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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小 西 翁

  躍入空中的那一瞬,他就相信了自己要贏。

  他輕盈地撲展雙翼,摇動身子。在龐大密集的鴿陣裏迅疾地翻飛。

  斜着旋昇的鴿群找到了高度,開始盤旋,密密麻麻如一天深邃的漢字,在空中頻頻變幻出意象浩盪的詩章。

  遊動在這巨大的渦流裏,他覺出自己的力量如此飽滿,像陽光一樣温暖四溢。他的心在激動地敲打着這期盼已久的輝煌時辰。

  遼闊的呼倫貝爾草原在身下大幅摇晃,剛烈恣肆。一些馬群羊群炒豆般在這面緑盤裏簸來簸去。那個陌生的邊塞小城——滿洲裏更如一貪杯野漢,躑躅荒原,醉意蹣跚。隨着東邊那道肥壯逶迤的山脈映入眼簾,他想起不知什麽時候聽到的一首歌。什麽“呼倫貝爾,無邊的草原……”他困惑了,那道山脈不就是草原的邊嗎?真是耳聽爲虚,眼見爲實,差點讓那個女聲女氣的奶油小生給騙了。

  鴿群越飛越高。在陣陣嗖然而過的勁風裏,他開始找到感覺,那種從他第一次笨重地拍打着柔弱無力的翅膀躍入空中,吃力地跟隨在漢口六渡橋那個被人唤做“門板”的粗壯漢子養的一群鴿子後面盤旋時就一直伴隨着他的那種感覺。那裏面有自由擊打天穹的由衷暢快,也有筋骨刻苦自勵的至極痛苦,有軀體艱難成熟的滿握自信,也有境遇委屈辛酸的一世慘淡。正是由這種感覺串綴而成的許多感情充沛的故事,使得他一些年後成了白雲黄鶴之鄉成千上萬棚優秀信鴿中一位聲名赫赫的傳奇英雄。清晨,太陽要出未出,門板就會從那間九平米的小房裏擠出來。他咬着一支煙,眼睛腫脹,衣服褲子都敞着。他一出現,鴿棚裏就騷動起來,一些精力富足的未婚幼鴿早已猴近那面壁網,微開兩翼,興奮地來回顧盼了。門板總愛一手扣着褲子,一手去打開鴿棚上方那個小望籠的門,這時他和他的父兄姊妹們便接二連三躍上望籠,然後箭一樣射出去。籠子總是被蹬得久久顫動。

  閲歷淺薄的幼鴿會燕子般滿天竄去,忽而摇翼怪舞,綫路奇詭,一串筋鬥鏟下來,轉眼又劃着悠長的弧綫飄然拉起。有了歲數的健壯雄鴿果然英雄老成,他們强勁地拍動雙翅,任翼尖在軀體上下連連撞響,“劈啪”有聲,放砲竹一般傳出老遠。刹時間,滿天都是草書篆字,城市的早晨被涂抹得生動起來。不久,他們凑成一群,開始這一天長時間的繞屋盤旋。

  這時門板已扣好褲子,開始打掃鴿舍,清除屎糞,换水給食。這是他每天早晨的例行勞作,算起來他已經幹了十幾年。

  也在這時,門板那個身子瘦小、臉皮粗糙的女人正起床穿衣,打呵欠,打兒子。

  他跟隨在鴿群裏盤旋着,一圈一圈又一圈。他飛得很苦、很倔。熟悉的城市街區在身下旋轉着,熟悉的房屋鴿舍在身下旋轉着,越旋越小,最後凝成一個亮點,鑽進他記憶深處,以至日後無論置身何方,也會歷歷在目,呼唤他不辭千辛萬苦翩翩歸來。

  這一帶一直是武漢最繁華、最熱鬧的地區。臨街的那些陳舊而堅固的老式樓房並肩林立、綿延數裏,把一條中山大道擠得羊腸似的,使人輕易就能想起當年商賈如雲、銀錢滚滚的往事。今天,這裏商業風氣更甚,街兩邊全是門面,滿眼是經商廣告。國營商場從樓頂掛下長長的條幅,像些文革時期的巨幅標語。抖起來了的個體户則在門前掛塊牌子,歪歪扭扭寫着“唰”!“大放血!”“半價出售!”之類的玩意。進口電器、新潮時裝等高檔商品摻雜着本地製造或沿海過來的各類水貨塞滿大大小小的店鋪。人行道上左一個右一個擺着好些地攤,還可見到一些晃盪男女乾脆胳膊上搭些劣質衣褲什麽的,追着一些外地人或是鄉下來的“土客西”做籠子騙錢。順三民路進去,過孫中山銅人像再往裏就到了漢正街。這裏有近年聚起的全國最大的小商品市場。小商品種類之多、規格之全令人嘆爲觀止,每天都吸引着好多省份的生意人前來採買。

  這一帶,好些起手早的人已經很肥了。

  門板的女人也在三民路進去的不遠處擺了個小書攤。她上班的那個集體小廠不景氣,又眼睁睁看着一些人的荷包騰地鼓起來,眼睛紅紅的,就辦了個留職停薪。賣點武俠、瓊瑶之類的通俗書刊,還捎帶着賣點報紙、賀年卡什麽的。她自知不如有些人精明能幹、膽大心狠,做不了走南闖北的大生意,只能幹點這個。她起手不算早,也不算晚,小本生意發不了横財,手頭還是寬裕了許多,比起門板可强多了。自從小書攤擺出後,這個家實際上是由她在撑着。門板口中叼的煙由“紅金龍”换成了“阿詩瑪”,又换成了“紅塔山”,他的幾十只寶貝鴿子也是吃着她的血汗錢。

  高聳的六渡橋百貨商場後面是大片低矮的舊民房,參差起伏黑壓壓鋪開去。不知建於何時的這些老式板壁屋至今仍保持着最正宗的老漢口風味。從那些低矮陳舊的屋子裏鑽出來匆匆穿行於狹窄街巷的人們,當然就是最正宗的“老漢口”了。他們的每個眼神、每句低語都會溢出使人迷醉的濃郁的漢味。

  在這片黑壓壓的房子裏有一間不起眼的黑瓦板房,這就是我們門板的家。説起來,這還是門板爺爺手上的事。當年,門板的爺爺從黄陂鄉下只身來到漢口,當學徒、做小生意,用白汗累成黑汗的錢置下這點家業也實在不容易。現在爺爺已經不在了,父母和妹妹住在樓下,門板和弟弟住在樓上,每天順着一副朝街的狹窄樓梯爬上爬下。門板起手餵鴿子的時候,是把一個簡易籠子掛在窗外,被鴿友們稱爲“惡性腫瘤”。爲此,老實巴交、脾氣古怪的父親發了幾十年未遇的大火,養鴿心切的門板最後是用武力鎮壓了父親,才保住了那個腫瘤。從一開始,他就感到他和他的鴿子缺少天時、地利、人和。但主意已定就不能動摇,他説:“老子就是不信這個邪。”

  那年,屋後因拆房改建公共厠所而留出了一些空間。門板發現這是天賜良機,便用從建築工地帶回的材料順着二樓伸出去一截平台,然後在上面修了 一個鋼筋水泥結構的新鴿棚。從此,門板的事業才開始走上興盛之路。

  當時,門板的這項工程剛修到一半,居委會主任帶着幾個爹爹婆婆神情嚴肅地顛來,勒令他限期拆掉,説這是違章建築。

  門板連忙遞茶勸煙,陪着笑臉:“房子太窄了,放個屁都要臭半天,無産階級只有想這種餿點子。”

  “占了公家的地?我這只占了天没有占地呀!”

