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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瑤關係新證——暹羅《徭人文書》的《游梅山書》與宋代之開梅山

  日本國白鳥芳郎教授在泰國清邁發現的漢文《徭人文書》,其中有《游梅山書》一本,末記“抄書人董勝利,在廣西來太吐地坊(方)”,時間記著是“民國六十三年癸醜歲十一月抄成”。雖然年代甚晚,但該文書分明是從廣西傳入泰國北部的。

  《游梅山書》內記載梅山三十六洞及梅山十殿。其十殿之一殿為太廣冥王殿,三殿為宋帝冥王殿。很明顯它是受到《十三經》一類經典的影響。這一文書是以梅山為主題。    

  另外在其他的文書中談及梅山亦不少,例女口彎《超度書》中有“開山法”和“關山法”,錄之如下:

  “謹請祖師……征變東方征梅山嶺,南方征梅山嶺,西方征梅山嶺,北方征梅山嶺,中央征梅山嶺……”(開山法)

  “謹請祖師……東方青帝征梅山嶺,南方赤帝征梅山嶺,西方白帝征梅山嶺,北方黑帝征梅山嶺,中央黃帝征梅山嶺,五方五面山河江水關來押下梅山嶺卻下倒藏速變速化准我王奉太上老君急急令敕。”(關山法)

  這裡言及梅山嶺的五方五面。又在“女人唱歌”中的“盤古歌”說道:

  “初世聲:郎在湖南,妹在京州,郎在湖南松柏院,妹在桂州來聽聲。京(景)定元年四月八,逢作聖王改換天。改換山源向水口,淹死凡間天底人。重有伏儀(羲)兩姊妹,結為妻對合雙雙。先直徭人直百姓,百姓徭人自結雙……立有梅山學堂院,讀書執筆寫文章……立有連州行平廟,立有香竹聖王前。交過紅(洪)武年間專,敗了凡間無一人。改換君王在聖殿,徭人退下聖王前,流落廣東海南岸……十二姓徭人無記內,飄飄過海向東京……盤古聖王開金口……船行到岸馬行鄉,流落廣東朝(潮)州府,樂昌安劄直田塘……”

  這一首“盤古歌”和所謂“高皇歌”很相似,描寫明以後徭人嘗從湖南播遷到了廣東朝(潮)州,從下旬“樂昌安劄”,“朝州”可能是“韶州”的音訛。歌中的“京定”,必是“景定”。泰國《徭人文書》最寶貴的文獻是《評皇券牒》,上面題署《正忠景定元[異](祀)十二月二十一日給》,即當南宋理宗時(西元1260年)。這一重要文書是從泰國北部的徭村村長盤思文氏取得的。

  徭人從湖南到廣西,再向西走出國境,可入越南及泰國,以前在河內,法國人遠東學院馬伯樂採集的徭人文書,有“世代源流刀耕火種,評皇券牒”(見日本《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七冊,山本達郎文),這與泰國北部所出的《評皇券牒》相同,評皇即指盤皇(槃瓠),徭人當是畲民,可無疑問。

  關於梅山,白鳥教授沒有考證。考宋神宗熙寧五年有開梅山之舉,是北宋對付徭蠻的一樁大事,《宋史》卷一五“神宗紀”雲:

  五年……十一月癸醜……章悖開梅山,置安化縣。

  又卷四九四雲:

  “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澧,而梅山居其中……嘉祐末,知益陽縣張頡收捕其桀黠符三等,遂經營開拓……熙寧五年,乃詔之潭州潘夙、湖南轉運副使蔡燁、判官喬執中同經制章悖招納之……於是遂檄諭開梅山,蠻徭爭辟道路……籍其民,得主、客萬四千八百九戶,萬九千八十九丁……詔以山地置新化縣……”(頁一四一九七)  

  又卷四七一雲:

  辰州布衣張翹亦言,南、北江群蠻歸化朝廷,遂以事屬惇……悖竟以三路兵平懿、洽、鼎州。以蠻方據潭之梅山,遂乘勢而南……(頁一三七一○)

  《宋會要輯稿》雲:

  五年……十月,章悖發檄喻告開梅山道,而蠻徭爭辟道路,以候得其地。(蕃夷五,卷四二三○,頁七八○九)

  章悖同時人魏泰在《東軒筆錄》有兩處記及開梅山的佚聞,特別是僧願成入辰州峒被捕之事。晁補之的《雞肋集》卷九有《開梅山》一長詩雲:

  開梅山,梅山開自熙寧之五年,其初連峰上參天,巒崖盤嵌閡群蠻,南北之帝鑿混元,此山不圮藏雲煙,躋攀鳥道出薈蔚,下視蛇脊相夤緣。相夤緣,窮南山。南山石室大如屋,黃閔之記盤瓠行跡今依然。高辛氏時北有犬戎寇國中,下令購頭首,妻以少女金盈鬥,遍國無人有畜狗。厥初得之病耳婦,以盤覆瓠化而走。堪嗟吳將軍,屈死[折折]口。帝皇下令萬國同,事成違通道不容,竟以女妻之,盤瓠乃負走逃山中。山崖幽絕不複人跡通。帝雖悲思深,往求輒遇雨與風。更為獨力之衣短後裾,六男六女相婚煙。木皮草實五色文,武溪赤髀皆子孫。侏離其聲異言語,情黠貌癡喜安土。自以吾父有功母帝女,淩夷夏商間,稍稍病侵侮。周宣昔中興,方叔幾振旅。春秋絕筆逮戰國,一負一勝安可數。邇來梅山恃險阻,黃茅竹箭霪霧雨。南人顛踣斃溪弩,據關守隘類穴鼠。一夫當其厄,萬眾莫能武。欲知梅山開,誰施神禹斧。大使身服儒,賓客盈幕府。檄傳徭初疑,叩馬卒歡舞。坦然無障塞,土石填溪渚。伊川被發祭,一變卒為虜。今雖關梁通,失制後誰禦。開梅山,開山易,防僚難,不如昔人閉玉關。

  梅山是湖南五溪蠻徭的主要根據地,開梅山的原委,在《宋史·蠻夷傳》之一,記載最詳。大抵辰州地區自昔為五溪蠻所據。《元和郡縣誌》卷三○“辰州”條雲:

  開元九年改為辰州,取辰溪為名。(吉甫)謹按:辰州蠻戎所居也,其人皆槃瓠子孫。

  觀晁氏此詩,可見梅山一帶民人都是槃瓠的後裔。宋時其民多內附,有入仕朝廷者,北江之彭氏,南江之舒氏,梅山之蘇氏,誠州之楊氏,均納土創立城砦,與向氏田氏等,皆為巨姓,向氏有名曰“通漢”的,仕宋官富州刺史,曾上《五溪地理圖》,即當時內附的重要人物。《暹羅文書》“盤古歌”雲:“立有梅山學堂院”。據《鐵圍山叢談》卷二雲:“大觀、政和之間,……廣州、泉南請建番學”。大觀中,趙企所填詞有“徭人北面朝天子”之句。梅山開放之後,設有番學,亦右可能。

  畲民的來源,至今學者有出自“南蠻”和越族後裔的兩種說法,《畲族簡史》認為“除了槃瓠傳說外,史書中找不到畲族是武陵的一支或從湖南遷來的其他線索。”但從各處徭人文書看來,徭人南遷路線可以從湖南向各地遷播,本文引用的泰國《徭人文書》,分明記載由梅山(湖南)到連州(廣東)、潮州。另外,在潮州地區的畲族文書,如惠東縣陳湖村《黎氏族譜》所記該族人的遷移路線是:河(湖)南潭州永康縣鵝塘都——連州(六祖)(宋淳熙二年)。又一支從鵝塘東(鄉)——廣東高腰(要)——羅浮,以後到博羅、歸善(海豐)(嘉熙元年)[1]。正是由潭州向東遷入廣東,這可輿暹羅《傜人文書》互相印證。《黎氏族譜》中所稱六姓人丁為盆家、藍家、盤家、雷家、欄家、黎家。六姓之中有黎,而通稱之曰“徭人”,稱其遠祖為平皇,亦即該文書“評皇”,故知徭與畲自是一家。“畲民”一名出現較晚,說者以劉克莊的《後村先生大全集》中《漳州諭畲》所見“畲字為族名之最早記錄”。按“刀耕火耘”為畲,然畲田之詠,唐劉禹錫有《畲田行》,北宋王禹偶有《畲田詞》五首(《小畜集》卷八,第一三——一四頁),劉禹錫在連州有《臘日觀莫徭獵西山》及《莫徭歌》二首,《蠻子歌》內雲“時節祠盤瓠”,皆有關畲俗之重要文獻。

