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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葉小姐回到家裏,把禮服换下來,穿上家常的晨衣,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默默地喝了幾口,出神地看着自己當年演出的劇照。男爵看見她這個樣子,緩緩走過來,柔聲道:“怎麽,不高興了?”

  戴葉笑道:“没什麽。就是今天晚上遇到那個若木先生,實在讓人感覺很奇怪。他的心情明明很好的,但是聽我唱歌他老是哭。自己唱歌的時候,唱到結尾又是哭,還一直看着我。你説他是不是以前就認得我呀?”

  男爵哈哈一笑,道:“你不會覺得他是魅影吧?”

  戴葉點點頭,道:“是有這麽種感覺。”

  男爵的臉色嚴肅起來,他把戴葉手裏的酒杯拿開,緩緩道:“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年發生的事情你也知道真相,我也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訴你。今天晚上,那個叫若木先生的人告訴我,有人想對我們兩個下手。我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果然有兩個黑衣服的人在那裏晃盪,所以我才堅持我們四五個人一起走。你現在没事情最好别一個人出門,知道嗎?”

  戴葉驚恐地看着他,道:“難道事情没有結束嗎?我以爲你母親去世以後,一切都有了結局了呢。”

  “但是她的親戚還在。”

  戴葉小姐瞪大了眼睛。

  “親戚?”

  “我不知道是誰,但是顯然他們不喜歡看到我們兩個人做夫妻,不管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

  “小柯,也許我們真該考慮一下離婚這條路了。我知道現在這樣做可能對你的名譽造成損害,但是這個總比丢了性命好得多呀。”

  男爵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慢慢睁開,道:“不可以。這樣我没有事情了,但是你會喪失你的安全,他們更容易擺佈你。我們現在再看看局勢的變化,我現在已經是梵若城響當當的人物,他們想必不敢對我輕舉妄動。你也把心放肚子裏去,離婚這個話題不可以輕易説出來,知道嗎?除非你告訴我,那個魅影他真回來了。”

  戴葉點了點頭,看着男爵道:“好,我聽你的。”

  “行了,聽話,趕緊去睡覺,不然明天把眼睛熬摳了,我可就不喜歡你了。”

  戴葉“撲哧”一笑,道:“誰稀罕你喜歡我。行,睡覺了,晚安。”

  “晚安。”

  兩人一人端一盞燭臺,回到各自的卧室,一宿無話。

  

  在梵若廣場附近,有一座不起眼的兩層小樓,墻上鋪滿了碧緑的爬山虎,紅磚的墻面蒼苔斑駁。一個男人走進了小樓的前門,已經年深月久的木樓梯吱嘎吱嘎地響着,給上午寂静的氛圍增添了一點聲色。

  男人走到二樓的起居室,窗口那裏有一個老人坐在陽光裏,輕輕晃動着身下的摇椅,面龐和頭髮都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邊。男人在摇椅前找了張小凳子坐下來,抬頭看着老人慈和的面容,緩緩説道:“老師,我昨天晚上看見她了。我現在很矛盾,不知道應不應該去見她一面,好讓她能够好受一點。我以爲八年的時間能讓她忘記我,但是我錯了。可是男爵也很可憐,我現在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能不傷害任何人,然後得到我該有的幸福。”

  那老人微微一笑,撫摸着男人烏黑的頭髮,看着窗外,輕聲道:“孩子,我知道你痛苦。你生而孤獨,現在你從逆境裏走出來,又開始渴望真正甜蜜而美麗的愛情了。但是我告訴你,愛情這個東西不僅僅意味着兩顆心靈的碰撞,還意味着責任。你不要因爲你八年前的選擇而感到後悔,你其實救了那個姑娘。現在你還是可以做出一樣的選擇,不過我覺得,時機適當的時候,該讓她自己選擇她愛的人。她已經不是八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男人微微點頭,道:“您説的我都明白。但是我應該怎樣去面對她呢,怎樣解釋我過了這麽多年都没有去見她一面呢。如果我知道我自以爲高尚的犧牲是一種對她的折磨,那我爲什麽不在灾難結束以後就回去,然後永遠跟她在一起呢?”

  老人摇了摇頭,看着男人的眼睛,緩緩道:“孩子,你錯了。你這八年把自己原本乖戾暴躁的脾氣磨去了大半,你現在是一只破了繭的蝴蝶,已經比從前成熟了。而且,你現在也擁有你經過努力得到的財富,可以給她一輩子的幸福了。八年的時間對於你,是一個蜕變和成熟的歷程;對於她,則是一個思考的時期。如果她愛你,這八年的時間會讓她的愛情更加堅定執著。如果她不愛你,那麽她就會找到另外的歸宿,你也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現在一切有了答案,是到把真相告訴她的時候了。”

  “不,我認爲還不是時候。”

  老人的面容嚴肅起來。

  “爲什麽?”

  “危險没有過去,有人想謀害他們夫婦。”

  “誰?”

  男人默默地摇了摇頭,眉頭緊鎖,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明白的是,他們不僅僅想殺死他們,還想通過他們找到我,這個已經在大火裏被人燒死的歌劇院幽靈。”

  老人長出了一口氣,重新躺下,抬頭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命運難料啊!小伙子,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等待時機,等到那些邪惡的勢力露出真面目,消滅他們,然後你就可以如願以償地收穫你的幸福了。”

  “我的力量太渺小了。”

  “不。”老人微笑道,“不,我的孩子。你要跟别人一起行動,這樣你的目的才能達到,你的幸福才能實現。還記得你在地下室的墻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嗎?”

