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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五 王寶釧爲什麽愛薛仁貴



  晚清五桂堂本木魚書《薛平貴》,原名《王寶釧彩樓招贅》,俗名《王寶釧》,又名《平貴》。筆者所見還有“悦觀堂藏板”、“醉經堂”印行的版本,起碼比五桂堂早幾十年。此書爲十三篇,皆獨立成章、又能前後相連接的木魚短篇綴成。本選集所選《西蓬擊掌》是首篇。其他説唱品種有關《薛平貴》的不在少數,彈詞、鼓詞皆有《龍風金釧》,寶卷有《彩球》,粤劇則有《平貴别窑》,底本自光緒十五年(1885年)粤劇新江湖十八本而來。

  《西蓬擊掌》故事的内容早爲粤劇的戲迷所熟悉:宰相王欽爲女兒王寶釧(抛)綉球招親,被樵夫薛平貴所接得。不料王欽翻悔,但女兒寶釧却表示絶不厭棄貧賤而被父親逐出家門。二人便在破窑成親。後平貴勇伏龍駒,投軍帶兵,被西夏國招爲駙馬,最後登上皇位,回朝接寶釧。

  琴弦叮冬,木魚《西蓬擊掌》在讀者面前首先展現的是:王寶釧抛彩球招親,“招着個采樵郎”——薛平貴。父親氣勢汹汹要反悔拒薛;女兒却情意獨鐘要執意嫁薛,這個各不相讓,父女關係面臨破滅的戲劇性場面。就整個長篇故事而言,其實這是引子。它使讀者産生一個深刻的懸念:這個令宰相之家,父女争持决裂,以至誓言擊掌逐女斷絶關係,而始終(就《西蓬擊掌》首篇而言)没有露面的薛平貴究竟是什麽人?這就使木魚的開篇時便高潮乍起,懸念陡生,主人公更具傳奇性和戲劇性。

  現代聰明的讀者會禁不住疑惑和發問:王寶釧是官宦之女,所愛所嫁與勞苦大衆無關痛癢,但爲什麽歷史上的反響却是:此篇木魚和同一内容的戲劇和曲藝,在中下階層,特别是婦女階層中深受歡迎,長演不衰呢?有人持某種理論説:林妹妹不愛焦大,勞動大衆對貴胄嫁娶當然不會感興趣,人民群衆所關心的乃是王寶釧如何“背叛”封建家庭,佩服的只是她反對門當户對的勇氣。問的相當機敏,答的也貌似“革命”,亦算一家之言。可惜“勞苦”未必會關心貴人的“背叛”;大衆也無法“門不當,户不對”去嫁娶,似是有違封建時代農民和小生産讀者所想所思的普通常識。讀者請注意,上述不外兩個問題:一是王寶釧有没有“背叛”(家庭、階級);二是上層婦女在歷史上婚姻自由上的出路。我們且從情節的發展分析來回答。

  宰相王欽見女兒執嫁平貴,便捧出一個“新科李狀元,年登二八顯名聲,與兒登對兩無偏”,並以此勸誡女兒“此後平貴個段婚姻休眷戀”。對此,寶釧情理兼之,循循辯駁,聲泪俱下。她逐一舉出歷史上蘇秦、朱買臣薛仁貴先貧後富的例子,擺出了“常言道:花爲晚開逢瘦地,人遇貧窮發達遲”的大道理(顯然是小生産者的道理),進一步竟爲薛平貴喊出:“將相本來無種示”離經叛道的呼聲,勸諭父親“莫把少年欺”,提出了“他年發達(指平貴)問爾如何”,這樣咄咄逼人的最後通牒。想不到纖弱的女流之輩原來是一個有理有情有節,語言機鋒的强女子。

  寶釧的理據之言清楚地表明父女間根本上不存在背叛(家庭、階級)的問題,而只是恨父親没有女兒那樣獨具慧眼。即使父親不理解女兒而横蠻地擊掌爲誓,逐女出門。寶釧亦堅信薛平貴他年有發達的一天。正如寶釧説的:這是女兒的一場“共爹(的)輸賭”。故事剛開始,到底誰勝誰負,誰也不知道,這樣又製造了一個更大更長遠的懸念,讀者只好和劇中人同受情節的甘苦,即使在感情上飽受風波折磨,也會興意盎然看到終局。

  寶釧所押的賭注太大了,她把宰相女兒的富貴人生都押上去了,且不計眼下她盡脱華裝,一文不名地被逐出門,到破窑和一個前程未卜的樵夫爲婚。她最感痛心的不是馬上將過貧匱的窮困生活,(這是她能設想,有準備的)而是被父親和整個上層社會的誤解和身陷孤立的處境。正是王寶釧這種超常的决定和行爲,才會使人物放射出光彩和魅力,在不同歷史時空的千萬婦女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故事臨結束,薛平貴作爲西夏國王迎接寶釧回朝,寶釧也終於如願以償,賭局也全贏了。講到底還是門户當對,既合理又現實。講到寶釧的婚姻選擇,在個人意願和情愛的背後,不能不説具有很大索取回報的成份。這種把精神、情感和人生幸福的投資,在特定的社會中轉化爲一種傳統道德規範男子對女方的報恩,最後得到了社會最廣泛的認同。今天我們無論如何去掩飾和不承認,那個時代的老百姓都會在臺下拍手叫好。以薛平貴而論,那個時代男子想改變地位的發迹,不去科舉,大概只有軍功一途。但功名上要爬到與岳父宰相王欽相仿的地位,談何容易,故事的作者唯有讓他到西夏少數民族那裏,弄個皇帝當當。女方是宰相千金,選擇同性别的朋友尚且困難,倘若男方没有超過或大致對等的地位,更莫講什麽男歡女愛了。

