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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白玉樓中一詩魂——追念南海詩人黄芋園先生

  那一年的春雨來得真早,剛過了立春,就下起瓢潑的大雨來了。我和福禄兄一下車,就連跑帶跳地冲到一棵大樹下躲雨。經過大樹的阻隔,雨似乎疏落了些,但時間一久就發覺:樹葉和枝干並没有把雨水傾瀉到别的地方,只是把雨水收攏起來,聚在一些間隙處大滴大滴地滴在我們的頭上、棉衣上了。

  “這樣待下去,我們遲早會全身濕透的!”我先叫了起來。

  “這樣走出去,我們也别想有一層干的衣服回到家裏!”福禄苦笑着回答。要到郊外找一位朋友,我們竟選擇了這樣的一個又冷又雨的天氣!

  “啊!”福禄忽然像着了魔似的,冲到了馬路的對面,回過頭來向我大聲喊道:“快過來,車來了!”

  以往,福禄兄做事是一竿子插到底,從來不肯半途而廢的,這一次大大出人意表,我只好隨着他搭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車。

  我跟隨着他下車,這時,雨勢已减弱了,他仍像個急脚神似的在前面走,我連跑帶走才趕得上,他家住在文昌路躍華大街,距離車站不遠。

  這條躍華大街,在廣州市來説,算得上是一條較爲古老的街道,全條街用長形的花崗岩石,大塊大塊地鋪接而成。這條街的房子,大扺都是當年的官宦、富商巨賈所建,雖然年代久遠,仍不失其當時的雄偉和精巧之風貌。福禄的父親,住在這條街道裏已經好幾十年了。

  我尾隨着他,推開了一扇棕色、鑲有彩色玻璃的大門。原來的大廳,已被木板間隔了開來,獨立成了一個居住單位;耳廳也另裝了木門,成了另一個獨立的居住單位;走過一條又黑又長的過道,纔到達内廳、書房和天井。和很多家庭一樣,由於居住的地方不够,天井都加上了蓋,當作房間使用了。這幢房子四層樓高,就在四樓的天面上,加蓋一層明瓦,一方面採光,另一方面遮擋雨水。但是,因爲年久失修,明瓦很多破裂,天雨正在裂縫中,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我還來不及端詳他們家的布置,立刻跟福禄和他的媽媽忙開了。我們七手八脚地用一些塑料布把床鋪、桌子覆蓋起來,把書籍、文具搬到書房裏去,從滴水如注的地方把東西搬移,然後放置一些臉盆、水桶之類去承接漏水……好不容易,總算大事粗定了,我們才一起坐下來歇息。福禄的媽媽爲我們沏好了茶之後,才提起來,我們彼此還未作介紹呢。

  (一)   

  福禄的媽媽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雖説是年逾古稀,從她臉龐輪廓、言語態度,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個丰姿婉約的大家閨秀。當我據她丈夫的姓氏稱呼她爲黄太太時,她立刻使勁地摇頭説:

  “文化革命已經五六年了,不要再稱太太了,叫我伯母好了。”

  黄伯母知道我和她的兒子一樣,都成了待業青年時,禁不住長嘆了一聲,隨後又説:“可是,你們切勿自暴自棄,現在找不到工作,就要更努力克制自己,多讀點書,將來總會有用的,書到用時方恨少呵!”