  男人使勁點了點頭。

  老人贊許地笑了笑,緩緩地把那句話復述出來。

  “最檏素也是最深刻的道理是,既然壞人可以結合在一起爲非作歹,那麽我們善良的人們也能够聯合起來做正義的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托爾斯泰的話,對吧?”

  “是的。”

  老人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到窗前,眯起眼睛看着逐漸耀眼的陽光,對男人説道:“皮埃爾能够承受的,相信你也能承受;他能够做到的一切,相信你也能做到。”

  男人再次默默地點頭,他在老人這裏找到了希望和力量。他無言地對老人鞠了一躬,轉身下樓,重新回到繁華的都市中去。

  老人從窗前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疏影軒的門臉看上去和這裏其他的民居没什麽區别,已經有些掉漆的深棕色大門,鑲着生銹的門環,連那高懸門上的“疏影軒”匾額都是不大顯眼的顔色。不過在門外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出一些不同之處——馬頭墻的瓦上没有青苔,門前的臺階没有磨損,門檻正中也没有凹下一塊。説到底,還是因爲這裏是一家店鋪。早先在這巷子里居住的人,他們的後代都相繼離開了這裏,現在住在這兒的多半是經濟條件不大好的本地人,以及來梵若城裏找事情做的外地人。那些古宅到了他們手裏多半是因陋就簡,雕花木門上釘了釘子,牽根鐵絲就晾上了衣服,木頭地板摇摇欲墜也没人修理。有錢修繕屋子的,只有把店開在巷子裏的生意人。

  光看名字,很少有人能猜出這裏頭賣的是什麽。不過他是知道的。

  這裏賣的是人偶娃娃。

  更準確地説,是漢服娃娃。

  他輕輕扣了扣門環,裏邊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

  “請進!”

  他踏進那道門檻,又習慣性地轉身,合上了那兩扇古老的木門。

  一個穿着米色羊絨大衣的中年女子立在紫檀木的雕花影壁前,大衣的領口露出素色旗袍上的盤扣,烏黑的長發在頭頂盤成一絲不苟的髮髻,插着兩根銀蝴蝶的簪子,臉上微微漾出一絲笑意。

  “有些日子没見你來了。這一向還好吧?”

  他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

  該回答什麽呢?好,還是不好?

  女子見他不答言,心裏早明白了幾分。於是忙笑道:“喲,怎麽,這麽久不來我這裏,倒認起生來了?好了,你不説,我也不問了。到裏頭轉轉,我做了不少新東西,都是你没見過的。天也不早了,要不在我這兒喫飯吧?”

  他默默點了點頭,跟着女子到了正堂前的天井裏。天井西頭是個水缸,裏頭養着金魚和荷花,荷葉還是青碧的。東北角是盆景,一樹白梅開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撲鼻。

  “這梅花開得真好。”他邊走邊看那梅樹,不由得讚嘆道,“去年我來的時候,這梅花還没在這兒吧?”

  女子淡淡一笑:“難得你喜歡。古人説‘歲寒三友’,我這裏地方小,容不下鬆竹,也就這樹梅花還養得起,倒也和我這小店的名字相配。對了,我有個娃娃,就是見了這梅花才做出來的,正好叫你看看。”

  他點了點頭,跟着女子到了堂後的花廳。那花廳跟别處又有不同——隔成前後兩個,據説從前這宅子的男主人用前花廳,女眷們則用後花廳,連花廳裏的木雕都是不一樣的。如今前花廳陳列着許多漢服娃娃的樣品,都是純手工的,客人來訂貨,連樣品在内,一種絶不做過八個,所以這些娃娃又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八段錦”。後花廳便是女主人的工作室了,剛完成的作品,總要在這裏擺上幾天,女主人端詳修改完了,才上架待訂。女子帶着他進了工作室,打開一盞射燈。耀眼的光打在那個亭亭玉立的娃娃身上,晃得他有些眩暈。

  那娃娃長身玉立,一襲白衣,做成戲裝的樣式,上頭綉滿了折枝梅花。那梅花瓣用極細的紅絲勾邊,一朵朵栩栩如生,宛如在風前起舞。她的臉也是照着古代仕女描畫的,很雅淡的眉目,配着嬌艷的旦妝,兩腮的大柳貼得恰到好處,連額際的花鈿都做成精巧的梅花形狀,頭頂的雲母蝴蝶微微摇顫,腦後青絲如黑瀑一條,直垂裙擺。這哪裏是娃娃,分明是戲臺上正當妙齡的閨秀,手綻蘭花,嬌羞欲語。

  四下裏闃静無聲,他却仿佛聽到絲竹之聲隔空而來。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

  空盪蕩的戲臺上,那旦角檀口如櫻,對他回眸一笑——

  “你喜歡嗎?”

  他略微定了定神,轉頭對女子道:“喜歡,美極了,就跟真的一樣——不對,比真的還美!蘭姐,這也是‘八段錦’麽?”

  女子含笑點頭。

  他嘆了一聲,又回頭看那娃娃,眼神竟有些痴了。

  “你既然喜歡,等上架的時候我送你一個,如何?”

  他愣了一下,笑道:“還是不要了吧,這禮物太貴重了,况且最近我也没幫你什麽忙,無功受禄,怎麽好意思呢——”

  女子用手勢打斷了他,道:“不必推辭了。這娃娃是人做的,沾了人氣,也得有人賞識才物盡其用。你是懂這些的,這娃娃送給你,也算有了好歸宿。你説呢?”