  “居委會最關心老百姓疾苦,是不是?我一向是最相信居委會的,是不是?還請各位領導同志高抬貴手,今後要鴿子吃只管找我。”

  “不要我的鴿子,這可是靈丹妙藥,專治婦科病的。”

  “養鴿子不對?養鴿子也是五講四美、精神文明,重大意義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門板打開早已準備好的紅色鴿會會員证,要同主任討論養鴿子的意義問題。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她瞥了一眼門板的會員证,不與他討論問題,説話口氣反而更硬了。

  門板見狀,那張大粑粑臉也漸漸垮了下來。當主任再次帶着幾個爹爹婆婆顛來時,門板剛和幫工的幾個鴿友喝過酒。他寬厚如門板的肥壯身軀横在當街,一頭又黑又粗的齊額短發全都站着,從酒氣逼人的大嘴裏噴出的聲音摇摇晃晃、富有彈性,“拆?我看你們有這個點子,冇得這個膽子。哪個敢拆?莫怪我門板冇打招呼。”主任怔住了,望着他一臉横肉面現難色。她非常清楚門板横着走路的歷史。在幾個爹爹婆婆和鴿友的好言勸解下,主任不再堅决。

  他在浩闊蠻獷的北疆空域驕傲地盤旋。他的瞳孔開始有規律的猛烈收縮,整個眼球也隨之大幅度轉動。他的視綫深情地投向天邊那輪安詳腼腆的朝陽,頓時,他的激情與思緒悄然净化,深藏於意識底層的日神崇拜感與神聖的使命感驟然昇起。已記不請有多少次這樣的放飛了,每回莊嚴的昇空後,都看見那輪朝陽静静地候在天邊。它濕淋淋的,猶如美人出浴,殷紅的血伴着一絲絲静謐的顫動流溢蒸騰。每當這時,他就覺得自己慢慢變得通體透亮,變得渺小模糊,最後完全溶入它博大温暖的胸懷。他幸福地輕聲唤着“我的祖父……”然後,從它的身邊輕輕滑過,順着它的目光指引飛返故里。

  他與一些最優异的伙伴陸續挣出還在盤旋的鴿陣,徑直向南,毅然踏上了漫長而艱辛的歸程。這是一個極爲平常的時刻,也是一個極爲神奇的時刻。被信鴿導航之謎長期困擾着的睿智的人類,總是爲這樣一個輝煌的時刻而冥思苦索,激動不已。

  他們飛呀飛,飛了很久。這時,空中出現一個黑點,隨着距離的縮短,黑點越來越大。它有着闊長的翅膀,穩穩地浮在天上,好象在等候什麽。它發現了這群行色匆匆的鴿子,便撲了過來,它强健的黑色翅膀打斷了他的沉思默想。鴿群驚散了。也許是他獨特的紅色羽衣太顯眼,那團黑影閃電般向他壓過來,他容顔不改、鎮定自若。這種場面他經得多了,以往的多次鷄公山、確山、鄭州、北京放飛早已把他打磨成一老謀深算處變不驚的沙場老將。只見他一夾雙翼,朝着黑影下方流星般射去,就在那雙利爪離他只有一步之遥時,他一個鷂子翻身,摇身一晃猛地拉上高空。當黑影扭過身來,發現自己已被抛得老遠。老鷹翅膀間空隙大,空氣容易通過,所以向下撲擊時速度很快,而向上爬昇就艱難多了;鴿子的翅膀特性剛好與老鷹相反。就這樣他輕鬆地閃過了漫漫長路上第一道黑色陰影。他振翅趕上散而復聚的戰友們,逶迤南去。

  他叫小西翁。這個名字是門板最好的同事也是鴿友死臉給起的,那時他出生剛兩個月。兩個月是幼鴿第一次面臨淘汰的生死關口。當時他體形不够大,又長得長喙凹額小鼻瘤,活像只鄉下的菜鴿子。一身紅羽本來不錯,偏又於身上尾巴上雜着好多黑毛,加上他父母來路不明,門板看他一百個不順眼,自然列爲第一批清洗對象。那一天,如果不是死臉的及時來到與勸阻,他肯定已做了門板岳母的“進口貨”。當時,跟他前後出生的“大塊頭”長得胸寬肉滿,“一枝玉”也出落得頎長飄逸,“紅嫂”更是窈窕清秀,已初顯美人端倪。門板對他們寄予厚望,寵愛有加。此次出征,紅嫂正要下蛋未能成行,他和一枝玉、大塊頭坐了兩天兩夜火車來到了遥遠的北疆邊陲。此時一枝玉正飛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大塊頭則因内在潜能不足,無法找到歸巢方位,還在放飛地上空苦苦盤旋。想到這位平日裏兇頑霸道、欺凌自己的傢伙將流落异鄉、命運叵測,暗自慶幸中又摻雜着一股莫名的同情與傷感。

  進入蒙古境内後,鴿群漸漸鬆散開來,速度明顯下降,開始有鴿子停翅於野花點綴的草地歇息覓食了。他感到有些吃力,胸部似有東西堵住,翅膀微微發軟。於是他張大嘴巴,頻頻扇動翅膀。他的體型羽翅不如有些鴿子那樣長大,他慢慢掉了下來。這時他也很想停下來歇一歇,但他没有,在門板的冷眼呵斥與大塊頭的欺壓下熬過來的小西翁早已習慣了忍耐再忍耐。每天訓練飛行,他總是憋着一股勁,兢兢業業、從不鬆懈。飛累了,别的鴿子紛紛息翅落下,他則咬牙摻入鄰居的鴿群繼續飛翔。飛呀飛,飛到後來,總是周身發熱、感覺全無,只知道機械地舞動翅膀。本來就遺傳優异的心肺系統日漸變得出奇的强大,骨骼肌肉也變得與意志一樣堅硬無比,超人的忍耐力在他小巧的身軀内生長膨脹。

  他已經是一個人獨自前行了。只身横呈天際,生命顯得如此單薄渺小。調整速度後,他胸口不再難受,力量和信心又回到了身上。望着遠去的那些同伴,他不急不忙、自有主張。他不屬於爆發型的短距離選手,他是耐力超人的超長距馬拉鬆健將。他深深地信賴着自己,飛起來反倒輕鬆瀟灑,近乎閑庭信步。他忽然想起一句話:誰飛到最後,誰就飛的最好。

  太陽已經西斜,地勢越來越高。小西翁已飛入内蒙境内,來到了大興安嶺西伸的支脈。艱難的爬昇開始考驗他的體力與意志。長時間飛行的疲勞向他襲來,他只是盯着前方峻拔的峰頂,不停地向上昇騰。終於他爬上了那個位置。在他面前世界豁然開朗,雄渾的山嶺如老蠶蟄伏。回眸顧盼,來時路已成歷史迷蒙混沌,便順山勢娉婷而下,前面深得怵人。下面又是一片草原,碧緑無垠,牧人的歌聲被下午的陽光曬得波光粼粼。他一脚踩着陽光,一脚踩着歌聲落了下來,這才覺出又饑又渴。這裏是一片沼澤,水草肥美,野花多情,但没有食物。小西翁在亂草叢中胡亂闖去,摇頭晃腦,很是忙碌,揀大概可吃的野菜、草籽囫圇吞下。

  他覓食的時候非常警惕。俯身啄一口便揚起頭四下張望;走個兩步就駐足打探,稍有動静便嗖然驚起、遲遲不落。死臉曾多次强調小西翁的機警是少見的,門板對此也没有多大异議。但門板真正意識到他的狡黠過人,並悟出這靈性多半是由自己的過失歪打正着而鑄就時,是小西翁從北京風塵僕僕歸來的那天。當時門板捧着他,感情默默變化,良心隱隱作疼。

  要論門板對鴿子那是没有什麽可説的。不管手頭多緊,平時總是好糧精料伺候,硝土青菜一應齊備,從未斷過。信鴿刊物上説豌豆芝蔴好,他一買幾十斤,吃吧!早上起床,下班回來,老婆兒子甩一邊,頭一件事——鴿子。從結婚起與女人就磕磕碰碰、打打鬧鬧直到兒子十歲,爲什麽,還是鴿子。但對小西翁他就是不喜歡。他覺得小西翁不會有什麽出息,養着白糟蹋糧食。他要的是軍中大將、冠軍坯子,他很重視鴿才,很要强。餵食的時候,門板總要趕開小西翁,尤其是往食槽裏撒上一把半把豌豆芝蔴時。小西翁只能在旁邊晃來晃去,稍稍靠近,就聽到門板一連聲的“去去去去去……”聲音急促像車胎跑氣。等到别的鴿子吃得差不多了,門板不再驅趕,他才鑽過去打掃食槽。很長一段時間,小西翁一直默默忍受着。隨着閲歷的增長,他開始意識到鴿舍裏的不公平,慢慢學會了恨。再看到門板時,過去那種順和的眼神明顯變得兇狠。一見空隙他便鑽過去搶食,一只眼盯着槽裏的物質,一只眼瞄着或蹲或立在不遠處的那堆横肉。門板的口頭命令不再有效,只好揮手來趕,總是那只手剛有動静,他便一個騰躍上瞭高處。這一來其他鴿子也受到驚嚇散開,門板見狀只得收手作罷。這時,他便又躥過來,時機掌握得奇準。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疲我吃、敵怒我飛。小西翁漸漸變得賊頭賊腦、刁鑽古怪,即便在鴿棚裏也很難捉到他。兩手猛捂過去,明明罩得很準,也不知怎麽一扭就到了那頭。一次死臉想看看他的眼砂近來有什麽變化,心裏瘆着,手不敢下死,半天没碰到他。後來加上門板、屁堂三個人一起上,才好歹抓住。一天門板見他搶食太兇,氣得渾身打顫,大吼一聲朝他一脚猛踢過去。换了别的鴿子,準被踢死,他反應奇快,一邊翅膀還是挨了一下。他飛上墻角最上面那個屬於他的小木樁,尾巴扺墻,兩眼死死盯着門板,半天没動。他看到門板兩扇鼻翼急速開闔,眼白上的血絲都鼓了起來,錯綜交織,眼睛看上去整個都是紅的。看到門板狰獰可怖的樣子,他感到四周都是刀光血影、風雨雷聲。對自身命運僅存的一絲僥幸被擊得粉碎,化作一股出奇的冷静,堅韌無比、走遍全身。