  南朝至隋,湖南的徭人稱曰“莫徭”,一般學人無不以《隋書·地理志下》卷三一:“長沙郡又雜有夷蜑,名曰莫徭,自雲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一段視為最初記載。杜甫五十七歲於大曆三年冬至湖南岳陽長沙,作《歲晏行》,有“莫徭射雁嗚霜弓”詩句。這兩條資料人所習知。其實在《梁書·張纘傳》卷三四中雲:

  (湘)州界零陵、衡陽等郡,有莫徭蠻者,依山險為居。

  據此“莫徭”一名,在梁時已出現了。

  《後漢書·南蠻傳》卷八六記身槃瓠事雲:“今長沙武陵蠻是也。”《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南蠻”引用諸書,大都稱武陵長沙郡夷為槃瓠之後(幹寶《晉紀》)。“巴東蠻帥與田、李、向、鄧各分槃瓠一禮(體)”(《唐書》)。固知向氏正為槃瓠之後。

  南齊黃閔《武陵記》雲:“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萬人,中有石床,盤瓠行跡……遙見一石……蠻俗相傳,雲是槃瓠像也。”(《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引),本文在上面引晁詩所說“黃閔之記盤瓠行跡今依然”一句,即指此事。

  《後漢書·南蠻傳》卷八六記,帝以女配盤瓠,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樊綽《蠻書》卷一○引王通明《廣異記》則言“槃瓠齧得戎寇吳將軍頭,帝妻以公主,封盤瓠為定邊侯,公主分娩七塊肉,割之有七男。長大各認一姓,今巴東姓田、雷、再(冉)、向、蒙、文、叔孫氏也……槃瓠皮骨今見在黔中,田雷等家時祀之。”這一條最有趣味,知唐時一般認為巴東七姓亦是出於盤瓠之後,此向氏必與上述宋代辰州之向氏為一系。

  茲將有關盤瓠早期記載,表之如下:

  1.應劭:《風俗通義》,佚文見《後漢書》李賢注及《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引。 

  2.魚豢:《魏略》,《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四夷部六“槃瓠”條。

  3.幹寶:《晉紀》,《太平御覽》同上引。又《文獻通考》“四裔考”引。

  《搜神記》,《太平御覽》卷七五八,器物部三“槃”,又同書卷九○五“狗”下。

  4.郭璞:《玄中記》,《太平御覽》卷九○“狗”下記“狗氏國”,列於幹寶前。《崇文總目》稱郭景純著。

  5.範曄:《後漢書·南蠻傳》,亦見《蠻書》引。

  6.酈道元:《水經·沅水注》,道元乙太和中從孝文北巡,見《漾水注》。太和元年為宋順帝升明元年,三年入南齊。故《水經注》成書,必後於範曄。

  7.沈約:《宋書》卷九七“夷貊考”:“荊雍州蠻,槃瓠之後也。”

  8.黃閔:《武陵記》(一作《沅陵記》),《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四夷部六引。

  9.王通明:《廣異記》,唐樊綽《蠻書》引。

  沈約撰《宋書》卷九七,已承認“荊、雍州蠻,是槃瓠之後也”,所以他們的祖先神話都要追溯到槃瓠。魚豢《魏略》卷二一雲:“高辛氏有老婦人居王室,得奇疾,醫為挑之,得物大如繭,婦人盛瓠中覆之以盤,俄頃化為大瓠,其文五色,因名盤瓠”。豢為三國時魏侍中,這是相當早的大耳婆傳說所自出。後來畲民祖圖中的始祖槃瓠傳說故事,即由此而來。始祖槃瓠圖卷在浙、閩、粵各地流傳非常普遍。至今尚未有一完整的統計,但已被畫家看成藝術作品而加以記錄。在晁氏《開梅山》詩末雲:“開山易,防僚難。”宋時也通稱徭人曰僚,僚音轉作老。在潮州地方,元代方志中出現“不老”一名,殊屬罕見。《永樂大典》卷五三四三引《元三陽志》卷三“風俗形勝”雲:

  郡以東,其地曰白瓷窯、曰水南,去城不五、七裡,乃外操一音,俗謂之‘不老’,或日韓公出刺之時,以正音為郡人誨,一失其真,遂不復變。市井間六七十載以前,猶有操是音者,今不聞矣。惟白瓷窯、水南之人相習猶故。

  州之舊俗,婦女往來城市者,皆好高髻,與中州異,或以為椎結之遺風。嘉定間,曾侯噩下令諭之,舊俗為之一變,今無複有蠻妝者矣。

  按畲民有平鬃、崎鬃之分,所謂高髻,實是畲俗。至於“不老”一名,老自是僚、佬。黎人自稱,常加唇音讀,如b’li、b’loi、b’lay、b1oy等。(劉鹹所記1938年文)梁釗韜謂貴州仲家至今稱雷為巴來[2],畲民每被以黎之稱,鳳凰山之山黎(犁)村為畲民村落,山黎猶言山畲,黎人自稱b’loi,b’li,b’lay。疑《三陽志》之“不老”,即b’1ay,乃畲民自稱之號。畲語今與潮語、客語大體相類,只有若干詞彙微有小異,久已同化[3],在南宋時潮中土著必使用畲語為主要語言,故與中原之正音大相徑庭。

  《開梅山》是宋代武陵“徭”、“蠻”漢化的大事。梅山居潭、邵、辰、鼎、澧諸州的中間,其地即“五溪蠻”所聚居,其民皆盤瓠的後裔。唐及北宋尚無“畲民”之名,這些徭蠻應該即是該地“畲民”之先代。故開梅山一事宜補入畲民史。暹羅《徭人文書》中所言的梅山,當然即指這個梅山,可無問題。

  曩歲在法國巴黎,曾讀明嘉靖十四年序刊之戴璟《廣東通志稿》共四十卷,字大如錢,此書在廣東未易見到。其卷一八“風俗”潮州、饒平下雲:

  山居頑獷,恒革鬥以倡亂,名曰鬥老。

  革鬥當是“格鬥”的借音,所謂“鬥老”,應解作鬥老,昔時潮俗人喜械鬥,猶有餘風。

  同書卷三八徭僮章記各府縣徭山之數,如清遠徭山凡一百有六,陽春縣徭山凡九十四,都是民族學的珍貴資料。其論徭雲:

  徭本盤瓠之種,產於湖廣溪峒間,即古長沙、黔中五溪之蠻,其後生息蕃衍,南接二廣,右引巴蜀,綿亙若(數)千里。

  戴璟書是廣東的第一部省志,他認為徭即盤瓠之種,這一說法,是很有見地的。

  從暹羅《徭人文書》中提到其民人曾流落到廣東的朝(潮)州,這正說明廣東北江東江的畲民和湖南梅山的“徭”、“蠻”存在著某種關係。向來對於畲族是否為“武陵蠻”的支裔及其遷徙路線諸疑難問題,現在從暹羅的《徭人文書》似乎可以找到一點答案。

  關於瑤與畲在歷史上的關係問題,有兩樁事應該進行探討:一是全國南方各地現存“始祖槃瓠圖卷”的調查統計。二是對川、湘、閩、粵各瑤、畲大姓的譜牒作廣泛的調查,再和歷史上記載結合作比較研究。本文即是第二項工作的一種嘗試。

  本文的初步看法不知是否有當,希望研究畲族史的專家給予批評及指正。

   

  注釋:

  [1]廣東省民族研究所編印:《廣東省畲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彙編》第63—66頁,1983年。

  [2]《百越民族史論集》第26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3]《潮安畲話概述》,載《中山大學學報》1963年第1、2期合刊。

  (原載《畲族研究論文集》,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

  (饒宗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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