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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三個獵人

  歇晌時間,陽光從柳條縫隙裏鑽出來,直射在人們臉上。樹上的小鳥大張着嘴喘氣。評工會剛剛開始,會場的氣氛就像馬上要炸的鍋爐。隊長指着那邊的三個人説:“昨天,他們三個人給隊裏打獵,孫大個兒用刺刀捅死了一頭野猪,還給隊裏拾回一擔松明子。這種思想應該奬勵,我建議記12分。啞巴叔和洪大叔假公濟私,丢不掉個人主義小算盤,都扛了一捆柴回家,只能記6分,希望今後改正。”

  “孫大個兒打死野猪?今兒早上太陽從哪邊出來的呀?”

  “嗬,孫大個兒真有一套哇。”

  “啞巴叔6分,怪事!”

  社員們嘰嘰喳喳議論着。

  “呸,不要臉!”洪老頭兒用煙袋點着孫大個兒的頭站了起來,盯着隊長問:“少幾個工分卡不死人,你只説按勞取酬的政策還要不要?憑什麽欺負不會説話的啞巴?我把昨兒的事給大伙兒説説,你們給評個理。”

  青龍峰後山那條只對山羊開緑燈的石路上,走着三個全副武裝的人。這條路就象一條青蛇盤遶在石柱上,蛇頭一直伸進雲纏霧繞的山頂。這三人就像去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蛇背上。承擔開山劈路任務的孫行者,是個60多歲的矮小老頭,頭纏黑毛巾,腰扎豹皮圍腰,束腰帶上吊着一個“6”字型的藥葫蘆,背上的老式火槍已褪去了油漆。那個扯住他的手往上爬的彪形大漢,正是孫大個兒,小草帽,白襯衣,背着嶄新的半自動步槍,刺刀尖涂上了薄薄一層晨露。他的後邊是瘦高的洪老頭,年齡、打扮都和最前邊的叫啞巴叔的老頭兒一個樣,他雙手扯着草藤,唱着那傳統小調:“高高山上一棵葱,一刀切開兩頭空,公公説你是好漢,婆婆看你像狗熊……”臉上的山羊胡子被山風吹得左右抖動。

  到了一段能直起腰的石坎上,孫大個兒看到啞巴叔已經走出了幾丈遠,低着頭在掃除路上的荆棘,就嘟嚷着:“大路不走爬石縫,啞老頭只會喝酒。”

  “呸!他在你這個歲數,打土豹子不用槍,打野猪還拉着耳朵試試膘,油不厚他還不摟槍機呢!小路難走,你等修好了公路坐車上去吧,説不定野猪都得了個關節炎,卧在那裏等你呢!打獵可不是幫老婆抱娃子。”洪老頭塞了他一通。

  “啊——啊——!”啞巴叔的耳朵比小鳥還靈,聽着後面没有了喘氣聲,比劃着喊開了。洪老頭兒催着孫大個兒,踩着新開闢的路趕了上去。孫大個兒瞅瞅脚下邊的人家,炊烟剛剛從房頂昇起。隊委會那一排排新瓦房,看上去只有火柴盒那麽大,不由又是一身冷汗。

  他們的寨子裏只有30户人家,土地分散在山脚溝邊,地肥水便,旱澇無傷,擔心的只是獸灾。一到莊稼成熟季節,那些黄瓜嘴、小耳朵的野猪就結幫搭伙,下山“摘桃子”了。一袋菸的工夫,能叫你七八畝莊稼七零八落。這些龐然大物也有個兔死狐悲的脾性,只要撂倒它一個,殺鷄嚇猴,剩下的就不敢拿性命來賭博,只好“藏諸名山”了。

  剛上來的三個人,正是來打野猪的獵人。山前大路上,一伙腿脚便利的小青年沿着野猪足迹搜索,把它們從窩裏轟出來。這幾個有“坐點”的,預先沿小路上山埋伏,前堵後截力求殺一儆百。兩個老頭是村裏的神槍手,看看足迹就能知道野猪的大小肥瘦,捻捻胡鬚就算得定它們的必經之地,理所當然地擔當了埋伏任務。至於孫大個兒當選,是因爲只有他有半自動步槍,况且,他本人還打着一舉兩得的算盤。