  門板拳頭肥,自幼愛打人,女人兒子没少挨他的打,在工地他還打過隊長。但憑良心説,他很少打鴿子。那幾天,他因訓玩鴿子誤工扣了奬金,牌桌上又輸了錢,心氣不順便無名火起。當時他看着驚恐不安的小西翁五心煩躁,又一次起了殺心。只是在準備下手的當口,他想起了與死臉打的那個生死大賭,這才讓小西翁又一次免遭厄運。打賭是在小西翁剛滿兩個月的時候。那是一個星期天,門板已將他同另外兩只雛鴿關進了竹片尼龍繩編織的六角放籠,置於平台上,準備時辰一到便開刀問斬,款待這天來看女兒的丈母娘。女人因要陪伴母親,便讓門板去書攤替一下,這樣就捱到了中午。死臉和屁堂來的時候天氣奇好,艷陽高照、明麗耀眼,小西翁三人飢渴煩躁,正在小放籠中撲騰。死臉和屁堂一一品味把玩這三只鴿子,最後死臉把小西翁握在手裏久久端詳。他掏出二十倍的放大鏡,細細觀察小西翁的眼睛,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死臉其實長得眉眼周正、綫條疏朗,只是從來不笑。門板與他相識多年,總不見他給一點亮顔色,覺得有點委屈、有點喫虧,就喊他“死臉”。門板拿正腔與人説話的時候不多,但他總有些怵死臉那張臉,爲什麽也説不清。再説養鴿子的人都有一個毛病——吹!鴿友相聚就是一通神聊海吹,吹自己的鴿子好,吹自己的眼力好,個個都是海外野叟,身懷絶技。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從哪裏鑽出來一群神經病。圈子裏的人都明白,這是一種過癮,是要强,是優秀鴿家必須具備的心理狀態,憋在心裏是要生病的。養鴿不吹,鴿子賽龜嘛。當然吹起來就難免相互貶抑、糟鄙、憋氣鬥嘴,有時急了眼,多年的交情一朝翻臉,加之拳脚也不奇怪。門板與死臉之間的這類争持也由來已久。

  門板上來的時候,死臉與屁堂正在探討小西翁的前程。死臉把着鴿子問:“這只鴿子你不要了?”

  “只把鴿子也大驚小怪,”門板呵呵一笑,“丈母娘來了,腐蝕腐蝕她老人家。”

  死臉把小西翁往前遞了遞:“你細看了没有,這裏面有名堂。”

  門板説:“笑話,我養的鴿子我還不曉得。他個頭小了點,眼砂也單薄。”他掏出煙遞給每人一支,屁堂忙掏火一一點燃。

  死臉又説:“我看過上海好多超遠程鴿子,中小體型占多數。這只鴿子的眼砂猛一看平平常常,細看就有大名堂。他的瞳孔、内綫口、阿爾賽和眼性都很有味道。他還小,青春期一蒼,眼砂還要發。真能放路的鴿子也不見得眼砂都蠻厚。”

  “聽你這一説還神了。”門板接過鴿子和放大鏡。他也没細看過小西翁,現在一認真,與往日印象的確有些不同,但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死臉説的那些奥妙。他抬起頭一點:“當然,我也不是説他一個小錢不值,不然我也不會讓他活到今天。你要説他是神仙下凡,我就要抬杠。再説他的血統也不明白,這是鴿界最忌諱的。我門板籠中從不留無名鼠輩。”

  死臉反駁道:“只能説他來歷不明,不能説他血統不好。我看他凹頭面、灰面頰、紅毛摻黑點這都是西翁係的典型特徵。我看這正是一只小西翁。”

  小西翁的名字正是由此而來。

  門板很不以爲然,“西翁?現在能找到幾只真正的西翁?他如果也是西翁,那西翁係鴿子就不值錢了。”

  屁堂説:“拐子要是不喜歡這只鴿子,就給我養算了。你要吃肉,我送幾只過來。”

  門板一笑:“你還會養鴿子,先把你自己養好,啊!”

  屁堂長得偏瘦小,屬於怎麽吃肉也不長肉的那類人。

  “那就給我養,怎麽樣?”死臉説。

  “你養,你能把他養成鳳凰?你還指望他給你飛個千公里?”

  “真人不説假話,我就這麽想的。”

  “非洲人的爸爸——嚇(黑)老子,我看他能從鷄公山能回來就不錯了。他要能飛出千公里,我把我的王字倒着寫。”門板一只手指向自己的鼻子。

  屁堂“撲哧”一笑:“這是耍賴,等於没説。”

  門板接着對死臉説:“憑你這句話,我可以給你養。不過……如果千公里他回不來呢?”

  死臉答道:“從我們工地九層樓上跳下去。”語氣斬釘截鐵。

  門板見死臉這樣自信,不由倒吸一口凉氣,口裏雖不服氣,心裏却有點發虚,琢磨着小西翁可能還真有點名堂,就裝出一派大度,“既然這樣,還是我養着好,别弄出人命來,讓鴿界的朋友笑話我。”

  死臉在陽光下長久地注視着小西翁。

  門板的妹妹在旁邊長久地注視着死臉。

  第一天,小西翁飛了五百公里。下午覓食耗去了不少時間,這以後他就順着大興安嶺的西緣南行。疲勞和飢餓已使他從早上出發後的激動與亢奮裏冷静了下來,他開始認真盤算以後的一些天裏將會遇到的困難,走走停停,又晃出一段路程。太陽下山時,他上山。夕陽把盞潑灑着黄昏,斟得群山這裏輝煌,那兒慘淡,參差跌宕成無盡的旅程惆悵。小西翁沐在最後的晚霞裏,一半陰,一半陽,他看着太陽和自己一樣周身發軟,一步步跌入北方山野的沉雄蒼茫之中。後來,一株紅樺樹伸手托住了他。

  天黑下來了,他縮在紅樺樹的童話裏,心神勞頓、心緒不寧。四周全是黑黢黢的樹影,姿態各异,仿佛伏滿隨時可能發生的離奇故事。或近或遠不時傳來夜鳥的短促低語,還有猛獸夜獵的窸窣足音,以及它們被愛情折磨得陰陽怪氣的野性嘶鳴。偶爾一只夜鳥或别的小動物被命運之爪攫住,那垂死的挣扎撲打,絶望的凄厲嘶叫,讓小西翁毛骨悚然、心驚肉跳。北方的夜晚到底凉多了,盡管已在六月,還是有陣陣寒氣襲來,沁凉如水。忙了一個下午,凑合了個半飽,但都是些野菜、草籽,此刻翻騰起來,更覺飢餓難擋。他蜷縮在靠近樹頂的一根枝杈上,覺得身重頭沉,又不敢真睡,只能眯着眼打盹。就是打盹也不敢往實裏打,需要不時支起頭來打探動静,以防隨時可能發生的不測。

  以往的遠翔放飛,有時同車而至的伙伴不計其數,好多不都是旅途夜宿時丢了自家性命?栖身之所選得不好,或大意睡去,就極有可能將錦綉前程葬進人或獸的手裏口裏。他已記不清曾多少次從野物、氣槍的死亡威脅下逃生,至今想起來,還是忐忑後怕,不禁暗暗感謝起門板抛給他的無數個荒唐之夜。

  那次打賭後,門板决定留下小西翁。他想要是自己贏了,可以一挫死臉的傲氣,即或不幸被死臉言中,小西翁真是個角色,那還不是自己的。這種只贏不輸的結果,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以後,他不知從哪裏聽到鴿子要進行夜飛訓練,便心血來潮急着一試,主意就打在了小西翁等三只鴿子身上。過個幾天,門板就要將他們抛向天空。先是在家門口,後來越抛越遠,竟抛出一段小西翁二十裏月夜飛歸的佳話,讓鴿迷們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

  剛開始,突然置身夜空,小西翁很怕,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翅膀癱了似的拍不起來,就想拉屎,只好胡亂落個地方蜷縮過夜。有兩次不巧落在了鄰居低矮的平房上,被過路的野猫嗅上,幸虧生性警醒、身法快捷才大難不死,但還是有一次翅膀抓傷,翎毛亂濺。另外兩只鴿子,一只就是這樣被野猫逮去,另一只則跌到一家的窗欞上,被屋裏伸出的手按住。後來的夜訓就剩下小西翁一個人。次數多了,他知道怕也没用,心一横,膽子就來了。漸漸地他看出夜空不再像以前那樣漆黑一團,周圍其實有好多燈亮着。昏黄的燈光懶懶地打出房屋的高低輪廓,如夢一般。到後來他索性像白天一樣敞翅盤旋,遠近景物已能依稀辨認,附近一帶放出,一般都可摸着撲回來。門板不覺興起,於一個滿月之夜將他帶到二十裏外一鴿友處放出。門板急速趕回後,見他已經歇在自家屋脊上,安詳恬静、無事一般。他的血統優异的祖輩所具有的奇异夜飛潜能在他身上蘇醒了。他讀燈寫月,與夜色挽翅齊飛,又一次超越了自我。

