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我永遠欽敬懷念的匡文九表兄

  抗戰期間,匡文九表兄攜家返信宜水口村躲避戰禍,我正是入學啟蒙的年齡,有機會隨著一群甘家的表叔表姑進出水口村老威屋(原名“徵士第”,因建得早而稱“老”,又因建得堂皇、夠“威”——信宜土語,故稱老威屋),親近九表兄這位“望之煦然、即之更溫”的慈祥長輩,是我畢生引以為幸的一段好緣。

  論起輩份稱謂,九表兄既是我的平輩又是我的曾祖輩,其間的差距太大了。信宜的“梁、林、李、陸”四姓,號稱四房大族,互結親家的結果造成很多重疊的姻親。按水口村陸姓輩份來說,我母親是九表兄的族姑,我當然與他同輩;但他的親侄女嫁去甘家,我那些甘家的表叔表姑都喊他九公,我豈不該喊他九公祖了嗎?我自小在水口村長大,習慣使用陸家的稱呼,所以一直只喊他匡文九表兄,他也不以我這看來有點僭越的小女孩為忤,總是笑咪咪摸摸我的頭說:“乖……乖!”

  老威屋的西園是九表兄這一房的“花廳”,信宜聚親房而居的望族大宅都設置公有的“花廳”,因庭院中花木扶疏而得名。老威屋的花廳西園寬敞雅緻,廳房之外還有伸入花園中的敞軒。長輩們在此歡宴嘉賓,成立詩詞雅集;小輩們在此憑窗靜讀,培養文采氣質,大約從1943年開始,西園成立一個書房(私塾),聘請老師為孩子們輔導課業,我沾表叔表姑們的光,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夏日午後,匡文九表兄在敞軒酸枝躺椅上袒腹而臥,我們一群小頑皮躡手躡腳圍攏過來,有些撓腳板,有些撓肚皮,也不知道他是真睡著還是裝睡,總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才大吼一聲,反而使我們嚇了一跳。接下來老小歡樂的情景就夠熱鬧了,我央求九表兄唱京戲,得尖起嗓子唱小生,還得晃頭晃腦才夠表情。我知道九表兄是當時的大人物,過去上京、在省當大官,回到信宜依然在縣城當官。但是他在水口村沒有絲毫官架子,比那些沒當過官的長輩更樂於親近小孩。他公務繁忙,難得回家休閒,卻願意到西園逗弄小孩,可見他純真的赤子之心。

  真正能和九表兄談人生、論世情是十幾、二十年後在台灣的事了。我從香港到台灣讀大學,結婚成家,與夫婿定居台北市北投復興二路。有一天,一位老人在路口迎面走過來,忽然停步歡聲嚷著說:“你是師賢九姑的女兒嗎?你長得好像你媽唷!”我一看他堆滿笑容的團圓臉孔,立刻就認出他是匡文九表兄。原來他正住在復興一路,我們已經很有緣的成了鄰居。

  歲月滄桑並未改變九表兄的豪俠情懷和豁達心境,他對國家民族因忠貞不渝而激發的信心依然積極高昂。當時他已年近七十,和我這廿幾歲熱血方剛的年青人聊天,居然毫無代溝、十分投契,而且每次登門造訪,都令我有受教匪淺的收穫。

  出入復興一路陸府,看到最動人的一幕是九表兄對九表嫂的款款深情。他們是少年時即在鄉憑媒說合的早婚夫妻,中間經過九表兄投身革命、民初建國、負笈北上求學、護法、東征、北伐種種階段,他始終記掛著水口村的結髮賢妻。等到廣州市的情況稍為安定下來,九表兄立即接表嫂“上省”團聚,從此鶼鰈相隨,再不分離。那個時代離家外出闖世界的男士,多半會嫌棄家鄉糟糠,在外另覓夠新派的伴侶,九表兄卻如此珍惜九表嫂,早已是傳遍信宜的美談。

  在台灣令我格外感動的是他們晚年的相處,九表嫂四十零歲因意外失去她愛若明珠的長女,開始罹患心律不整、神經衰弱等毛病,身邊是離不開私人看護的。我到復興一路陸府拜訪,九表嫂多半躺在床上休息,九表兄噓寒問暖、親手端藥的殷勤全看在我的眼裡。我欽敬九表兄的為人,以他為表率;他則以身教的方式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對待終身伴侶,必須無怨無悔的疼惜照顧到底。

  很不幸的,在我離台灣返港修讀碩士學位期間,驚聞九表兄中風倒下,其後多次再去復興一路陸府,是探病而不能再聆聽九表兄爽朗的談笑聲了。我學成歸來,剛好遇上景武哥(九表兄最得力的幼子)為九表兄籌辦的隆重盛大的葬禮,我全程參與,還加入長長的隊伍,一直送九表兄到陽明山公墓安葬。

  如今老人家離世即將半個世紀,他的音容笑貌依然珍藏在我心中,被我欽敬,受我懷念,正是哲人其萎,遺範長存!

  梁中英,臺灣資深教授、作家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