  晨曦給山頂的白雲鑲上了金邊。三個獵人鑽進了白雲之中。啞巴叔扯來一把草葉,刮下粉末,按在被荆棘劃破的傷口上,接過洪老頭遞過來的一塊爛布,擦擦手上的血迹,就嘰哩哇啦比劃一陣。洪老頭兒點頭表示贊同,先往啞巴叔指定的地點潜伏去了。孫大個兒躺在石板上吃燒餅,被啞巴叔的手勢鬧了個大張嘴,啞巴叔只好領着他到了中間的點上,吹胡子瞪眼地給他交代了一番,也去右邊的位置埋伏了。

  孫大個兒的潜伏點是在雜草遮蓋着的爛石堆上,居高臨下,離野猪路一丈多遠。他抽了袋菸,吃幾口乾糧,聽聽下面的牛角號,老是響着單調的“嗚嗚嗚嗚”。“一聲有,二聲無,三聲四聲緊招呼。”這是“平安無事”的聯絡暗號。他不由得意地吹起了口哨。真不知他是天生的“福將”,還是野猪也怕他那高壯的體格?打了50天的野猪,没放過一槍,没見着一個能呼吸的活傢伙,他蹲在哪裏,野猪就不去哪裏,對他總是敬而遠之。猛然,響亮的口哨戛然而止,孫大個兒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頭髮尖上都冒火星,駡駡咧咧地嘮叨開了:

  “你個啞巴不得好死,讓我蹲石坑,當心野猪扯你的胡鬚。”他越駡越氣,如坐針氈,狠勁兒抽了幾袋菸,到底提着槍爬下石堆。在野猪路邊一個軟軟的草堆上又躺了下去,仰臉細聽號角聲,還是那個老調子,他放心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他那響亮的鼾聲已經和回響的號角、清脆的鳥啼組成了動聽的交響樂了。

  一只花蚊子,灌飽了肚皮以後,也想爬進鼻孔裏躺上一會兒,却被“嚏”的一聲噴出老遠,孫大個兒也終止了拉大鋸似的鼾聲。太陽正直直地盯着他,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他把四個燒餅從掛包裏放進胃裏後,在靠路的小樹樁上掛好槍,摸出鐮刀,爬上一棵老鬆樹,手脚麻利地砍下了一塊塊松明子,然後剖根山竹,劃成篾片,綁成兩大捆,砍倒一棵小柏樹做成了扁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嗬!中間點上當心,上去了!上去了!”乍然間,獵犬狂吠,號角齊鳴,喊聲大作,震得山谷“嗡嗡”響。一頭野猪不偏不倚,單奔孫大個兒這中間大道猛撲而來。

  孫大個兒剛把擔子放上肩,被這一陣狂潮嚇得一抖,扁擔一滑,松明子一前一後向野猪滚去。他扔掉扁擔,奔去拿槍,抬頭一看,“啊呀!”只見六七丈遠的地方,一頭小水牛似的野猪齜牙咧嘴,鬃毛直立,飛奔上山來。孫大個兒與野猪雖是素昧平生,可也久聞大名。“一猪二熊三老虎”,是穿開襠褲時當歌兒唱的,前幾天又聽洪老頭兒講過,不怕一群,就怕獨個。這要單幹的傢伙最不好惹。正因爲它身强力大,殘暴兇猛,慣於稱霸,才從野猪群裏被趕了出來。這樣的傢伙見人就咬,若獵人的槍法不精,未打中致命處,它就順着火藥味兒帶傷向你撲來。孫大個兒在聽洪老頭兒講這話時,已是毛骨悚然,何况此時手無寸鐵,哪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拿槍是來不及了,只得爬上樹去,以守爲攻。

  那頭野猪被七八只能征善戰的獵犬趕得倉惶奔逃,没想到,被“咕哩咕冬”倒下的兩捆松明子擋住了去路。在走投無路的情况下,它只好向斜刺里落荒而逃。剛一伸出長嘴,却意外套進了一支嶄新的半自動步槍的揹帶。原來是孫大個兒把槍掛在樹樁上,槍揹帶形成了個等腰三角形,正好套進了野猪粗壯的脖頸。它這一驚非同小可,既然側面上設下了圈套,就顧不上“拽槍逃跑,罪加一等”了,只好掛着槍,吼叫着撲向山頂。樹上的孫大個兒可傻了眼,明知喊上一萬遍“繳槍不殺”,它也不會放下武器,只有直着嗓門,呼唤二位老頭兒急速馳援。