  房頂上的漫漫長夜給了他太多的辛酸。他不敢像在鴿舍裏那樣安然入睡,左眼合上右眼

  就得睁着,閉上右眼又要打開左眼。每當這時,他感情如潮、思緒汹涌,他慨嘆世間爲什麽有這麽多不公平,人們爲什麽要相互製造苦難與悲傷。房頂下面,經常傳出門板與那個瘦小女人的吵打聲,尤其是在門板喝了酒以後。門板這一籠鴿子的花銷能扺上一個人,此外他還要抽煙喝酒搓麻將。女人時常急得直哭,軟的硬的都試過了,最後就只剩下無休無止的嘮叨……

  女人嘮叨起來,門板自知理虧,一般先不出聲。到後來就會突然聽到門板的大聲呵駡,還伴隨着沉重的擊打,接着就是女人的哭駡 ,兒子的叫喊,什麽東西碰倒摔壞了,“乒乒乓乓”好不熱鬧。最後,一切都平静下來,只聽見女人長時間的低聲啜泣,門板的鼾聲於啜泣聲中由小到大地響起。

  以前,門板的女人還没有擺小書攤,她好艱難、好憂傷。她的泪水像荒野蓑草上的露珠,夜裏悄悄長成,又於白天悄悄抹去。小西翁深深地同情她。她的命好苦,她的心却那樣好。她雖然極爲反對門板養鴿子,但只要門板不在,她餵鴿子時,總是輕手輕脚把鴿舍打掃得干乾净净,食放得好好的,水换得清清的。她對所有的鴿子一視同仁,一樣温柔。那次門板爲屁堂打抱不平毆傷了人,拘留一星期,小西翁覺得那些天是他記憶裏最好的時光。那天,女人輕易就捉住了他,把他捧在手裏輕輕摩挲。他微閉雙眼,一動不動,任一股暖流周身游走。他在心裏輕輕地喊着“媽媽”,他喊了好多聲。

  第二天的行程開始變得艱難。兩翼、胸部還有頸子都有些酸疼。眼睛因昨天頻繁的搜索定向也感到酸脹。昨天吃的那點東西,哄得了嗉囊,哄不了翅膀。小西翁的每一下撲擊已不如平日那樣迅捷有力。今天的飛行路綫要斜穿大興安嶺末端,指向燕山山脈,一路盡是爬昇。

  第一天,有些鴿子乘興猛飛,最快的已扎了幾百公里。他的前面現在有三十幾位選手,他已經落在了後面。但他明白,這種超遠程的較量,不是看你開頭飛得多麽痛快愜意,在以後的日子裏,難以想象的疲勞、飢餓,還有危險才將搆成生死存活的考驗,唯有超人的意志、耐力和智慧才是生還的依據。真正的搏擊從現在開始。

  他不時掂量自己的體力,掌握好速度,悠悠前行。今天天氣依然晴好。華旸在上,其道大光,山野葱蘢,一派汪洋,高嶺大壑一展千古雄奇、八方浩盪,激起小西翁英雄豪氣,直想作詩。

  爲這山川秀色的誘引,他故態復萌、顧盼流連,或選大概有糧草處補充給養,或擇景色奇佳處養翅賞玩,似乎淡忘了賽事緊迫、前路險惡,像個雲遊詩人,與大自然曖昧厮混,卿卿我我,遍地裏找尋靈感華章。這使他記起,第一次參加放飛訓練時就是這副德性。一兩百公里也要晃個十天半月纔到家,讓門板樂也不是氣也不是,便給他起了個别名——“拖拉機”。那次鷄公山訓放是他這批幼鴿第一次出省。當時放飛點是在鷄公山南麓。籠門打開,成千上萬只鴿子一陣風搶入空中,虚晃兩圈,便結隊撲南面而去。他陡生興致,想起看看鷄公山的綺麗風光,便徑自北上,在山上一氣呆了六天才想起回家。那一帶坳裏、坡上星星點點嵌着好些梯田,總能找到一些陳谷僵麥。他有吃有喝,又可不看門板眼色,很是快活。半個月後,他回到家時,一枝玉、紅嫂他們已從第三站確山飛回幾天了。門板揶揄死臉説:“伯樂同志,我看你就不用養鴿子了。我推薦你到拖拉機廠工作,你在那裏一定大有作爲。”屁堂也一個勁要死臉“考慮考慮”。死臉不理會他們,握住小西翁仔細察看。他發現小西翁在外面呆了這麽些天,竟然一點没瘦,檔門緊鎖、後身圓實。虹膜底砂邊緣變亮了,面砂也厚了一點,上面的凹凸變得顯明。他對門板説:“話莫説得太早,這只鴿子可往遠處打,肯定有戲。”

  “有戲?是棉花絮吧,啊!”在武漢方言中,戲和絮是一個讀音。

  第二天他又被裝進籠子,直接參加第四站鄭州放飛。前幾站都是訓練,這一站則是中距離正式競賽,鴿會設有大奬。結果,大塊頭當天下午歸巢獲得了第四十七名,紅嫂、一枝玉也分别於第二、第三天到達,得到了一張歸巢證書。小西翁更是拖拉,兩個月後才姗姗歸來。門板一直以爲他已經丢失,那天看到他在房頂上滴溜溜亂轉,“咕咕”吼着向紅嫂求愛還以爲是從哪裏引來的一只野鴿子。

  門板和屁堂又一次動員死臉去拖拉機廠。死臉再次捧起小西翁凝望良久,一絲不易察覺的亮色從他僵硬的臉上漾過。他説了一聲:“好戲在明年。”

  死臉説的明年也就是今年了。有經驗的鴿家一般是將當年出生的幼鴿訓飛至五百公里就偃旗收兵,等到來年他們發育成熟,再從頭開始訓放,然後選潜能優异者送上千公里賽程或更遠。小西翁到底是成熟了,心境也好了一些,今年訓放,每站歸巢都快得多,當然還是免不了落在最後。要死臉到拖拉機廠去工作的事情還在發生。

  在門板送出的戰將中,紅嫂、一枝玉一直兢兢業業、踏實勤勉,大塊頭則貪功冒進,他們或多或少都爲主人争得了一些榮譽與奬金。惟有小西翁逍遥自在,散漫不羈。門板長年冷落他,他胸藏塊壘,於心不服。小西翁一直暗暗等待着超大距賽事的到來,以期衝天一飛,畢其夙志。前幾站競翔,他有意無意不露聲色,於路上走走停停,遊山玩水,吃飽喝足。回到家時,元氣充盈、體力更足。另有些急性子,一上天就全力以赴、狂飛不止,幾站下來,臟器傷損、精力耗盡,短期内很難恢復,及至踏上遠翔征程已肉瘦毛長、力不可支,只有望天興嘆,垮在路上。這一天,飛在小西翁前面的鴿子中,就已有好幾只因體力不濟被他趕上,或不敵鷹隼,俯首就擒。他這天飛了三百公里,閃過了兩次鷹鷂襲擊,當最後駐足於燕山山脈一荒嶺古楓時,已經上昇到二十幾名的有利位置。

  賽事進入第三天了,所有的鴿子都疲累不堪。筋肉疼痛,腹中又無食,飛起來自然翅子發飄,缺少生氣。最麻煩的還是眼球脹疼,一動就有提醒。有那開頭撒歡直催的更是疼及頭部,眼睛愣愣地不再精神,只好滯留於路上。從這裏也可以明白鴿家爲什麽對鴿眼特别挑剔了。小西翁不是神仙,也躲不開這些從自己體内生出的折磨,但他還能飛。憑着優异的潜能,長期的打磨和路途一系列的謀劃算計,他硬撑着又飛了二百多公里。到晚上停歇時,他已飛越了燕山山脈,飛過了長城,來到了華北平原。

  他看見了北京。啊,北京!他在心裏親切地唤了一聲,又想作詩。

  他想起了前不久那次北京千公里大賽,那次參賽的鴿子真多。集鴿的那天下午,火車站貨棧前面的場子上人頭攢動。交鴿子的人按區縣分開,排成幾溜長隊。鴿會工作人員忙得直打轉,有的給鴿子翅膀蓋暗號章,有的擺弄籠子收鴿。還有好多人四下猴着,東一堆、西一伙,或蹲或站,抽煙吹牛。每人脚下一個放籠,裏面裝着他們的愛將。門板與幾個一同來遲的鴿友蹲在一旁正填寫競翔單。死臉因住房拆遷,此次没有鴿子參賽,話題就朝向了門板的幾只鴿子。