  他只好點頭。

  女子笑了,道:“該喫飯了。跟我到西厢房去吧。”

  暮色降臨,女子把電閘一合,整座院落都籠罩在橘黄的光暈裏,四周的空氣變得温暖而朦朧。花梨木的大團圓桌子上,早就擺好了四菜一湯——拍黄瓜,小葱拌豆腐,清蒸桂花魚,糖醋排骨,還有一大碗竹蓀蛋花湯。菜品名色倒是尋常,賣相却是少見的清爽精緻。他這時方覺得有些餓了,對女子説了聲“謝謝”,落了座,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這些菜不像是外頭館子裏做的,難道是你的手藝?”

  女子微微一笑,往他碗裏搛了一塊魚肉,道:“只管吃就是,至於做菜的是誰,我暫時保密。”

  他有些詫异地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只是微笑,又往他碗裏放了一塊黄瓜。

  “我自己來,自己來……”

  女子收回手,自言自語地嘆道:“如今這巷子看起來雖然古舊,但也是仿照其他城市的樣子建起來的。這地方當年是什麽樣,連我自己都不大曉得了!”

  一陣風拂過院子裏的梅花,白色的花瓣忽然漾出一絲紅,旋即又恢復如初。後花廳的窗紙上,橘黄的燈光映出一個精緻的剪影。

  這個小小的院落在萬家燈火的簇擁下,顯得分外静謐安寧。

  

  香樟樹的樹冠如雲朵般舒展摇曳,在這個叫做射日臺的地方,阿木和魏青倚着漢白玉欄杆,吹着午後的清風,自在地聊着天。

  “若木哥,你知道,你開這個店鋪不過三四年時間,但是你説你離開你的家鄉已經八年了。之前的那幾年,你去了哪裏?”

  阿木一笑,道:“我做了一年多的乞丐。”

  魏青很驚訝,問道:“乞丐?!”

  阿木眯起眼睛,看着山下繁華的城市,露出一絲凄凉的笑意,道:“是啊,乞丐。那時候我的腿受了嚴重的槍傷,走不了路,我那時候又不想跟任何人聯絡,只好做乞丐來維持生活。其實説到底,我是不想讓我愛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魏青更加迷惑了。

  “爲什麽?”

  “不爲什麽,因爲我知道我不能給她幸福,但是我一旦面對她,我就無法克制自己奔涌的情感。所以我只好選擇避開她。我離開了這個地方——其實這個城市是我的故鄉,我這麽説,是因爲我的愛在這裏——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我在那裏乞討、流浪,過着風餐露宿的日子,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在銀行裏有一個很大的賬户,裏頭有數不清楚的存款和金條。我只是不想動用它們,苦日子能讓我慢慢治好我自己的傷痛,磨平我性格裏會傷到愛人的稜角,還能讓我跟她都有時間思考自己的愛情和人生。過了幾年時間,我的傷漸漸好了,我不需要拄着拐杖走路了,我就取了銀行裏的存款,開始在世界各地旅行。”

  魏青聽得都入迷了,笑道:“我可太羡慕你了,你真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呀。”

  阿木苦笑一聲,道:“那也不是。至少當年我曾經爲我不能跟相愛的人在一起而痛苦過,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那麽在乎這些了。有時候我覺得,上天把我派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爲了受苦和犧牲的,只有這樣才能洗刷我的罪孽,不管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我知道這是自我安慰,但是經常這麽想一想,對自己的心性很有好處。”

  魏青點了點頭,道:“難怪你現在總是非常平和寬容的樣子,原來要做到這個你也吃了不少苦頭呢。你剛才説,你愛的女人就在這個城市?”

  阿木猶豫着點了下頭,魏青接着問:“她是誰?”

  阿木皺起眉頭,似乎還没想好要不要把一切告訴這個年輕人。

  “你不説我也曉得。”

  阿木一笑,道:“那你説嘛。”

  “男爵夫人。”

  阿木感覺自己突然輕鬆了,既然秘密已經讓他看破,那自己也没有什麽可以隱瞞的了。

  “你説的對,就是她。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因爲她結婚了才不能給她幸福的。其實我知道,男爵跟她現在還是朋友關係,他們一直在等待我回來。”

  魏青的臉色陡然一變。

  “什麽,等你回來?——”

  “是。”

  “那麽你是?”

  “你猜的没有錯。”阿木笑道,“我,就是當年那個被人傳説得神乎其神的歌劇院幽靈,我的真名不叫若木,叫葉戈。”

  “啊,那麽你就是我當年最崇拜的偶像咯!”魏青忽然興奮起來,“你知道嗎,當年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我在劇場看了你的最後一次演出,那天你的表現太精彩了,尤其是掀開面具那段,你的表現簡直是完美。你的化妝也很厲害——”

  阿木輕聲打斷了他的話。

  “那不是什麽化妝。那是我真正的臉,它不是在火灾裏才走樣的,從前它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魏青驚愕地看着葉戈,許久才喃喃道:“我明白你爲什麽不敢面對她了。”

  阿木一笑,道:“那不是我不敢面對她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當時感到,我的性格會讓她生活在陰影和恐怖之中,我會讓我的愛情把她毁滅。所以——所以我把自己放逐了,這一走就是八年。”

  魏青笑了,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應該比我想像的更加勇敢才對。葉先生——”

  “叫我若木哥。”葉戈笑道,“你知道,現在這個時期,因爲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没有辦法跟戴葉公開自己的身份,所以也請你替我保守這個無害的秘密。”

  魏青笑道:“没有問題。”

  阿木微微笑了,他指着眼前這片鬱鬱葱葱的香樟,緩緩地對魏青道:“你看,這片樹林多麽茂盛啊,不過我知道,它們其實一直在用最謙卑的姿態領受風雨的洗禮,才能有今天的優雅和恬淡。那是一種苦難過後的美麗,喧囂以後的釋然。就好像我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

