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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追隨爲明天而奮鬥的女性們

  中國社會自1839年鴉片戰争開始了新的一頁。在西方的砲火下,中國被迫打開與世界接觸的大門,中國傳統思想、感情和生活方式在西方的思想衝擊下摇摇欲墜,中國婦女的生活也開始發生了變化。從1839年到十九世紀末近六十年間,雖然有幾位被外國傳教士帶往國外接受教育的中國女性,總的來説中國女性的生活變化並不那麽顯著,因爲中國的女性所受教育還是非常有限。

  但在20世紀將臨的時刻,女子學校的興建和《女學報》的開辦,讓女性讀書成爲“人間正道”,女人可以因爲讀書而教書,而辦報,而寫書,成爲真正的“書女”。這是中國婦女歷史的真正變革的開始。我們甚至可以説,職業書女的出現標誌着中國女性現代身份的開始。

  20世紀初開始中國出現了一大批職業書女,她們出生在傳統文化的環境裏,但走出家庭,辦學,辦報,提倡女性教育,女性經濟獨立。她們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爲更美好的明天而工作。這些名字包括陳擷芬、裘毓芳、沈和卿、劉可青、章畹香、蔣畹芳、龔慧華、張藴華、康同薇等人。20世紀初開始的職業書女是劃時代的,雖然中國傳統社會書女人數與占人口一半的女性總數相比很小,但“書女”一直是中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特别是清代,才女文化形成獨特的中國文化風景,書女是相當穩定的中産階級的生活方式的産物,她們讀書寫作,她們的父兄對此表示熱烈的支持,熱心地編纂刊出她們的詩文。但是,現代書女與傳統書女的最大不同,就是現代書女不僅爲自己謀求解放,也爲明天的書女謀求進一步解放的可能。

  爲更好的明天而奮鬥和工作,這是現代書女的一個根本特點。20世紀初的兩個性格迥异的新女性成爲中國書女道路上的重要座標:吕碧城和秋瑾。吕碧城代表的是現代書女的個人主義姿態,秋瑾代表了革命女性改造社會的激進與熱情。20世紀的書女基本就在這兩大陣營裏共同爲更好的明天而工作。

  吕碧城十幾歲就以文字才華而聞名。她本來可能會是一個20世紀的李清照,可是生也有幸,20世紀初“歐風美雨”已經來到中國,吕碧城在很多男性的支持下,在天津主辦北洋女子公學,並自任校長,制定教學目標,購買教材,聘用教員等等,同時協助創辦河東女學堂。她“不但擴大女子教育學額與權利,使女子有同等權利接受現代之教育……而且使女子所受的教育,不只是中國固有的德行教化,而且西方技術、外國語文及激發女子求知慾的學科亦一一旁及,這些都能使她們走向世界,並能提高她們的知識水平……成爲國家器用人才”。與此同時她還辦報紙,在報紙上寫文章,提倡女性教育和權利。後半生她遊歷歐美,專心翻譯,成爲中國最早提倡動物保護的活動者。

  吕碧城的個人生活和寫作的道路標誌着新型書女的出現。她没有結婚,與很多男性知識分子交往,一直渴望去美國留學,直到37歲纔來到美國,在美國學英文,一年多後回國,45歲再出國,去美國後轉至歐洲,遊歷至53歲歸國。在46歲那年她成爲素食主義者。55歲再去歐洲,58歲移居香港直到三年後逝世。縱觀吕碧城的一生,前半生在國内辦學寫文章,後半生獨自旅行世界,專注佛教的研習。吕碧城是以舊文體寫作的書女,詩詞歌賦,以詞爲主,以文言爲主,造成她與現代讀者的隔閡。但是她的獨往獨來獨立獨行,用自己的生活和寫作成爲今日書女獨立女性意識的榜樣。

  與她同時代的秋瑾則以革命姿態著稱。秋瑾不是獨善其身的人,也不願意獨往獨來,她渴求爲改革社會做貢獻。她懷着幾乎是單純的熱情,熱血沸騰地辦學辦報紙,立場明確地宣傳女權主義思想。秋瑾比吕碧城早生八年。八年的人生是妻子和母親的人生。秋瑾不滿足做一個中産階級悠閒的妻子和母親,她渴望能爲改變中國貧窮積弱的狀態盡力。她渴望到國外去見世面,去留學,可是爲人妻人母,限制了她的可能。爲了能去接受現代教育,秋瑾不惜離婚,成爲20世紀中國第一個公開離婚的新女性。

  離婚後秋瑾東渡日本,渴望與改變中國的男性革命家交往,並在東渡日本之前已經實踐男性革命家們的主張:男女平等,女人要跟男人一樣。她真誠地實踐這些理論,爲了像男人一樣,她身穿男裝,身體力行,試圖忘掉自己的女性身份。回國之後,她辦學校,辦報紙。她所辦的《中國女報》第一期,吕碧城爲之寫發刊詞,可見兩者之間的合作與欣賞。她所寫的詩詞留下的有200多首,從中看出中國書女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她所寫的彈詞《精衛石》,自覺地繼承中國書女寫作傳統,以嶄新的女權主義立場塑造追求女性解放的主人公,是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開篇。秋瑾最後獻身革命,願意以鮮血唤醒國人的革命激情,可歌可泣,但是也讓人唏嘘。革命一定要以選擇犧牲生命爲代價嗎?

