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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十四章 木魚書與文學治療



  一 説唱治病 

  茫茫長夜,孤影青燈,聲聲木魚,陣陣心酸。

  在人生艱難的夾縫中吟歌木魚,成爲了珠三角下層人民特别壓迫深重的婦女(包括自梳女)這個弱勢社群的一種延續精神的生命之光和自我療救的生存方式。

  木魚是一種具有欣賞價值,有演唱,有伴奏的粤調曲藝,既有優美抒情的短篇;也有連聽數月,一百幾十回的叙事長篇。這種以具有民族地方特色的人聲唱腔來闡釋長篇的説唱,我們與讀者不妨上昇到世界説唱的高度〔如古希臘的荷馬史詩等〕中一個重要分支;也可换一種視角:作爲“音樂語言化”和“語言音樂化”,説唱交替的音樂文學的一個重要類型。

  説唱木魚最早期時是用一只小木魚隨走隨唱,稱爲“走唱”。幾十年前這種方式在廣西還殘留着原始狀態。當然木魚又可徒歌,後來有了音樂較强的琵琶過門,便開始才有伴奏和過門。伴奏樂器各地有不同,但均是弦索。除二胡是拉弦樂器外基本是彈撥樂器:三弦、筝、古琴、琵琶、月琴、洋琴、秦琴等。就此點説,彈詞的“彈”是指伴奏的手法以彈撥發聲爲樂,而“詞”則指其木魚的文詞。弦樂器伴奏説唱,增加了木魚的音樂性和娱樂性,因而更具吸引力。彈撥樂爲説唱伴奏對叙事有二點好處:一是彈音之點爲音的象素之綫描,二是彈撥時兩音點之間足留空間,令人遐想,其美感叠生。

  木魚是什麽?咦,爲什麽老是這樣問,能不能倒過來問:古老的木魚歌能滿足當時人們什麽需要呢 ? 

  近年异軍突起以文學人類學爲旗幟的葉舒憲先生回答過這類問題:如果文學活動對於他的生命——精神的生存狀態來説是不可或缺的,那麽文學究竟滿足其那些高級需要呢?初步歸納可有如下五個方面:

  1.符號〔語言〕遊戲的需要。    

  2.幻想補充的需要。    

  3.排解釋放壓抑和緊張需要。

  4.自我確证的需要。

  5.自我陶醉的需要。

  上述人類精神這五種需要就是文學治療産生和形成的推動力。婦女和平民們通過對木魚書演唱的聆聽和閲讀,滿足了人群各自形形式式的精神需要——包括自我的治療。

  這互相交織、互相作用的五種個人内在需要的理論,搆成了木魚作爲具有地方特點獨特的精神治療的生理、心理和生態依據,並爲大文學觀揭開新的一頁。

  這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曾在人來人往的市場,目睹一位容貌極老的婦人坐在屋邊的椅子上,旁邊擺上一些香燭之類,大概是在售賣。但這個老婦人閉着眼睛,全身微微摇晃,口中輕輕唱念有詞。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詢問旁邊一位賣生果的大姐:“這位大娘……?”“她在唱曲文,個把鐘了,有點痴綫”大姐答。我走近老婦人身邊静聽,是唱讀短篇木魚歌《醜婦游十殿》。大概是老婦的靈魂通過對十殿的冥想正在閻王府中觀游,消解着自身經歷中婆媳關係的歷史重壓,陶醉於自得其樂的“高峰體驗”,對我視若無睹。這又使我想起了晋代嵇康在《琴賦》的一句話:“導養神氣,宣和情志”。

  二 《醜婦游十殿》治什麽病

  《醜婦游十殿》是一本勸善木魚,叙述一個普通家庭中媳〔醜〕婦如何欺壓婆婆,天庭得知大怒,罰媳〔醜〕婦押往地府。押觀了十個閻羅殿的陰間慘烈報應後,誠惶誠恐,滋生孝心,遂有痛改之意,繼被還魂陽間,一家團聚。

  善書滲入説唱:北方有勸善寶卷,嶺南有勸善木魚山歌有勸善歌。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民不堪苦,善書再度興起和翻印,並利用當地的各種民間説唱形式,以便流傳。《醜婦游十殿》就在此背景中産生。

  《醜婦游十殿》,查民國《古今善書大辭典》〔陝西商南賀箭村撰輯,1935年上海明善書局出版〕和其它善書目録所不録,可知已歸入地方説唱之部。既爲木魚書,足見此曲本雖源出北方,但已地方化,早爲嶺南珠江三角洲粤調木魚書所改編。估計,此書亦可從善書《十殿報應案》和《玉曆鈔傳》轉化而來。

