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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故里的人情味道與文化鄉愁——淺析粤劇精品《魂牽珠璣巷》的文化内涵與現實映照

  舞臺上,舞臺設計以國畫技法盡顯祖國山河之壯美,粤劇唱腔以旋律憂怨悲切扣人心弦;故事中,南宋年間胡貴妃遭姦相賈似道迫害出逃栖身珠璣巷,却終爲免連累鄉親與夫殉情而死,夫妻雙雙雲間起舞,胡妃化爲石塔。舞臺下,演員們的精湛演出和華麗唱腔,贏得臺下觀衆陣陣喝彩聲——這裏是澳門文化中心,時間是今年3月18日至20日,3場演出,3000多名觀衆,在悲切感人的故事中,一次次回到千年珠璣古巷,又一次次在藝術的共鳴中將掌聲獻給臺上演員與幕後創作者。

  從1987年資深編劇陳中秋先生以珠璣巷故事爲題創作採茶劇,到粤劇《魂牽珠璣巷》於1989年創作成功,並多次參加國家、省級演出,先後獲國家和廣東省多項藝術奬項,再到2010年起,該劇在粤港澳和珠三角地區巡逥演出並屢獲成功,這樣的場景已經上演許多次。只是從1987到2012年,我們重新回看這出劇目,價值何在?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無論是粤劇界還是史學界,對該劇的探討基本都是以劇中演員的唱法、演技爲題,又或者執着於歷史上舉族南遷的珠璣巷人的姓氏之争。技藝探討,或者史實之争,當然不無價值,但自陳中秋在韶關期間從南雄珠璣巷的民間故事入手搜集材料,到之後藝術創新的一路向前,再到今日的感動粤港澳,其間藝術的醖釀,何嘗不是一系列歷史前因之後果,作爲一種現實的凝聚再現,它又導致衆人對現實珠璣巷的再度回望。

  因而,時至今日,當我們能够以豐富的史實爲基礎,可以拉開足够廣闊的視野,從藝術背後的嶺南文化的變遷與延續,以及這種文化的傳承與現實社會的互動關係裏,重新審視這出經典粤劇的價值,我們的結論,自有新意。

  當工業社會的大潮漸漸冲垮傳統鄰里紐帶,傳統社會相輔相携守望互助的人際關係漸漸式微,而現代社會以契約爲基礎的現代倫理關係成爲主流之時,《魂牽珠璣巷》爲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向千年前珠璣古巷的時空之門,幫助觀衆回憶起千年故里的赤子情。

  七百年前因人爲的灾禍,以及由此開始的粤人南遷,廣府的歷史記載中,珠璣巷一百七十二有姓名的先祖,輾轉來到南方繁衍,歷史和現實,藝術與歷史,由此在這裏相逢。在更寬泛的空間裏觀察,珠璣巷的移民文化和精神既是創作者創作的起點與歸宿,亦是傳統中國轉折爲現代民族國家的寶貴文化財富,它的價值絶不止於懷想。

  故土與人情,是最可珍視的粤人“遺産”。一次影響千古的遷徙,一段飄散千年的人情味,來源於珠璣巷人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也開啓了珠三角這片土地日後的命運。歷史中深藏的千年密碼,或許就在本劇點題之筆中——“异姓一家同甘苦,情同手足共相扶”。

  百年更變,悠悠歲月,當年珠璣巷人的境遇與今日有何不同?延續千年的南粤文化人情在現實處境發生了哪些變化?在舞臺上的故事與現實的對照之間,是否有一條面向傳統人情的歸鄉之路?正是在這種現實糾結中看《魂牽珠璣巷》,臺上與臺下,700年南粤人情的風雨延續,竟迂逥錯綜地起表達了一種與現實和解的可能。

  講古:奇情背後的嶺南文化人情

  對於老廣東而言,自稱對這片土地瞭如指掌的人很多,但真正瞭解自己從哪裏來的來龍去脈的人很少。隨着《魂牽珠璣巷》故事的徐徐展開,珠三角人的淵源也漸漸明晰:奸臣賈似道便向宋度宗謊報:南雄珠璣巷人欲謀反。面對即將到來的血光之灾,珠璣巷人經過商議,認爲珠江三角洲土廣人稀,適合生存。因此,珠璣巷人97户33姓,伐竹木結筏,告别可愛的家鄉珠璣巷,順着湞江、北江前往珠江三角洲地區。胡妃則爲了不再連累珠璣巷衆鄉親,面對朝廷大軍汹涌而至,毅然跳上岸與之周旋,爲珠璣巷人大逃亡贏得了時間。而後,胡妃投井自盡,以紅顔義舉换來南粤人千年懷念……

  當城市化的生活漸漸改變了傳統倫理關係,不僅在城市,即使在農村,鄉里鄉親的血脈情意也在加速式微中,而遠去的打工族源源不斷進入城市並被城市永久改變之時,也將城市變成了陌生人的城市,令鄉村變得不再熟悉,説《魂牽珠璣巷》爲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向歷史的時光隧道之門,是因爲舞臺上的故事幫助觀衆回憶起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魚塘”等農業耕作、民間生活習俗,更令人回想起南粤人的善良和愛心,鄉親們暖心的鄉誼,這些嶺南文化人情,或許才是南粤老祖宗留給今人最寶貴的傳家寶。