  門板將鴿子脚環號碼與競翔單上填寫的一一核對完畢,把大塊頭握在手中向鴿友介紹,倚重之言溢於言表。衆人争相傳看,都説好。一人説他頭臉飽滿,象是一只純正的日本種;另一人夸他肌肉豐滿、眼砂厚實,這次可能又要奪名次。把門板澆得一臉得意,眼角直朝死臉瞟。死臉對衆人説:“大塊頭雖然豐滿,但它是個三角體形,重心有些靠前,中短程有爆發力可能飈得快,上遠程就難説了。”衆人聽了有的點頭稱是,有的也不同意。死臉又拿出小西翁讓他們看。幾位鴿友看過小西翁,雖各有説法,但大都覺得不如大塊頭。門板見來了支持,便奚落死臉:“怎麽樣,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説吧。你一天到晚瞎琢磨,哥哥我真怕你弄出點病來。裝深奥那是知識分子的事,你還是跟我好好學吧。”鴿友們笑了一回。

  死臉不在乎他們笑,他説:“裝不裝深奥要等鴿子放了才曉得,不然就是抬杠。我現在認爲小西翁不是千公里回不回的問題,而是兩千公里回不回的問題 。不管你們怎麽説,我相信我的眼水,我還是堅持我的那句話。”

  衆人問那句話是什麽話。門板就把他與死臉打賭的事説了。他哈哈一笑:“死臉哪死臉,我真服了你。堅持真理,寧死不屈。到時候你跳樓我也不攔你,不過,我建議你順着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跳。”

  死臉説:“不用你來教,我説的跳樓就是這樣跳。”衆人都笑。

  也有人説死臉平時鴿子書刊看得多,對小西翁押這大的寶,是不是看鴿子方面有什麽秘訣。死臉説秘訣這東西不好瞎説,等鴿子放回來了,再交流經驗不遲。又有人問,是不是小西翁血統極好,來路有些講究。

  “講究,什麽講究?正宗的水貨。”門板“嘿”一聲,乾脆向鴿友抖露了小西翁的來歷。

  兩年前一個星期天早上,蘭陵路鴿市靠江邊那頭的拐彎處站着兩個中學生,看上去神色有些緊張。兩個外地模樣的人從鴿市出來,被他們兜住。低頭耳語片刻,中學生從書包裏掏出兩只鴿子。一會兒,外地人擺擺手走了。鴿子正待放進書包,被盯在旁邊的門板、屁堂按住。

  “老實講,鴿子哪裏來的?我們是公安聯防隊的,守你們半天了。”屁堂壓低聲音狠狠地説。

  “鴿子……我們自己養的,……我們不賣了。”

  門板厲聲喝道:“不賣?不賣就跟老子走一趟。”説話間,鴿子已經到了他們手上。門板掏出十塊錢,壓進中學生手裏。他們嫌少,一連聲哀求。

  “嫌少?把你們面前這個人看清楚了再討價還價。……看清楚没有?”門板眼裏迸出兩道兇光,打得兩個中學生語言趔趄,眼睛直躲。

  這兩只鴿子一雄一雌,雄鴿是只藍水桃花眼深雨點,雌鴿是只蠟黄眼紅絳鴿。門板回家仔細看來,見雄鴿體型峭拔,但眼砂平平,雌鴿眼砂結構雖好,但瞎了一只眼,體型又小巧,門板順嘴就起名叫個“小麻雀”。兩只鴿子都没有脚環,全然不知來歷。門板心裏不由凉了半截,剛拿到鴿子時那種中了大奬似的慶幸没有了,開始懷疑這只是兩個極平常的貨色,就駡屁堂是老鼠眼水,盡出餿點子。屁堂説讓死臉看看再講。門板一聽便氣,説:“他跟我肯定是個反的。他不來,我就能猜出來。”死臉看過後沉思良久,猜測雄鴿可能是培爾琴係與摩爾係的雜交血統,雌鴿則可能是西翁係裏摻了少許上海李梅齡品係血統。他説這兩只鴿子很象他在上海看到的一些超遠程品係,它們配在一起也很合理,要門板留下來孵出三兩對雛鴿飛飛再看。死臉的看法正應了門板的話,他老大不快。這對鴿子剛下了一窩蛋,就被他憋氣拿到鴿市上賣了。等死臉知道,已只能摇頭喊冤了。

  這對蛋只孵成了一只,這就是後來的小西翁。從他一出世,門板與死臉就擰着勁攪羹拌嘴,直到小西翁用他堅韌的翅子,撫平漫漫長路上的險山惡水,最後拍開門板色彩紛繁、善惡扭結的心扉。

  死臉的猜測是對的,小西翁的父母正是上海超遠程的名血。他們的家族在江浙一帶英雄輩出、名震遐邇。尤其是那只紅絳雌,正是上海一鴿界元老花費幾十年心血培育而成的“小麻雀”品係,由西翁係吸收李梅齡醫生李種血統選育而成,内在素質極佳。好多鴿壇名宿不惜重金求購也往往難以遂願。當這極爲難得的機遇通過兩個乳臭未乾的中學生遞到門板手中時,却因他來得過於容易而没有聲息。小西翁也因之運若遊絲,玄玄乎乎活得極累。

  後來,千公里競翔的結果是紅嫂出人意料最先歸巢,獲得了全市第九名,一枝玉第三天到達獲得二百多名。大塊頭則在第十天下午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門板大失所望,對自己的選鴿理論開始産生懷疑。二十多天後,小西翁也飛回來了。但當他到家時,那個圍遶他的生死話題已没有人再提及。門板與死臉已默默相向,親如兄弟。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門板經歷的一場奇异的人生風波,使得他的回歸内涵豐富,意義深刻。

  時斷時續的小雨淅淅瀝瀝跌向初夏的華北平原了。從夏收倒下的麥行裏躥起來的無邊無際的玉米、高粱已長到齊胸高低。他們踮足翹首,與渴望已久的這場夏雨沙沙密談,泪珠縱横。北方原野夏日少見的這場細雨淋濕了小西翁一行悽切南望的瘦弱目光,淋濕了他們飢餓膽怯、艱難劃動的翅膀。小西翁疲憊的身影像一個暗紅的幽靈在緑色的莊稼地裏游盪。

  三天來,他已飛過一千多公里路程,一路上野菜果腹,簡直没聞到糧食的氣味。此時他心中發慌,身子翅膀都在微微發抖,止也止不住。夏收遺留在地裏的麥子、豆子被雨水泡脹,散發着誘人的光芒。他貪婪地找尋這些秋收留下的饋贈,直到嗉囔高高隆起,嘴上脚上都是泥。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周身疼痛,走動的姿勢都有些變樣,眼睛的反應也非常强烈。他只好藏進地頭一株白楊樹。小雨敲打着樹葉,“嚓嚓”有聲,他聽見自己象雨水一樣鬆軟,往日的力量不知逃到哪裏去了。身體仿佛在溶化,在消失,只剩下一縷幽闇的記憶如一尾水蛭,在雨絲悠長的叙述裏款款遊歷。

  他想起了紅嫂,一個修長窈窕的紅色身影不時在他眼前晃動,像一道火光把自己照亮。他們是在房頂上相愛的,那時他們都才五個多月,春心萌動,激情似火。他們在陽光下頻頻顧盼,眉目傳情,他們理翅互唤,長久地摩挲接吻。然後是紅嫂嬌羞地蹲下,百般温柔,千般嫵媚。他幸福地站上去,心臟“冬冬”狂跳,血液周身奔涌。太陽刷白慘亮,一陣陣發黑,身外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只有身下一團异樣的温暖把他熊熊點燃。一陣透明的暢快驟然襲過,他不禁連連舉翅縱情鼓盪。大塊頭妒火中燒,冲過來朝他瘋狂地啄打。他笑而不答,慈和寬厚地向後退讓。紅嫂頸毛蓬鬆,尾羽扇形浪開,深情地緊跟在後面。他們一起飛入天空,像藍天一樣幸福無邊。

  他們在墻角選定了安身之所,小西翁銜來樹葉、羽毛,營造了一個簡易小巢。他們伏在巢裏“喔喔”低唤,纏綿恩愛,商議起傳宗接代的大事情。大塊頭又冲了過來,他仗着膘肥肉滿,恨不能一口吞了小西翁。小西翁平日自卑深深,總躲着大塊頭。但平日歸平日,今天是今天。今天他是面對侵略要保護自己的家室、疆土。他發怒了,“喔喔”吼着,迎向大塊頭。他們先是閃翅擊打,“嘭嘭”有聲,繼而又纏在一起,結結實實地啄。小西翁個頭不敵對方,開始時被推着往後退。但他肌肉緊扎,异樣靈活,又加上有正義之戰的信念撑着,便極難對付,冷不丁就叼住了大塊頭的眼皮不放,頂住他的頭,别着他亂走。紅嫂也瞅空插上來助戰。這一場惡戰直殺得天昏地闇,日月無光。兩人的嘴角、鼻瘤、眼皮都破了,血糊糊的,第二天腫起老高,模樣變得讓門板都不認得他們。大塊頭本已多次被逐出巢外,但看看垂涎已久的紅嫂,總不甘心,於是戰事又起。最後他到底還是怕了,在一旁喘着粗氣,狠狠瞅住小西翁弄不懂。