  中國女性婚戀自由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以男權爲中心的時代,可以説是毫無出路。這種歷史規定性的人類痛苦反映在文學藝術各種的類别上,幾乎不約而同地集中表現在統治階級上層家庭婦女的愛情生活,而且許多作品已成爲千古不朽的名著,如我國的《西厢記》、《牡丹亭》、《紅樓夢》等等。正因爲上層家庭對婦女的倫理道德教育,即束縛和扼殺最爲嚴厲和無情,因而在文藝上也最具典型意義。上層婦女大都具有高度的文化修養和才情,思想聰慧和内心感情最爲細膩和敏感。她們的愛情領域可以稱作當某種新觀念滋長和衝擊下“應力集中”的漸裂區域。自唐宋大城市崛起,城市經濟和市民階層成爲資本主義萌芽的營養地和載體,給以文學藝術女性婚戀題材和内容帶來巨大的空間,包括新鮮的觀念和活潑的風格。王寶釧和杜麗娘一樣,家中的大宅高墻如男女之大防。這種物質和精神上的枷鎖配合女子的三寸金蓮和咫尺深閨,諒她們不會也不敢越千年雷池一步。杜小姐只能在夢中和自己想像的男子柳夢梅歡會,而王寶釧爲求自己的命運多點兒新鮮和變化,只好寄託在不知落與誰家的那個彩球上——孤注一擲。

  自三國魏晋南北朝以降,中國歷史上相繼出現少有的社會大變動:各種文武集團和皇朝走馬燈般來來往往,此消彼長,此起彼伏。客觀地造成了個人的身份性和階級性變動無常,給男士個人奮鬥的幸運兒提供了極大的機會。也給婦女提供了這選擇這類先貧後貴類型男士的機會。不僅科舉,憑軍功亦可以“朝爲田舍郎,暮登陸天子堂”。薛平貴的發迹可以説是這種社會變動現實的藝術反映。作爲宰相之女王寶釧光彩在何處呢?不管是李狀元、薛平貴,彩球要自己抛,夫婿要自己挑,命運要自己安排。笑得最後,才是笑得最好。

  《西蓬擊掌》文字暢順而通俗,句式長短自由,每句必入韵,讀之朗朗上口,唱之絲絲入扣。尾段切入“收式”句格,有晚清風味,也算是木魚佳作。這裏説明一下:薛平貴純粹是一個傳説人物,歷史上並没有其人。薛仁貴才不僅是小説人物,而且在歷史上的唐朝是一個南征北戰軍事家和政治家。兩者不能渾爲一談。

  《西蓬擊掌》(選段)

  辭聖駕,轉衙堂,爲女姻緣事不安:“一心指望招着個朝廷漢,誰知招着個采樵郎。老夫在朝爲宰相,山鷄難入我鳳凰行。花球本是國母娘娘來賜賞,叫我點能拜本入朝綱?又怕文武兩班來笑揚(笑揚:把笑話傳揚。),你話有何面目見君王?”眉頭一皺心思想:“定要把女個段姻緣另酌量!”想罷對丫環言啓放“你好轉回綉閣唤出個位三姑娘。”丫環領命歸房塱,將情達上姐容妝。就話“相爺坐在中堂上,命你西蓬答話有事商量。”寶釧聽得言三兩,心頭陣陣好驚慌。長嘆一聲心欲喪,金蓮移步慢行藏。來到西蓬袷衽低頭顙,尊聲“嚴父可平安?女在深閨聞父講,有何教導示女知詳。”

  相爺説,啓情衷:“女呀,因由講出坐聽從容。自係洪恩國母把花球送,命女彩樓招贅甚威風。個陣公子王孫都引動,比做打(打:方言。意爲合適、正合。上下文意爲:彩球剛好打中……)誰個共女爾乘龍。”寶釧聽罷將言奉:“女兒一概不知踪。姻緣好醜前生種,但得綉球拾到便是夫婿相逢。”相爺對女將言哄:“女呀,呢段姻緣阻隔路難通。前日綉球抛下人齊衆,點知抛着個個咁貧窮。薛平貴係佢姓名乞兒種(乞兒種:生來做乞丐的意思。),凄凉長住破窑中。日夕斬柴方有飯弄,算來虧負女嬌容。自古無名雀鳥只可栖山洞,焉能入得我地廣寒宫?佢好比山鷄兒爾似風,使乜咁好黄金配着爛銅?連理拆開難與共,休懵懂(懵懂:方言,胡胡涂涂的樣子。),女兒須要自重,親爹言語要爾依從!”