  《醜婦游十殿》版本很多,據筆者常見有二個版本:

  一爲創基出版社,一册二十頁,鉛印,或封面有題:〔新編木魚〕。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日本天理圖書館、波多野氏均有藏。日本稻葉明子、金文京、渡邊浩司三人共編著的《木魚書目録——廣東説唱文學研究》〔日本東京好文出版社〕均有著録。

  二爲廣州華興書局〔廣州光復中路〕出版,一册四十八頁,白報紙本。封面有繪圖,題:《醜婦游十殿》。内每一頁頁邊側題:萬惡化爲良。封面封底均有廣告,另有底頁刊登書局目録,並題:本局專售劍俠小説曲本木魚中西日曆通勝,發行在廣州光復中。爲筆者所藏。上述兩個版本大概在晚清至民國盛行。

  暫且抛開宗教問題先不論,只要社會有异性婚姻組成的家庭存在,所帶來婆媳關係的矛盾就會永遠存在和發生,這是附屬人類愛情永恒主題的一個能够嚴重影響主題的永恒副題。婆媳關係的緊張、會衝突會削弱和消蝕美滿家庭每一個成員的安定感和幸福感,甚至産生家庭和諧關係的劇變,使夫妻忍痛分離,這在歷史並不少見。至今我們只要一想到《釵頭鳳》:“東風惡,歡情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些陸游和唐婉悲痛的名句,心裏就一陣陣地沉重不已。

  《醜婦游十殿》是一本勸善木魚書。從社會〔病態缺陷〕—人〔精神出路〕——藝木〔治療功能〕,的大文學觀看,無非包括有下列因素:

  〔一〕 作者自身婆媳體驗;

  〔二〕 無數個聽衆和讀者在自身有關婆媳關係的經驗中,以及在閲讀本木魚書個案的共鳴中,促使故事的婆媳關係由惡向善轉化(妥協)。

  〔三〕 讀者認同的〔他律—地獄律〕以超現實力量能够教育婆媳。

  〔四〕 社會上的平均道德水平對婆媳關係的影響和當時〔木魚書〕所能描述的理想的婆媳關係;

  〔五〕當時社會法律懲罰機制和法律公正實現的程度;

  〔六〕當時當地有關婆媳倫理的習慣法;

  〔七〕無意識自我治療的啓動。即天下婆和媳看到《醜婦游十殿》能舒緩胸中鬱悶,心中壓抑得到釋放,心境得到抒發的程度;長期因婆媳關係緊長,引起身體器官功能某種不正常,能恢復健康的程度。

  這七個因素在文學而言,只有一個中心就是:人。是男權歧視婦女在婆媳關係上的折射。其他因素只是對婆媳和之間關係的各種背景或變形;或叙事藉助宗教變形,吸引靈魂逐漸步入練獄;或人類不甘後天的變形,天性追求和諧、理想和完美;或發揮人類〔文學〕自我治療的功能;或社會只能提供某一階段的現實關係,令人類在“社會關係總和”之中感到痛苦;在人文關懷中又看到希望……。這就是人類社會各階段不斷出現“慈善”、“勸善”,又終究受到人們讚揚的原因。

  若從法律等級文化看,這又是另一番意想不到的景象:女在夫家,先要從夫,且從翁姑。婆婆雖在公公權威之下,但却可統治這個最底層兒媳,敬事姑、翁、舅成爲夫家的婦道的倫理文化和宗族社會的習慣法。然而,等級制是封建國家法律的核心,這就意味着婆媳之間無論發生何方對錯的小糾紛,若婆婆出了問題,媳婦勢必被刑〔罰〕。

  下舉清代所謂“兒媳有虧婦道”一例:

  

  “李許氏輪應供膳姑翁之期,因耕作事忙,一時忘記翁姑來家,待記起趕回家做菜,但備辦不及,只得炒茄子一味與姑下飯。姑嫌菜不好,加以斥駡,許氏自知錯誤,往尋伊夫,另買葷菜。經伊翁埋怨伊姑貧嘴,致姑氣忿,自盡。”〔引《刑案匯覽》卷二十七〕

  

  上案李許氏並無錯過,姑死的直接引起原因是伊翁,但李許氏還是被判以“流”刑〔明清時流放犯人二千一一五千裏不等〕。這種對兒媳不敬姑翁的處罰,包括瞭如當時習慣法、民間法、宗族法,作爲判案的强大背景。