  吕碧城和秋瑾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爲20世紀的書女的兩種原型:或者以獨立姿態追求個人自由,或者以獻身姿態追求群體解放。事實是,今天的每一個書女都基本是這兩個原型的精神後裔,有的人偏向前者,有的人更多地繼承後者。讀書寫書,根本的問題是這樣的書是否對明天有用?對更好的明天起到些微的作用?這不是我讀書的出發點,却是自己寫字的出發點。

  女權主義思想的核心之一就是把女性從傳統的存在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讓女性跟男性一樣享有同樣的權利和權力。這些權利和權力包括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性别的等等一切“人”該享有的“人權”。

  去年夏天我到紐約州的塞尼卡瀑布(Seneca Falls)追尋美國女性解放的源泉,在“女性權利國家公園”裏追尋1848年7月19日和20日在這裏召開第一次婦女權利大會的踪迹。162年後的塞尼卡瀑布仍然是一個小村莊。村莊毫不起眼,很難想象争取美國女性的權利的鬥争就從這個小村莊開始的。

  1848年,五個女人决定在這個小村莊的教堂裏召開大會,向左右各方女性發出邀請。出乎她們的預料,100多個女性接到邀請後參加了會議,據説前來參加會議的馬車之多,到了交通阻塞的地步。會議發表了《感覺宣言》,不但向男權制度提出全面挑戰,也揭開美國女性解放的序幕。我站在會議的組織者之一伊麗莎白·坎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的房子前,默默地向這位偉大的女權主義者致敬。

  坐在她的房子前我閲讀她1892年在美國國會作证時所發表的演講《自我的孤獨》(Solitude of Self)。這是我第一次閲讀這位女權主義先驅者的文字。這篇演講從每個人都有一個自我談起——每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有一個自我,“我們單獨地來到這個世界,我們也單獨地,在對我們自己獨特的環境裏離開”。“没有一個人能發現兩片草葉是一模一樣的,也從没有人發現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給女人獲得高等教育的權利,讓女人全面發展她自己的才能的權利,讓女人全面發展她的心靈和身體的權利,給女人最大限度的思想和行爲自由,讓女人從各種捆綁中、各種習慣中、各種依賴中、各種迷信中、各種各樣的讓人不能正常地行爲的恐懼中徹底挣脱出來,所有這一切的最强烈的理由是作爲一個個人對自己生活所負的責任和個人的孤獨。我們爲什麽呼吁在我們生活之内的政府裏要有女性的聲音?爲什麽呼吁在我們要求被信仰的宗教裏有女性的聲音?爲什麽呼吁女性是主要力量之一的社會生活裏男女的平等?呼吁在可能挣得一份麵包的所有的生意和職業裏女性的聲音?所有這一切最强烈的理由,是因爲她生而既有的權利:自我管理的權利,因爲作爲一個個人,她必須靠自己。”

  坐在斯坦頓家房子前安静的台階上,我仿佛聽見這個受過良好教育,出色的女政治活動家、寫作者、演講家,也是七個孩子的母親那堅定的、慷慨激昂的聲音。她的聲音讓一百多年後的我熱血沸騰,却没有感動1892年坐在她面前的國會議員們——全是男人。十年後她去世,她去世後18年,美國婦女才有了政治選舉權。我站在她的房子前向她致敬。正是她這樣的女人,爲明天奮鬥的女人,才有了我,一個中國來的女人,站在她的房子前向她致敬的可能。駕車離開她的小村莊,鄉村的道路漫長而孤獨,我在路上開着車,好像看到了每一個古今中外書女的道路。

  伊麗莎白是家中第八個孩子,她共有十個兄弟姐妹,可是六個都早逝,剩下來的五個都是女孩子。她的父親是律師,對她後來介入法律行動有根本的影響。但是她的父親同時也非常重男輕女。小的時候,學業出色的她安慰因爲失去兒子而悲痛的父親:“我將成爲我的所有的哥哥們所能成爲的一切。”而她的父親嘆息地回答:“哦,我的女兒,我真希望你是一個男孩子。”這樣的親身體會使她從小就意識到男性的特權。她極其聰明,熱愛讀書,上學的時候,是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可因爲她是女孩子不能進大學。因爲家庭背景,她對法律等等有强烈的興趣,結婚之後,她的丈夫是律師,更增添了她對改變法律的願望。後來她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女伴蘇珊·安托尼,她們共同合作,寫作了很多文章,開創並領導了美國女權主義運動,她們的很多提議,都是從改變法律開始。

  在展覽館我看到她們這對精神伴侣的合影,這張合影意味深長,她們都頭髮斑白,兩個人共同拿着一個小册子在閲讀。這張照片讓我感動异常,這張照片可以説是美國女權主義思想和運動的精神寫照。書女們共同閲讀,共同寫作,相互幫助,支持,扶持,爲一個更好的明天,爲女兒和女兒的女兒們的權利和機會而讀書,寫書,工作,奮鬥,鬥争。

  而我追隨着這樣的書女,從中國到美國。此刻我坐在自己的電腦前,我身邊是書架,一排一排的書,我隨時可以和這些書的作者交談,向他們請教。坐在這裏回望成爲書女的道路,“書女”的道路在歷史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中來回交叉。没有開墾花園的母親們的寫作,我們今天不可能有“書女”的傳統;没有爲明天奮鬥的女性,我們没有今天能够享受的“書女”的特權。

  談及我自己成爲“書女”的過程,我不得不回顧我也身在其中的兩千多年的無數的中國書女的歷史,同時向每一本啓蒙和啓發了我的書和作者致敬。出於對歷史長河的自覺,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成爲明天的橋樑,通向更好的生活的橋樑,成爲我們的女兒們和女兒的女兒們走向更好生活的橋樑。

  女人獲得讀書並依靠讀書而謀生的權利在西方有150年左右的歷史,在中國還不到100年。自從女人可以靠作書女而謀生,人類歷史就開始重新書寫了。

  2011年4月於美國馬裏蘭州南山崌

  本文選自沈睿《書女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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