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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話生成的歷史過程

  雷話屬閩方言,它是如何入主雷州的呢?這方面《海康方言志》等已有所涉及,但研究有待深入。本文擬對此試作探討。

  一、雷州話與雷州歷史

  1.雷話是雷州話的簡稱,即雷州的通用語

  雷州之名起於唐代,雷話之名則更晚。雷話祖籍是閩南漳泉地區。更有學者指出:“雷州話的祖宗話是古代閩語的莆田話。”\[1\]閩南方言在大陸的次方言區有四:泉漳、潮汕、雷州、瓊文。雷州片指古雷州的徐聞、海康、遂溪。據2004年《湛江市志》,雷話在湛江使用人口280萬,占半數以上。雷話還通行於今廉江之河堤、龍灣、横山,茂名之電白、茂港,陽江之陽西縣以及其他縣市的一些地區,使用人口約170萬。加上一海之隔的瓊州語,閩南方言在古粤西連接成一片語言版圖。

  2.雷話與“黎話”

  雷話是雷州的外來語,它却有土著語之名——黎話。稱它“黎話”名不副實,因雷州歷史上本有“黎話”,即黎族語言。黎族史上又稱“俚”人。《後漢書·南蠻傳》:“九真徼外,蠻裏張游。”唐李賢注:“裏,蠻之别號。今呼爲俚人。”黎族得名,一説認爲是因“俗呼山嶺爲黎”\[2\]。俚人稱謂含有貶義,《南史·蕭勱傳》:“俚人不賓,多爲海暴。”古代俚獠並稱,晋裴淵《廣州記》:“俚獠貴銅鼓。”俚人多暴,俚獠,貶義分明。晋張華《博物志》卷二:“交州夷名曰俚子。”交州夷俚子,即指黎族。把雷話稱爲黎話,表達了歧視態度和貶斥感情。雷話被稱爲“黎話”,意指它如同“黎話”般卑賤。“黎話”作爲語言“惡謚”加在雷話身上,雷話成爲少數民族語言“黎話”的替身,同時也掩蓋了雷州歷史上本土語言的歷史真相。

  3.雷州本土語言——真正的“黎話” 

  真黎話在古雷州曾存在過。明萬曆《雷州府志》卷五説雷州有語言三種:官語、黎語和東語:

  雷之語有三。有官語,即中州正音也,士大夫及城市居者能言之。有東語,亦名客語,與漳潮大類,三縣九所鄉落通談此。有黎語,即瓊、崖、臨、高之音,惟徐聞西鄉言之,他鄉莫曉。大扺音兼角征,蓋角屬東,而征則南也。雷地盡東南音,蓋本諸此耳。東語謬,黎語益侏儸,非正韵。其孰齊之\[3\]。

  黎話是雷州原生的本土語言,屬漢藏語系壯侗語族黎語支。雷州七八千年前的人類即越人的祖先,他們的語言是古越語,即後來所謂的“黎話”。三國吴萬震《南州异物志》:“廣州南有賊曰俚。此賊在廣州之南,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凉五郡中央,地方數千裏。往往别村,各有長帥,無君主,恃在山險,不用王法。”\[4\]雷州漢名徐聞,屬交州合浦郡,爲俚人區之一,黎語在此時是雷州半島的通用語。明代黎話雖存,但已是殘花敗柳,瀕臨滅絶。

  二、雷州言語志序列

  1.明萬曆《雷州府志》

  萬曆《雷州府志》卷五的《言語志》是雷州語言史的權威版本,記載了明代雷州言語的三個種類和具體狀况,是研究雷州語言的基礎文本。沿着明萬曆《雷州府志》向上追溯,雷州的言語志還有更古老的版本。

  2.明嘉靖《雷陽志》

  上述内容還見於《雷陽志》。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28册《廣東中》引作《雷陽志略》\[5\]。《雷陽志略》即《雷陽志》的縮略,爲節録《雷陽志》時所加。《雷陽志》内容有三:一是雷州潮汐變化,二是雷州的語言,三是雷州賦税。語言部分與萬曆《雷州府志》内容相同,文字有出入。