  正説着,走廊傳來一陣急急匆匆的脚步聲,我剛回過頭來,就看見年約七十歲的老頭子,拖着拐杖走了進來,當他看見天井裏的一切已安排妥當之後,便點了點頭,安詳地把拐杖放在一旁,脱去大棉袍。黄伯母趕忙上前,把衣服接了過來,不用介紹,我也知道他定是黄老先生了,立刻站起來,他看到我,立刻打了個手勢,説:“坐,請坐!”我立刻把自己的名字報上,并且告訴他,是福禄的朋友。爲了引起話題,把剛才和福禄在郊外躲在樹下,又趕回來的一幕告訴了他。他微笑着聽完了我的話,説:“我也是匆匆忙忙趕回來救駕的,還好,書一本也没有打濕,今年的春雨來得真早。”説完,他站了起來,一本一本地檢視搬進了内廳的書本。雖然是大白天,内廳仍顯得很黑闇,按規定裝上的二十五燭光的電燈實在無濟於事,委實大大地傷害了老人的目力,然而,他聚精會神地一頁一頁翻看手中的一本書。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來了個“破四舊,立四新”,一些手戴臂章的紅衛兵、紅小兵們,專門到那些知名的知識分子家裏,翻箱倒櫃,除了把值錢的東西拿走以外,還搬走了很多貴重的書籍。一些人藏書特别多,而紅衛兵小將們實在懶得自己去搬,往往自行寫了一張“勅令”,要書主自行銷燬。不少人當然不敢違抗“勅令”,但也有些人置之不理,等待紅衛兵自己來處理,待風頭一過,僥幸地把一些書本給保存下來了。黄老先生家好幾次抄家,至今仍保存有這些書籍,大概也是拜這些紅衛兵們一時懶惰之賜吧?

  我默默地注視着這位老人家,他的經歷,福禄兄從來没有向我提過,但從他看書時的投入,完全可以體驗到他的學者風範。如果説,自古以來,中國的舊知識分子都在名利場中打滚,那麽,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這知識分子只有挨鬥、挨批的份兒的時候,利從何來?名從何來?他在這麽困難的環境之下,仍那樣孜孜求知的精神支柱又是什麽?

  我不止一次地止住了福禄兄的談話,我覺得:打擾他老人家實在是一椿罪過。後來,我悄悄地走到黄老先生的旁邊,輕聲向他告辭,並請求他借給我一套“李長吉歌詩”。

  他把我手中拿着的那套“李長吉歌詩”翻了一翻,略略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他找來了一張報紙,把書本包成了一包,才交給我,我向他道謝後,就和福緑兄一起離去。

  走出那條黑闇的走廊,我才發覺黄老先生一直跟隨在我倆的後面。我想,大概他還要出門吧。誰知,我們走到棕色的大門前面,他停了下來,立定,向我作了一個九十度角的鞠躬。

  我一下子忙亂了起來,平生,我何嘗受過人家這樣的大禮!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學者,向我這二十餘歲的青年人行起這樣的大禮!

  忙亂之中,忽然無師自通地急轉過身來,立定,還他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二)   

  回到家中,我把借來的“李長吉歌詩”翻閲了一下,便决心把全套書抄了下來,李賀的詩歌雖然不易懂,但獨樹一幟的風格,絶非其他詩歌可比。又抄又背的忙了好幾天,我的憨態終於給父親發現了。

  父親打開了書本的首頁,把那朱紅色的印章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後,就問我:

  “你這書從哪裏弄來的?”

  “從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那裏借來的。”

  “這老人叫什麽名字?”“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一個兒子叫黄福禄。”

  “那麽,這本書是他自己的了。你可知道,這兩個印章,一個刻着‘黄詠雩’,另一個刻着‘芋園’?”

  “這大概是老人家自己的名字吧,有什麽好奇怪的?”我説。

  “呵!你這傻孩子,你可知道二三十年前,有一套稱爲《芋園叢書》的書嗎?這套書的著作者、編者就是這黄詠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海詩人’;一些人把‘廣東三黄’並列,一個是黄竹林,另一個連我也忘記了,還有一個就是這位黄芋園了。”

  “好極了!我可找到一位名師指點了!啊!糟了……”

  “怎麽又糟了?”

