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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僑鄉的珠璣巷認同

  自明代以來在民間社會形成的珠璣巷移民傳説,至今仍在海内外廣府人中延續着。珠璣巷傳説已成爲廣府人構建祖先歷史的集體記憶。近年來,隨着地方社會經濟的發展,各地對文化建設相當重視,推動了學術界研究珠璣巷傳説的步伐。其實,早在晚清已出現過廣東官紳合力打造珠璣巷傳説,這一現象在廣東各地官修方誌中有所體現。晚清以來,一方面是西方列强肆意瓜分中國領土,另一方面西方新思潮也隨之不斷涌入,在亡國亡種的歷史語境下,士大夫們開始搆築“國族”概念。廣東僑鄉與海外交流最爲頻繁,在清末構建“國族”的熱潮下,官紳通過族譜、方誌的纂修,對歷史上的珠璣巷傳説加以梳理,將民間長期流傳的珠璣巷移民之説官方化,而隨着廣東人向海外移民,這一觀念也隨之傳播到世界各地華人之中。

  一

  晚清廣東方誌引用西方社會科學中的社會學、人類學、語言學等理論與方法,在傳統方誌編纂體例的基礎上,如同治《新會縣誌·總目》、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篇目》就增加了人類、氏族、宗教、實業、商務等篇目。

  方誌中出現的這些新名詞,無疑是清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結果。在新體例的話語下,追溯當地族群的祖先源流成爲新修方誌不可逥避的話題。如著名僑鄉五邑方誌對祖先的追溯幾乎都指向南雄珠璣巷,干隆《鶴山縣誌》卷12《藝文志》收録該縣庠生黄渭源《昆陽義學祀功祠記》雲:“竊惟古勞各族多來自南雄之珠璣巷”。晚清方誌對珠璣巷的追溯較爲普遍,同治《番禺縣誌》卷53和光緒《廣州府志》卷160均引述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卷2《地語》説:“吾廣故家望族,其先多從南雄珠璣巷而來,蓋祥符有珠璣巷,宋南渡時諸朝臣從駕入嶺,至止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號其地爲珠璣巷,如漢之新豐以志故鄉之思也”。珠璣巷之名在廣東出現於唐代,屈大均《廣東新語》卷2《地語》記載:“珠璣巷得名始於唐張昌。昌之先,爲南雄敬宗巷孝義門人。……避(唐)敬宗廟謚,因改所居爲珠璣巷。”

  方誌對珠璣巷的記載也多出現在清末,尤以五邑方誌最多,如光緒三十四年《新會鄉土志輯稿》卷7《氏族》雲:“綜查各譜,其始遷本境之祖皆唐以後人,至宋度宗咸淳九年由南雄州珠璣巷遷至者約占全邑民族之六七焉。其得姓受氏之始,均中原普通衣冠裔也。”可見,光緒及其以前,新會縣的千人以上大族皆編有族譜,成爲鄉土志“綜查各譜”來源的依據。從全縣“民族之六七”皆由珠璣巷遷移而來,説明清代至少新會各家族基本認同珠璣巷情結。該志轉録《瀧水都蓮邊裏麥姓家譜》對珠璣巷移民始末記載,强調當地人是宋咸淳九年南雄保昌縣因蘇妃事件,由珠璣村民羅貴祖率領村民97家轉徙珠三角各地,“麥氏有五弟一妹及同族二百餘人始居黄角,經三遷至明初定居新會蓮邊裏。”這一説法幾乎爲晚清珠三角地區的族譜和方誌所沿襲。

  至於南雄珠璣巷傳説始於何時?日本學者牧野异、大陸學者陳樂素等都認爲始於明初。劉志偉認爲,珠璣巷傳説是配合明代里甲户籍制度形成的,並以此證明和維持正統性的身份認同,是宗族合法性的重要依據和維係宗族認同的重要資源。這在地方控制和争奪資源等方面,同樣有相當實際的作用。這個結論的依據源於對衆多族譜的分析。珠璣巷的源頭在中原,紀念南雄珠璣巷的意義是將嶺南與中原和江南聯繫起來。據《南雄珠璣巷南遷氏族譜·志選集》收録77例族譜統計,有時間可考者48例,其中清朝爲25例,民國及新中國建立後8例。私家族譜成爲民間社會傳播珠璣巷的源泉,這些族譜又成爲官修方誌的主要資料來源,從而使民間和官府在關於珠璣巷的問題上達成默契。

