道。”

  “那他怎麽説?”

  “他説一切讓我自己選擇。”

  柯夫人一笑,道:“恐怕有人不會讓他有機會選擇。”

  戴葉的臉色陰沉下來。

  “你到底想説什麽?夫人。”

  柯夫人這才發現自己説漏了嘴,連忙掩飾道:“我隨便瞎掰的,無非是他那個倒三不着兩的傻老娘唄。”

  戴葉這才把懸着的心放下,反而安慰起柯夫人來。

  “吟鳳跟我説了,他們家的財産是男爵説了算,而且他絶對不會讓我跟這個老太太——是他這麽稱呼他母親的——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他説的是真話。”

  “不過戴葉,你得當心,那老太婆不是省油的燈。”

  戴葉點頭,笑着説:“我明白。男爵説他會派人保護我的,在正式演出那天。”

  柯夫人看着站起來朝浴室走去的戴葉,無奈地摇了摇頭。

  “小丫頭還蒙在鼓裏呢!”

  她拿起一份邸報,百無聊賴地看了起來。忽然一篇文章的標題吸引了她。

  那標題是這樣的——《暴風雪中驚現黑色幽靈 酷似傳説中的黑夜天使》。

  柯夫人漫不經心地把文章讀完,然後想道,這些記者還是一點長進也没有,就知道瞎編。但是她不知道,凡事都有例外,這篇新聞就是其中之一。

  

  大病初愈的葉戈走在繁華的大街上,電車從他身旁當當當地開過,車厢裏的人影也隨着一閃而過。他繞過一片街心花園,往男爵的住宅走去。

  男爵的住宅跟歌劇院不同,是清淡典雅的英國式建築,米黄色和象牙白是建築的主要色調,房子四周環繞着花叢和草坪,有幾只可愛的小狗在上面悠閒地漫步。他笑着看了那些寵物一眼,抬頭看了看房子二樓第三扇長窗,那裏的窗簾是拉開的,説明男爵已經起來辦公了。

  聽差把他的禮帽接了過去,然後讓他走上從中央分開的主樓梯。橡木的樓梯泛着柔潤的光澤,他的脚步聽上去沉重而堅定,有落到人心裏的感覺。

  “很抱歉這麽早來打擾您,男爵閣下。”

  男爵非常熱情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跟他握了手,請他在沙發上坐下,吩咐聽差上了一杯紅茶,又親自拿來了牛奶和糖漬檸檬。

  “您嘗嘗,非常正宗的英國風味。”

  葉戈優雅地一笑,往茶杯裏加了片糖漬檸檬,輕輕呷了一口,笑道:“果然别有風味,多謝您了。”

  “哪裏。先生今天來干什麽?”男爵笑道。

  “能把門關上麽,我得跟您説件事情,那天晚上的計劃,關於如何救出戴葉小姐的計劃。”

  男爵笑着把門帶上,却看見魅影很嚴肅地站在他面前,帶着聽天由命的表情。

  “先生,您這是怎麽了?”

  “您現在就可以通知警察把我銬走。”

  男爵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地笑起來。

  “先生,您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是認真的。”魅影非常緩慢地説道,“因爲我就是你想殺死的歌劇魅影,我的名字叫做葉戈。很高興認識您,男爵先生。”

  男爵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發現他説的似乎是真話。

  “請坐,先生,我想我們得好好談談。”

  葉戈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微笑道:“您差點殺了我,不過我不怪你。因爲您是無罪的,就跟我自己一樣。”

  男爵迷惑地看着他。

  “那人不是你殺的咯?”

  “一個没有帶任何武器的殺人犯是不敢來您這裏的,不信,您可以搜我的身。”

  男爵自嘲地一笑,擺手道:“我可不敢。葉先生,您既然是無辜的,那天的事又是怎麽回事?”

  “那人的眼睛被灰塵迷住了。”

  “他的眼睛裏有血絲——”男爵忽然想到警察説過這麽一句,一刹那他全都明白了,坐到葉戈身邊,握住他的手道,“真對不起,讓您忍受了這麽大的痛苦跟委屈。我想您是愛她的,我也愛。我希望她能自己選擇自己的歸宿,我們都别勉强她,好嗎?”

  葉戈冷笑道:“我今天不是來跟您搶老婆的,我來是想問你,你到底打算如何解决你母親的事情。我想未來的婆婆是個殺人犯這點是任何一個媳婦都不願意看見的吧?”

  男爵靠在窗前的墻壁上沉思起來。

  “您説吧,我聽您的。”

  葉戈站起身來,低沉而鄭重地説道:“我只要你跟我演一場戲,一場將計就計,以假亂真的戲。”

  男爵端詳着他已經修飾過的面孔,感覺今天早晨就如同夢境一般,如此缺乏現實感,但是這的確是真實的一天。因爲他的母親,他那個令人感到羞愧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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