  “日前我到福禄的家中,向黄老先生借了這套書後告辭時,老先生一直送我到大門口,並向我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我真不知怎麽做才好……。”

  “那你怎麽做?”父親顯然也很緊張。

  “我趕忙還了他一個九十度鞠躬。”

  父親登時舒了一口氣,説:“那也差不多,但你决不應該讓他老人家出來,應在他的廳堂就堅持要他回走,現在,能待人以禮的人實在有如鳳毛麟角般罕見了。”

  (三)   

  不到半個月功夫,我就把整套“李長吉歌詩”裏的詩歌摘取了部分批注鈔録完畢,到老先生府上去還書。碰巧福禄兄不在家,黄老先生和伯母正吃晚飯。

  我告訴他們我已用過晚飯後便退到内廳去獨自看書。不一刻,黄老先生吃完飯走過來,把那套用報紙包好的“李長吉歌詩”打開來,翻了翻,説:“怎麽樣?看完了嗎?”

  “是的,“看”完了。”我故意把“看”字加重了語氣。

  “嗯!”他笑了笑,顯然,他明白了我的隱義。“告訴我,覺得怎麽樣?”

  “美妙極了,真是愛不釋手,我把其中最心愛的幾首背誦了下來。”

  “哪幾首?”

  “《雁門太守行》、《夢天》、《開愁歌》、《高軒過》……”

  “好,詩中的‘黑雲壓城城欲催’、‘更變千年如走馬’、‘壺中唤天雲不開、白畫萬裏閑凄迷’、‘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都是膾炙人口的佳句,看來,你的心性頗爲好奇的。”

  “還有很多首都很喜愛,只是來不及背誦,我只好先抄下來了。”

  我把那本鈔録了“李長吉歌詩”的練習本從懷裏抽了出來,他接過去,站在距離燈光最近的地方細細地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突然,一轉身,握住了我的左手,把我拉到就近的一張椅子上,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轉到一張藤椅上,面向着我坐了下來。

  “好,用功!你懂得用功!”他的語調包含一種不尋常的情感來。我默默地注視着他,他默默地翻弄着我的“書”。

  幾年前投考大學填報“志願”時,父母親和我商量了好幾天,得出的結論是:在我們這個國度裏,文科人才在歷次運動中成了衝擊的對象,倒不如學工程來得保險,至於個人愛好,也不得不屈從於這個社會的現實,作爲業餘的愛好,陶冶身心了。然而,我在工學院唸書,對文學仍無法忘情,即使明天就要期終考試,今天也要念上幾遍詩詞,調劑一下緊張的情緒。文化革命高潮期間,家裏被抄了,部分至愛的書籍幸存,可是,從此以後,想要獲得其他好書來閲讀,就難乎其難了。除了鈔録,還有什麽辦法去擁有更多自己喜愛的書籍呢?

  “來,我告訴你,你雖然懂得用功,但用功也要得其法。你以前讀過些什麽書?”我真高興他直截了當的教誨,實在意想不到他肯不嫌我的愚魯,我據實以告。

  “這些都是好書,但是,以你的年齡和學歷,這些書是不宜過早去讀的。比如這本“李長吉歌詩”,李長吉是個專家,而不是個大家。李白、杜甫,才是大家。學問的寶庫,就像埋藏地下的礦石。有些地方埋藏的是稀有的金屬,有些地方是埋藏着銅、鐵、煤、石油之類。作爲一個初學者,就如一個初初發展的國家,打穩工業基礎比挖點金銀之類貴重物品更重要,你要先打好學問基礎,就得多讀歷史,如《史記》、《漢書》,多讀文章,如《昭明文選》、《左傳》。今人和古人選注的很多文章,都是有道理的,千萬别鑽牛角尖,别嘩衆取寵。此外,還應該多讀點文藝評論,引導自己去識别、判斷,提高自己認識水平。至於那些專家們的優秀作品,是應該重視的,但是,應該放在以後才硏究……”

  (四)   

  以後,我在學習上,都是按着他老人家的這番教誨、指導去做的。可是,好景不常,黄老先生在我認識不到三年的時間,就駕鶴而去了。

  那是一九七四年底,我又一次到黄老先生家裏,他老人家却不在,福禄兄和剛從農場回來的弟弟福仁正談得起勁。桌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數十枚印章。

