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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貶謫徐聞與詩文、戲曲創作

  明代著名戲劇家湯顯祖在《明史》中有傳,但不是作爲《文苑傳》人物,而是作爲政治人物與李琯合傳,他們二人曾先後彈劾當時的宰相申時行,因此獲罪,李琯的結局是罷官削籍,湯顯祖則是貶謫嶺南。

  明萬曆十九年(1591)三月,神宗因星變而詔開言路。四月,時任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的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批評執政。五月,湯顯祖被謫往廣東西部雷州地區的徐聞任典史。(參見《明實録》上册三百九十五,轉引自毛孝同編《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1-112頁。這次徐聞之行,在短短半年時間裏,湯顯祖留下了一捲詩歌(詩文集卷十一),和一篇《游羅浮山賦》(詩文集卷二十三),創作可謂非常豐富。進入晚明之後,很多官員、文人或以調任之便,或以私人之約,到各地旅行,投入到對山水的體驗之中。這些遊覽者,最爲聞名的當屬撰寫《徐霞客遊記》的徐宏祖。此外,像湯顯祖的好友馮夢禎、袁宏道,也在他們的詩文、日記裏留下了大量記載旅遊體驗的文獻。但是,一般的遊客,選擇的出遊路綫,往往集中在衆人熟知的景觀。比如,馮夢禎在日記裏記載了他遊覽廬山、黄山的經歷。至於福建、廣東的景觀,當時文人特别熱衷遊覽的是武夷山、羅浮山、南海等地。這些文人的旅行,多數是爲創作尋找山水的資源,至於説探險式的旅行,他們是不會選擇的。因此,雷州、海南島這些地方,即便他們認同那裏的景觀能够激發創作靈感,他們也不會輕易來到這些地方。這些地方的遊客,只有中央派來的地方官和獲罪貶謫者。湯顯祖却因貶謫而作了一次充分的旅行。通過湯顯祖的詩文作品,還可以發現,就如現在的自助游旅客一樣,湯顯祖這些嶺南之行,做足了“旅遊攻略”,不僅在綫路和景點上有擇取,而且事先聯繫了當地的朋友作爲“導遊”,這使得他的嶺南之旅並不寂寞。

  湯顯祖雖於五月遭貶謫,但他遲遲没有前往徐聞,與韓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不同。湯顯祖從南京路經江西臨川,在家裏住到秋天,方動身前往徐聞。不僅出發晚,而且,入嶺南之後,湯顯祖在韶關、羅浮、南海、番禹以及澳門等地遊玩,隨後才向西而行,從陽江取海路到徐聞,這時已經是這年年末。第二年(1592)春天,他接到轉遂昌縣令的旨意,從雷州、電白、陽江、恩平等陸路返程。歸程很快,到臨川家裏時,春天尚未結束。與歸程之速比起來,湯顯祖去徐聞之路顯得過於漫長,有六個多月的時間,其中包括在臨川住了三、四個月,以及路上有兩個多月,而他在徐聞的時間不過一個多月時間。湯顯祖拖延前往徐聞的時間,或與他在家患瘧疾有關(湯顯祖在家期間有詩作《辛卯夏謫尉雷陽,歸自南都,痁虐甚。夢如破屋中月光細碎黯淡,覺自身長僅尺,摸索門户,急不可得。忽家尊一唤,霍然汗醒二首》,《湯顯祖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85頁。,或也有避開嶺南酷暑之意,更有可能是在等待同黨對他的營救。實際上,他一路上都在等待回心的聖旨。如《廣城二首》之二:

  書題小雪後,人在廣州回。不道雷陽信,真成寄落梅。(《湯顯祖詩文集》,第412頁。

  此詩頗堪玩味。“書”這裏當指書信之意,小雪則是節令,此意是説,詩人在信中告訴對方,小雪之後即可從廣州返回。“信”解作消息的意思,因爲没有有關他赦回的消息,所以只能等到梅落之時。“寄落梅”用陸凱與範曄的典故。據《荆州記》載:“陸凱與範曄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與曄,贈詩雲雲:‘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轉引自沈德潜《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第269頁。此典只説江南寄梅,本無關嶺南。後有唐人宋之問《題大庾嶺北驛》:“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第427頁。將此典故的内涵豐富了。湯顯祖一路南來,寫到寄梅的詩很多,限於篇幅不能枚舉,就此處籠統解釋。鄙意湯顯祖的寄梅詩兼有陸凱和宋之問的兩層意思,一是他在嶺南寄梅,符合宋之問的詩意;一是他實想寄給幫他奔走召回一事的朋友。所以,他向西行緩慢與此大有關係。湯顯祖雖然希望在中途即被召回,可惜願望並没有實現,這首小詩倒成了“詩讖”一樣,待到次年落梅之春才能回去。