  《雷陽志》涉及的時間概念有國初、弘正(弘治)、嘉靖、天順、成化、正德等,其最晚的是明嘉靖37年,即1558年。因此,《雷陽志》當成於明代嘉靖,可稱嘉靖《雷陽志》。古雷州地區的方誌已有宋代《雷州圖經》和《雷州府志》。雷州方誌名稱一般叫《雷州府志》,除上以外,元代叫《雷陽志》。嘉靖《雷陽志》當是沿襲元代的《雷陽志》。

  3.元代《雷陽志》

  《永樂大典》有《雷陽志》殘卷,成書於明成祖朱棣永樂年間的《永樂大典》離明朝建國才30餘年,該書所引方誌最晚也是元代。《永樂大典》第2663卷、7237卷和20354等卷多次引用《雷陽志》。《永樂大典》第3143卷、7514等卷多次引《雷州府圖經志》\[6\]。《永樂大典》第2949卷引《雷州府志》:“元馬合謨,字瑞卿,回回人氏。後至元三年爲憲副。”當爲元代府志。因此,《雷陽志》當是元代方誌。明嘉靖《雷陽志》在沿襲元代稱謂同時,也承襲了元代的内容。明萬曆雷州《言語志》上承明嘉靖,其上源則是元代《雷陽志》。

  4.宋雷州《言語志》和《四民志》

  雷州《言語志》的年代序列,還可以追溯到宋代。宋祝穆《方輿勝覽》引《雷州圖經》:“本川實雜黎俗,故有官語、客語、黎語”。宋代雷州已有官語、客語、黎語等三種語言。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引《寰宇記》雲:

  (雷州)俗有四民。一曰客户,居城郭,解漢音,業商賈。二曰東人,雜處鄉村,解閩語,樂耕種。三曰深居遠村,不解漢語,惟耕壟爲活。四曰蜑户,舟居穴處,亦能漢音,以採海爲生。

  《寰宇記》即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今《太平寰宇記》卷169載有雷州内容,却没有上述記載。它是亡佚的資料,彌足珍貴。這裏談雷州四民,可名爲《四民志》,但雷州語言包含其中。雷州《言語志》的歷史序列,下可追到民國《海康縣續志·方言志》。

  從宋《四民志》到元明龢民國《方言志》,搆成了雷州方言的歷史序列。

  三、雷話生成的語言過程

  從宋到明的《言語志》序列,反映了雷州語言演變和雷話生成的歷史過程。

  1.宋代雷州語言三足鼎立

  在《太平寰宇記》雷州《四民志》中,可看到雷州語言的基本面貌。雷州四民:一是客户,他們居城郭,解漢音,業商賈,當是“官話”者。二是東人,雜處鄉村,解閩語,樂耕種,當是“東語”者。三是深居遠村,不解漢語,推耕壟,當是“黎語”者。四是蜑户,舟居穴處,亦能漢音,語言並不獨立。可見宋代雷州已成官語、閩語和黎語三足鼎立局面:此時無“官話”一詞,稱爲“漢音”,它通行於城鎮集市,官話規模已粗具。講閩語的東人主要是農民,存於鄉村。黎語在偏遠山村,處於社會底層,没有影響力,但也無瀕危的危險。

  2.元明三種語言此消彼長,雷話主導地位初露端倪

  在元代《雷陽志》和明代《雷州府志》中,三種語言從名稱到地位都發生轉變:此時已出現“官語”一詞,又稱“中州正音”,使用範圍在雷州府,是府屬外地官員所用的北方方言。它已擺脱“客户”地位,從“漢音”昇到“官話”,是雷州權貴語言,名稱上也顯出語言的霸權。閩南語已有“東語”或“客語”名稱。“客語”表明它還未成爲“主人”,故有“謬”的惡評,處於被排斥地位。但在現實生活中,它已從鄉村俗語昇爲三大縣城和集鎮的“通談”,後代通用語“雷話”的基幹已初步生成。黎語地位下降,被目爲猪玀語,僅龜縮在徐聞西鄉的語言孤島上,成爲事實上的瀕危語言。後來它終於消亡,只有今海南黎族還使用着。徐聞西鄉是雷州黎語的最後葬身之地,建議在此爲它立碑!