  福仁在硏究書畫和篆刻方面,都比福禄强。他把一枚一枚的章石名稱、出産地如數家珍地告訴了我,還把其中一些由當代的篆刻名家如馮匡侯、劉玉林、鳳公、吴子復等人爲黄老先生所刻的印章挑出來,蓋在宣紙上,勸我拿回家去認真反復推敲,説日子久了,自然能悟出一些道理來的。

  我當然樂於接受他的好意。不一會兒,黄老先生來了,看來,他今天很疲倦,以往他是提着拐杖走的,這次却有點依扶着它了。雖然,我很想多聆聽他的指教,但實在不忍心過份地勞碌他老人家,於是就提早告辭了。這時候,他又要站起來送客,我把他按在椅子上,堅持着不讓他站起來。我怎麽能想到,這是我和他最後的一面,我成了他最後一個客人!

  幾天以後,再到黄家,只見他們全家老幼都戴上了黑布條。我不由得大吃了一驚,正在躊躇,福禄兄迎着我走了出來,把我拉到院子外,悄悄地告訴我,正是上次我到他家那一天,我和福禄兄出去以後,黄伯母買回來一大塊臘肉,準備不久過農曆新年用的。爲了防止鼠猫偷吃,想掛在厨房高一點的地方。那時侯,兒子都剛巧不在,黄老先生堅持不讓伯母攀高爬低,自己扛來一張小木凳墊脚,結果,臘肉没有掛好,黄老先生却被傾翻了的小木凳摔了下來,之後,不省人事,直到去世,也没有一句遺言。

  當時,一般人都行火葬,幾位生前的好友都出盡法寶,在廣州市東郊的一個小山崗上替他覓得一個墓地,一位朋友更爲他把幾塊床板並攏成棺木,一天前已經入土爲安了。

  我遵從父親的叮囑,到他家送去了奠錢,也按照世俗的習慣,在“三七”那天到黄家向他老人家的遺像叩拜。

  清明節前的一個早晨,我和福禄兄一起到黄老先生的墳前,去拜祭這位已長眠了幾個月的老學者。

  這是一個微秃的小山崗,附近很少人來往。墓碑是一塊兩三尺高的大石塊,是黄金海先生的手書。福禄兄一路上都没有説話,毛毛的細雨更增加了我們的鬱悶。

  没有香火,也没有食物作爲祭品,福禄帶來的一束塑料花,顯露了一種虚僞的色彩,使我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終於,我們把這些膠花拔了出來,商量着,寧可采集點野花來。

  “人生是否真是也有定數呢?”福禄突然問起我來。

  “不知生,焉知死。”我答。

  “父親年輕時曾由一位有名的風水師批過命,説他的壽元是七十二歲。本來他也不怎麽相信,只是到七十歲生日以後,他也恐怕自己時日無多,看書、整理文稿更加勤奮,更樂意指導登門向他求教的人,他常説:‘這些年輕人啊,文化革命之後便失去了指導的老師,自學是會多走許多的彎路的,我們不指導他們,誰指導他們呢?’一些朋友勸他小心:一些没有良知的人會以怨報德時,他認爲這類人只是極少數,况且,幾千年中國的禮教,早已深入人心,這些人一旦良心發現,也會醒悟的。有時,他還打趣説,‘反正我已七十多歲了,鬥争我,我也要死;不鬥争我,我也要自己去的了……’今年,他正是七十三歲。”

  假如説,生死確有定數,那麽,就等於説冥冥之中,存在着生命的主宰。也等於説,死去的人,地下是有知的。上蒼建築了一座白玉樓,去容納人間的詩魂,“南海詩人黄詠雩”,理當也有個座位吧。

  我把蒐集成束的野花,平放在墳頭上,然後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後 記   

  黄詠雩先生,字芋園。人們敬稱他爲南海詩人,相信老一輩的學人,不少知其名者,他去世至今,整整十年了。這篇短文,是在黄福禄兄離開大陸以後才敢發表的,敬希讀者原諒。


  (本文收録於: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國時報》第八版《人間》。)
  (作者:蔡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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