  一、閲讀與想象中的嶺南

  湯顯祖的粤西之行(粤西,今天的地理版圖主要指廣東省西部陽江、茂名、湛江等地;明代粤西的地理版圖更大,它還包括廣西、海南等在内。,也成了他傳記裏的重要部分。鄒迪光《湯義仍先生傳》稱:

  徐聞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紅霧四障,猩猩狒狒,短狐修鰐,啼煙嘯雨,跳波弄漲,人盡危公。而公夷然不屑曰:“吾生平夢浮丘羅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馬伏波銅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願,何必减陸賈使南粤哉?”居久之,轉遂昌令。(《調象庵稿》卷三十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0册),齊魯書社1997年,第7頁。

  爲便於討論這段材料,我們還需要交代鄒迪光《湯義仍先生傳》的寫作背景。根據鄒迪光和湯顯祖兩人互寄的書信來看,在湯顯祖棄官之前,二人並未謀面。大概是鄒迪光慕湯顯祖的爲人,根據傳聞寫成此傳,並寄示湯顯祖,從此二人交好,並開始往來。(鄒迪光寫給湯顯祖的信共四封,兩封分别收入《調象庵稿》卷三十五、卷四十,這兩封信大意是讚揚湯顯祖的創作才能,是鄒迪光與湯顯祖開始結交之证,之前兩人並未謀面。湯顯祖的答信《謝鄒愚公》,見《湯顯祖詩文集》卷四十六(第1305頁),中有“與明公無半面,乃爲不佞作傳”雲雲。鄒迪光另外兩封寫給湯顯祖的信收在《石語齋集》卷二十四(這兩封信未收入《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其中一封告知湯顯祖小傳已刻入《調象庵稿》中,及謙稱自己僅據傳聞作傳,“何能描寫一二”雲雲,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9册),第371頁。至於二人交遊之後,詩酒集會的詩、信尚多,不暇一一徵引。此處僅説明二人交往甚晚,《湯義仍先生傳》乃據傳聞寫成。湯顯祖《寄湯霍林》第二封也説:“鄒愚公未有半面,而以所聞爲傳以寄,感勒良深,奉覽。”(《湯顯祖詩文集》,第1290頁。因此,鄒迪光所記不能確實是肯定的,比如記湯顯祖在徐聞“居久之”,我上文已交待湯顯祖在徐聞不過一個多月時間,算不得“久”;就“何必减陸賈使南粤”的豪言,我們在湯顯祖這一期的詩文之中也是找不見的。當然,我們不必批評鄒迪光根本不具史才,其實給生人立傳本就頗爲异常,這從湯顯祖給鄒迪光的回信就能明白;因此,鄒迪光不能如實叙事湯顯祖的經歷是無疑的,就他所叙徐聞的景象,只能是傳聞加想象,並不符合實情。而湯顯祖到徐聞乃冬季,正是嶺南氣候適宜之時,其所説的這些景象更加難見。然而,鄒迪光這段話影響頗大,比如過庭訓就裁節而用之:“徐聞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紅霧四障,人盡危之,夷然就道。”(轉引自《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第84頁。故在此處略爲辨析。傳記所寫徐聞景象略如彼,我們再看湯顯祖所寫前往徐聞前後的情形。

  需要交代的是,明代的嶺南雖然與雲南都屬貶謫之地,但此時嶺南人文風貌已遠非唐宋時代可比。明代的嶺南,經濟已有了很大的發展,這促進了社會文化知識的傳播,不僅有很多知識分子進士及第,且出現了陳獻章(白沙先生)、湛若水(甘泉先生)這樣影響很大的理學宗師、大儒。廣東也是禪宗南宗的起源地,各類雲遊僧人薈萃之地。而就湯顯祖交遊來説,有很多人來自粤東或粤西,也有一些人前往這些地方做官,如此一來,對嶺南的書寫難免將貶謫文學的記憶與現實的感遇兩方面交織在一起,形成忽而瘴癘、忽而梅關的不同文本内容;换言之,嶺南的風物,將隨着人物、事件的性質而變化,一改唐宋時代的瘴癘、悲怨式模式。比如湯顯祖《送盧少從馬平歸東粤》一詩,就毫無瘴癘之氣:

  難將試劇比投荒,二廣風烟似一鄉。雪署送歸歌宿莽,風津奏發傍垂楊。沾衣海色昭潭盡,繞騎春光鬱嶺長。會見府朝收迹遠,握中懸璧自生光。(《湯顯祖詩文集》,第345頁。

  此詩寫於湯顯祖尚在南京任官期間,作者對嶺南的風物的寫作,只能依靠閲讀之前的詩文來想象。既是送粤人歸鄉,自不能目其鄉爲瘴癘之地。因詩題未交待此人因何事歸鄉,但就第一句推測,大有不得已而歸之意,雖然難比“投荒”,仍是“投荒”之意,所以收尾一句以懷玉生光比之將會再被起用。即便此詩也暗含了政治上的不得意,但因爲被送者即粤地人,故而成詩之景的“海色”、“春光”都别具鮮明。

  湯顯祖謫徐聞之前,寫作有關粤地的詩文不多,且多是送别之作,内容多爲客套之語。當他獲知自己貶謫雷陽時,我們再讀他的詩歌創作,不難看出他動用了唐宋兩代貶謫書寫的經驗,融入到他自己的作品之中。《尉徐聞扺家,直丁侍御莊浪備兵遷越歸覲,遠遺西物,却寄三十韵》,寫於湯顯祖往徐聞之前暫住臨川之時,此詩頗長,不能具引,主體部分將丁此吕所在的陝西風物與詩人將往的雷州風物聯比成韵,其中“炎州翡翠毛”、“風細嶺猿號”、“故國羅浮夢”、“月嶼珠爲燭”等(《湯顯祖詩文集》,第386頁。,所極寫的嶺南風光,或發自想象,或來自唐宋時期的文本材料,這些用語和典故來自於史書與前代的詩文描述,其目的並非是爲了重新寫作粤地的景物,而是要用已有的文學語言印证詩人遭遇貶謫的内心情緒。因此,作者只是藉助古人的書寫經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至於嶺南的風光則是否屬實,則不是他關心的對象。

  二、人文薈萃之地與羅浮山之游

  接下來再看湯顯祖進入嶺南之後的寫作。湯顯祖自臨川出發,一路度嶺南來,其詩篇自不免抒發歸心、寄示朋友求助周旋、孤旅惆悵之作,但他着重嶺南的風土人物的作品更多。這些詩依據他的旅行路綫編排下來,既記載了他的行程,也記載了他眼中的嶺南。前文我已提到甘泉學派的大儒湛若水,湯顯祖這次南來就在詩賦裏一再表彰他,有《湛林》、《青霞洞懷湛公四首》、《游羅浮山賦》等作品,《湛林》稱“百年無湛子,閑殺釣魚臺”。(《湯顯祖詩文集》,第411頁。這些作品可以説一洗嶺南的瘴癘之氣,而變作人文薈萃之地。可謂今日之嶺南,非昔日之嶺南也。

  湯顯祖貶謫徐聞,本該西行,但他却迂行羅浮,召集當地友人同游羅浮山,寫下不少相關的詩歌,如《望羅浮夜發》、《衙岡望羅浮夜至朱明觀》、《出朱明觀》、《答崔子玉明府朱明洞相遲不至二首》、《至月朔羅浮冲虚觀夜坐》、《羅浮上簾泉避雨蝴蝶洞,遲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羅浮夜雨憶明德師》、《青霞洞懷湛公四首》、《羅浮飛雲嶺》、《下飛雲嶺》、《羅浮嘆别逃庵主人》等,而最爲大氣的作品當屬《游羅浮山賦》。此賦有序,介紹羅浮的地理位置、遊覽的起因、經過,及介紹景致,此序就已是一篇非常出色的遊記了。就其作賦的本質,仍然是寫他此時的心境與思想:

  爲情多其苦悲,亦心淺而易悦。塵影含而智虧,年路深而意没。夜樂何時而遇仙,花首何因而禮佛。忖凡情於聖真,若窺觀與窮發。將無始之趣未融,令有終之相難閲。……(《湯顯祖詩文集》,第934頁。