  明李賢等《明一統志》也可印证。該書卷82:“州(雷州)雜黎俗,故有官語、客語、黎語。官語,則可對州縣官言。客語,則平日相與言也。黎語,雖州人,或不能盡辨。”這是元明時雷州的語言形勢。三種語言中,官話僅是面對外來官吏的衙門語言;客話即東語,已是平時通語;黎語已少解人,它已瀕危。

  元明雷州《言語志》具有重要意義。首先,它記載了雷州半島三種語言的興替過程:黎族語言已瀕於滅絶,最後退出了雷州歷史舞臺。官話和東語地位上昇,其發展空間是黎語萎縮的結果。官話、東語中,值得注意的是東語。它没有官話的霸權:東語指其母語所在——粤之東,福建。“東”來自潮州語,屈大均《廣東新語》:“潮陽以錢八十爲一佰,曰東錢。”\[7\]當時雷州有“潮州會館”,“東語”自然從粤東潮汕傳到雷州。“客”相對於“主”,“客語”指其語言主體的客人身份還未消除,還未成爲雷州語言的主人。但它潜力巨大,前途光明。其次,它揭示了雷州語言運動的規律:官話憑藉政治權力企圖佔領語言高地,但未成功。閩南語本是“民語”,這種來自東方的語言没有官方威權和法理正統,仍在雷州“做客”,但已脱離農民語言地位,憑藉讀書和經商進入城市,成爲城鎮之“通談”,即雷州三大縣城、集鎮和鄉村的通用語。它離“雷話”,還有一步之遥。

  3.雷話的最後生成

   雷話生成的最後一步在清代完成,民國《海康縣續志·方言》引萬曆《雷州府志·言語志》後,加《按語》雲:

   雷州語三,海康多屬東語,而讀書則半官語也。又有惠語,多惠州人移居相沿者,然居少數。(陳)景鋆又識\[8\]。

  説明簡短却很重要。清康熙《海康縣誌·語言志》照搬了《雷州府志》,但民國《海康縣續志》却補充了新的内容。這裏未提到黎話,當是它已消亡。官話也被忽略,雷州歷史上的三種語言現在需要補充的只有東語,它代表了雷州語言的新面貌,這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語言的基本形勢變了,現已是“東語”的天下。第二,語言實踐中“東語”如何在技術上處理文白异讀的問題:讀書時用“半官語”。即雷州人在生活中説閩南語,書面語中力圖用“正音”(官話),却不準確,故爲“半官語”。第三,雷州的新語種:雷州現在有了“惠語”,即惠州客家話。雖是少數,但《海康縣續志》編者没有忽略,表現出嚴謹的學風。第四,具體描述閩南語現狀:它對郎罷、爹爹、嬸姆、鬼儈等數十條語料進行了描寫,表現出“東語”的詞彚和讀音面貌。如:“郎罷:父稱也。縣人謂之郎,或謂之罷。”陳景鋆又加《按語》:“郎罷,《正韵》雲:‘閩人呼父爲郎罷。’縣多閩音,蓋本諸此。”這表明:這些詞彚如“郎罷”一樣,雷州方言已基本是“閩音”,從而具體展現閩南語對雷州語言的佔領局面。至此,閩南語從元明縣鄉“通談”正式成爲雷州通用語,雷話已經生成。