  阿木低下頭,長長嘆了口氣,抬頭道:“話題有些沉重啊。不如我爲你唱首歌吧。”

  魏青也笑道:“好啊。”

  阿木沉默着,看着眼前的樹林和林外的美景,片刻方輕聲唱道:

  “你休念,你休想,無心豈入我夢鄉?愛越深,愛越傷,有情終使路蒼黄。待明日,重見你,再愛一次又何妨?念今朝,更仿徨,咫尺天涯笑荒唐。……”

  兩個男人沉默地看着遠方,晚風吹起他們的衣衫,白色的棉布如風帆般飄舞。在視綫的盡頭,一輪落日正懸在遠山之上,梵若城的黄昏如此美麗,美麗得讓人心碎。

  阿木看着那落日一點一點沉入城市的海底,不禁有些没來由的傷感。

  “我的日子還没有來臨。”

  暮色籠罩一切的時候,他緩緩説道。然後他拍了拍魏青的肩膀,和藹地微笑着,道:“該回家了。”

  

  很多年了,葉戈一直在這城市流浪着,直到有了這個小店,他才有了回家的感覺。華燈初上的時候,他推開咖啡色原木鑲小格玻璃的大門,打開了店堂裏的白熾燈。燈光照亮了這裏的一切,他又一次有了回到家裏的感覺,這次的感覺比從前來得更加强烈。他幾乎是有些激動地看了看店堂裏的陳設,白色的雕花矮櫃上放着青銅檯燈,燈罩是琥珀垂珠的,一旁的墻上掛着金色的希臘式鏡子,對面的貨架上是一只細長的銀花瓶,瓶裏是一朵粉紅的絹制月季,粉緑的枝葉是栩栩如生的樣子。魏青上樓去開燈的當兒,他仍然站在那裏發呆。

  “若木哥,上來吧,我把燈都開了。你把店堂裏那幾盞調暗一點。”

  阿木“哎”了一聲,順着青灰的木樓梯“噔噔噔”地上瞭樓。

  樓上是阿木和魏青的起居室,屋子一角是一張四角垂着流蘇的米色提花沙發,又寬又大,阿木最喜歡在午後歪在這裏半躺半坐地看他的閒書。魏青喜歡的則是另外一個角落,那角落挨着沙發,有一個白色的櫃子,門上雕着椰子樹的圖案,比樓下那個略高一些,櫃子頂上鋪了米黄蕾絲檯布,上邊放一套玩偶,是綢布的小醜娃娃,旁邊兩個銀燭臺,燭臺裏插着半透明的白色羅紋長蠟燭。

  “這個娃娃什麽時候拿回來的,好漂亮呀!”阿木一眼就瞥見了那個疏影軒的老闆娘送給魏青的人偶,不由得讚嘆道。

  魏青微微一笑,道:“我常到她那裏去幫忙擺設些展櫃什麽的,她就送了我這個。不過人家説這娃娃不能放在鏡子前面,到底是爲什麽?”

  阿木笑了笑,道:“這樣的説法,連我也不明白是什麽時候開始流傳的,大約説是像人的東西照了鏡子要成精作怪的,不過也没人見過。但是依我説,你還是信了爲好,這些話如果完全没有道理,也就不可能傳了這麽多年了。”

  魏青一笑,搔了搔頭,道:“原來你還滿傳統的咧。”

  阿木也爽朗地一笑,往米色提花沙發上一躺,道:“就這麽回事吧,從那年我死裏逃生以後,我就開始相信,有些神秘的事情真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發生,只不過我們很少能親眼看見罷了。”

  魏青默默地點了點頭,把那娃娃從對面墻上那面布滿裂紋的銀框鏡子能照到的範圍内拿了開來。兩個人都没注意到,娃娃鮮紅的雙唇漾出一絲詭秘的微笑,那笑容妖艷如暗夜裏的蝴蝶。

  

  第二天早晨,阿木正在清理貨架上的灰塵,忽然看見魏青從外頭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我家裏新做的麥芽糖,要不要吃?”

  阿木看着他滿頭大汗的樣子,不由得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魏青説:“那就别客氣了。”説着,自己先用筷子蘸起一團放進嘴裏,陶醉地吮吸着。阿木笑着坐下來,學他的樣子嘗了一口。木碗裏的糖泛着光,還帶着田野的清香,那甜味沁人心脾,阿木覺得他自己簡直要融化了。

  魏青又蘸起一團,讓它在筷子下端墜成長條,然後旋轉。琥珀色的糖轉成一圈晶瑩的螺旋,他一臉滿足的表情。留聲機裏放着輕快純真的《撥浪鼓》,燈光從頭頂灑下,把一切都映成金黄色。他們邊吃邊聽那首歌,很無邪的曲調,正合兩人現在的心境。

  “天晴朗,那花兒朵朵綻放。聞花香,我想起年幼時光。我的家,那甜蜜好似楓糖;幸福呀,小妹妹一起唱……

  我今天,陪爸爸,帶着全家去玩耍。池塘邊,荷葉下,藏着一只小青蛙。我快要,長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車窗外,雨好大,青蛙一個人在家。

  山青青,水藍藍,看日出,看雲海。撥浪鼓,冬冬冬,妹妹笑得臉通紅。彩虹橋,路彎彎,牽着手兒不怕摔。爸爸説,我們是甜蜜的負擔……”

  音樂放完,一碗糖也吃光了。誰也没有説話,他倆都沉浸在剛才的氛圍中。半晌,阿木説:“糖吃多了,好渴。”

  “我去給你倒水。”

  水端過來的時候,魏青問:“好吃嗎?”