  嬌聽罷,泪漣漣,哭泣一句地時哭一句天:“當日彩樓招贅人知見,點好嫌貧愛富拆散良緣?此事勸爹休要改變,你女心腸鐵石堅!”相爺見女心唔轉,含愁抱悶又開言:“女呀,你定要嫁他唔顧體面,怕你覆水難收悔恨萬千!今朝你父上到金鑾殿,有個新科李狀元。年方二八聲名顯,與兒登對兩無偏。此後平貴個段姻緣休眷戀,從父勸,狀元諧心願,做過一對佳人才子玉種藍田(藍田:相傳藍田産碧玉。玉種藍田,意爲一對玉人清碧可嘉。)。”

  嬌答語,泪交痴:“父呀,願爾開懷細聽女言詞。想你一品在朝爲學士,也曾讀過聖賢書。常言花爲晚開逢瘦地,人遇貧窮發達遲。莫道平貴草蛇無角起,他日成龍也未知!你睇蘇秦(蘇秦:爲先秦幫助六國聯盟對抗秦國的縱横家。相傳他也是先貧賤後富貴。),未遂青雲志,憔悴形容落難時。爲嫂相欺爲母不子,時猶未到枉佢十上秦書。後至六國榮封身受賜,門前車馬擁歸期。韓信淮陰胯下甘羞耻,有日登臺拜相掌兵機。買臣貧極無錐地,山中曾作采樵兒。重遇個個無廉妻霍氐(漢朱買臣妻霍氏,因家境貧窮逼朱買臣寫休書離去。後朱買臣做了本郡太守,妻又求合,買臣説,能收覆水方能覆合。霍氏無地自容。),迫夫來寫個紙分書。後至一朝金榜標名字,馬前覆水恨方遲。當日仁貴投軍辛苦備至,幾番難舍個位柳氏嬌姿。日後湖(湖:方言。爛泥。湖,即沼澤。)救駕個位唐天子,辭爵榮歸四十有餘。可知春來有水花開易,日暖花香蝶滿枝。將相本來無種示,人窮終有出頭時。爹你寧把白頭翁見棄,千祈莫把少年欺。竹葉咁青唔量得佢死,他年發達問爾意何如?”相爺聽説言“雖是,唔通平貴日後會坐位登基?睇佢今生無乜好處,定作街前乞食兒。上無片瓦藏身地,毫無倚靠任佢插翼難飛。女你若係死心嫁佢唔同意,凄凉挨得幾多時?若係個個狀元爾肯共佢諧連理,十條田契共九顆夜明珠。重有萬兩黄金唔算事,嫁妝全副任女你挪移。若要嫁平貴個個花郎唔怕受氣,我就畀一條爛褲一件破穿衣。兩段婚姻由你作主,邊條高酌(高酌:酌,商量,辦法。高酌,高明的辦法。),你便想過都唔遲!”嬌姿聽説話:“虚閒事!好仔唔論爺田地,好女唔在嫁妝衣。爹你諒白(諒白:諒,方言,估計;白,不好。諒白,看死(你薛平貴)。)。薛郎無好處,共爹輸賭意下何如?倘或平貴佢終無好日子,你便請人前去挖我眼珠。抑或薛郎日後能奮志,問爹何物答還兒?”相爺聽罷長吁氣:“你個畜生何若咁心痴!睇白個個花郎終要餓死,飢寒連累到妻兒。你話輸賭個宗(宗:樁,件。個宗,那件(事)。)由在女爾,古雲願賭服爲輸。若係平貴將來得了大志,我願馬前遞酒敬與嬌兒!”玉掌伸開爲表記,連敲三下不更移。敲罷相爺將女怒視,就要登時除下個件寶龍衣。個陣西蓬變了無情地,真怒氣,眼又碌圓須又翹起,敢就扭轉心腸反了面皮!

  嬌聽罷,泪潸潸,勸一句親爹“唔好咁姦蠻!”立刻除下連珠金髻綰,又脱寶龍衫一件丢落大堂間。此你相爺心火更猛,駡聲“逆畜,爾好縱横!此寶係滿朝人共贊,正係西凉國内貢入朝班。你父當日在朝官至協辦,幸得君王將寶賜我回還。你個大姐着來唔合眼,二姐着來汗濕衣衫。你個賤人着起陷(陷:方言,兩物相配相合,正好,剛好;陷,完滿。陷:最適合。),只估話爾他年着起伴主龍顔。誰想爾不遵父諫,西蓬之上激得我咁交關!我就叫齊家將人無限,立即將渠趕出外方行!”凑着個位三姑娘情性又硬,金蓮步出佢都未爲難。慘切行來心又欲返,想起慈幃猶在綉房間。劬勞養育恩千萬,即要轉歸房内别母慈顔。想罷己完回步趲,唔想相爺攔住駡句“畜生!今日父女之情都拆散,你想歸房内十二分難!”寶釧聽説情加慘,叫一句“娘親呀,女兒從此共爾遠隔關山!”越想越思情冷淡,真可嘆,珠泪流滿眼:“待等薛郎榮耀,個陣正報答母呀你慈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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