  4.相鄰“瓊州語”的生成

  一切都在變化之中,語言也不例外。語言的大變化,需要五六百年。《海康縣續志·方言志》表明,清末民初閩南語已全面佔領雷州,東語已生成爲“雷話”。與此同時,閩南語在海南也摇身一變,成爲“瓊州語”。萬曆《儋州志》天集《民俗志》“言語”:“華言者寡,近村落略似閩,黎真鴂舌之音。”閩語還没有地位。但民國《海南島志》:“瓊山、文昌、安定、瓊東、陵水、萬寧、感恩各縣語,謂之‘瓊州語’,略似閩之漳、泉音。”\[9\]閩南語在雷州變成“雷話”的過程和時間,與它在海南變成“瓊州語”幾乎相同。

  5.農村包圍城市的歷程

  從宋到清的千餘年中,閩南語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它先在雷州鄉村,然後進入鄉鎮,然後進入縣城,最終進入府治,成爲府、縣、鄉、村通用的“雷話”。在此過程中,它滅絶了黎語,擠壓了“官話”——使“中州正音”成爲“正話”或“舊時正話”進入鄉鎮語言孤島。在語言名稱上,它最初是“客”,終擺脱“客語”身份,等到全面佔領雷州時,自然成爲雷州語言的“主人”,“雷話”既是對它成就的最高褒奬,也是對頒發的通用語的許可证。

  四、雷話生成的社會過程

  語言是人的非物質名片。《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言,身之文也。”言語是生命的文采,言語植根於人的生命,它顯示人的生命本質。唐章孝標《初及第歸酬孟元翊見贈》:“每登公宴思來日,漸聽鄉音認本身。”從鄉音可知本身,也表現出語言的生命本體論特點。言語不僅是交際工具,也是人的籍貫、文化教養的直觀表現。母語的形成伴隨人之所以爲人的過程,它還是人的社會關係、鄉土情感和人的本質的重要載體。古人“少小離鄉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的嗟嘆,“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誓言,對言語意義作了簡潔概括。能改變比祖宗田更重要的祖宗言的力量,只有二種:一是官方權力。歷史上的官話,今日的普通話,廣東“白話”頑固地固守“省語”地位,廣東各縣市對“省語”趨之若鶩的情景,都是例子。但歷史上雷州人選擇閩語,顯出權力語言的有限性。能改變語言的最大力量是族群。在强勢語言環境中,個别异質語言成爲尷尬的异類。故宋陳與義《點絳唇·紫陽寒食》有“不解鄉音,只怕人嫌我”的自卑。使閩南語成爲雷話的力量,是閩南客人成爲雷州主人的社會集群力量。

  1.目前的研究法

  對閩南文化入雷的研究,目前做法多是考證祖籍爲閩者。如民國《曹氏族譜》:“(遠祖)由閩之建陽,於南宋干道七年(1171年)移居吾邑曹家村。”民國《海康縣續志》:“海康鵝感村官民,由閩入雷,自宋末梅嶺公始。”雷州東關吴氏先世出自八閩,鄧氏來自福州潮陽裏,莫氏祖籍莆田武盛裏,陳氏祖先爲閩人,李氏始祖莆田,宋氏祖先福建興化府莆田縣等。吴川鉅族如吴、林、陳、李等,皆由閩入粤\[10\]。閩人到雷州爲官的僅晋江就有:洪富、周良賓、謝徽、蘇洸、儲擢等任雷州知府,史鍵、陳鳴熙等任雷州府同知,何芳騰等任雷州推官,黄宗慶任雷州通判,張瑾、陳仕行等任雷州司理,柯益任雷州府學教授等\[11\]。