  阿木點了點頭。

  “我很多年没吃到這麽好的麥芽糖了。”半晌,他低着眼睛,説,“我也好久没這麽開心地笑過了。”

  魏青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老大哥,覺得這些年他真的揹負了很多他本來不應該揹負的東西,一種同情的感覺油然而生,於是他拍了拍阿木的肩膀,道:“其實你笑起來很陽光,何必老是自苦呢?”

  阿木一笑,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如果經歷了一些滄桑,你的笑容也許就不會這麽輕鬆了。年華這個東西説起來是優美婉轉,盪氣逥腸的,但是真叫你過一遍,你未必就敢説歲月是好東西,因爲有太多的悲哀是没辦法表達的。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哪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許會把這些東西都忘記吧,那樣,或許會變得灑脱一點。又或許,我把眼前這一切紛擾都掃清了,我就能在燦爛的陽光下無拘無束地開懷大笑了。”

  魏青按着他的手,覺得那上頭有粗礪的印痕,就像他説的,是年華帶給他的傷痛凝結而成的。他有些動情地説:“阿木哥,你説得對,我相信,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留聲機上的唱盤還在旋轉着,放出來的音樂却已經不一樣了。現在這首曲子,雖然調子還是一樣的温暖,但是若你是個曾經滄海的人,在半夜聽到這樣的旋律在空曠的房間裏響起,怕是免不了要掉泪的。至於那泪水裏包含了什麽,太復雜,也許誰也説不清楚。

  “花剛剛開過,玫瑰有成爲玫瑰的理由。人,就只有這麽一輩子,怎能不到秋天就凋落?

  雲剛剛飄過,陰天怎能是退却的藉口。人,就這樣這麽一輩子,只要過了河,不能回頭。

  我知道人生路曲折不好走,也知道人間事滄桑不好受。但是花開一季,人活一世,累又算什麽,苦又算什麽?

  人就只有這麽一輩子,總要風經過,雨來過,痛過也哭過……才能在歲月的門後,把那些辛酸當作笑談説。”

  阿木入神地聽着,眼角掛了泪珠,嘴邊却是釋然的笑意。能在歌聲裏這樣暢快地剖白自己,真好,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人。

  

  戴葉獨自坐在休息室的梳妝檯前,看着鏡子裏自己二十四歲的容顔,眉宇間已經多了些許舊日回憶的哀傷痕迹,盡管若有若無,那年方二八時的天真嬌憨已經盪然無存了。她微微嘆了口氣,把玫瑰紅的油彩抹在眼角眉梢,鏡子裏的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戲臺上的美人,兩片胭脂夾住瓊瑶鼻,一雙櫻唇欲語還休。她對着自己的倩影笑了一下,那鏡子裏哀婉的面容便有了暖意和亮色。

  王夫人從她身後過來,跟八年前一樣,一言不發地給她戴上點翠的頭面首飾。戴葉用手輕輕撫摸着剛貼好的大綹,有些埋怨地道:“天天要勒頭,那些假發裏的水分一干,我的頭就疼得跟炸開似的。”

  王夫人一笑,對着鏡子道:“你忍一忍,過些日子就習慣了。”

  她默默地打開紅木首飾匣子,從裏頭取出成套的頭面,點翠和水鑽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着迷人的光彩。戴葉看了看那些美麗的飾物,暫時忘記了頭疼,笑了笑,對王夫人做了個手勢,王夫人點點頭,開始給她插戴這些精緻的小物件。

  先是一枝點翠鑲鑽鳳尾簪,王夫人看了看戴葉的面孔,把它插在左邊鬢角上,那小小的鳳頭上的垂珠丁當作響,就有了些環佩摇曳的古意。接着是兩朵粉紅絹花,下頭垂着同色的鐘形流蘇,它們被插戴在右邊鬢角,王夫人整了整,又退後一步,點了點頭,從匣子裏取出一朵點翠八角鑲珠菱花來,簪在額際的假發上。兩排雙螺花鈿對稱地插在兩側髮際,一只點翠鑲鑽銀絲步摇蝴蝶被簪在頭頂正中,翅膀相互碰撞着,發出一陣悦耳的聲響。兩排點翠垂珠流蘇被插在耳後,兩枚水鑽梅花耳環也輕輕戴在了戴葉的耳朵上。鏡子裏的她已經不像是她自己,她是李白詩句裏那個笑靨如花的美人,隔着雲端對塵世綻開迷離的微笑。

  王夫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吟鳳推門進來,把一套粉紅玉蘭褙子放在衣箱上,地上早擱了一雙粉紅綉花鞋。戴葉先脱去高跟鞋,然後緩緩把雙脚套進綉花鞋裏,試了試大小,對吟鳳滿意地點了點頭。吟鳳對她一笑,把褙子裏的白綢立領中衣給她套上,一看大小正好,又把那身褙子給她穿上,於是滿身灼灼其華的綉花都顫動起來,就好像真的盛開了一般美艷。吟鳳替她把水袖整好,看了看她在穿衣鏡裏婀娜的身姿,不由得嘆道:“你真是越發標致了!”

  戴葉一笑,道:“不過是上了妝才好看罷了。”

  吟鳳也不多説什麽,只自己出了休息室的大門,去給其他演員分發服裝。王夫人重新走到戴葉身邊,做了幾個身段,戴葉都按着樣子做了下來。王夫人贊許地點了點頭,又道:“你把那首《半面妝》再唱來我聽聽,這可是我們把歌劇和崑曲結合的重要部分,千萬别出什麽差錯,知道嗎?”