  “情多苦悲”、“心淺易悦”,可以説是這篇賦的主旨,大體是抒發自己遭遇貶謫,求歸隱亦已不能,當有此证悟,故以淺心自勉。湯顯祖知羅浮之山頗早,他的好友東莞祁衍曾等人曾向他道及,但當他曲路來游羅浮時,祁衍曾已物故。湯顯祖傷吊舊友,寫有《惜東莞祁生》一詩:“誰能意氣淺,偶爾烟花深。今日羅浮子,來傷江海心。”(《湯顯祖詩文集》,第418頁。“誰能意氣淺”,也就是賦中“心淺而易悦”之意,可見湯顯祖當時的心境是在順心而動;這與湯顯祖已經证道有關,证得之後,自然就可以享受道帶來的心境平和,遂物自安。湯顯祖這次羅浮之游,召集了在粤的崔子玉、翟從先等有人,頗不寂寞,可謂旅况中的勝游。

  三、香山嶴與《牡丹亭》的創作

  至於湯顯祖到香山嶴游三巴寺,已多見研究者提及,在此筆者重新提起,是想借此討論《牡丹亭》創作時間問題。湯顯祖在香山嶴寫有《聽香山譯者》、《香山驗所採香口號》、《香嶴逢賈胡》三題四首,記載他對西方人在此所建教堂的遊覽所見,這些所見所聞也成了《牡丹亭》裏的重要資料。《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謁遇》,寫柳夢梅謁見苗舜賓,就發生在三巴寺:

  〔光光乍〕〔老僧上〕一領破袈裟,香山嶴裏巴。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证光光乍。

  小僧廣州府香山嶴多寶寺一個住持。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兹有欽差苗爺任滿,祭寶於多寶菩薩位前,不免迎接。(錢南揚校點《湯顯祖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19頁。

  從創作源於生活的觀點,我們覺得湯顯祖是遊覽此處之後才寫進《牡丹亭》中的。在這裏,筆者不煩累贅,對《牡丹亭》的創作時間問題略作辨析。最近,霍建瑜發表了《<牡丹亭>成書年代新考》(參見《文學遺産》2010年第4期。,該文根據《牡丹亭·題辭》所署時間,分别“戊子系統”和“戊戌系統”兩種刊本系統,用大量細節材料論者《牡丹亭》初作於萬曆戊子(1588)年,後又於萬曆戊戌(1598)年經作者修改再版。筆者有兩處疑問:第一,既然湯顯祖只是修改傳奇中的内容,而未修改《題辭》内容,何必改訂《題辭》的寫作時間?况且,此書如已流佈,修改了《題辭》的時間又有何意義?第二,爲何謫徐聞路經所游的香山嶴會被他寫進作品之中?霍建瑜所舉《牡丹亭》作於南京的大篇幅論证,無一直接證據,而所舉鄒迪光,當時與湯顯祖尚未結識,他給湯顯祖作傳只就傳聞來寫就的,並非與湯顯祖交往獲得的第一手材料。所以,筆者在這裏仍然堅持該劇作於萬曆戊戌之説。

  其實,《牡丹亭》劇中還有值得玩味的,就是關於貶謫嶺南瘴癘之地的書寫,這應該與湯顯祖這次嶺南之行有密切關係,而這未被學者所關注。劇中的柳夢梅,設爲唐朝柳宗元貶謫柳州所留之後;韓子才爲韓湘之後,就其能够留落嶺南,與韓愈貶謫潮州有關。附帶一提,杜寶作爲杜甫之後,雖然算不上貶謫,但亦可稱爲流寓西蜀。這些細節的設計,都頗值得推敲作者的作意。而《悵眺》一出,作者不嫌繁瑣,論列韓柳二公的悲慘命運,我想如果湯顯祖没有經歷貶謫,大概是不會想到的:

  〔生〕……比如我公公柳宗元,與你公公韓退之,他都是飽學才子,却也時運不濟,你公公錯題了《佛骨表》,貶職潮陽;我公公則爲在朝陽殿與王叔文丞相下棋子,驚了聖駕,直貶做柳州司馬;都是邊海烟瘴地方。那時兩公一路而來,旅舍之中,兩個挑燈細論。你公公説道:宗元,宗元,我和你兩人文章,三六九比勢:我有《王泥水傳》,你便有《梓人傳》;我有《毛中書傳》,你便有《郭駝子傳》;我有《祭鰐魚文》,你便有《捕蛇者説》;這也罷了。則我進《平淮西碑》,取奉朝廷,你却又進個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過。恰如今貶竄煙方,也合着一處,豈非時乎?運乎?命乎?韓兄,這長遠的事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論如常,難道便應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玄孫,再不曾乞得一些巧來?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窮文》,到老兄二十幾輩了,還不曾送的個窮去。算來都則爲時運二字所虧。〔醜〕是也。(《湯顯祖戲曲集》,第251頁。

