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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陸夫人李淑勤女士(1892-1968)

  在緬懷父親的同時,母親的音容不斷在我腦海中閃現。母親比父親小一歲,西元1892年出生;1968年仙逝,享壽76歲,卻比父親多活了四年。母親的一生可分以下幾個階段以及幾方面來描述。

  一、出身望族的閨秀

  母親出身於信宜“梁、林、李、陸”四大族中的東門李族(東門是指舊日信宜縣城的東城門),她是外祖父棣華公的獨女,本有一姊,不幸少年早夭,所以母親從小備受寵愛。由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母親並未被送進私塾識字讀書,一切閨秀的言行舉止都來自家庭教育。

  母親兒時有過一椿倔強反抗的叛逆事件——拒絕纏足。在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時代,以纏足為美,越是有錢人家的小姐,那一雙金蓮必須纏得越小,才顯得身價嬌貴。其實,說穿了是一種暴行,目的僅在將女性困於深閨,蓮步袅娜地供男性玩弄而已。

  母親生於晚清,西風東漸,大城市女子天足已不為怪,只有信宜山城風氣閉塞,母親才會仍受纏足之苦。她被強行纏了兩天,覺得痛徹心扉,偷偷解開纏足帶,躲進稻草堆裡,耐著不吃不喝,硬是讓家人找得人仰馬翻也不肯出來。父母知道她在拒絕纏足,最後只得軟化,大聲呼喊:“我們不包你的腳了,快點回家吧!”她才肯慢慢爬出來。

  我的外祖父母不忍再迫母親纏足,還有另一項原故,他們少年早夭的長女可能正死於纏足。據說纏足的初期必引起潰爛,僅靠每天用冰硼散之類的藥粉消毒,容易造成細菌感染,惡化為破傷風也大有可能,嚴重的當然就因此喪命了。為了怕重蹈覆轍,失去次女,所以放過了母親。

  母親的雙足雖得解放,但仍須穿較窄的鞋子,免得將來長成大腳丫,那就是下田幹粗活的村姑,而不是城裡培養的閨閣小姐了。除了曾有的纏足風波之外,母親少女時期過的是百依百順、稱心舒暢的日子,所以養成比較驕縱的性格。

  二、嫁入名門的賢媳

  才十七歲的李家小姐,嫁入門當戶對的水口陸族,丈夫是十八歲的九少爺陸匡文,她就是眾人口中的九少奶了。我的父親陸匡文公兄弟四人,兩位異母兄,一位同母弟。我的祖母黎太夫人將家產分得早,兄嫂已自立門戶,弟弟幼剛公自小過繼他房,真正侍奉祖母的只有我的父母。

  黎太夫人持家儉約,總認為富由儉中來,貧自奢中生,居家過日,能省則省。她用這種態度教媳婦,在娘家一向嬌生慣養的母親本難適應,但既為人婦,就應該服從婆婆,她過寒素的日子,居然也生活得十分怡然。

  說起祖母的節約,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鄉下人慣以炒花生、炒黃豆之類佐餐,滿滿的盛上一盆,將筷子斜插進去,一次能挾出幾粒。祖母覺得這樣太浪費,改用竹升(竹筒,用作量器,一筒為一升,信宜話稱竹升)盛裝,只能豎著筷子去挾,一次挾一粒。連花生黃豆都要節省,其他可想而知了。

  這樣一對婆媳卻十分支持我父親的革命活動,辛亥年高州光復,設立軍政分府,父親掌理財政,軍費浩繁,返回水口村籌措,我的祖母及母親毅然質押田產以為挹注。資財用於建設國家、造福社會,大筆捐輸,義無反顧,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母親嫁入陸家,幾年間曾生二子(大的辛亥年出生,故命名陸光復;小的大概還未命名),奉姑育兒,備極辛勞。後因鼠疫蔓延,短短數日便失去兩個愛兒,母親之痛可謂撕心裂肺,但仍要強忍悲苦,持家度日。父親奔走革命,無睱兼顧家庭,為母親分憂,對於她的賢慧惟有銘刻於心。日後父親百般憐愛母親,想是肇因於此時期。

  民國五年(1916)祖母病篤,母親侍奉湯藥,不敢稍有疏失。突有使者來報,東門李家外祖母亦染重病,催促母親歸省。她認為丈夫不在家,媳婦責任比女兒責任更重,此時此刻,她必須留在陸家。這就是她權衡輕重,能識大體的地方。總之,母親自歸陸氏以至祖母去世這段時期,她是頗著口碑的賢媳。