  這種考證不無益處,但解釋語言革命却無力。它忽視了兩點:一是語言革命的基礎。一滴淡水掉進大海仍是海水,分散的移民進入雷州,無异於滴水入海。樑《殷蕓小説》卷三載,越南林邑曾有漢伏波將軍馬援南征時留下的漢兵十餘家,他們自相婚姻,形成二百户的馬流人,言語飲食仍存華風,但僅成語言孤島而已。清陸次雲《峒溪纖志》卷上載唐宰相李德的子孫在海南被獠人同化。能反客爲主地革除土著語言的力量,是大規模覆蓋性的大移民。二是語言革命的歷史背景。歷史上閩粤地理相連,同屬不開化的蠻夷之地。閩粤唐代都是出宦官的落後地區,《新唐書·宦者傳》:“是時,諸道歲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後皆任事,當時謂閩爲‘中官區藪’。”閩地著名宦官有楊復光、吐突承璀,粤地著名宦官有高力士、仇士良。二者相比,粤宦更爲知名,但却無“宦官摇籃”之稱,閩地落後可知。《新唐書·常衮傳》:“始,閩人未知學,衮至,爲設鄉校,使作爲文章,親加講導,與爲客主鈞禮,觀游燕饗與焉,由是俗一變。”漳州開化,自唐泉潮守戌左玉鈐衛翊府左郎將陳元光平潮開漳始。明《漳州府志》:“遷《史》稱:江南火耕而水耨,飯稻羹魚,無積聚而多貧,今漳俗良然。豈吴越毆閩,風壤同耶?”漢唐時,漳州屬廣東南海郡揭陽縣,明《詔安縣誌》還有“潮漳巡簡[檢]司”,兩地行政曾經爲一。唐代漳州5800户,雷州4300户,這種情况下漳州入雷難成氣候。相反,在今福州至廣東潮州一帶,地廣人稀,大批瑶畲少數民族從嶺南粤東涌入閩南。蘇軾《江瑶柱傳》載,江瑶柱祖先粤人,因避亂“徙家閩越”。《皇清職貢圖》卷三:“福州府屬羅源等縣畬民,即粤之猺人。”福建古田畲人之祖也是粤人。任何浮泛之論都隔靴搔癢。

  2.閩人入粤之路

  粤閩地理相連,所謂東望八閩,南望五嶺。八閩下四州福、泉、漳、化,近粤。中國東南沿海各省,地勢雄壯,以閩爲最。全閩七郡一州,山水自成體系。閩粤之間,漳州控其咽喉。清藍鼎元《漳州府圖説》:“漳於閩地爲極南,負山臨海,介閩廣之冲,控引番禺襟喉。”\[12\]閩語在粤有二:一是潮汕,二是雷州。閩潮山水相連,閩人入潮如鄰居搬家。從漳泉入潮路有三:一是由漳州興化過漳浦、詔安,經分水關;二是從上杭經三河、大埔的水路。三是海路,從南澳經烽火門,入潮極爲方便。明王士性説:“潮在南支之外,又水自入海不流廣,且既在廣界山之外而與汀、漳平壤相接,又無山川之限,其俗之繁華既與漳同,而其語言又與漳、泉二郡通……故曰潮隸閩爲是。”\[13\]其實漳潮原來同一行政區,故潮州本爲閩語區。雷州則不同,陸路三千裏,中有廣州阻隔,海路艱難於潮州十倍,需要“跨越式”發展。閩南的入雷之路比入潮艱難,必然影響到閩人入雷行動方式和人口數量。

  3.閩人入雷契機

  閩人入雷的契機有二:一是閩南人口壓力太大,不得不外出謀生,二是雷州的空地效應。歷史上,廣東高、雷、廉、瓊諸府濱海,海盗陸賊横行,戰争頻仍,人口嚴重消耗,爲大移民提供了機會。相反,宋代福建漳、泉經濟發展,貿易發達。蘇轍《林積知福州》説:“長樂大藩,七閩之冠,衣冠之盛,甲於東南。工商之饒,利盡山海,然以地狹,故民多不足,俗巧,故使或不稱。”閩茶天下聞名,北苑龍團、武夷石乳,更是天下極品。蘇轍《和子瞻煎茶》:“君不見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漳泉人多地少,遂向臺灣、瓊州和東南亞拓展,形成宋歐陽修《有美堂記》説的“閩商海賈,風帆浪舶”的海洋貿易局面。雷州是往瓊跳板,閩人入雷只是閩人移民性大發展的組成部分。