  某種角度上講,《魂牽珠璣巷》生逢其時,恰恰説明我們所處的時代,正在經歷一個道德和情感非常脆弱的階段。遠離家鄉,獨自生活,人與人之間的往來,再無鄉間的親切與自然,層出不窮的食品安全問題,以及那些易糞相食的經典案例,這一切都讓我們名正言順地失去對他人的信任,這種時候,反而是回望過去的日子,會給人帶來些許温暖。所以觀衆的感動與其説是因爲曲折動人的故事,不如説是創作者不經意間找到了打開觀衆心鎖的鑰匙。

  如果説《魂牽珠璣巷》是一次傳統人情記憶的打撈,這故事中,自有一個時代的暖意與温情,等待觀衆被感動。

  灾難中最見人性的善與惡。大軍將至,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但觀衆看到的却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而是丈夫對胡妃的不離不棄,甚至生死相隨;還有,衆多鄉親的真情隱瞞,和胡妃得知真相後的舍生取義。因爲灾難當前,觀衆看到了灾難發生後今人或許難以理解的行爲與反應:從恐懼、惶恐到堅定、從容,對於劇中人來説,面對灾難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怎樣,也並無多少國家大義的宏闊理念,一分鄉情,一句鄉親,就可以成爲他們不離不棄的全部理由。

  藝術從不能憑空打動人心,它打動你,只因觸動你的心弦,再冷漠的觀衆,看到臺上一幕幕真情與善意都無法不感同身受,只因人同此心,不知不覺就能把感情自然地宣泄出來。在這麽一個緊張的世界裏,講古是一種非常温暖的方式,因爲創作者用一種直指人心的東西,把觀衆内心對温暖人情的期待全都調撥了起來。

  可以説,是傳奇背後的千年嶺南文化人情,而不只是故事的傳奇本身,深深打動了觀衆。

  再造:令傳説重生的藝術大美

  《魂牽珠璣巷》,是一個民間故事傳説,更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再造的經典樣本。

  經典民間傳説的改編往往得之於經典,但也受限於經典,自編劇寫下第一筆,就已經陷入藝術創造的兩難:對於流傳千年的故事傳説,基本精神和基本情節自然要遵守,不然必然因“失真”而不受落;然而,改編者又必須有新的創造,如果不能令思想意藴更爲豐富深刻,藝術形象更爲飽滿感人,藝術便無所謂創造,而失去創造力的藝術作品也就失去了經受時間考驗的生命力。取材於珠璣巷這一故事傳説的各種形式的藝術創作,自上世紀80年代起可謂百花齊放,《魂牽珠璣巷》何以成爲經典屢演不衰,它的藝術創作又有何不同之處?

  筆者看來,在一種破與立的藝術挑戰情境中,陳中秋等編劇試圖去尋找一條立足傳説又不爲史籍所囿的創作道路。故事是悲劇,觀衆也能在舞臺上看到胡妃和黄貯萬的不幸,這是傳説給予故事的力量,編劇並没有放棄,但創作者却有力地逥避了苦情與催泪式的言情劇式創作路綫,而找到了一條從悲情到振奮,從感動到震動心靈的藝術之路。當人成爲故事的主體,當珠璣巷人同甘共苦、患難相扶的精神在與命運的碰撞中自然呈現出來,觀衆才會感同身受,藝術纔可以謂之創造。

  《魂牽珠璣巷》保持了傳奇的色彩,同時又讓現實感受潜移默化匯入故事中,令藝術平添一份人性的真實。在表現珠璣巷人的“舉村南遷”與胡妃的“獨自還”這一組對比鮮明、反差强烈的戲劇動作時,編劇並没有令胡妃義無反顧,而是有過徘徊、留連。欲走時,正好貯萬來到,使她“遇夫郎,難舉步”,更是“衷情難直説”,當丈夫未察覺而離去時,她又幾次把他叫回,真可謂一唱三嘆,這樣的人性細節不僅豐富了人物性格,更使得故事愈發真實可信,即使千年相隔,畢竟人同此心,觀衆因爲這些藝術的細節得以進入劇中人的世界。

  真正重要的,不是悲劇,不是苦難與殞命,而是悲劇人物的美學價值,是悲劇中的人格力量。劇中散發出濃烈的人情氣息,這不僅僅是由於故事情節的簡單編織,而是面對灾難藝術創作的九轉逥環之妙。劇中的胡妃,是花匠的女兒,到珠璣巷後,她得到鄉親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因此“此日更覺人間美”。這樣的美却被惡所摧毁,怎不讓人扼腕嘆息,寧願毁滅自身,也要處處爲珠璣巷人着想,只身前往珠璣,視死如歸。生與死之間,影片的情緒讓人心情低沉,許多場面叫人動容,無法不動真情感。其中的細膩情緒,在粤曲唱腔和音樂聲中顯得更爲憂傷。但正是在憂傷的氛圍中,透過劇中人的選擇,令觀衆理解到“异姓一家同甘苦,情同手足共相扶”的真意。