  這裏且不必論究韓柳二人遭貶謫時間不同,就是貶謫地亦不相同,韓愈乃粤東之潮州,柳宗元則是粤西之柳州(今屬廣西境内),他們根本不可能一路南來共話,而且,劇中提到的兩人文章有到貶謫之地才寫出的,如韓愈的《祭鰐魚文》,他們即便共話也不會及此。湯顯祖在這裏將這些内容,超越時間和地點排比在一起,除了增加了劇作的喜劇氛圍,我想還有一層深意在裏面,即他對仕宦、貶謫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比如上書進言到底有没有意義,貶謫起因如同兒戲,等等。這些情節的設計,與湯顯祖的貶謫雷陽不無關係,也表明這些細節都有着作者的深刻批判在裏面,至於臧懋循改本删掉韓子才這個人物(臧懋循改本《牡丹亭》第一折《言懷》眉批雲:“柳夢梅柳州人也,而又姓柳,自可認子厚一派。更作韓子才爲昌黎後人,則穿鑿太甚。且越王臺與牡丹亭有何干涉,而急於走訪乎?如苗使者乃柳一生得力之人,此處不即點出。則下文香兒看寶,斷爲愛然□□□□□□□□□自柳文耳,何必牽入。”見首都圖書館藏吴曉玲先生舊藏《臧晋叔改本四夢》。,確實違背了湯顯祖賦予這些情節的本意。

  尚有可堪玩味的是湯顯祖《宿浴日亭因出小浪望海》一詩,此詩頗長,不能具引,中有:“飛金出熒火,明珠落鯨魚。吾生非賈胡,萬裏握靈糈。”(《湯顯祖詩文集》,第417頁。意思與柳夢梅所説“小生到是個真正獻世寶。我若載寶而朝,世上應無價”(《湯顯祖戲曲集》,第322頁。正可對應。其實湯顯祖在《牡丹亭》設計祭寶一節,也正是他到了廣州、南海、澳門等地,見到了西方商旅商貨,奇珍异品,才能寫進戲曲之中的,否則,即便當時商品流通較之前代發達,湯顯祖也不見得能在北京、南京等地見到如此之多的异物,而有真寶無腿、千裏能至的感慨。筆者未見到霍建瑜所説的“文立堂”本,但就臧懋循改本(筆者所見爲首都圖書館藏吴曉玲先生舊藏本。、吴吴山三婦評本(筆者所見爲《吴吴山三婦合評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等所謂的“戊子系統”版本而言,這些内容已經寫進去了,所以,在這裏我想從内容上推敲《牡丹亭》的創作時間也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四、粤西民俗與《邯鄲記》

  湯顯祖從澳門出來後,即入陽江,從陽江渡海到徐聞。從湯顯祖所寫的詩題上可知,選擇海路是因爲天氣太熱。但一般來説,進入冬季之後,嶺南氣温較爲適宜,此處又臨海,天氣不能太熱。然而,此時却也是海行的最好時間,因爲進入冬季之後便不作臺風了,對於海行而言,安全得到了保障,所以,湯顯祖才能選取海道直到海南島,再北返到徐聞。湯顯祖没有交代他爲何去海南,或許他已知昇轉遂昌的旨意,故要體驗乘槎浮海之意,到海南游蘇軾居荒之故地,不負此次粤西之游,亦未可知。其《海上雜咏二十首》第一首:“小罌青種子,割雀最知風。每歲初春夜,高飛鳴向東。”(《湯顯祖詩文集》,第431頁。將歸程之意寫得鮮明高亢,當是有原因的。而第七首,“鳳凰五色小,高韵遠徐聞。正使蘇君在,誰爲黎子雲”(《湯顯祖詩文集》,第431頁。,實際上有以東坡自命的意思。詩題雖是因海起咏,但就這首論,並非寫實,“鳳凰五色小”用東坡詩典故,東坡《五色雀並引》稱:“海南有五色雀,常以兩絳者爲長,進止必隨焉,俗謂之鳳凰,雲久旱而見輒雨,潦則反是。吾卜居儋耳城南,嘗一至庭下,今日又見之進士黎子雲及其弟威家。既去,吾舉酒祝之曰:若爲吾來者,當再集也。已而果然,乃爲賦詩。”(《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第2346頁。其中,黎子雲是與東坡交好的本地人,多見於東坡此期的詩中。湯顯祖用此典故大概也認爲會結識黎子雲這樣的人。從此詩的用典來講,湯顯祖可謂熟知蘇詩,與當時詩必盛唐的復古派迥然有别。從陽江入海以後,湯顯祖詩中已無貶謫帶來的悲凄之氣,應與他已知道昇轉旨意已到徐聞有關。