  啞巴叔聽到了號角與喊聲,知道冤家路窄,野猪奔了中間的“點”。待了一會兒,没聽見槍響,却傳來了孫大個兒的呼喊,情知不妙,飛速奔去。三個獵人本是各守一個隘口的,相距不算太遠。一會兒功夫,隨着一聲猛喝,他已趕到了中間點上,手摟槍機,搜尋着目標。只見孫大個兒高高在上,一手扶着樹干,一手指着前方。啞巴叔一愣,緊接着一個箭步躍過兩捆松明子,腿却被插在松明子裏的鐮刀割了一道二寸長的口子。被這一割,他火勁更添,兩眼發紅,拽得火槍啪啪響,脚不點地地追了上去。

  那野猪不知是不習慣肩槍行進,還是被獵犬拖住了後腿,大大影響了奔跑的速度。啞巴叔追出一裏地之外,瞧見獵犬團團圍定一個發瘋的畜牲拼命厮打,他一聲唿哨,獵犬“嘩”地一下撤了下來,隨着沉悶的響聲,山峰震得一抖,那兇猛的傢伙一躥跌倒在地,亂滚着挣扎。眼看就要連着槍摔下懸崖時,却被正好趕到的洪老頭兒打來的一槍,徹底結果了它,保住了孫大個兒的武器。孫大個兒晚到一步,戰鬥已經結束。他冲上前去,提起猪頭,取回猪脖子上的步槍,餘怒未息,一個突刺,刺刀從死猪的屁股上直捅進去。那群前山跟踪上來的小伙子,也一陣風地刮到了面前。等他們看清了啞巴叔腿上的傷口和野猪屁股上的刺刀印後,禁不住暗暗佩服孫大個兒刺刀見紅,搶救了啞巴叔。

  那刀傷對啞巴叔算不上一回事。大伙兒一邊觀看躺在地上的野猪,一邊砍來幾棵小樹,去掉小枝,把野猪四蹄朝天捆在樹干上。洪老頭兒把那些分散的小樹枝集攏起來,綁成兩捆,兩個老漢一人一捆,扛着下山了。孫大個兒也挑起松明子,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這時,晚霞反射在隊委會門前的石灰墻上。四五個隊委幹部在那裏開會。兩位老頭兒扛着柴火,通過會場向自己家裏走去。孫大個兒遠遠看見,不由放慢脚步,猶豫了一會兒,“忽”的一個急閃身,跨進了路邊的高粱地。再出來時,松明子不見了。剛邁幾步,他若有所悟似地又鑽進去,重又挑起松明子,昂着頭,掛着笑,直接奔向會場。

  “孫大個兒,打着野猪了嗎?”隊長顯然很關心獵人的戰果。

  “嗨!算它倒楣,看我刀尖上的血吧!總算没給隊長丢臉,爲隊裏除了一害呀。”接着他又響亮地説:“給隊裏拾回一擔松明子,開會時當燈點,興許能節省幾斤油。”

  “隊裏不能要,你還是挑回去吧。”隊長很感動,但隊裏收下這禮物派不上用場,還是謝絶了。

  “這……隊長……”孫大個兒受了委屈的樣子。

  “老孫,你對隊裏這片心意隊裏收下了,可是保管室點松明子不安全,煙又大,會熏黑墻壁的。挑回去吧。”隊長一手按着太陽穴上的止痛膏,一手拍着孫大個兒的肩膀,耐心地解釋着。

  “隊長,不要解釋了,大個子還有不知道的呀!不必客氣了,挑回去給老婆做引火柴吧。”不知是誰冷冷地冒了一句。

  孫大個兒只好挑起擔子,不情願地離開了會場。當夜幕攔住了人們的視綫後,他猝然加快了脚步。

  這就是洪老頭知道的事情真相。當然,孫大個兒的心理活動和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情節,是無法講的。

  大伙兒議論開了,孫大個子成了衆矢之的,低着腦袋抽煙,嘴緊緊地閉着,煙只好從鼻孔裏噴出來。

  隊長一步跳上土坎,用粗大的嗓門總結説:“就算是啞巴叔和洪大叔打死了野猪,工分還得那麽記。要知道,學大寨就得一件一件地學起,學新式記工法的優越性就在這裏,不是盯着誰多鋤了幾棵草,多翻了幾鍬地,而是看他干的什麽主義。只有這樣,才能提高社員干社會主義的積極性。”

  在一片吵嚷聲中,隊長監視着記工員填上了工分。兩個老頭兒的名下,都留下了一個藥葫蘆似的符號;孫大個兒的一欄裏,結結實實地記下了藥葫蘆乘以2的得數。

  原載《珞珈山》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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