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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黄梅有個太白湖

  黄梅在外面很有名。

  喜歡戲曲的人,知道黄梅有個黄梅戲;喜歡武術的人,知道黄梅有個岳家拳;喜歡女紅的,知道黄梅有個挑花技藝;喜歡舞文弄墨的,知道黄梅有個作家廢名;喜歡參禪悟道的,知道黄梅有個禪宗祖庭;喜歡鑽研學問的,知道黄梅有個湯氏家族;如此等等。這些在外面都很有名。

  在我心中,黄梅還有個有名的地方是太白湖。

  我從小在太白湖邊長大,太白湖伴隨我度過了童年,送走了少年。以後不論我走到哪裏,太白湖都常在我夢中出現。我從事文學創作了,我的白日夢中,也有太白湖的魂靈在其中游盪。一想到黄梅,就想到我的家,一想到太白湖,就想到我的親人。太白湖啊,太白湖,你説,在我的心中,世界上還有什麽比你更加有名。

  我不喜歡數字,不知道太白湖有多少平方公里或公頃的面積,我只知道它很大,大到從黄梅到廣濟,連着兩個縣。它的發源地應當來自後山。後山就是大别山,從大别山裏流出一條河,就是後河。後河流到太白湖的入口處,分了一個岔,形成兩個支流,一支朝東,一支朝西,分别從兩個入口注入太白湖。這樣,在太白湖的入口處,就由這兩個支流的堤壩圍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半圓的正面就是太白湖的湖堤,湖堤連着東西面的河堤,就成了一個圩,這就是有名的桂圩。 

  桂圩的中心位置有一個圓形的大土墩,上面有一個自然村落,就叫桂圩大墩。隔着S形的湖堤,在太白湖中間,與桂圩大墩遥遥相對,也有一處圓形的土墩,這土墩是一座小山,縣誌上有它正式的名字,我只記得從小就叫它順人寨,或簡稱順寨。我在一篇小説中,曾經想像它是一個八卦圖形,陽魚是白色的湖水,陰魚是青緑的稻田,順人寨和桂圩大墩分别是這陰陽魚上的兩個眼。我在小説中説,一個外來的道士見到這幅圖景,頓時倒地氣絶,雖是虚構,也足見其神奇。

  黄梅的上鄉是山區,中部以下是水鄉。水鄉難免水灾,所以下鄉經常發大水。縣誌上説,江行屋上,民處泊中,就是指下鄉發大水時的景象。太白湖上接山洪,下積内澇,發大水更是家常便飯。老人説,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不淹曬破天。曬破天還得發大水,還是個淹,可見鬧水灾的頻繁。

  但太白湖人並不怕水灾,從古到今,積下了許多對付水灾的辦法。太白湖一帶的房屋都有列架,列架是一個木質的房架子,大水來了,取下屋頂的布瓦,囤積起來,大水過後再敷上去。墻上的土磚泡爛了不要緊,大水過後再切新磚换上。列架有木樁支撑,一般是不會倒塌的,所以灾後重建家園並不困難。聽老人説,發大水還有個好處,就是大水過後,沉積的淤泥污垢在田裏厚厚地鋪上一層,幾年都不用施肥。等到肥盡了,下次淹水又鋪上一層。所以,發大水對太白湖人來説,是一件吃小虧占大便宜的事情。

  太白湖一帶的人把逃水灾叫跑水生,也可能叫跑水神,都是方言,大約是説跑出去,才能從水裏逃生,或者説,水神來了,跑出去躲躲,總之是找個地方躲避水灾。這躲避水灾的地方不遠,走不到十華里,就到了一個丘陵地帶。那裏有個村子叫郭家嘴,是太白湖人跑水生的集散地。去郭家嘴避難叫上水生,在村裏有親友的投親靠友,没親友的,就找塊空地搭窩棚。窩棚成片的地方,就像電視裏見到的難民營。别以爲難民營的生活都很苦,吃的住的是差一點,但没有早出晚歸的勞作,畢竟也很自由。女人們可以整天在一起説笑,孩子們可以整天在一起打鬧,勤快的男人會駕船出去撿些被山水冲下來的浮財,懶惰的男人就整天窩在鋪上睡覺,也有那些風流的男人去找村裏風流的女子,交上一個相好的,下次再來上水生,就有個疼愛自己的心上人了。1954年我就在郭家嘴上水生,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偷拿小販的糖果。發大水了,街上的小商小販也搬到郭家嘴來了,晚上就把貨攤擺在路邊上,一群半大孩子,在昏闇的罩子燈下,偷偷潜到小販的背後,趁他冲瞌睡時像鷄啄米一樣不停地點頭,就從旁邊輕輕揭開玻璃糖罐的蓋子,把裏面的糖果抓上一大把出來,然後重重地把蓋子朝罐子上一扣,守攤子的小販驚醒過來,這群孩子已呼嘯一聲跑得四散。想想這真是一些陽光燦爛的日子。

  太白湖的風景很美,這美烙印到我的心靈裏,没法用自己的話來表達,只能借用古人的詩句。有一年春節,我還在鎮上讀小學,套用蘇東坡的兩句詩寫了一幅對聯貼在門上。上聯是:太白湖湖光瀲灧風景好;下聯是:大别山山色空濛春意濃。小學生水平不高,但鄉民都説寫得好,大約他們也像我一樣,覺得太白湖的美只有古詩裏的詞句才能形容,今人一寫,天下的湖泊都一個樣。我不願把太白湖的美與其他湖泊並列,只想讓她在我心中永遠像初戀的愛人一樣特别。