  就是這樣,在説故事的人自然婉轉的講述中,愛恨悲苦潺潺流動,好似生命的河流,在長天大地寫下傳説的地老天荒。故事中的人,因爲命運前的挣扎更令故事驚心動魄,更有戲劇色彩,而南粤人的情操、品格與大愛,就這樣透過胡菊珍和珠璣巷人的的悲劇故事,自然傳遞了出來,觀衆感受的不只是悲劇,而是生命的不屈與堅持,是藝術中的悲劇美。

  令傳説再現易,令傳説重生難,陳中秋等一衆創作者舍易取難,那劇中反復出現的五彩菊,既可作爲人間真情的象徵,亦作爲創作者苦心孤詣的創作見证——被一段傳説吸引,進入一個傳説的世界,創造一個藝術的世界,見证一段藝術的傳奇,在這裏,劇中人、創作者與觀衆的精神世界相逢了,在戲劇與現實、真實與虚幻、歷史與虚構的錯綜交織中,創作者“願將熱血來灌溉”的至誠努力,終於實現了“定叫奇花朵朵開”的創作初衷。

  歸根:傳統人情是鏡照現實的千年珠璣

  經典所以不朽,在於藝術常青,而藝術的生命力,來自於與觀衆的共鳴。近年來,《魂牽珠璣巷》粤港澳巡演,藝術的火苗越燃越旺——我們的疑惑是,這種生命力來自於哪裏?到底是什麽激起了藝術與觀衆的共鳴?如果説,該劇的精神魂魄來自於嶺南文化精神,那麽這種文化傳統人情又與現實發生了怎樣的關聯,它對現實的鏡鑒又在哪裏?

  這些年,《魂牽珠璣巷》某種意義上見证着珠三角乃至中國的奔騰向前——改革開放帶來的加速,劇中的故事始終不變,劇外的世界却一日千變,經濟發展了,社會開放了,這片土地在創造中,也在解構中;創造的,是令世界矚目的經濟成就;解構的,是傳統中國的社會倫理。當生存由群體生存轉變爲個人生存時,一個碎片化的社會使得扶起老人這樣的問題也變得復雜。大家没有辦法保证所有人用一樣的方式往人情社會的池子裏邊“交錢”,也没有辦法預期按一樣的方式從裏邊“取錢”,當所有人對所有人失去了安全感,社會注定會加速下墜。我們非常害怕被社會所抛棄,那麽我們就理所當然地就更加懷念一個人情社會的人情味。

  這令我們的思緒從劇中延伸開來,粤人南遷的700年來,是什麽樣的精神力量,令粤人篳路藍縷開啓山林,在粤人創造的移民文化中,又有什麽最值得珍惜。許多人以爲,是粤人的經商文化,或者説契約精神,然而如果没有一種傳統人情的滋養,一個僅僅在商言商按合約辦事的社會從哪裏尋找延續千年的延綿内力?我想,《魂牽珠璣巷》爲我們提供了某種答案,或者説,至少提供了某種思考的路徑。

  總有一些傳説,能延續我們的興趣。我們看到舞臺上的人歡聚,看到他們離别,看到他們舍生取義,這個故事可以説25年,還可以一直説下去。但是,有時傳説在舞臺上的表演之外,還能有更多的遺産。目前,珠江三角洲及海外珠璣巷後裔有4000多萬人,遍及珠江三角洲和加拿大、新加坡、美國、日本、中美洲、南美洲及港澳等地。他們仍然記得那“三十三姓多來自天南地北,九十七户也多是苦難中人”,他們依然深信“异姓一家同甘苦,情同手足共相扶”。他們的命運,爲700年的興衰離合,做了既感懷也釋懷的脚注。這也這正是一部劇爲什麽經過時光的淘洗,依舊擲地有聲。

  那個純粹的年代已經不復存在了,然而“菊種長留在人間”,嶺南人情文化其實一直流淌在珠璣巷後裔的血脈裏從未失落,在現實的鏡照下,那些對歷史傳説的回望,因此别具價值。過去的時代不會重來,但那些傳統人情味,只要還藏在人們心裏,就不會真成廣陵絶響。

  從這個意義上説,《魂牽珠璣巷》亦可作爲嶺南傳統人情的一次歸根之旅。藝術創作上的成就,已經在衆多奬項和觀衆的掌聲中得到證明,但這不妨礙透過粤劇本身對現實的審視與反思;也惟有理解藝術創作的深意後,藝術的價值才能够燭照現實。五彩菊曾是劇中一個最重要的隱喻,而今,走出故事之後,五彩菊還能够燦然綻放於現實之中嗎?把《魂牽珠璣巷》以及隨之流傳的南粤人情,放置在現實世界的背景中,陳中秋先生的創作展現出更寬闊的意義。在傳説的奇情之外,它實在有着更深厚的承擔……

(賴寄丹,華南理工大學教授、廣東廣府學會顧問委員;郭軍,亞太經濟時報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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