  4.閩人入雷的三個時期

  (1)五代時期。此時雷州一帶多次發生了屠殺黎族的戰争,跪在雷祖廟前的黎族五大領袖,就是歷史的鐵证。戰後,雷州荒無人烟。五代末年,閩人大量入雷,開墾黎族區的無主荒地。蘇軾兄弟都是見證人。蘇軾《伏波將軍廟碑》:“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於此(雷州)。今衣冠禮樂,蓋斑斑然矣。”到雷州避亂者多是閩人。宋紹聖四年(1097)蘇轍到雷州時,農村多閩人的局面已形成。蘇轍《和子瞻次韵陶淵明勸農詩並引》:“予居海康,農亦甚惰,其耕者多閩人也。”\[14\]漢合浦五縣總數15400户,縣均3100户,唐雷州4300户,700年增長700户,年均增1户。蘇轍時雷州已達13000户,二百年增長3倍,這只能是移民性增長的結果。北宋雷州所增人口當是五代入雷的閩人,他們先在農村耕田,爲以後閩人入雷作歷史鋪墊。

  (2)宋元時期。南宋末年,王朝退入福建,最後滅於廣東,爲閩人留雷提供了機遇。《宋史》之《瀛國公本紀》和《二王本紀》載,宋度宗死後,瀛國公即位,是爲端宗。端宗死後,度宗庶子建國公趙昰即位福州,改元景炎,天下兵馬進入福建,福建人年15以上參軍勤王。隨着元兵追擊,兵馬退入廣東。據《填海録》,時雷州失守。張世杰遣兵攻雷州作臨都,不克。皇帝趙昰只得駐雷州之硇洲島(在今湛江市東南40公里),再派兵取雷州,不克,趙昰死於硇洲島。衛王趙昺即位於此,改元祥興,昇硇洲島爲翔龍縣;派遣張應科、王用取雷州,又不克。南宋滅於新會縣潮居里之崖山,陸秀夫負皇帝趙昺投海,臣民赴海死者十餘萬。宋末二帝在雷州時,雷、瓊、全、永震動,人民文才喻、周隆、張虎、羅飛等起兵勤王,隊伍多者數萬,加入保衛宋朝戰争,最後被元將阿裏海牙在雷州平定,並在雷州設立宣慰司,民族戰争和人民起義使雷地人口大量消耗。在這過程中,宋王朝把福建漳泉兵民帶到廣東。戰後,包括陳文龍子孫在内的大量閩人定居雷州,仍不足彌補人口空白,政府在雷州置立屯田所,召募民户和士卒墾荒,安置了1500餘户,其中多爲閩人。政府和非政府的移民加速了閩人入雷,海南和海北閩方言的地位,大多得益於這次歷史性的大移民。