  還是説説太白湖的物産吧。太白湖是有名的魚米之鄉,縣誌上寫的,我就不説了。對糧食和其他物産,我没有特别想説的。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魚。我從小在湖裏打滚,是弄魚的一把好手,在村裏還小有名氣。太白湖人弄魚的方法很特别,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見過。先説裝籠。籠是一個梭形的竹簍,竹簍的腰部反向安有兩個形如漏鬥的錐形腰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一個口朝上,一個口朝下,底部都有柔軟的竹須,像攢攏的五指一樣叢集在一起。腰子是魚的進口,無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的魚,進去都不能出來。春夏時分,稻田漫水,在田埂溝邊找個缺口把籠裝進去,半天功夫,就是一籠活蹦亂跳的各色鮮魚。有天中午,因爲外邊打雷,我不敢出門,就求我的一個堂兄幫我把籠帶出去裝上,他把我的籠隨意裝在村邊的一條小水溝裏,傍晚時分,竟也收穫了滿滿一籠黄鱔。所以太白湖的人都説,不愁魚少,只愁籠小,不愁魚不進籠,只愁水流不動。用籠捕魚確是太白湖一絶。

  再説拉索。拉索是太白湖冬季捕魚常用的方法。冬季水冷,湖裏的魚都貼着温暖的爛泥伏藏,不願浮上來,用網捕撈十分困難。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太白湖人發明瞭這個辦法,用一根經過猪血浸泡的麻索沿着湖底拖刮,貼着爛泥伏藏的魚兒碰到這根長索,會一個激靈翻出一朵渾黄的水花,提着趕網跟在長索後面走着的漁民,順着這朵水花探手下去,就可以抓到一條大魚。想想在寒冷的冬天,水冷如刀,風寒似箭,一群壯漢穿着深及大腿根的牛皮長靴,在茫茫湖水中逡巡,餓了啃幾口乾糧,渴了喝幾捧湖水,乏了唱幾段葷曲,這份快意不是常人享受得了的。我小時候最羡慕的人,就是下湖拉索的叔伯,最想做的事,就是有一天能下湖拉索,每次在進村的路口迎接下湖拉索的隊伍歸來,我會激動得一晚上睡不着覺。

  再説圍套。圍套也是太白湖捕魚一絶。夏季雨水多,山洪暴發,湖水猛漲,湖裏的大魚小魚隨着暴漲的湖水漫上湖灘,等到大水退却之時,這些魚兒也像潰敗的士兵,隨着撤退。這時候,當地人會在湖灘上打起一道土圍子,把撤退之中的魚兒圈在圍内,再留出幾個缺口讓水緩緩放淺,等到能看到魚兒遊動之時,趁天亮之前,就在缺口裝上竹籠,坐等魚兒入籠。視圍住水域的大小,也視退水速度的快慢,一個套收魚的時間十天半月不等,所得的收穫少則幾百斤,多則數千斤。1963年我由黄梅一中考上了黄岡高中,那個暑假,我和村裏的同伴在湖灘上圍套,光曬干的魚烤(魚乾)就得了三百多斤。每天早晚取籠,行走在堤壩一樣的魚圍子上,看脚下萬頭攢動争相涌向籠口的魚兒,宛如一條青色的飄帶忽忽悠悠地在水面飄動,我的心也被這條飄帶牢牢地拴在湖灘上。結果誤了到黄高報到的時間,我比别的新生竟晚了一個星期到校。

  太白湖還有許多特别的漁事,都是我在外面没有見到,或很少見到的。伴隨着這些漁事,也出現了許多特别的漁人。我在小説中寫過這些特别的漁人,寫過魚精白鱔爹,拉索的卵生,裝蝦籠的元貞,殺脚魚的細火,摸脚迹的精古,捉黄鱔的國旗。這些人都有原型,我以後還會寫更多這樣特别的漁人,他們是捕魚的聖手,也是太白湖的精靈。

  除了這些特别的漁人漁事,太白湖一帶也有許多特别的習俗值得一提。黄梅人喜歡唱黄梅戲,但我記憶中的黄梅戲不是《天仙配》的曲調,而是一種很原始的唱法,伴奏和表演的程式似乎也不一樣。太白湖一帶當年就流行這種原汁的黄梅戲,還出過一些名角兒,如演旦角的桂三元,我在小説中寫過他。除了喜歡黄梅戲,太白湖一帶還流行聽鼓書。我寫過兩個鼓書藝人,一個大家都叫他老趙,一個外號叫狼猪嘴,都是真有其人,小時候聽他們説鼓書都聽得如痴如醉。此外,我還寫過養狼猪的鞠保,也是真人。有狼猪自然就有猪娘,也就是母猪。太白湖養猪娘也是遠近聞名的。我小時候放過牛,順帶着也放猪。早晨起來,跟小伙伴們一起,騎在牛背上,驅趕着脚下的猪娘和它率領的一群小猪,迤邐向前,遠遠望去,像一條黑色長龍。到了湖灘上,猪牛都是野放,我們也把自己野放了。傍晚時分,等到我們在湖灘上瘋够了,才收拾它們回家。我在草原上見過牧馬,在高原上見過放羊,都不及我小時候在太白湖的湖灘上放猪放牛,没有套馬杆的陰影,没有頭羊的約束,那份隨意自在,我至今覺得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2017年9月15日寫於珞珈山臨街樓

  載《長江文藝》2017增刊“黄梅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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