  三、嫻雅稱職的夫人

  民國十年(1921),父親當選信宜縣縣長,從此母親緊跟在父親身邊,當起官夫人。那時,同樣開始當官夫人的還有我的嬸娘梁珮珩女士,她是上過學堂的新女性,和我叔父幼剛公的婚禮取西洋披白色婚紗的方式,在信宜是開風氣之先的。和這樣新派的小嬸相較,母親應該會瞠乎其後,但她有白皙的皮膚、細嫩的五官和天生的高雅氣質,打扮起來一點也不輸給小嬸。在廣結人緣方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嬸娘愛逞能,處處表示意見,不免流於聒噪;母親則慣用沉默微笑掩蓋自己的不足,反而贏得溫婉雅靜的好感。

  住進廣州市東山梅花村新居,母親一下子便和鄰近的官夫人結為好友,一起打牌逛街。尤其是陳濟棠的夫人莫秀英女士,視我母親為不可或缺的最佳牌搭子,那座戒備森嚴的陳公館,我母親是可以自由進出的。

  父親宦途中不少南來北往的機會,母親就跟著他遊遍了中國的名山勝景,她常向兒女們誇耀:“五嶽中我游過三嶽,五湖則全遊過了。”在頻繁的遊蹤當中,她有過兩段驚險的遭遇:其一是登泰山,去程乘坐山兜上山,順利到達南天門,但下山時突降大雪,陡直的階級積雪成為滑坡,抬夫們將山兜橫過來,像滑雪般往下滑,母親說當時她嚇得手足冰涼,都快休克了。其二是父親在廣東清遠當縣長,他們乘船去一個景點,豈料途中發生撞船意外,我父母乘坐的這一艘已進水下沉過半才獲救。經歷了這些驚險,母親才逐漸視遊山玩水為畏途,婉謝父親繼續堅邀偕行的美意。

  四、不善理財的主婦

  母親的金錢觀其實和祖母黎太夫人是大相逕庭的,早年她要當賢媳,只好順從婆婆,樣樣節省,到她自己當家作主的時候,就再不考慮節儉積蓄的問題了。當上官夫人,少不得講究穿戴首飾,還有互相攀比的現象。譬如母親買了一對翡翠鐲子,過不了好久,我嬸娘一定也會戴上一對,成色要比母親的更好。

  在廣州市的黃金八年升平歲月中,母親和嬸娘都購買了不少名貴首飾,嬸娘保管得宜,日後一一成為她六個女兒出嫁時的豐厚妝奩。我的母親則把首飾存入香港四大銀行之一——东亚银行的保險箱。二次世界大戰香港告急時,東亞銀行曾給存戶發過通知,請速取回儲存物件,否則不負保險之責。當時父親已到廣東遂溪縣出任縣長,母親忽略了這份通知,就匆匆逃離香港,到廣州灣(遂溪縣正在廣州灣旁邊)去和父親團聚了。

  抗戰勝利後,我奉母命往香港東亞銀行開啟保險箱,裡面已空空如也,只剩一枚挖去寶石的戒托。母親一輩子不善理財,僅有一些名貴首飾可算是積蓄,最後連這一點也因她的疏忽而失去了。

  母親進入中年,疾病纏身,父親為她花錢,從不皺一下眉頭,私人開设的昂貴療養院一住就是一年多,私家看護從不離身,這些龐大的開銷使我家更無積蓄可言。在父親有官可當的時候,有待遇可領,不至感到匱乏,後來撤到台灣,父親幾乎賦閑度日,一切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五、體弱多病的母親

  從十九歲到卅九歲,母親生過十胎,除早夭的二子外,後來存活的有五子三女。僅就生育而言,這麼高的頻率對母體造成不可避免的傷害,所以母親一直顯得體弱。更嚴重的打擊來自子女的夭亡,最初兩兒在鄉間因鼠疫一下子失去已形成她心中難以磨滅的傷痛,民國二十三年(1934)我的長姐陸景蘊意外慘死將她徹底擊倒,再難復原了。

  那年初夏,學期結束,景蘊姐小學畢業,興沖沖到學校參加畢業典禮,拿著畢業證書返家途中,經過每日必來回數次最熟悉不過的鐵路平交道,不知何故突然被駛過的火車捲入鐵軌,輾得面目全非。當時母親正在和鄰居打牌,一陣電話鈴響,傳來晴天霹靂似的惡耗,母親頓時暈倒在地,她太難以承受了。

  景蘊姐是母親後來連生四子之後的第一個女兒,她愛之如珠如寶。而且景蘊活潑健康、善解人意,也的確能討父母和長輩們的歡心。驟然失去令大家都十分傷感,而母親則臥床不起,醫生診斷為極度神經衰弱加上心律不正種種症狀,必須進入療養院長期治療休養。一年多後出院返家,心理仍難平復,怕聽電話鈴聲,怕聽砰一聲關門,甚至有人大聲講話,她都覺得難受。