  戴葉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端起正旦的架子,便啓朱唇,發皓齒,曼聲唱道:

  “夜風輕輕吹散燭煙,飛花亂愁腸,共執手的人情已成傷。舊時桃花映紅的臉,今日泪偷藏,獨坐窗臺對鏡容顔滄桑。

  人扶醉,月依墻。事難忘,誰敢痴狂。把閑言語,花放月久,一個人,獨自思量——

  世人脚色真是爲謊言而上,嘆已分不清哪個是真相。發帶雪,秋夜已凉。嘆又是,爲誰梳個半面妝——”

  唱着唱着,戴葉哽咽起來,泪水像珠子一樣滚滚而下,她唱不下去了。王夫人把她扶到沙發上,關切地問:“怎麽了?”

  “我還是忘不了他。”

  王夫人神色凄然地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回頭道:“他不是在墻壁上留下話了麽,叫你等他八年。你現在已經快等到他了,還着什麽急呀?”

  戴葉抬起滿是泪痕的粉臉,抽泣着問道:“那要是他來不了了呢?”

  “不會的。”王夫人在戴葉身邊坐下,握着她手道,“他一定會遵守諾言的。你現在已經明白了他的一切,并且知道那條穿越時光的隧道並没有被大火焚燬,那他的歸來就仍然還有希望。”

  戴葉覺得心裏酸酸的,泪却不再流了,只是緩緩道:“我只怕他還没有回來,我就已經老了。”

  王夫人又笑了,指着鏡子道:“怎麽會呢?方才你不是都看見了,鏡子裏的你還跟從前一樣,没什麽變化。他經過這麽長時間的分别,一定會更加疼惜你,别胡思亂想了。”

  一陣隱約的音樂聲從外邊傳來,幾句歌詞飄進戴葉的耳朵裏——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强,每一次即使很受傷也不閃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絶望。不去想他們擁有美麗的太陽,我發現每天的夕陽也會有變化。我知道我始終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給我希望……”

  戴葉聽得出神,半晌才喃喃道:“是不是《隱形的翅膀》?”

  王夫人笑着説:“没錯。你知道嗎,其實魅影很喜歡這首歌,他自己就有雙‘隱形的翅膀’。你相信嗎?”

  戴葉微笑着點點頭,説:“相信。”

  外邊的音樂聲更加清晰,戴葉小姐靠在沙發上,跟着曲調繼續哼唱。

  “——隱形的翅膀,讓夢恒久比天長。哪裏會有風就飛多遠吧。”

  此刻在她心裏,想的却是《牡丹亭》裏的一句唱詞。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今生今世,你會是我三生路上的伴侣麽?

  想到這裏,戴葉惆悵地微笑了。

  

  “王夫人,有一個報名演男主角的來應試了!”

  王夫人趕緊跑出去,看見阿木立在當地,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是你?若木先生真是多才多藝啊!”

  阿木看見了她懷疑的表情,不由得一笑,道:“是多才多藝?我從你眼睛裏看到的,分明是‘自不量力’這四個字麽!”

  王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先生可别見怪,崑曲跟歌劇結合是很新穎的嘗試,我們格外慎重。本來考慮用兩個男主角,但是感覺配合起來有困難,你知道,舞臺劇跟電影到底不一樣——”

  “不必多説了。夫人,你且聽我唱一段吧。”阿木臉上露出一絲自信的微笑,“聽完了,用不用我自然在你,但我是來面試的,總得讓我露兩手不是?”

  王夫人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阿木便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開口唱道:“忙處抛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没個爲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上三生路……”

  没等他把最後一個字唱完,王夫人已經拍起手來,喝彩道:“好!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個男主角就是你了!對了,戴葉小姐正化妝呢,你去跟她聊一聊,也算交流交流感情,將來在臺上配合也默契點。我這裏還有事情要忙,就不能多陪着你了,還請擔待。”

  阿木笑道:“您太客氣了。”説着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奇怪,他從來没到過這裏,怎麽好像輕車熟路似的?”王夫人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哦,肯定是我們那口子給他指過路了。”她自嘲地笑笑,往後臺找她的演員們去了。

  他推開休息室的大門,正看見戴葉對着鏡子發呆。正要説點什麽,却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只好輕輕把門關上,然後走到梳妝檯前,微微咳嗽一聲。戴葉轉過頭來,見是他,忙笑道:“怎麽你來了,魏青呢?我可聽説他最迷崑曲了。”

  阿木低頭一施禮,用戲腔緩緩道:“小生這厢有禮了——”

  戴葉忍俊不禁,笑道:“哦,難道你就是這戲剛選的男主角?王夫人的眼光倒挺特别,我可没看出你有什麽唱崑曲的天分。”

  阿木見她嘲諷的神氣,只一笑,又像模像樣地念道:“啊,姐姐,小生一片閒情,愛煞你哩——”

  戴葉正笑着,忽然想起那個在地下室度過的夜晚,那已經綻開的笑容忽然就僵死在臉上。她定定地看着他,正色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阿木。”

  “你撒謊!”

  阿木知道她已經想起了一些事情,自己如果再瞞下去也是瞞不了多久的。他想起老師的話,心裏想,只要她不知道有人想害他們三個人,明白自己還活着也許對她是件好事情。於是他低着頭,輕聲道:“好吧,你想我是誰,我就是誰。”

  “你真的是魅——”

  阿木微微一笑,道:“我有名字,我叫葉戈。”

  戴葉小姐泪眼朦朧地看着他已經有些陌生的面孔,情不自禁地撫摸着他額角那道傷疤,喃喃道:“你到底來了,雖然我不認識你的臉,但是我記得你的聲音。我還記得你的歌聲,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聽見你爲我歌唱。他們都以爲你死了,但是我不相信。可是——”

  戴葉小姐忽然鬆開了他,問道:“可是都八年了,你爲什麽一直不敢來見我?”