  (3)明代。宋亡後,元設雷州路外,還置雷州安撫司,後改海北海南道宣慰司,再改海北海南道肅政廉訪司,駐地雷州,對雷州“關懷”不可謂不重。但文化落後使統治力减弱,雷州戰亂頻生。元代雷州黎族爆發起義,朝廷調海南萬安軍達魯花赤到雷州平黎,因屠殺黎族有功(也使黎語瀕危),他昇遷爲雷州路總管。明代統治者對人民剥削壓迫加重,明顧夢圭《珠池嘆》:“每採(珠),費舟筏兵夫以萬計,頑悍之民因緣爲盜,今雷廉凋敝巳極,采取不止,將有他虞。”\[15\]雷廉凋敝,民怨火山待發,戰亂難免。雷州戰亂有三:一是人民造反。明於謙《忠肅集》卷九《兵部爲流賊刼掠等事》:“本官廵撫廣東地方,其雷、廉等處,即報有猺賊出没,殺虜人民,焚燒衙門。”二是周邊戰亂波及雷州。有明一代,兩廣之雷、廉、高、肇、潯、梧、荔浦、府江、田州等地戰亂時發,人民横被剽掠。三是盗匪不休。1950年前徐聞腹地方圓百裏仍是濃密的原始熱帶雨林,是賊出没的理想場所。時人有“十年不剿則民無地,二十年不剿則地無民”之諺。《宋史》卷28“海賊陳感犯雷州”,何喬遠輯《名山藏》卷29,明隆慶六年(1572)二月:“倭分犯廣東化州石城縣,攻破錦囊所,殺一千户,攻陷神電衛城。一時吴川、陽江,高州、海豐等縣並遭焚劫……倭犯新寧、高、雷等處。”戰亂帶來巨大灾難,明湛若水説:“廣右徭賊流劫,盡雷、廉、高、肇以東之境,破城殺吏,戮掠人。香山、順德庶頑胥興傚尤,黄賊胥響應,胥劫殺無寧日。”\[16\]戰争不休,殺戮不息,人民屍横遍野,而高雷等州破壞尤烈。明丘濬《丘文莊公集》卷七《毛宗吉傳》:“雷廉高三郡,人民爲賊所殺戮,十七八。”十死七八還是輕的,更有百不存一者,以致“高、雷、廉三府,時民遭賊躪,數百裏無人烟”\[17\]。此外,自然灾害也嚴重損耗人口。萬曆24年(1596)雷州經年不雨,饑荒瘟疫並至,雷城内外屍骸遍地:“時歲大饑,疫癘横發,經年不雨,死傷不可言,予如坐尸陀林中。”\[18\]不僅明代,清代亦然。明末清初戰争頻仍,瘟疫與猛獸並行。宣統《徐聞縣誌》卷一:“順治十年(1653),徐大饑病,虎傷人民,死者殆盡……大饑瘴發,闔室而死,百僅存一二焉。”雷州每年死於虎口的達300餘人,徐聞華豐嶺因華南虎猖獗,有“徐聞景陽崗”之稱。因“高雷廉瓊地僻民稀”,廣東布政使羅榮等上奏朝廷,請求募民開墾高肇雷廉荒地。雷州的空巢效應,爲閩人進入提供契機。政府給予耕牛和種子招募開墾,響應號召名正言順,大規模移民就這樣發生。

  5.社會運動改變雷州語言格局

  戰亂改變了雷州的人口結構,也改變了語言格局。雷州三大語言中,黎族因不斷的民族反抗和統治階級的殘酷鎮壓而消失,黎話自然不存。餘下兩大語言中,官話情况復雜。明代雷州75位外籍官員中,福建18人,占四之一弱。其中雷州知府27人,福建7人。他們是:莊敏、洪富,晋江人;趙渾,漳州人;林恕,長樂人;羅一鸞,閩縣人;林民止、林廷陞,莆田人,福建也近四之一。官員來自四面八方,而南方人多於北方,因而官話並非純粹“中州正音”,雜亂的北方方言從内部削弱了官話的地位。官員中四之一的説閩語,客觀上附和了民間正在壯大的“東語”勢力。東語却蒸蒸日上:一是數量上,大量閩語者繼續涌入雷州,鞏固和擴展了東語的勢力。二是質量上,大量閩語者進入城鎮,壟斷了城市的話語權,加上原來已佔領的鄉村,形成了東語一枝獨秀的局面。

  上述因素的綜合作用使東語反客爲主,主宰了雷州的語言,雷話最後得以生成。

  張應斌(湛江師範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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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

  \[8\]《海康縣續志》卷二,雷州雷陽印書館民國二十七年版。

  \[9\]《海南島志》,第123頁,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

  \[10\]《明清廣東稀見筆記七種》,第3-5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11\]《道光晋江縣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2\]藍鼎元:《鹿洲初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3\]王士性:《廣志繹》卷四,中華書局1981年版。

  \[14\]\[宋\]蘇轍:《欒城集·後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5\]\[明\]何喬遠:《皇明文征》卷十四,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328册,齊魯書社1995年版。

  \[16\]湛若水:《泉翁大全集》卷六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7\]張廷玉:《明史·毛吉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

  \[18\]憨山老人:《夢遊集》卷五十四,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

  (本文原載《湛江師範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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