  地方官府編纂方誌會有選擇地吸收族譜内容,但不是全部,“凡見於宋明以來正史與方誌所載之人物,無不並見於各該族姓之家譜所述,而各該族姓之家譜所載其各世人物,則未必盡見於正史及方誌。”珠三角的方誌之所以選擇族譜中的珠璣巷傳説,恰恰是因爲珠璣巷原本是中原文化的某種象徵,歷代中國地方史叙述所强調的與其説是“地方”的歷史,不如説是“國家”的存在如何在地方上得到體現的歷史,地方史所叙述的是如何把地方上具體的人和物,與人們觀念中的國家文化和國家象徵聯繫起來。而這種文化或象徵落到實處則是以京師所在地爲中心的地域,珠三角方誌關於珠璣巷的表述突出的是對中原文化的向心。有關珠璣巷移民在正史和晚清之前方誌很少提及,光緒《新會鄉土志》卷1説:“咸淳民族遷徙事,《宋史》、縣誌無一字道及”。但這一説法在民間却始終相傳,光緒《新會鄉土志》卷7説:“南雄珠璣裏爲先代起源之地,男婦咸知,幾同於人類初生之帕米爾高原,亦可知本境民族由南雄遷徙而來者之占多數矣。”這裏的“男婦咸知”應與族譜宣講有關。族譜對前事記述是在民間記憶上加以編寫的,誠如鄉土志編者按:“謹案麥氏譜遷移始末,全案詳載閲世六百餘年,完善無佚,亦至可寶實貴矣”。

  晚清方誌對本地姓氏祖先追溯,不管其祖先在歷史上是何時何地遷入五邑,最終到落實到珠璣巷,時間上則確立在宋咸淳年間,如光緒《開平縣誌·政績篇·氏族》記載:“廣東民族多遷自南雄珠璣巷。廣州志謂:中原衣冠,北宋時避金人之宼,徙居南雄。廣州士族多發源於此雲雲。參查各譜,境之由珠璣巷來者,惟二張爲其主人,然自五季時,已南徙廣州,凡三遷而後至於本境。……其餘關、周、譚、何、許、吴、謝諸人姓氏,或至自福建,或至自浙江,或至自江西。……然則稱紀元必曰咸淳年,述故鄉必曰珠璣巷,何歟斯言也。蓋自北江兩岸流佈而來皆宋度宗咸淳六年、十年内事播遷緣起,則以謡傳朝廷訪緝逃妃蘇氏之故”。也就是説,清末開平人的祖先是歷史上經過珠璣巷的移民不斷再遷徙的結果,民國《開平縣誌》卷2《民族附》也完全照搬了此説。晚清五邑方誌基本上都是官修的,换句話説,這些方誌關於珠璣巷傳説的記録,代表了官方對民間傳説的認可,從而使得珠璣巷傳説成爲五邑社會共同的文化資源。

  二

  地方誌編纂者多爲地方官紳,他們飽讀詩書,通過科舉考試進入成爲官紳行列,成爲王朝推行綱常倫紀的推行者和代言人。與此同時,晚清西方各種文化思潮的輸入,對地方官紳無疑産生了心理影響,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中的“民族”、“民種”、“地球”、“人類”、“殖民”等西學名詞頻頻出現,即是這一心理的具體反映。最早關注珠璣巷傳説的五邑人爲新會樑啓超,1923年他在北京清華及高師兩校演講《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對珠璣巷多有叙述:“廣東在漢稱南越,其土著蓋雜擺夷。當在六朝時,冼氏以巨閥霸粤垂二百年,冼擺夷著姓也。……今粤人亦無自承爲土著者。各家族譜,什九皆言來自宋時,而其始遷祖皆居南雄珠璣巷。究含有何種神話,舉粤人竟無知者。要之,廣東之中華民族,爲諸夏與擺夷混血,始尚無疑義。”也就是説,廣東人是漢族(諸夏)和非漢族(夷)混血的結果,但標榜爲中華民族的廣東人誰也不承認自己是土著,各家編纂的族譜多主張始遷祖在南雄珠璣巷。廣東人之所以不承認是土著的原因,在於土著等於非漢族(擺夷)的觀念盛行,如果承認是土著,就會擔心被視爲非漢家係。