  “我怕我不能給你幸福。你知道,我那時候還没有能力給你幸福,我太知道我自己了,我怕我的乖戾暴躁會——”

  “别説了,我都明白。”戴葉小姐把手放在他嘴上,急忙止住他,“你也覺得應該給我和男爵思考和相處的時間,對嗎?”

  葉戈含着泪水,使勁地點點頭。

  “我知道你是好人。”戴葉不知怎麽,自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眼圈也紅了,“原諒我,我跟他結婚是因爲他答應要和我一起等你。”

  戴葉説到這裏,不由得抽噎不止,話就斷在半當中,再也接不下去了。

  葉戈幫她擦去臉上的泪痕,柔聲道:“我知道,我怎麽會怪你呢。我在想,如果我的前半生是在苦難和贖罪中度過,那麽我的後半生總該得到幸福了吧。老天爺果然没有辜負我的祈求,他把你重新送到了我的眼前。”

  “别説什麽老天爺了,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自己争取來的嗎?”戴葉笑着説。

  “是啊,來之不易。”他低頭嘆了口氣,微笑道,“咱們去排練吧,聽聽我的崑曲水平這些年有没有退步。”

  戴葉也一笑,拉着葉戈的手,跟着他往演出大廳的方向走去。

  “暫時不要把我的真名告訴别人,我有些事情要等方便的時候才好説,明白嗎?”

  戴葉微笑着點了點頭,道:“我都明白。其實,你叫什麽不重要,你在我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葉戈笑了,温存地道:“你知道嗎,我也是一樣。”

  

  舞臺上空盪蕩的,半分奢華的布景都没有,只一株巨大的梅樹在右側伫立着,什麽亭臺樓閣、秋千流水,統統歸入了觀衆想像的虚空。戴葉在臺上獨自站着,王夫人在臺下跟樂隊和其他演員交代着什麽。劇場裏聲音不斷,但却給人空曠寂寥之感,那些聲音都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再是喧鬧也無法消解那深深的,大海似的寂静。

  “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看這牡丹亭畔,芍藥欄前,可是當日與秀才夢魂相遇之處?一路行來,但見暮春天氣,寒更雨歇,早來點點落紅,惆悵無數——恰似我芳心一點,更與誰説?”

  絲竹簫管凄婉地奏了起來,戴葉小姐把甩開的水袖收好,哀傷地唱道: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偷灑泪,灑上空枝見血痕。願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净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强於污淖陷渠溝。……”

  戴葉捧起一掬落英,凄然凝視着,然後緩緩把她們撒向土地。粉紅的花瓣不斷從舞臺頂端飄落,映襯得戴葉如仙子一般,越發楚楚可憐。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人亡兩不知……”

  絲竹的嗚咽聲緩緩消逝,戴葉看着滿臺依舊嬌艷的落花,不由得悲從中來,潸然泪下。吟鳳扮演的春香一路尋來,却見滿園落紅成陣,不由得也看住了,此時樂隊再次奏出“尋夢”的主題音樂,吟鳳輕聲唱道——

  “他人送花我葬花,滿園春色一時殘。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幾人在?”

  戴葉似乎聽見了吟鳳的聲音,用水袖拭了拭珠泪,也和道:“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茫然。質本潔來還潔去,一身清白回故園,回故園。”

  春香上前扶住小姐,兩人默默對望,眼神裏有凄楚也有相知。樂隊奏完了一段華彩部分,兩人同時把頭轉向臺下,齊聲唱道:“質本潔來還潔去,一身清白回故園……”

  餘音裊裊間,衆人早已陶醉在《葬花詞》帶來的凄美氣氛裏,直到音樂停止後幾秒鐘,大家方才睁開醉意蒙朧的眼睛,喝彩聲如同春潮,綿延不絶。

  “你們倆今天發揮得都不錯,值得表揚!”王夫人對走下舞臺的戴葉笑道,一邊給她遞上一杯剛泡好的緑茶。

  “那還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勞。”戴葉邊走邊笑道,“得趕緊卸妝,這玩意兒戴一整天可太折磨人了。落英鎮那些人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真佩服他們。”

  阿木没有跟上,只是遠遠地看着戴葉小姐的背影,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是誰説的,幸福來得太晚,連快樂都没有那麽痛快了。如今他已經是塵滿面,心如霜,不知道已經習慣了年輕陽光的男爵的戴葉,還能不能接受他這個已經四十出頭的糟老頭子呢?

  算了,想也没用。

  阿木跟誰都没有打招呼,獨自走出了歌劇院的大門。身後的大廳裏,合唱團已經在排演“離魂”一段的曲目了。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他本能地站在當地,抬頭看着亂雲飛渡的天空。風刮得很猛,似乎要下一場大大的秋雨了。在風的呼嘯聲裏,他却聽到了一陣似乎從遥遠的天際傳來的,縹緲的歌聲。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迎日御風。君若池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由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風吹散了一團烏雲,繁密的雲層中忽然露出青灰的一角,但那不是雲朵,却像是江南園林裏的亭臺,玲瓏精緻,轉眼就消失不見了。葉戈驚訝地望着天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手裏那架閃光燈剛剛熄滅的照相機已經記下了這個驚人的瞬間——葉戈本來是想拍那些雲朵的,然而快門剛剛按動的一刹那,上天讓他目睹了奇迹。是的,盡管是驚鴻一瞥,但這仍舊是奇迹。也許,還是只屬於梵若城的奇迹。

  

  “《牡丹亭》什麽時候公演?”

