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編纂《當代詞綜》，曾有當代十大詞人之議。此後，探討二十世紀歌詞創作，又有民國四大詞人之説。四大詞人乃從十大詞人當中推舉而得。我對於相關諸家曾花費不少時間，進行搜索及探研。但因見聞所限，對於南海詩人黄詠雩先生其人其作，仍然缺乏瞭解。年來得朋友介紹，參與黄詠雩詩詞學術活動，對其身世背景及其相關述作，開始有所接觸。黄詠雩的述作，包括詩、詞、文多個方面，不僅數量可觀，而且衆體皆備。據目前所刊發，黄詠雩已見述作，有《芋園詩稿》十卷（羅雨山選録）、《芋園詩稿》（燕歌集）四卷（程維增選録），計十四卷，存詩一千二百九十四首；又有《天蠁詞》四卷（朱庸齋、羅雨山等編纂），存詞一百九十二首；又有《芋園文存》一捲，文二十五篇。黄詠雩在二十世紀的詩界和詞界，交遊甚廣，是一位具一定影響的人物。探研這一時期的詩詞創作，應將其擺在重要的位置，展開研習與推廣。

　　一、黄詠雩的藝術人生

　　黄詠雩世代從商，家庭環境殷厚。自小跟隨其父做生意，也跟隨古之讀書人讀聖賢書。閲讀與收藏，感染與熏陶，乃至商業與儒業，兩兩得兼，并且取得卓越成績。

　　如果將黄詠雩的作品，即詩、詞、文這幾個方面所取得的成果，用以和同時代作家作一對照，比如和嶺南著名詩詞家饒宗頤教授和詹安泰教授，作一對照，那麽，就將發現，黄詠雩在這幾個方面，很早就已展現其才華。

　　饒宗頤十六歲（一九三二年），寫了一首咏優曇花詩，一時驚諸老宿，被稱爲神童。

　　優曇花詩序曰：優曇花，錫蘭産。餘家植兩株。月夜開放，及晨而萎，家人傷之。因取榮悴無定之理，爲詩以釋其意焉。

　　   詩雲：

　　异域有奇卉，植茲園池旁。夜來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氣生寒水，素影含虚光。如何一夕凋，殂謝亦可傷。

　　豈伊冰玉質，無意狎群芳。遽爾離塵垢，冥然返太蒼。

　　太蒼安可窮，天道邈無極。衰榮理則常，幻化終難測。

　　千載未足修，轉瞬詎爲逼。達人解其會，保此恒安息。

　　濁醪且自陶，聊以永茲夕。

　　黄詠雩十五歲（一九一六年），作有七言律詩七首。其一《古今》有雲：

　　哀樂無端總是痴，古今俄頃了無期。群經都在荒蕪裏，有史偏多變亂時。

　　白日無人同一夢，青燈於我獨相知。好俢自是蛾眉性，蘭芷芳心托楚辭。

　　兩首詩相對照，頗有些共通之處。饒詩謂异域奇卉，一夕凋謝，説明榮悴無定，幻化難測，明白這一道理，自能保持一種平常心態。黄詩謂哀樂無端，古今俄頃，只要好自修潔，有着屈子一般的蘭芷芳心，就能保持自己的本性。二者所作，均帶有一種形上傾向。

　　黄詠雩十五歲所作，除了律詩，還有樂府體的古詩。十六歲時，寫得更多，且更加純熟。

　　至於填詞，一代詞宗夏承燾先生，他是我的老師，剛才黄福五先生已作介紹。夏承燾十四歲就會填詞。那時讀小學，填制一首《如夢令》。末了二句雲：“鸚鵡。鸚鵡。知否夢中言語。”他的老師給打了三個圈。夏先生一直記住，終於成爲一代宗師。詹安泰先生十四歲會寫詩，十五歲會填詞，這一些，都没有記録下來。黄詠雩先生早年的詩有記録，早年的詞没有記録。詩與詞的情况是這個樣子。

　　再從文來講，最近，陳永正先生編選《今文言》，好像没有收入黄詠雩先生的文。但我看黄詠雩先生的文，二十幾篇也是了不起。而且他的序也寫得很好。他爲羅雨山的《雨山詞影》所撰跋，就是一篇很好的詞論，包含了他在詞學方面的見解。他的文有好幾篇是四六形式出現的駢體文。

　　總而言之，黄詠雩的詩詞文這些方面的成就，都是非常了不起。

　　二、以學問爲詞

　　黄詠雩《天蠁詞》四卷，令引近慢，各呈姿彩。但其中特别引入注目的，似乎並不在此。《横江集》中載有《寶鼎現》，以學術報告入詞，頗能體現其獨特的才華。詞章副題：周石鼓。題下有長篇序文，清楚交代事件。其詞曰：

　　重輕遑問，禹鼎亡矣，何人能守。周石鼓、秦襄時制，當在十五歲癸酉。孰作者、犬丘秦世父，祠帝三牲鬯卣。故篆曰啎來自虜，想見西戎歸後。  沔沔汧水中何有。濟舫舟、魚草楊柳，惟丙日、車工馬簡，彤矢角弓驂左右。

　　馭六轡，道陰陽原隰，持射毆其鴙獸。既獻享、師徒孔庶，卅裏亟除中囿。  應記地賜岐豐，銘十鼓，三原初構。笑從來，椎拓紛紜，書矜史籀。更那省、嗣王誰某。數典忘宜臼。看墨氣，蟠爵蛟龍，沆瀣遥通佝嶁。