  上如李許氏,無論對其判何種刑罰,只能令這個本來美好的家庭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兩個親人、勞動力和幸福,這幅在法律血淋淋家庭倫理悲劇的圖景,就是《醜婦游十殿》勸善的社會真實背景和趨向婆媳妥協背後的推動力。

  因而勸善主張不采取現實外部懲罰〔如法律〕,而是通過倫理道德和超現實的神道和地府系統懲罰〔他律〕,使婆或媳内省——知錯——向善,最後促成全家的和睦與平安、團圓。無疑,這是老百姓在身分性社會可以接受的“勸善”,也符合中華民族社會一般道德龢民間倫理生活小傳統。

  對勸善木魚的研究有助於對深入地認識揚善抑惡,帶有宗教色彩的另類木魚,有助於揭示民族精神品格的根源,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倫理道德的建設也有借鑒作用。最後説一句:在舊日社會,這付《醜婦游十殿》的心理之藥,是一個藥方兩用。婆婆看了感到寬慰,但也憶起自己也曾有過爲媳之時;媳看了知道人間有牢獄鐵律,地下也有牛頭馬面,但也不希望熬成婆時,媳婦虐婆。現代讀者當然不認同什麽“閻羅十殿”.如觀外星人之書。在那個承認神權的歷史時代,只要婆媳妥協互相善處,精神上“游十殿”,也不失爲治療一法。

  三 木魚與中醫

  文學藝術和醫學聯合對人的生理和精神的全面的治療,在世界上已經是常見和富有成果的學科新領域。在上述背景下通常所發生的文學(木魚)與治療的關係主要有二個主要指向:

  ⑴首先人是由物質的生理性和精神的社會性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的讀者把木魚當作陪伴其一生的精神伴侣和精神支柱。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事情,讀者轉而在木魚的文學世界中尋找。其過程核心是在其文學角色移情的過程中,無意識的自我實施整體性的神經協調和提高了生理活力的指數;另一方面又無意識的愉快地接受了文學藝術的精神洗禮——帶有民族傳統道德領引意義的人生關懷和終極關懷。其例子在木魚書的核心讀者層——自梳女,屢見不鮮。

  一旦木魚受衆的接受意義治療過程開始,木魚的文學的閲讀和木魚的聽唱的藝術活動,就如病人拿着自開的治療藥方到中藥材店鋪去執中藥:遊戲、補償、發泄、避難、自我確证……受衆的各種精神需要就在其中。

  其次,在生理和病理的臨床診治中,辨证的醫家把病者文藝生活(看木魚書)納入到病理和病症的臨床綜合分析之中。 近代著名中醫温病學家潘名熊先生(1807—1886)就是其十分罕見的一位。

  潘先生1807 年生,逝於1886年。少以儒入醫,幾十年間勤研中醫各大名家,終歸葉天士,是嶺南推行葉學的大力者。潘氏由無師自通而譽滿羊城,故開方斷症絶少墨守常規。其醫療觀念十分辯證。

  今將潘氏所遺“郭廉訪夫人木魚咳嗽醫案”,試述如下:

  

  常言,凡治病問其見症如何,問其致病之因如何,似較望、聞、問、切,重要得多。我曾碰過這樣的醫案:

  郭廉訪夫人,年約三十。丈夫郭廉訪長年在京求官,事成後寄信回家,説要接夫人一同赴任。夫人得喜信後,忽患喑症(喑,發不出聲)。咳多痰少,夜裏每覺火昇,喉舌微痛,而日間飲食則無礙。於是遍訪名醫,仍然不見好轉。後來到我處診治,我問郭夫人;

  “你的病是否有咳嗽先,還是有發不出聲音先?  (即稱之爲喑)”陪同的家人答,“聲音喑啞先,其餘毛病後來。”我又問,“起病那日,有多飲二杯嗎?”夫人回答,“無,夜半起來看木魚書,勞了神,明早便覺聲音破啞。”我於是診其脈博……開了詳細藥方。我對病者説:“據述病因與脈相對,吃我的藥不到十帖,便會好起來。”……病者實際上僅用了四劑藥,聲音漸清而愈……。

  潘醫生的好友亦是醫中道人茹坪説:“雖然臨床有效,但藥理似覺不通。請賜教?”我説:“這就要用以情來看藥理了:郭氏夫妻離别多年,一旦知道相聚有期,那一個能够無感情呢?况且夜静獨坐,更加容易激發情思。加上我們粤地的木魚書,多寫男女之個人的情懷,更以過去之情,激發未來之情,相火尤易妄動,脈象兩尺動數。(龍相火,這處可能爲腎火,腎陰虧虚,後致虚熱)……泄之,又復疏通之。龍雖有風火雷,但潜伏不動,而安其位,肺能象銅發清音,守其常,那麽,病者那有發不出響亮的聲音,迅速治癒呢?”茹坪説:“善!善!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作醫之道,亦當如是乎!”

