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新發現

  我這次回故鄉度暑假,有一個新發現,也是一大收穫吧。

  八月,從“火爐”武漢回到四季如春的家鄉雲南。家鄉雨水充沛,空氣濕潤,層巒叠嶂,綿綿茫茫,鬱鬱葱葱,氣象萬千。早晨,霧掩青山,白天凉爽迷人,夜晚蛙唱蟀和,在南方這迷人緑色的初秋裏,我接觸了一些老同學——我幼年時的小伙伴,受到了極大震動。

  這裏,我講三個伙伴的事,你就知道我的發現了。

  第一個是個解放軍戰士,名叫李向興。細高個兒,一米八,相貌平平常常,只是頭在他的身上似乎小了一點兒。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腦袋”。三個字不方便,後來乾脆只叫兩個字:“腦袋”。

  説起這“腦袋”,他從小和我一起長大,調皮、難羈,常被他爸爸捆在床脚上狠揍,用火鉗夾耳朵。十八歲,下鄉當了知青。要説勞力倒還不賴,只是跟着那麽一幫子人練功習武,四處稱雄,鬧得鄉下人不得安寧。記得有一次回城等汽車的時候,看到幾只滚圓的大種狗崽,他喜歡上了,於是拉開旅行包的拉鏈,讓小狗坐了“悶罐車”登上旅程,從鄉下到了城裏。還有一次我出工去了,他們幾個到了我們知青户。當我飢腸轆轆地收工回來時,墻上掛包裏的十根麻花已無迹可尋了。

  19歲時他入了伍。一到部隊不幾天,趕上了對越自衛反擊戰。他所在的部隊執行穿插任務,遭到敵人的伏擊。瘋狂的敵人用高射機槍、輕重機槍、火箭筒向他們猛烈地射擊,罪惡的子彈無情地吞噬着戰士們的生命。“腦袋”背着報話機,在艱難的處境中抗争着。報話機的天綫被高射機槍掃斷了,報話機背上中了兩槍,幸而經過緊張的修理後勉强還能用,但報話機信號减弱,地勢不好,和上級呼叫不上。軍情急如火。在指揮員撓頭砸腿的時候,“腦袋”自告奮勇,不顧槍彈的呼嘯横飛,爬上一棵大樹,手牽外接天綫,接通了綫路,很快使作戰部隊與指揮部取得了聯繫,送來了砲火。猛烈的砲火炸得敵人狼奔豕突,部隊轉危爲安。“腦袋”火綫入團,並立了三等功。

  第二個是個民兵,名叫錢劭。中等個,一雙女孩式的大眼睛。他是個回鄉知青、共青團員。原來也是跟着人練功習武,却不稱俠,並不公開鬧事,只 是平時喜歡諷刺人,特别喜歡諷刺幹部。叫開會,他嘴一撇,“開個鳥,萬事當官的説了算!”叫參加政治學習,他眼一瞪,“要不要我先給你背一遍?”不陰不陽,玩世不恭。生産隊的人提起他都頭疼,却無可奈何。

  越南侵略者的暴行燒沸了他——一個中國青年的一腔熱血,他報名上了前綫,任務是救護傷員。一天,他背着傷員下來,傷員又痛又渴,一路上駡敵人不絶口。他見傷員太痛苦,又是中午時分,太陽毒辣辣地噴着火,就停下來爲傷員找水喝。一般的水不敢喝,怕有毒,他看見山坡上長着一小塊甘蔗林,急忙奔了過去。折了一根,剛要走,猛然發現不遠處有兩個越南散兵也奔甘蔗林而來。怎麽辦?荒山僻坡,四處無人,手裏又没槍,一瞬間,跳動在胸膛裏的一顆充滿正氣的中國人的心,促使他迅速地做出决斷: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當敵人走過眼前時,他突然跳起一拳打倒了走在後面的那個小個子,隨即用甘蔗頂住前面那個大個子的腰,“不許動!”一聲斷喝,早成了驚弓之鳥的敵人,觸電般地舉起了雙手。他趕緊跨上一步,取下了敵人的槍。兩個越兵做了俘虜,後來一查問,小個子是個班長,大個子是個排長。爲了表彰他的事迹,上級給他評了二等功,而且入了黨,調到州裏學習,培養爲民族幹部。

  第三個名叫刀劍,他現在什麽也不是,在家裏躺着。中等身材,白皙的臉龐,很黑的眉毛,頭常常偏着,像電影上見過的柬埔寨賓努親王,走起路來尤其明顯。

  1973年,我們都在高中唸書,同一年級,他的物理學得還不錯,常擺弄收音機什麽的。革命大批判尤其積極,在班上很活躍,經常開完會他還補充幾句——雖然他不是什麽幹部。他能趕時事,會説慷慨激昂的話。看到别人在摹楷,他就説;“摹前人的字有什麽意思?像我,要自己創造出一種新字體。”老師都夸奬他。隔壁鄰居都稱贊他學習、做家務的勁頭,“是個孝順的孩子!”

  一天夜晚兩點多鐘,突然有人敲他的門,他媽開了門,來人開口説:“請看看你家的刀劍在不在?”他媽看來人神色不對,忙説,“他在家睡着,我的兒子乖,這麽晚會到哪裏去?”回過頭“刀劍!刀劍!”地喊了幾聲,不見人應,趕忙到屋裏一看,床空着,人没了。當時就心慌意亂地大喊起來:“出什麽事了?天哪,天!出了什麽事了?……”她跟着來人到了五金公司門口一看,兒子渾身血污地躺在地上,臉被水銀燈照着,白得怕人。她知道出了什麽事了,上去抓起兒子胸脯打了一個耳光,旁人把她拉開,她又撲上去抱住了刀劍嚎啕大哭起來。

  原來,刀劍要裝一個什麽超外差式半導體收音機,缺一個價錢較貴的電容器。爸爸給了錢去買,商店裏只有一個樣品,人家不賣。晚上一點鐘,萬籟俱寂,他悄悄起了床,爬上了五金公司大四合院的房頂,一切路徑都是白天看好了的。正準備下去,突然值班員聽到了響動,“誰?站住!”他回頭就跑,没挪幾步,值班人隔着天花板放了一槍。説來也巧,這一槍居然打中了他,他只覺得腰上一麻,身不由己地滚下了房頂,掉在一個污泥塘裏……從此變成了殘疾。

  朋友,通過三人不同的道路,你可想到了什麽?我在想:被人們(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認爲是無所作爲的人,變成了對人民有利的人;原來被人們認爲不錯的人,却跌跤落伍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矛盾的,都是辯證的,人生的道路當然也是如此。一生功過,决不能依一時一事來定論。燧石裹上了污泥,就不會發出火星來,但是當它遭到强有力的撞擊,仍然能迸發出璀璨的火花!

  原載《珞珈山》第5期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