  他們的事被門板知道了,小西翁又一次看見了那對通紅的眼球。這次門板是拿了一把掃帚撲過來,他驚恐地鑽出鴿舍在天上狂飛不止。他和紅嫂被輪换着囚禁了一段時間。門板拒絶好言相勸的死臉,説:“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硬是把紅嫂許配給了大塊頭。親眼看着大塊頭霸佔着紅嫂尋歡作樂,竟還生兒育女,小西翁無限悲哀、遺憾深深。白天他依然一往情深,向着紅嫂哀婉地歌唱,晚上他縮在墻角頂端的小木樁上,形隻影單。

  就這樣,門板用他握瓦刀的手,蠻横地撳斷了小西翁的純真愛情,把小西翁也拉入和自己一樣的痛苦深淵。

  文革中混到初中畢業背着被子下了鄉,回城後一把瓦刀伴着他在顫悠悠的脚手架上度時光。風雪烈日是他的同僚,烟酒鴿子是他的摯友。三十幾個春秋,街巷、山溝、脚手架支起他不藏不掖的門板哲學、門板思想。咋咋呼呼充過了人尖子後才知道自己很可憐,可憐得麻木了,便心硬如鐵。他把自己金黄的日子砌進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厦,而自己依然住在那間低矮的舊板房裏。他有好多話想對人講。自己那個瘦小的女人成天只知道嘮叨,她不知道門板强悍外表下面裹着的虚弱、自卑。女人三十幾歲就一臉褶子,没了水色。賺點錢帶個金戒指、金耳環反而更顯着俗。再時髦不過的牛仔褲、健美褲套在身上也癟癟塌塌,没有屁股。有時看着大街上那些蠢蠢蠕動的豐滿臀部,他燥渴煩亂,真想發急,再打起來,下手實實在在,少了保留。看着女人露出身上紅黑傷痕嚶嚶哭泣,他才有了一種發泄後的平和。

  有一陣,女人被幾個同樣的女人攛掇去民衆樂園跳舞,笑着問他意下如何。他正眼都没有,偏過頭一揮手:“去去去,最好有個男人把你勾引走,我門板跟他磕頭燒高香。”女人好生委屈、好生心寒,但又有什麽辦法。門板與他可憐的女人就這樣互釀苦酒,互斟互飲,經常醉得忘了自己。

  那天,門板把小西翁一行送上千公里競翔征途後,調了三天工休假,備好鴿鐘、鴿標证等,在家裏守着鴿子歸來。下午的陽光照進屋裏,打得他懶洋洋的,便躺在床上抱着一本封面有半裸女郎的書看起來。不知什麽時候,隔壁房裏傳來了響動,是弟媳從鄉下娘家回來了。響動有着間歇,也很輕微,但門板聽起來却覺得很響,躲也躲不開,書也看不下去了,心裏有點亂。由那響聲裏就晃出一個人來,還帶着一股新潮護膚洗發什麽的幽香。

  門板的弟弟小名“瞟眼”。他一只眼斜視,總露着眼白。他十歲上還拖着鼻涕,二十歲還搞不清私生子的含義,三十歲了還未找到媳婦。黄陂鄉下的姑媽感到有了責任,便從老家領來了一個二十出頭,水汪汪、羞答答、想過城裏日子的姑娘。來了這一口子,家裏不覺就有了變化。鄰居街坊一些婆婆大媽冷不防就會摸進來笑話弟弟:“你這個瞟眼喲,是哪個菩薩想起了你,交這好的桃花運。看緊點,莫讓她跑了。”門板媽便再三認真地告訴她們,黄陂姑娘那是自古就有了名的。也是的,除了口音和穿着能讓人偶爾記起她曾是個鄉下人,還有哪一點比這一帶最打眼的姑娘差?她的圓臉,她的細腰,還有健美褲綳起的豐腴渾圓。難怪她從街上回來,身上總是歇滿男人們色色的目光,難怪她做清潔工的醫院裏,一位青年醫生故意在走廊上迎着她。

  那以後,門板的精神頭就老愛分岔。一家人喫飯,眼神有了顧忌;下班急着往回趕時,鴿子之外隱約多了點什麽;在屋裏説話,聲調低緩了,髒字也少了,還别彆扭扭找進一些高雅時髦的詞彚;樓梯上窄窄地遇上,聽見怯怯喊出的那一聲“哥”,竟渾身一炸,含含混混也不知口裏嚕了些什麽。多少年來,門板總覺着自己是那種武打片裏的冷面劍俠、奇雄男子,除暴安良、武功蓋世,被好多絶色女子追着攆着却冷若冰霜,讓她們傷心去。這回他看出了自己的危險和懦弱。這是弟弟的女人哪,他害怕了,提醒自己、警告自己、掐自己,但不管用,夜裏聽見那邊“叮叮冬冬”響起女人的小解聲,思路還是分岔,形象思維嘩啦一聲不招自來,身下的女人就在暗中變幻了角色。望着一臉木訥的弟弟,他的遺憾、煩惱與小西翁一樣多、一樣深。

  隔壁的響動變了,而且連續不斷,還伴着陣陣“嘩啦”撥動的水聲,是弟媳走熱了在洗澡。四周突然静得出奇,只剩下陣陣水聲,分外清亮、好聽,一趟趟拍過來,拍得門板渾身發緊,喉嚨發干。他開始掐自己,但這只能管片刻工夫。他輕輕爬起來,躡手躡脚靠近那面板墻。板墻由一些被漢口人叫做“鼓皮”的薄杉板拼成,因時間久遠已發黑發干,板間有好多縫隙。有一道較寬的縫隙成全了門板的眼睛。頓時,那邊的情景驚得他頭暈目眩,身子發軟,手脚篩糠似地抖,站立不住,只好跪下。

  水聲終於停了,門板回到床上,身子還在抖,胡亂拿起書,已完全看不見字。過了一會,房門被慢慢推開,是弟媳過來了。她站在門口,抿嘴笑着,輕輕地喊一聲哥:“我的錢包路上丢了,我想借點錢出去買點東西。”她的長發披散着,圓臉半掩半露,臉頰上洇出的顔色亮得讓門板不敢看。

  “好,好……有,有……”門板結巴着連連點頭。他身上床上亂翻,半天找不着錢包。弟媳“吃吃”笑着,指出錢包就在桌上。他拿過錢包,也没聽清她要得是多少,一把全掏出來。弟媳走近了,那股熟悉的幽香又浪了過來,離他那樣近。他哆嗦着把錢遞了過去,無意間碰到了那只細長柔軟的小手。那只手好軟好軟,軟得要把他整個拿去。他痛苦地呻吟一聲,朝那只手走去……。弟媳驚恐地“啊”了一聲,在他的臂彎裏嬌弱無力地挣扎扭動。她的脖子與衣領露出來的部位連成一片,雪白晃眼,晃得他什麽也看不見。

  再説小西翁,被一陣江南黄梅季節般的霏霏淫雨挽留在緑浪滚滚的華北平原,這一留就是三天。田間地頭被雨水泡脹的麥粒撑圓了他强大的嗉囊,迅速唤醒他體内無盡的青春活力,唤醒他倔强的羽翅飛翔的記憶。三天裏,在小雨停歇的空隙,他斷斷續續僅飛出二百多公里,盡管這樣,他的名次還是上昇到了十幾位。一些鴿子已完全衰竭,絶望中混入盤旋於當地村落的土著鴿群不再思歸,有一只甚至自己撲進一家農院,縮在墻角,被房主五歲的兒子捉住。三天後,當他體力恢復,野心萌動,振翅欲飛時,是他仁厚的兄長一枝玉排在此行的第一位。一枝玉是一只砂眼瓦灰雄鴿,因左翅主羽中有一根白條而得名。他是一只摻了李種血統的培爾琴品係,是上海玉門歸巢鴿的後裔,學識博雅、氣質茂盛,且正直厚道、純樸隨和。在鴿舍裏,小西翁最佩服的就是他。他們互敬互愛,經常探討詩歌、哲學與人生。從他那裏,小西翁學到了很多東西。這次如果不是由於他的過於淳厚而造成令人惋惜的失誤,本來冠軍非他莫屬。