  陰森森的老房子裏,幾支黄色蠟燭閃爍着凄慘的幽光,那個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自己的身影隱藏在紗簾之後,輕聲問穿着黑色衣服的手下。

  “下個月末或者再下個月初,他們還没有定下具體日子。”

  “再給我打聽着,你先下去吧,我一個人静一静。”

  “是,先生。”

  那人垂手退下,整個屋子裏只有燭光和黑色的紗簾閃動着迷離的影子,這場景變得越發陰沉詭异了。黑色斗篷的擁有者輕輕在靠背椅子上坐下,冷冷地一笑,順手把一個生鷄蛋捏得粉碎。蛋殻跟着蛋清流了一地,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地下,那蛋里居然還有一只未成形的小鷄。

  黑衣人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他默默地抬起脚,對着小鷄的遺骸,狠狠地、重重地碾了下去……

  四下安静,遠處的郊野裏,隱約傳來一聲鳥類的悲鳴。

  

  黑色的三角鋼琴在角落裏泛着冷冽的光,墻上掛着的崑曲臉譜在摇曳的燭光下泛着迷幻的光澤,似乎隨時可能從墻上走下來,對着這裏的主人輕顰淺笑。王夫人和王先生各自歪在一張沙發上,手中各端了一杯葡萄酒,慵懶地對着天花板出神。留聲機裏發出略帶沙啞的聲音,是那曲輕柔纏綿的《夜來香》。

  “那南風吹來清凉,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着夜來香,吻着夜來香。夜來香,我爲你歌唱;夜來香,我爲你思量。我爲你歌唱,我爲你思量……”

  “我們有多長時間没在一起了?”王夫人輕輕晃動着杯中酒紅色的液體,漫不經心地説道。

  “不知道,我想大約半年了吧。”王先生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略略欠起身來,笑道,“怎麽忽然想起來問這個?是嫌我陪你的時間太短了吧。”

  王夫人一笑,低頭撫弄着沙發上的流蘇,道:“怎麽會?我倒覺得這樣挺好。夫妻跟朋友一樣,長久粘在一起,只能讓對方覺得言語無味,面目可憎。這樣把聚散離合打散了來,倒給人一種别樣的感覺。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不是夫妻。”

  王先生哈哈一笑,凑過去輕聲問:“那是什麽?”

  “情人。還是那種被父母通緝的情人。”

  王夫人自己先掌不住,咯咯地笑個不住,王先生也淡淡地笑了,道:“你的嘴呀,要是刻薄滑稽起來,劇院裏最能的小醜也比不上!”

  “那怎麽了,夫妻倆天天聽滑稽戲,豈不是一樂?”

  王先生站起來,踱到玻璃茶幾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覺得若木這個人怎麽樣?”

  王夫人笑了笑,道:“不錯啊,是個好小伙子。”

  王先生“撲哧”一笑,道:“好小伙子?他就比我小七歲罷了,還小伙子呢。”

  王夫人也笑了,道:“真的呀?那他保養得可真是不錯。”

  王先生壞壞地笑,道:“比你好!”

  王夫人懶得接他的茬兒,自己把杯子裏的葡萄酒緩緩喝完,在沙發上仰面一躺,喃喃道:“老王,你記得我們當年是怎麽認識的嗎?”

  王先生微微一笑,輕聲嘆了口氣,道:“怎麽不記得。”

  “那你説説看?”

  王先生把留聲機的唱針挪開,然後取下唱片,抬頭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露出回憶的表情,那神色裏帶着七分神往,三分哀傷。

  “那還是二十五年前了,我還是一個不得志的小商人,因爲上頭老闆貪污公款,被人家陷害了一把,白白蹲了三個月監獄。那天我窮得一無所有,正要去海邊了結自己。海風特别大,也許是因爲快刮臺風了吧。我就在沙灘上赤着脚,走啊,走啊,海浪的聲音一直在耳朵旁邊繚繞,我感覺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把我抛棄了,我孤獨得只剩下我自己,其他的什麽都不存在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小螃蟹咬了我一下——錯了,是拿鉗子夾了我一下。我疼得抬起頭來,猛然看見了海天交界的地方,一群海鳥正高叫着冲向烏雲密佈的天空。海浪像白色的飛馬一樣,一簇簇,一排排,不停地向我涌來,那澎湃的聲音讓我感覺有些不一樣了。我往視綫所及的最遠處看去,海浪和天空都像是無邊無際的樣子,似乎是地老天荒的場景。我那時候忽然感覺自己的可笑和渺小,我居然因爲這個俗世的那麽一錢不值的一點紛擾就動了輕生的念頭。我想,如果我跟這海浪和天空一樣,有人來遠眺也不熱絡,没人到來,他們也能淡然處之,那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够排解的呢?接着——”

  王夫人也淡淡地一笑,道:“接着,我就看到了你。”

  “我也看到了你。那時候你站在一塊礁石上,一個大浪打來,你驚叫一聲,我本能地冲上去抱住了你。”

  “我咬了你一口,駡你是流氓——”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好一會兒,王夫人才止了笑,道:“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啊,雖然這相遇的方式俗套得好像那些三流愛情電影,我們還是覺得上天安排的一切是如此奇妙。”

  “是啊,其實我能够東山再起,也是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

  兩個人非常默契地共同起身,王先生把唱針重新歸位,帶着沙沙聲的音樂又響了起來,兩個人依偎着,在燭光昏黄的起居室裏,跳起了一曲纏綿的華爾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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