  清末方誌編纂者也明顯受到西方思潮熏陶,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編纂者譚鑣,字康齋,號仲鸞,新會人,與表弟樑啓超赴廣州學海堂讀書,光緒十五年中舉,後入康有爲在廣州開設的萬木草堂就讀。光緒二十一年參與康樑發動“公車上書”。光緒二十四年上京會試,又參與康樑組織的保國會和維新變法活動。戊戌變法失敗,南下歸鄉,决意走“教育救國”的道路。光緒三十一年,清廷被迫廢科舉、興學堂。新會創辦初級師範學堂,即委派譚爲監督,主要是培養師資。不久,又創辦新會官立中學堂爲新會第一間最高學府,譚被委派兼任堂長(監督)。由他主持編纂《新會鄉土志輯稿》即在此時完成,他聘當地人黎昀、林燦予協助編輯,並聘請地方士人施雨崖等22人爲調查員,深入民間進行調查,終於在光緒三十四年完成編纂工作。

  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繼承了宋明以來嶺南士人極力要擺脱本地荒蠻落後的形象,認爲本地民族均來源於歷史上的中原士民南遷,“邑境初開,平盆名縣封岡領州,隋唐前事也。無民何以爲治,無地何以居民,不必遠溯。百粤叢薄,五嶺徙戍,即隋唐編户亦必成聚成都無疑矣。”又據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卷7記載,南宋以後,中原士族避難而來者“反占優勝之勢,生聚驟增。……今廣屬十四縣民户幾無一非宋元後遷居之種矣,舊種不競,徙而愈遠,根據失恃,生齒自减,孑遺之衆,且將更易氏號,以自附於新民”。這一史料的中心是盡管本地有土著居民,但在歷史的長河中隨着中原士民經過珠璣巷不斷的到來,而且人數居多、勢力强大,迫使原先土著不得不“更易氏號”附於新民,或者遷移他處,而這些由中原遷來的新民則成了當地的主人,這是西方“物競天擇”在地方族群形成中的體現。但從某種意義也反映了當地的開發是歷史上中原和土著不斷“合力”下的結果。

  晚清政局動盪,列强在中國肆意瓜分領土,有識之士開始謀劃新民族觀,以期團結更多人救亡圖存,樑啓超在1903年舉起“大民族主義”旗號,呼吁國内各族群混融聯合鑄爲一大國族,“吾中國言民族者,當於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於國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内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於國外之諸族是也。”樑啓超思想正是僑鄉官紳重新解讀珠璣巷傳説的注脚。晚清廣東志書對珠璣巷傳説不斷演繹,用珠璣移民精神鼓勵移民墾殖,光緒《新會鄉土志輯稿》卷1《歷史》説:“諸民族之始遷祖宗,實則皆昔時流民圖中之一分子也,多難興國,懷安敗名,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生計困難,人滿爲患,咸淳前事足爲殖民後事之良師矣。”方誌編纂者明顯强化“咸淳”珠璣巷傳説意圖,是爲了在“多難興國”的情懷中再次唤起人們“殖民”意識,其背後顯然隱藏着團結一心、衆志成城的珠璣巷精神。

  但無論如何,晚清方誌有關珠璣巷的記述已在社會上産生了廣泛的影響。據1986年五邑地名普查,由南雄珠璣巷遷來建立的村落有113個,其中江門4個、新會41個、臺山4個、開平22個、恩平1個、鶴山41個。這些地名應是民衆對珠璣巷移民的歷史記憶的沉澱。

  三

  晚清以後,隨着五邑向海外大規模移民,這一觀念也在海外也扎下了根。1991年新加坡《聯合早報》發表《我們是珠璣巷的後人——粤語方言群廣東人的祖先》一文,强調珠璣巷後裔的海外遷移,“從七十多姓族人散居珠江三角洲的事實來看,大部分粤語方言群的廣東人都是珠璣巷的後人,又隨着近代史上的多次移民浪潮,珠璣巷的後人更跨出中國大陸的版圖,越過南中國海,越過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走向世界各地去。”有學者統計,20世紀90年代,海外操廣州方言的珠璣巷後裔移民以五邑地區最多,其中江門市約有180萬人,分佈在五大洲95個國家和地區,其中美洲占60%,亞洲占25%,歐洲和澳洲各占2%。