  油緑的莊稼棵子亭亭而立,淋上雨,光亮如翡翠,有風吹過,齊齊傾向一邊,露出葉子背面,深深淺淺、變幻莫測,如在海里。小西翁記起上次千公里競翔就是在這一帶呆了好些日子。那時正逢夏收,鐮刀照眼,玉米高粱才腿肚子高。滿地里乾燥的麥粒熠熠閃光,把小西翁照得晶瑩璀璨、焜麗明亮。正是那其中的一個下午,一生逞强的門板在玉荷出浴的弟媳面前迷了本性。他野性勃發、糊涂迷惘,要把懷中的挣扎向什麽地方按下去。這時女人回來了。腦子“嗡”的一聲,他傻了。隨後,弟媳哭着冲了出去,女人劈柴般倒在床上失聲號啕。爹媽都上來了,家裏亂成一鍋粥。幾天後,當他右腿打着石膏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怎麽也記不清那天發生的事情,只依稀記得弟媳那夜未回,弟弟做錯事似的低頭走過,父親在樓下發脾氣。從脚手架上掉下的時候,眼前還是家裏的事。他本來有機會抓住一角安全網,但不知爲什麽那手没有伸出去。

    從醫院躺回家裏床上,二十多天裏,他面如死鐵,一言不發,誰也看不見,兒子叫他不反應,喫飯扒兩口,睡覺不正經。煙一根接一根長在嘴上,青煙裊裊,像做佛事。家里人先還生疏着,只在跟前默默走動。眼看他眼圈就黑了,原先圓圓的臉上出現了凹凸,胡子拉碴,老了十歲不止。大家沉不住氣了。先是媽坐進來,想好好地勸,話又不好説,只有抹眼泪把安慰往傷上扯。死臉送來工資幫他料理鴿子,默默陪他坐。妹妹攙着父親也上來了,給他送來一瓶酒。後來隊上領導也來了,要他同傷病頑强鬥争,早日重返“四化”戰場,並充分肯定他這些年的革命幹勁,把他説成一朵花。那天,弟媳跟在弟弟身後進來了,兩人都喊他哥。這些天他見到過弟媳從門前低頭走過,身法步法顯着急促。此時她的頭還是揚不起來,總往弟弟身後磨。門板打了個哆嗦,手下意識地想動,但隨即又平静下來,冷漠如初。

  他的臉上如秋霜打過,這個世界仿佛已與他没有干係,就像秋天的果子,已拼全力結出了自己,就要回到冬天,回到土裏去。女人害怕了,頭頂在他胸口抱着他只哭:“門板,你不能這樣啊。都是我不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子也哭得鼻涕拉撒,“爸爸媽媽”瞎喊。女人在他胸口擂着、撞着。“門板,門板,……你不能這樣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兩個怎麽辦。”父母妹妹站在門外不知所措,弟弟弟媳過來在他床前齊齊跪下。

  最後是姑媽從鄉下趕來了,摸着門板的頭只夸這一輩裏就數他像個人樣,自己的三個兒子捆起來也只能扺他一丫,定要接他到鄉下去調治養傷。他沉默良久,終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家里人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就在門板接受了姑媽的邀請,準備到鄉下老家養傷時,小西翁從北京飛回來了。門板默默從死臉手裏接過小西翁,捧在手裏輕輕撫摸。當時小西翁嘴上脚上都是泥,全身羽毛零散髒亂,背部還有一塊傷,周圍的血痂烏紫發亮。他接過放大鏡,借着外面射進的陽光細細觀看小西翁。現在他已完全相信了死臉的話,小西翁在他眼裏便西施一般。陽光下,他的瞳仁縮得很小,微微呈不規則圓形;内綫口黑亮放光;圓形的阿爾賽前角區蕩得很寬;底砂堅實,排列整齊,伸進阿爾賽的砂脚像純金絲條;棗紅面砂乾燥、通透,像嶄新的純羊毛絨綫,又像經年的油畫顔料。他的瞳孔緩緩收放,力道强勁。眼球轉動靈活自如,每一次大幅度轉動後還跟着細密的震顫尾波,整個眼睛完全是活的。他的檔門緊鎖,堅挺厚實並上收,後腹柔和敦厚,肌肉堅硬如鐵。打開翅膀,肩胛平薄硬扎,主羽副羽都寬闊如槳,三根將軍條微微内扣,一般長短,像三把利劍指天。新换出的尾羽比以前差不多長出兩公分,體形也顯得長了許多。握在手中,平穩如舟,偶爾挣扎,兩個肩胛極力竪起,暗力猛烈强勁,很難拿住。

  門板輕柔地撫摸着小西翁,一臉死色緩緩洇開。他的眼裏亮起一點泪水,門窗亮處印在泪珠上,晶瑩閃爍。裏面有雲在移,有天在走,無限遼闊浩渺。小西翁不在的這二十多天真比一生還長,什麽稀奇古怪都擠在了這段日子裏。奔四十歲的自信輕易被一團白色晃倒,六樓掉下來竟然没有摔死,接着周圍的人犯了錯似的求着他。

  小西翁在他寬大的手掌裏乖巧温馴、一動不動,恍惚間變成了自己那個可憐的女人。他心裏一陣痛楚。原來這些年他們都是在一個陰沉的黑影下面艱難地活着,那個黑影就是自己。此時,他才發現他們非常可憐,非常好。他感到非常孤寂虚弱,盼着女人趕快回來,在他胸口哭撞,把他抱得死死。一只小老鼠爬上桌子,嗅着姑媽送來的點心。他没有像往日那樣呵斥揮趕。看着老鼠咂弄桌上的東西,他感到很親切,心裏有一絲舒坦。他想起很多事來,應該省着點用錢,好讓女人每天早點回來。應該到單位要套房子,把樓上讓給弟弟他們。屁堂在沙洋勞改農場也不知怎麽樣。腿好了應該去看看。盡管他是扒竊抓起來的,但他也是自己多年的兄弟,是廠裏停産發不出工資才犯的呀。妹妹與死臉早有意思,應該成全他們。死臉年紀大了些,家境也不太好,但這個人有骨氣。小西翁在他的手裏拔肩挣扎,他鬆開手,看着小西翁躍出門外,飛入空中。他也很想像小西翁那樣飛出去,把這一生一步就走了。

  他决意不去鄉下了。他摸下床來,啓開父親送來的小黄鶴樓汾酒開始喫飯,女人在一旁爲他夾菜。他狼吞虎咽,嘴到杯干,女人也不攔。這一通風卷殘雲、翻江倒海,直吃得女人喜上眉梢。他噴着酒氣開始駡自己,卷着舌頭説我要戒煙、戒酒、戒賭,并發誓不再打人,包括不打兒子,兒子也算一個人。女人深情地望着他,泪花在眼裏打轉。女人叫他把鴿子還是養着,他説女人跟他想的一樣。女人又説像你這樣的人,别的大事也干不了,把鴿子餵好了也能出衆揚名。男人没有件事纏着也不行。再説生意還過得去,不用擔心鴿食錢,要餵就餵出點名堂。他説女人的話説到他心窩凼裏了。他紅紅着眼睛,久久盯住女人不放。他嗚嗚地哭,比十歲的兒子還哭得凄凉。他傷心的泪水一串一串,打濕了女人十八條真絲手絹。

  小雨時停時續下到第三天下午終於停了。太陽從雲裏斜着照出來,白慘慘的。不知打哪裏鑽出一些麻雀,嘰嘰喳喳,從嶄新濕潤的田野上飛過。小西翁偶爾飛起,有兩只追在他身後,像他的兒子。

  小西翁的羽毛幹了,眼前亮了,渾身一陣陣輕快。這天夜裏,他在一株獨立地頭的老槐樹上歇穩,隱隱約約明白這將是他逗留華北平原的最後一夜。老槐樹悉悉嗦嗦把一樹濃密的枝葉弄暗,他不由想起一片陳磚舊瓦中那個莊嚴凄楚的鴿棚,仿佛看見了門板、死臉,還有紅嫂翹首北望的明亮視綫。門板説了,這次回去定讓他與紅嫂重結鳳鸞。千公里歸巢後,有個上次在火車站遇到過的鴿友很想買下他,門板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絶。問是不是嫌錢少,門板説你搬個銀行來我也不賣。交鴿子上火車時,門板没有去,把小西翁交給死臉時,門板攥着他不想放手。這回輪到死臉勸説門板了。死臉分析了小西翁歸巢的把握,勸門板不要把一只鴿子看得太重。這次是死臉弄錯了。自從躺在床上長久地撫摸過小西翁後,在門板心裏,他已經不再是一只平常的鴿子,而是小時侯聽來的神話故事裏那種神秘莫測,不能絲毫輕慢的怪物。自己的禍福安危、全家的榮衰寵辱似乎都與這個紅色的精怪息息相關。