　　周石鼓，歷時久遠，已無人知其來歷。作者通過相關典籍的考辨，並印证於石鼓上的文字，斷定周石鼓乃由犬丘世父所制，時在秦襄公十年（公元前768年）。歌詞前段，以陳述方式，記録這一結果。如就石鼓本身的考察而言，則前段已將其來龍去脈説清楚。中段刻畫人物形象，全用石鼓文本字。謂犬丘世父於汧水漲滿之時，乘船渡河而來。他的隊伍車工馬簡，他佩戴著裝飾得很漂亮的弓箭，駕馭六匹馬拉的車，還有兩匹馬隨伺左右。隊伍經過三原，他持射獸，携來豐富祭品。至獻享完畢，衆多兵士趕忙開墾三十裏所收復的土地。這一段，發揮想象，令石鼓文的記載更加真實。後段議論。謂當時所在這片土地，乃周平王所賜，十個石鼓的銘文已經記載。這是三原的來歷。後人不知，推拓紛紜，只欣賞史籀所創造的文字，而不知嗣王爲誰。其實，他就是周平王宜臼。這一段返回原初，既不至於數典忘祖，古今貫通一起，顯現其這段考古的學術價值。

　　   歌詞作於一九二九年，作者仍處於倚聲填詞的最初嘗試階段。有關令引近慢的製作，多數在於布景、説情，或者敘事、造理，自古至今，已形成固定模式，作者已熟練掌握。這階段所作，一般作者做得到，黄詠雩也做得到。但這首歌詞，以考古報告爲之，就不一般。詞史上，蘇軾以詩爲詞，辛棄疾以文爲詞，以論爲詞，以筆記爲詞，既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彩，又不失作爲“别是一家”的歌詞的本色。只是後來的傚法者，忽略歌詞自身的特性，盲目從事，大多走了樣。黄詠雩以學問爲詞，做得既穩妥，又富有歌詞的韵味，頗能見其功力。這是值得留意的。

　　三、地位及影響

　　那麽，怎麽給黄詠雩以詞史的定位呢？龢民國四大詞人相比較，黄詠雩的歌詞數量似乎少了一點，一百八十首，可他怎麽少也少不過唐圭璋先生。唐圭璋，一代詞宗，於民國四大詞人當中列居第二。這是我個人的定位。應當説，只就歌詞創作看，黄詠雩亦堪稱名家。而且，黄詠雩的詩歌和歌詞都很有特色。詩和詞比，詩的成就似更高。但是，他的詞也很了不起。了不起在什麽地方呢？在於以學問爲詞。他考訂周代石鼓文，親自到故宫觀摩文物，進行田野考察。他寫出考訂文章，並將結果填到詞裏面去。後來，考訂文章丟掉了，他根據歌詞所附序，寫出一篇長文。這篇文章得到了文字學家容庚先生的認可。在他所生活的那個年代，他不在大學授業課徒，憑藉自己的興趣，倚聲填詞，並與詞界諸名家唱和，具有較爲廣闊的交遊網絡。做這麽多的事情，也是很了不起。但是，也正因爲不在高校，他的影響，比起四大詞人，也就有所不及。所以，怎麽定位呢？我想，暫時還是以地域，將其限定在一定的範圍，以南海詩人加以標榜，不知恰當與否？

　　羅雨山有《鷓鴣天》題黄詠雩《懷古集》，高度贊賞天蠁詞。其曰：

　　卓立騷壇大帥旗。百年名世不相師。紀游傳誦燕歌集，懷古争弦天蠁詞。

　　無限事，可堪悲。山川人物幾興衰。好教鐵板銅琶唱，並遣梅花玉笛吹。

　　黄詠雩的天蠁詞，包括横江集、芋園集、海日集、懷古集四卷。舉凡山川形勝、人物英雄，乃至社會歷史之興盛衰亡，皆以入詞。相關篇章，不僅可令關西大漢以鐵板銅琶演唱，亦可讓十七八女郎以玉笛吹奏。

　　作爲南海的一位詩人、詞人，重要的文化名人，黄詠雩有這麽高的成就，後來者面臨的問題，就是如何研習與推廣。研習與推廣，現在有了很好的條件。黄詠雩家屬已爲提供這麽完整的文本。這次研討會，邀請了幾位民國詞專家，包括華東師範大學朱惠國教授、武漢大學陳水雲教授，以及吉林大學一位年輕的教授馬大勇（他没到會）。此外，香港中文大學黄坤堯教授和程中山博士，都是很資深的學者。以上專家、學者門下好多碩、博研究生，是從事研習與推廣的寶貴資源。現在，有的研究生或許正找不到合適的題目，而黄詠雩的述作，正好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很好的選擇。在澳門大學，我讓一名碩士生，以黄詠雩爲題，撰寫碩士論文。這篇論文盡管不是做的很好，很理想，因爲這名碩士生還没有這個功力可做好黄詠雩的研究，但畢竟是個好的開頭。接下來，我還會讓我的研究生做這個題目，幾個人一起做，都不嫌多。這是將黄詠雩研究推向學術殿堂的一項大工程。有一份雜誌《新文學評論》特别開闢一個專欄，發表二十世紀詩詞研究文章。編輯部向我約稿，大家如有這些方面的文章，可以寄往發表。

　　今天，我就簡單講到這裏。謝謝大家。

　　　　　　　　　　　　　　　　　　

　　癸巳清明後六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作者：施議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