  五邑人出洋的歷史,盡管可以追溯到唐宋時期,但大規模向海外移民是在鴉片戰争以後,19世紀40年代,西方殖民者爲了加快開發東南亞,在中國招收大量“契約華工”,大批五邑人被招誘到東南亞。19世紀中葉,五邑發生土客大械鬥,不少流離失所的人加入到海外謀生的行列。他們到東南亞後,主要從事開採礦山、種植園丘、修築公共設施等工作,爲開發東南亞立下了不朽功勛。與此同時,由於美洲發現金礦,一些在黄金夢指引下的五邑人被以“賣猪仔”的形式移居美洲。據統計,截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在美國華人中的百分之七八十是五邑人,其中百分之六十來自臺山。當時紐約、舊金山等地的唐人街,五邑話甚至成了“第二國語”。

  五邑地區的海外移民,實際上是歷史上珠璣巷移民南遷墾殖的再延續,都是珠璣巷移民的奮鬥發展史,移民們篳路藍縷的創業都飽含着艱辛與血泪,五邑移民海外漂洋過海,有的葬身波濤汹涌的大海,有的長眠於异國他鄉,更多的則扎根發展。民國《開平縣誌》引光緒《新會鄉土志》之言:“多難興邦,懷安敗名,生計困難,人滿爲患,咸淳前事,是爲殖民後世之良師矣。”這些人移民海外,溝通了中國與世界的交流,民國《開平縣誌》卷2記載,“開平人富於冒險性質,五洲各地均有邑人足迹,蓋由内地農工商事業未能振興,故近年以來而家號稱小康者,全恃出洋匯款以爲挹注。查邑人之出洋者南洋群島尤爲衆,惟獲有巨資者無多,而影響於全邑民之生活者,不得不首推美國及加拿大二屬。民國十一年,邑紳吴鼎新因籌款建設私立開僑中學校及治匪事,遍游美國,調查全美四十八省華僑五萬餘人,開平實占十分之一,全坎七省華僑六萬餘人,開平亦占十分之一。……綜計美加兩屬共達省幣三千數百萬元,其影響生計固大,對與邑内維持治安、推廣教育,裨益彌多,此邑民以前之生計情形也”。

  海外操廣府話的後裔都承認珠璣巷是其祖先發祥地。正如陳樂素説:“這種源自珠璣巷的傳説,遍及諸族,它是具有維護同宗、同族以至同鄉團結互相作用的。”海外華人把珠璣巷作爲故國的象徵,“若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廣東人能够遍佈世界各地,是因爲他們的祖先來自珠璣巷,他們的血液中有着先民爲求生存不惜離開故土,而向外拓荒的因子。”海外華人華僑不忘珠璣,“説起南雄珠璣巷,不但廣東人熟悉,就是旅居海外的華僑和港澳同胞也並不生疏,廣東人和海外廣東籍華人都把南雄珠璣巷當作他們祖先的發祥地。”1996年,新加坡鶴山會館在《中國鶴邑各族南遷始末史略》稱:“中國鶴邑各族來自南雄珠璣巷,尤以咸淳年間播遷最多。……今參閲本邑各姓族譜,……尤以咸淳四年、六年、九年、十年播遷最多。”

  總之,清末五邑地方士人共同編纂的地方誌,表達的是地方士人以王朝爲中心,將地方與國家聯繫起來的歷史文化觀。他們叙述的地方歷史多强調地方與中原的關係,地方誌在私家族譜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珠璣巷傳説,更多的是表達一種對中原正統文化的認同。19世紀末,隨着各種西方新思潮涌入中國,諸如民族、氏族、種族、人類等新名詞開始出現在地方誌中,五邑作爲對外交流的窗口,受其影響尤爲明顯,五邑方誌編纂者在接受新思潮後又將其帶入方誌編纂中,而要追溯地方民(氏)族的根,就自然會將着眼點放在民間長期流傳的珠璣巷傳説上。晚清以來,五邑人紛紛走出國門,遍佈世界各地,方誌對這些出洋者以及在海外的發展也有相應記載,並强調是珠璣巷移民的延續,鼓勵人們移民海外墾殖。這些移民在海外也需要藉助珠璣巷移民精神團結互助,最終珠璣巷傳説在海内外的五邑人及其中國人中得以弘揚。

  (劉正剛,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廣府學會顧問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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