            (參考潘名熊《評琴書屋醫略》  卷三“咳嗽附案”)

  

  從上述醫案看,潘氏醫師在斷病具有一般中醫生所無法接受的辨证診療觀。

  一、  木魚致病的精神活動路綫圖。

  付情度理。把“情”引入病理和醫理:知與夫聚會有期→情思始起→夜半看木魚書→倍激男女情懷……(後泄之、通之)。

  二、  症狀路綫圖:

   症狀→夜看木魚書勞神→明早即覺失聲→咳多痰少,夜晚每覺火昇,喉舌喉痛,但日夜飲食無礙。

  三、  脈象路綫圖

  兩尺動數有力→腎脈循喉繞舌→厥陽從子丑奔騰(子丑,即夜半子時和丑時舌喉夜痛。)

  四、  病理路綫圖→我省之木魚書多艷爲男女之私→以過去之情,感未來之情→相火尤易妄動,(相火:一爲肝火,即雷火;二爲腎火,即龍火。含有腎陰虧虚所致的虚熱。即郭夫人説夜裏每覺火昇。)

  五、  五行路綫圖→龍火妄動上昇→必凌爍肺金→金空則鳴,金實則無聲(破聲不能發聲音),羊角最靈動,能疏泄火邪之人絡者。使雷火潜伏,能安其位,肺金清肅而守其常,而聲破的症狀那有不消失之道理。

  治療路綫圖:用地→以滋之;龜以→潜之;知、柏、丹、澤、苓、羚以→降之,→泄之,而復初→通之。

  上述潘醫生最有創造性者有二:

  〈一〉付情度理,把文化人情引入醫家的病理分析因素,把人不僅當作生理的人,而是社會的人,將社會風俗和文藝活動的七情六欲與病理結合起來。拓寬了醫家的視野,以人情與病理、心理綜合的全面治療。

  〈二〉對木魚書的評論有獨特的創造性,把木魚書概括爲“且我粤地木魚書多寫男女之私,以過去之情,感未來之情,相火猶而妄動。”這三句話意義重大:

  第一句話概括得相當準確。社會流傳最廣,最膾炙人口,如木魚排名由一至十一的才子書,大多是關於男女追求幸福之私情的長篇木魚書。

  第二句:“以過去之情,感未來之情,”無意有意之間,點明瞭木魚書,也點明文學都是抒發人之感情。在回答“文學是什麽”這個根本問題上,這個中醫師,實在比無數飽學之士高明得多。木魚書所寫所抒發當然是過去已發生之男女之感情,但就每一個讀者從書中會感激起自己未來希望之情,這一點來説,不但把木魚書所寫之情和病(讀)者本人的反應聯繫起來,而且把病(讀)者感情的過去和未來聯繫起來,而且對中國式的閲讀學理論和讀者反應學均有貢獻,這方面有相當空間,後人宜再作深入評論。

  第三句:“相火猶而妄動。”這處的相火非肝火(即雷火),而是腎火(即龍火)。龍火上到肺,自然破聲。從中醫師專業眼光看,夜半不眠看木魚書的人,多是天明後破聲。可以判斷多爲龍火妄動而凌肺,腎陰虧虚而虚熱。情感之亢奮,龍火自然從腎而昇至肺、喉、舌,引起生理病變,爲我們形象地描繪一幅從看木魚書——精神變化——心理變化——至中醫系統五行金木水火土之病理變化,從木魚書的文學閲讀到心理、病理變化的中醫術全息變化圖。

  我知道有些人會質疑:文學治病,古時有之?有,隨手拈來兩則:一是《七發》中的吴客以談話爲太子治病(見西漢枚乘《七發》。),爲大家所熟知;二是杜甫以詩爲人治病:有人得病,杜甫説我的詩可治,你就瀆“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床”。病人讀後,病情如舊,杜甫説那你就得看,“子璋骷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那人讀後,病就好了。若上述《唐詩紀事》(見王中鏞《唐詩紀事校箋》467頁)所載實有其事,子美果真高手,漢代善醫者用七段談話,太子病才好轉,杜甫僅次兩次以詩施症,就立等見效。此等以賦和詩治病之事,無論真有與否,也説明古人亦明白其中道理。文學冶療,實質是人情治人情,以人情心藥治人情心病。文學,人情也,藥石也。三者相克,相治,相轉化,理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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