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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屈原·行吟閣·春天

  人們喜愛“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這句古檏的格言,難道就因爲它揭示了一條再簡單不過的自然規律嗎?

  還是建安詩人劉楨説得好:“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題外話——

  自從聽説東湖行吟閣重建了屈原塑像,就老想着有空去看看。這既不是出於一種人世滄桑的感慨,也没有評説功過的意思,這些對屈原説來,恐怕都是没有什麽價值的;他既不需要在人們的感傷中得到安慰,更不是在贊美詩中才能存在的人物。其實,人們往往有些説不出什麽道理來的感情上的需要,比如説他們常常喜歡到自己的老朋友那裏走走,有什麽心事,互相聊聊;没有,一起坐坐。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一種情感上的滿足而已,尤其是在經歷了這麽一場歷史的大鬧劇之後……

  早春二月的一個休息天,趕上難得的晴朗天氣,我來到了行吟閣。

  四周的景物似乎没有多大變化,但新栽了許多的花,黄的、紫的、淡紅的、潔白的。我是不懂得花的,叫不出它們的名來。這早春的花,聞是聞不到多少香味,却是出奇的鮮艷,好像很懂得人類對春天的偏愛似的。熟悉屈原的人,誰不知道他那種對於花的獨特的愛好,他自己就曾説過:“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既然屈原這麽地喜愛鮮花,那古往今來的真心悼念屈原的人們,也就往往借四季的鮮花來寄託自己的感情。

  一座白石雕成的屈原塑像,就坐落在鮮花之中。

  這尊塑像有二米多高,風格檏實,自然,表現出屈原固有的品格。你看他襤褸的衣着、憔悴的面容;你看他微微向上昂起的頭,怔怔地盯着蒼天的雙眼,你會覺得一顆憂國憂民的心,還在他胸中跳動。他的脚下,是一塊潔白的四方石基,四周石壁刻着幾道波紋,仿佛是汨羅江的波濤,將屈原輕輕托起。它,不忍心吞没我們民族的英靈。

  我默默地對着這尊塑像,却想到了許多。

  我記得别林斯基説過的一句話:“我們的時代只能敬佩這樣一種藝術家——他的生活就是他的創作的最好注釋。他的創作則是他的生活的最好證明。”這樣的藝術家,是不需要任何人工的斧鑿來使他的形象高大完美,哪怕是毁掉所有的紀念物,他也還是要存在的,存在於人們的想念之中,因爲他自己的聲音就足以使他永存: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横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過失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這不就是屈原麽。

  據説我國是最先出現報紙的國家,但也已是漢代的事了。屈原的時代,是還没有報紙的,自然也是没有“記者”的。屈原被疏漢北,流放江南,其行踪,也就無人報導。不過照今天的情况看來,那時縱然有了記者,怕也是無濟於事,因爲照一般的常例,記者是不大去關心倒霉的人的。後人研究屈原,也只得根據他的作品加以考證,推測出種種屈子行吟的路綫來,莫衷一是。據説屈原當年曾路過今天的武昌,這行吟閣自然是爲紀念他而修建的。至於屈原當年的形象,更純粹是後人想象、加工的結果。最早的描寫見於《楚辭》中的《漁父》一篇:“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這以後歷代的詩文、繪畫中的屈子行吟,大多脱胎於此,而增加一些新的想象。如東漢人王逸的描述:“屈原放逐,憂心愁悴,仿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旻旻,仰天嘆息。”其意境,自是更顯得悲切,眼前這尊雕像,大概也是由此幻化而來的。

  新來了幾位遊客,又帶着照相機,我自然是不便於久呆了,便繞過塑像,上幾步台階,來到行吟閣。這樓閣有三層,上面兩層是供遊人觀賞景致的,這下面一層,陳列着一些介紹屈原生平的字畫。正中一個玻璃櫃橱,裏面陳列有葉劍英同志去年遊覽東湖時的題詩。詩是這樣寫的:“澤畔行吟放屈原,爲伊太息有嬋娟,行廉志潔泥無滓,一讀騷經一肅然。”讀着葉帥的詩,不知怎麽搞的,我的思想却不自覺地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回想起那總算成爲歷史了的歷史中的一些事來。記得那年陪一個外地來的朋友遊覽東湖,老遠,就瞅見閣頂上的郭沫若手書的“行吟閣”三個字已换成“紅旗閣”。走進,又發現那位命運多蹇的屈老夫子不知又被流放到何處去了,代之以雄赳赳的工農兵塑像。要説這些使得我目瞪口呆的話,那閣内的景象簡直就更使我哭笑不得了。就在今天這個地方,紀念屈原的字畫是一張也没有,幾個老大的玻璃櫃橱裏陳列的,却是小型泥塑《收租院》展覽……我忽然有點异想天開了,想到我們的後代們,他們將生活在一個已没有階級的社會裏,他們該是如何去理解階級和階級鬥争?又將怎樣認識“民族”這個概念?他們還能不能接受古老的中華文明呢?假如他們有時想起來搞點歷史題材的東西,在舞台上演演,那該是什麽樣呢?但願……