  自渡海以來,湯顯祖的詩歌集中寫海上所見,除《海上雜咏二十首》外,還有《陽江避熱入海,至潿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徐聞泛海歸百尺樓示張明威》等詩,這些詩都以描寫所歷奇异見聞進詩。據《明史·地理志》,廉州在雷州西北,所轄即今之合浦、欽州等地;潿洲則在雷州西,今屬北海市所轄北部灣内島嶼。湯顯祖從陽江入海,並没有直接到徐聞,而是遠扺潿洲看珠池,可見其此時心情和興致都頗爲不同。郭廉州,即郭廷良,福建漳浦人,與湯顯祖同年二甲進士及第,應於萬曆十九年昇轉廉州知府,據萬曆年間所修《廣東通誌》,萬曆二十年他纔到任(《廣東通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98册,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380頁。,故湯顯祖此時雖寄詩給他,但知他尚未到任,所以並未到廉州訪友。寄郭詩因以五言排律形式寫作,讀起來奔放壯觀,與此前絶句寫景顯得明秀不同,因其中有些意象後來用於《邯鄲記》中,不妨具引此詩:

  春縣城猶熱,高州海似凉。地傾雷轉側,天入鬥微茫。薄夢遊空影,浮生出太荒。烏艚藏黑鬼,竹節向龍王。日射潿洲郭,風斜别島洋。交池懸寶藏,長夜發珠光。閃閃星河白,盈盈烟霧黄。氣如虹玉迥,影似燭銀長。爲映吴梅福,回看漢孟嘗。弄鮹殊有泣,盤露滴君裳。(《湯顯祖詩文集》,第430頁。

  此詩從氣候、星象起寫雷州與中國腹地之不同,氣勢磅礴,“浮生出太荒”,也大有蘇東坡“九死南荒吾不恨”之勢。這裏我所有特别提到的是“烏艚藏黑鬼”一句,在詩中没有作詳盡鋪寫,却是《邯鄲記》中盧生的救星。《邯鄲記》第二十二出《備苦》,寫盧生遭謫海南,一路備嘗艱辛,經歷瘴癘之氣、老虎、强盗等諸多險境,如其見瘴癘之狀:

  〔童〕腦領上黑碌碌的一大古子來了。〔生〕禁聲!那是瘴氣頭,號爲瘴母。〔嘆介〕黑碌碌瘴影天籠罩。(《湯顯祖戲曲集》,第804頁。

  這種將瘴癘的恐怖形象化的描寫,聽起來確實非常震撼。然而瘴癘尚易躲過,隨後,老虎吃掉了隨行的童僕,盧生也爲强盗劫擄,最終由“黑鬼”救出。這些“黑鬼”所乘船即爲“烏艚”:

  〔玉札子〕〔衆〕是烏艚還是白艚?浪崩天雪花飛到。〔内風起介,衆〕颶風起了,惡風頭打住蓬梢,似大海把針撈。浮萍一葉希,帶我殘生浩渺。(《湯顯祖戲曲集》,第807頁。

  該曲寫出了海上行船的風險。颶風之後,一船人遇難,盧生靠一塊木板漂到崖州,此處的“烏艚”與上舉詩中可以對讀。鄙意湯顯祖既然冬季渡海,應該難以經歷大的風波,從他渡海的這幾首詩也可以看出,所以,〔玉札子〕曲的描寫大概是湯顯祖聽當地人講述所得。盧生既已到岸,又被樵夫所救,樵夫亦爲黑鬼:

  〔扮二樵夫黑臉蓬頭繩扛打歌上〕打柴打柴打打子柴,萬鬼堂前一樹槐。〔生驚介〕又兩個鬼來了。〔樵〕是黑鬼。〔生〕一發嚇殺我也。〔樵〕我們是這崖州蠻户,生來骨髓都黑,因此州里人都叫做黑鬼。我是砍柴的。〔生〕原來這等,你這裏白日有鬼。〔樵〕你不看亭子大金字?〔生看念介〕呀,盧生到了鬼門關,眼見無活的也。〔樵〕你是何等人,自來送死?〔生〕我是大唐功臣,流配來此。〔樵〕州裏多見人説,有大官宦趕來,不許他官房住坐,連民房也不許借他。〔生〕好苦。〔樵〕可憐,可憐,我碉房住去。〔生〕怎生叫做碉房?〔樵〕你是不知,這鬼門關大小鬼約有四萬八千,但是颶風起時,白日裏出跳則是鬼,矮的離地三寸,高的不上一丈。下面住鬼打攪得荒。我們山崖樹杪架些排欄,夜間護着個四德狗子睡。〔生〕怎生叫四德狗子?〔樵〕他一德咬賊,二德咬野獸,三德咬老鼠,四德咬鬼。〔生〕罷了,罷了,没奈何護着狗子睡了。則我被傷之人,碉不上去。〔樵〕繩子抬罷。〔抬介〕(《湯顯祖戲曲集》,第807頁。

  最後又以兩支〔清江引〕寫當地人的居住生活:

  〔清江引〕狗排欄架造無般妙,個裏難輕造。山崖鬥又高,棘刺兒尖還俏,黑碌碌的回回直上到杪。

  〔前腔〕八人抬坌煞那團花轎,這樣還波俏。草繩係着腰,黑鬼兒梭梭跳,這敢是老平章到頭的受用了?逃得殘生命,鷦鷯寄一枝。(《湯顯祖戲曲集》,第808頁。

  沈既濟《枕中記》雖寫盧生兩竄荒繳,但並没有展開具體的描寫,這出《備苦》可謂湯顯祖的創作,從他的詩文,我們可得知,戲曲中的創作不是憑空杜撰的,當據他親身所歷、所聞寫就的。湯顯祖因貶謫而發生的思想變化,提出“瘴癘可以活人”的思想,這句啓悟生存價值思考的話,在《邯鄲記》此出裏化成了形象性的描述,盧生經諸險而未死,正表現了湯顯祖申明瘴癘活人的深刻内涵。與此相關的《瓊人説生黎中先時尚有李贊皇誥軸遺像在,歲一曝之》:

  英風名閥冠朝參,麻誥丹青委瘴嵐。解得鬼門關外客,千秋還唱夢江南。(《湯顯祖戲曲集》,第433頁。

  這裏的“鬼門關”其實也可以與盧生被颶風吹到岸上暈死之時天曹對他所説的話對讀:“二十年丞相府,一千日鬼門關。”(《湯顯祖戲曲集》,第807頁。

  湯顯祖既到海南,不免要描寫當地的風土人俗,這包括《送賣水絮人過萬州》、《萬州藤障子歌》、《黎女歌》、《檳榔園》等詩。萬州即崖州,今爲海南萬寧縣。“藤障子”當即《邯鄲記》中樵夫所説“山崖樹杪架些排欄”,也即〔清江引〕第一首所咏,不妨引出該詩,方便對讀:

  劍門藤絲如發細,織作争先出新意。十二雲屏海上來,平波瑩熨瀟湘字。纖纖閨指真絶奇,闐花側葉鳳交嬉。高吹海色障風日,遥憶煙籠擺月時。(《湯顯祖詩文集》,第436頁。

  此詩寫萬州人以藤障子避臺風來襲,可見《邯鄲記》所寫盧生貶謫是與湯顯祖的粤西之行所見所聞分不開的;應該説,正是得自於湯顯祖的這次貶謫經歷,成就了《備苦》一折所需的素材和思想。

  湯顯祖在萬州所作的名篇當屬《黎女歌》,此詩亦爲錢謙益《列朝詩集》選入:

  黎女豪家笄有歲,如期置酒屬親至。自持針筆向肌理,刺涅分明極微細。點側蟲蛾折花卉,淡粟青紋繞餘地。便坐紡織黎錦單,拆雜吴人彩絲致。珠崖嫁娶須八月,黎人春作踏歌戲。女兒競戴小花笠,簪兩銀篦加雉翠。半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絳包髻。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纏頭束腰際。藤帽斜珠雙耳環,纈錦垂裙赤文臂。文臂郎君綉面女,並上秋千兩摇曳。分頭携手簇遨遊,殷山沓地蠻聲氣。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許昏家箭爲誓。椎牛擊鼓會金釵,爲歡那復知年歲。(《湯顯祖詩文集》,第436頁;參見錢謙益《列朝詩集》第10册,中華書局2007年,第5288頁。

  此詩寫黎女紋身、嫁娶諸細節,當是湯顯祖將所見、所聞合起來寫出的。這些詩歌帶有明顯的地域描寫的色彩,是用一個外來者的觀看視角寫作當地的民俗的珍貴資料。《檳榔園》也屬於這一類作品,結句“徘徊贈珍惜,消此瘴鄉心”(《湯顯祖詩文集》,第437頁。,應該説他還是相信此地有瘴癘,故才有此作;不過,瘴癘並非如盧生望見“瘴母”而能見到,這裏的寫作仍不免摻雜了閲讀的經驗。關於瘴癘有無之論,筆者所見,萬曆修《雷州府志·流寓志》卷末所論最是,其中“賢者不憂地瘴,而憂仕瘴”(《(萬曆)雷州府志》(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誌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408頁。,猶有見地,讀者不妨參讀。

  湯顯祖到徐聞之後,大概忙於講學和回程之事,所作詩篇很少,且無甚特色,故不作具體討論了。這裏所要一提的是他回到臨川所寫《寄候徐聞鄧母》一詩:

  真妃南鬥向南圖,遊子登堂泪欲枯。海蚌一甌知味美,可憐無復報恩珠。

  這位鄧母,徐朔方先生未箋注,鄙意即爲鄧宗齡母親,鄧家爲徐聞望族,鄧宗齡,字子振,與湯顯祖同科進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補檢討。湯顯祖到徐聞後,理當去拜訪同年母親,且受到熱情招待。該首與隨後一首《寄懷徐聞陳公文彬舊游》,都説明湯顯祖之在徐聞,並不寂寞。

  五、結語

  以上我對湯顯祖因徐聞之行所寫詩賦以及戲曲創作中涉及的内容作了一番考察。從這些作品裏可以看出,湯顯祖在未往徐聞之前,涉及嶺南的作品、包括他聞之自己貶謫後所作,都均藉助已有的文學材料,加之自己的想象,融會而成。但他已到嶺南,他的作品中就不能不涉及此一古昔貶謫之地現今的發展情况,特别廣州周邊已成爲經濟發展、海上商埠、人文薈萃之地,所以他的詩賦、《牡丹亭》都反映了這些内容。但是,他也注意觀察這一地域的地方風土民俗,特别進入粤西、海南境内之後,他在詩歌、《邯鄲記》等作品裏,給我們保留了一份珍貴的民俗材料。可以説,湯顯祖的貶謫徐聞,對他的詩賦創作、戲曲創作,都有非常深刻的影響。

  湯顯祖從海南渡海到徐聞之後,停留之日並不長,徐聞知縣熊敏是江西新昌人,萬曆十七年三甲進士及第,與湯顯祖有同鄉之誼,所以不會出現《邯鄲記》裏盧生受崖州司户辱虐之事。實際上,湯顯祖名聲很大,徐聞對於他的到來,大概對待的態度不下於當年嶺南人之於坡翁,從這點上講,湯顯祖以蘇東坡自負,亦可謂當矣。湯顯祖雖在徐聞時日不多,但前來問學之秀才很多,這從有關記載可知。而他自己也倡議,並與知縣熊敏共同捐俸修建貴生書院,自作《貴生書院説》、《明復説》(關於湯顯祖在徐聞講學及其論學主旨,筆者另撰有《湯顯祖貶謫徐聞與他的<貴生書院説>》,待刊。,並請他的好友劉應秋作《徐聞縣貴生書院記》,記他在此建書院、講學之事,可謂盛况之至(可嘆的是,貴生書院在萬曆後期因“地震崩廢”,見《雷州府志》,第304頁。。但與講學相比,湯顯祖這次貶謫經歷啓發他的文學創作,尤其戲曲創作,影響更爲深遠。因此,研究湯顯祖的文學創作,是不能忽視他這次貶謫經歷的。  

  王小岩(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副主任、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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