  家中兄弟姐妹多,失去景蘊姐後,母親仍然是有所偏愛的,她偏愛景舜二哥,因為二哥愛好整潔,做事有條理。二哥離家去讀大學後,母親開始重視我,生怕我會再出什麼意外,總是叮囑我要注意安全。

  抗戰期間全家返回信宜家鄉避難,我正值十零歲頑童期,最愛結伴登山涉水,母親不斷囑咐:“欺山莫欺水啊!爬爬山還可以,絕對不准去游泳!”我是明遵喑違。暑假中夏日炎炎,豈有不游泳之理?有一天,我又偷偷去村邊桃子灣游泳,被母親知道了,她拿著家法竹鞭焦急地等我回來。我一進門,看她鐵青著臉,竖起鞭子便往我身上抽,我長這麼大,從未挨過打,當時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挨打是這麼痛的。其實,皮肉之痛我可忍受,我最怕的是母親這麼激動,等一下暈倒怎麼辦?這是母親打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父母晚年在台灣度過,我隨侍在側,不離左右,主要的原因正是母親體弱多病,光靠年邁父親照顧是不行的。果不其然,她三天兩頭常呼心臟不舒服頭暈,我必須立即召來家庭醫生,有時醫生還未到,她又說沒事了。總之,從我懂事以來,父親都是把母親捧在手心裡呵護著。我們這些兒女也儘量不去忤逆母親,免得她又倒下去。

  在父親中風臥病那三年,軟弱的母親反而顯得堅強起來,為了讓我們全心全力去照顧父親,她自己的不適都忍了下來。這正是鶼鰈情深,視丈夫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

  六、好施喜捨的善人

  母親心地慈善,經常同情幫助弱者。記得兒時某一天,我們梅花村家門口突然來了一部漂亮轎車,走出來的是當紅大明星陳雲裳,她專誠拜訪我的父母,答謝多年前的救助之恩。原來陳雲裳少時家窮,她父親因偷電被捕,不但要罰巨額款項,還要判刑坐牢。當時我父親是廣州市電力管理委員會的常委,陳雲裳的母親打聽到我家地址,便帶著女兒上門求助。母女倆哭哭啼啼的模樣十分可憐,我的母親大為不忍,對父親說:“罰款多少都由我代付,你去幫忙說情,念他初犯,就免去坐牢了吧!”母親一念之仁,拯救了一家人,還讓這一家出了個大明星陳雲裳,倒是始料所未及的。

  抗戰時在家鄉信宜水口村,我親眼看過母親九老爺奶(九少奶娶了媳婦就升格為九老爺奶)是如何憐憫農村窮人的。我放學回家,看到衣衫襤褸的一個村夫帶著一個瘦巴巴的女孩正在和我母親說話,村夫苦苦哀求說:“九老爺奶行行好,把我女兒留下當丫頭吧!你不肯收留她,回去只有餓死一條路。”母親說:“我家有丫頭了,真的不需要,你到別家去問問吧!”那村夫居然說:“我知道就你九老爺奶心腸最好,我女兒跟著你,有吃有穿才能有福氣,我不會去別家的。”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最後母親還是心軟留下他的女兒,還給了村夫一筆錢。

  民國卅八年(1949)逃難到香港,父親追隨政府先到台灣,母親帶著我們暫留香港,本身已是靠變賣手邊僅有首飾過日的難民,但她依然善門大開,收容相當多逃來香港的陸家親人和親戚,供他們吃住(打地鋪),要等他們找到工作可以落腳才會離去。臨行辭別,母親還要給他們塞点港幣。要說在梅花村當官夫人時好施喜捨不足為奇,母親自己落難之後依然慈悲為懷,捨己為人,試問世間,幾人能夠?

  母親是中國舊社會培育出來的女性,因稟賦聰慧而能迅快接受新思想和新事物,所以在轉換角色方面只見其從容而無任何勉強或困窘。從鄉下惟命是從的小媳婦到大城市獨當一面的官夫人,母親都表現得恰如其分,令人敬佩。現恭引父親於民國卅五年(1946)親撰自傳,中有“余娶妻李淑勤,能治家,成余四方之志”之句,這是父親對母親最恰當的評述。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不分男女,皆受高等教育,成為國家社會的有用人才,實拜母親悉心培育所賜。正因她自己無機會入學讀書,才會對我們的教育特別重視。母親採取鼓勵代替責駡的方式督促我們,使我們個個自動自發,樂於向學而取得優良成績。

  至於她中年後的體弱多病,是特殊境遇造成,父親和我們這群兒女從未對她有過厭煩之意,反而加倍呵護憐愛。正因如此,她才能帶病延年,比父親還多活四年。

  親愛的母親!您相夫教養子女的風儀遺愛永留人間,更永懷於您所愛的么兒心田深處。
 
  陸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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