  闖進來幾個玩鬧着的孩子,冲斷了我的遐想。孩子們都還小,只是“好人”“壞人”地議論了一番屈老夫子的像,便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在那個個子稍大一點的孩子的率領下,呼啦啦地向樓梯涌去,口裏還喊着(實在不能算是朗誦):“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這大概是才從課本上學來的唐人詩句,剛好在這裏找到了實踐的機會。這倒也是孩子們的脾氣,他想象不出來的東西,是學不進去的。不過孩子們的興致,倒感染了我,便也隨在孩子們後面向頂樓登去。

  白居易寫過“湖上春來似畫圖”,從前讀來,是不大以爲然的,總覺得這麽一位大家,却也寫出這般無味的東西,而當我現在一氣登上行吟閣頂樓,在這百尺危樓之上俯瞰東湖春色時,也禁不住要吟哦這詩句了。好一片望不盡的早春的湖水,格外的清,格外的静,就像那岸邊的楊柳枝兒,是那樣一種惹人喜愛的嫩緑。深深地吸上幾口空氣,你仿佛就能聞到它的清香,是那樣地沁人心脾,長人精神。陽光灑在上面,亮晶晶的;山影映在上面,清鬱鬱的;雲彩落在上面,白茸茸的,誰看了,都會覺得心曠神怡,不!不止是悠然之情,它還給人以坦盪的胸懷呢。你看吧,當着一陣春風吹過的時候,湖面上泛起串串漣漪,好像整個天地都動起來了,融合成一片生機盎然的緑色,你會覺得,你是多麽想伸開雙臂,將這不盡的春色攬入自己的懷中。

  “東城漸覺風光好,湖州波紋迎客棹。”今天這麽個晴朗日子,那泛舟湖上的遊客自然是很多的,而且大多數是雙雙對對的青年男女。大概這早春的好光景,是老天爺專爲青年人留着的,要不古人怎麽也是這麽寫呢?你看那南朝詩人鮑照的一首“代春日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風微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詩人以歡樂的心情描寫了青年男女郊遊嬉戲的情景,但詩人寫的畢竟是封建時代的生活,最終不過“兩相思,兩不知”而已,終不知今天的青年男女這般地自由自在,你看那小船兒一會兒左呀一會兒右地轉着圈子,莫非它也被感染得陶醉起來?

  又是那幾個孩子的吵鬧引得我轉過身來。只見他們正趴在窗台上東指指西點點,互相争着什麽。聽了一會兒,原來是在互相夸耀自己曾玩過的地方。我不由得笑了。年青人有值得年青人陶醉的事情,孩子們自然也有值得孩子們陶醉的事情。這就是生活嗎?我在想,却又説不出個一二三來,真有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我抱起身邊一個孩子,指着窗外問道:“好看嗎?”“好看,好看。”孩子拍着手甜甜地笑着,而那個個子稍大些的孩子,却顯得懂得好多知識的樣子,很文雅地説了聲:“真美。”

  是啊,真美。生活中的“真意”不就是這個“美”嗎?可是,究竟什麽才能稱得上“美”呢?孩子們的看法是“好看”,蕩着舟兒的青年男女的看法也許是“愛情”,我呢?還是説不出一二三來。我的思想又回到那正在鮮花叢中憂心愁悴的屈老頭子身邊。記得他老人家當年生活的環境是並不比今天遜色的,前人就曾這樣地描寫道:“……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也。叠波曠宇,以蕩遥情,而迫以崟嵚鉞削之幽菀,故推宕無涯,而天採矗發。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簡直就是仙境了,而屈子行吟其中,却似乎一直到懷沙自沉,都没有舒展過他的眉頭,是他不懂得美?還是没有感受到大自然的美?還是……

  高爾基説過:“人有一個任務,就是要發現自己,發現自己對生活、對人、對某一件事的主觀態度,並用自己的形式,自己的語言把這種態度表達出來。”一部《騷經》,不正是屈原作爲一個人、一個一輩子都在追求着“美”、追求這崇高理想的“美”的人作出的回答嗎?“一讀騷經一肅然”。肅然之餘,我們還要不要也去努力地完成作爲一個人所應當完成的任務呢?像葉帥這樣的老一輩們猶在“老夫喜作黄昏頌”,我們呢?我望着身邊的孩子們,也望着湖上的青年男女們,也是對着自己,説:“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讓我們努力吧,從春天做起。

  原載《珞珈山》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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