  這次,小西翁急着趕回去。

  這天夜裏,老槐樹虬曲扭結的蒼老手臂把小西翁的閲歷,把這個夜裏的故事弄得很亂。他一盹打醒,恍恍惚惚見下面地裏有很多田鼠。他很是驚訝,不禁唏嘘長嘆。一只田鼠聽見了,鬼鬼祟祟爬上樹來,眼睛緑瑩瑩的。眼看就要爬到他的脚下了,他怒不可遏,奮身撲下,尖鋭的長喙直取那雙眼睛。田鼠跌下去了,在地上疼得“嘰呀”亂叫。霎時間,更多田鼠紛紛往上爬。他見勢不好,只好竄入夜空。

  他在黑暗中飛了一段距離,不得方向,便找了一株烏桕樹落下。身子剛剛停穩,就見田鼠已跟踪而至。他們繞樹三匝,又鬼頭鬼腦往上爬。他只有再次飛起,但换了幾次地方就是騙不過他們。望着漆黑的夜色,他有些後悔了。正在這時他依稀發現不遠處有一條高壓輸電綫凌空横過,他不勝驚喜。

  這一夜,他在高壓綫的“嗡嗡”聲中心潮起伏,輾轉難寐。

  天亮了,被雨水洗過的晨霞嬌艷無比,落滿小西翁一臉一身。他全身紫透,兩眼如丹,像一具英武的雕塑高高立在空中。晨風不時掀動他肩上輕薄柔軟的毛片,如古裝武士纓襟撩起,獵獵弄風。他最後望了一眼身下的莊稼地,他要一翅劃過八百公里,飛返故鄉。

  他起飛了。

  他振盪着倔强的翅膀,把自己交給噴薄而出的滿天朝暉。他激動地飛,腰肢“吱呀”扭動,舞姿遒勁張狂;他平静地飛,目光莊嚴肅穆,雙翅展開如鷹。他飛越了邯鄲,飛越了黄河。他又感到了飢餓與疲勞,胸口發悶,肌肉酸軟,他没有停歇,死死挺住,繼續前行。

  他飛過了鄭州,飛過了確山。一切痛楚全然消失,周身隱隱發熱,呼吸輕鬆暢快。

  沿途的景物太熟悉了,幾乎不用辨認方向,僅憑着過去的記憶就能順當前行。他趕上超過了一個又一個對手,下午兩點經過確山時,又把一枝玉甩在了身後。他已經飛在了最前面,勝利離他還剩幾步路程。他已經能隱約看見前方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景,他都看見了門板驚訝的神色和紅嫂羞澀的表情。京廣鐵路斜刺裏冲過來,一列客車“轟隆”着與他齊頭並進。他認出這是在鄭州附近見過的那列火車。那會兒火車是在他的前頭,他還憋着勁追過一陣子。後來,火車隨鐵軌繞開了,不想在這裏被他趕上。他有些興奮,翅榜裏又暗長出一些勁。

  火車在身下極有節奏地“轟隆咔嚓”,這種聲音,這種節奏分外親切龢熟悉,他仿佛又置身於幾天前北上的火車中。悶罐車裏,幾個鴿會工作人員不斷上下换動堆壘着的籠子。一些鴿子驚恐不安,在籠子裏四下鑽,好象那樣就能找到一個出路鑽出去似的。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一直很沉着,蹲在籠邊一動不動。車厢裏空氣渾濁,後來不知到了一個什麽站,車門打開了一條縫,一股清風擠進來,只朝他拂。那風,真舒服。

  餵食了,鴿會工作人員往懸掛於鴿籠外的食槽裏倒進玉米。那些煩躁的鴿子怕得往後躲,他明白這没有危險,大大咧咧迎上前,把頭埋在食槽裏。在家裏搶食搶慣了,他的胃口一直很好。途中的每次餵食,他都毫不客氣,直到把嗉囊脹得歪到一邊。火車上的内容很快就見了分曉。在滿州裏體委籃球場上,一溜籠們“唰唰”打開,那些在火車上鬧騰的鴿子早已筋疲力盡,剛出籠就衰弱得打不開翅膀,只好呆頭呆腦落上附近的墻頭、樓頂。途中,幾個放鴿人呷着酒,猜籠中哪只鴿子可能拿冠軍。他們你指一只,我指一只,那些手晃來晃去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非常氣憤,不禁“呵呵”冷笑。

  火車漸漸落在了身後,他有些暗暗得意,便在心裏嘲笑那幾個放鴿人。一陣躊躇涌起,胸中有些憤懣不平堵得慌。是的,自己遠遠够不上魁偉高大,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又礙了誰的事?這個世界上,恐龍不能算不大,早絶迹了,到今天河馬、犀牛也成了瀕危珍稀動物。東北虎、華南虎够威風的吧,就剩數得出來那麽幾只,千方百計保護着,許它吃人不許人吃它,還是活得够嗆。老鼠麻雀算不上大,可滿世界都是它們的影子,殺不盡,滅不絶,人們一陣忙乎得顧不過來,它們便呼啦啦兒孫成群、浩浩盪盪。有些事,本無所謂小,也無所謂大;大即是小,小即是大;大生小,小生大,這才有世事的衍替,哲學的進展。他突然想起了死臉,這個世界上明白人還是有。看他一臉死樣,可人家心裏亮堂。有些人顯山顯水顯機靈,其實最蠢的就是他們。他想這次回去後,一定就這個問題寫一篇論文,寄給社科院或是聯合國教科文。

  小西翁這麽想着想着,不覺來到了鷄公山,冷不防一個黑影從天上箭一樣飆下來,等他明白過來,影子已到眼前。他叫聲不好,急忙翻轉身子,猛調翅膀。

  這是一只鷂子,是鷹的本家,比鷹小但更靈巧敏捷,是鴿子的頭號死敵。它們的利爪曾撕碎無數回歸的希望,使好多優秀的鴿子半道殀折,壯志難酬。小西翁本來不怕鷂子,他超群拔類的果敢、機敏曾幫助他多次逃開那灰褐色的影子。但這次與以往有些不同,路上折騰了差不多七天,今天清晨雙脚離開高壓綫後就再没有沾過地。就在他一個俯衝再扭身拉起的時候,就覺頸背處猛然落下一道鈍重的打擊。他頭皮一麻,全身一炸,頓時什麽都忘了,只是拼全力驟然一挣,接着就是一連串極緊張的旋翻、滚爬,然後向着一面陡峭的山崖急速鏟過去。眼看就要撞上,他又直陡陡驟然拉起……。

  他長長嘘了一口氣,回首望去,見下面有一團灰褐色影子懶懶遊動,將一面青山隱隱劃傷。這時才覺出左頸右背火辣辣疼,身子酥軟,簡直没有一丁點氣力。

  他原本打算今天一天飛完全部路程,一陣興奮,就蹭在了危險的邊緣。他已經需要不斷變换姿勢,歪斜着身子來避免更大的痛苦,需要不時停下來喘氣歇息了。他終究没能在天黑前趕回去。離家不到一百公里的田野裏有一株多年的苦楝樹,他不無遺憾地落了上去。這一夜是小西翁自五月齡參加放飛以來最艱難的一夜。他把纏綿的苦痛一層層寫進樹裏,整整寫了一夜。這株苦楝樹也因此苦得更加深沉、更加純正,後來成了楝樹中一個新的優良品種。

  歇在枝葉疏朗的苦楝樹上的小西翁被自己的困難苦苦纏繞,但他不曾想到,這天夜裏真正的危險正向一枝玉襲去。一枝玉本可以於這天下午到家的,但他一直惦記着小西翁,琢磨着按小西翁的習性和實力差不多這就該上來了。如果等着了,二人聯袂雙歸,那該是多麽風光啊。心裏牽掛着,就有些回五望六,小西翁超出的時候與他錯開着一段距離,二人各自專注,相互就没有看見。他飛到天黑也没見到小西翁趕上來,看看不能飛了,就在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邊選了一株法國梧桐樹歇了上去。這株法桐樹與那株苦楝樹正好相距五十公里。要説一枝玉無疑是一只極爲出色的鴿子。但比起小西翁來,就顯得少了那麽一點心眼。野外踩點歇夜時,小西翁總是選在遠離村落不見人影的地方。歇下後,稍覺不妥還要驚起更换地點。當最後擇木栖下時,往往天已黑盡、神鬼不知。而一枝玉今天就有些疏忽大意。離那株法桐樹不遠,就是一個鄉間小鎮,落下的時間又稍稍早了一點。以往在野外他也是這樣歇夜的,也没出過事,但今天太不巧了,一個飯後小解的待業青年凑巧從鎮邊厠所後墻的一個破洞裏朦朧看見了他閃進樹裏的情形。星燈擁月時,兩只手電晃着清冷的白光引來三個青年和一只汽槍。光柱從枝葉空罅間找到了他灰白的腹部,他不知道。第一槍打偏了,樹葉“颼颼”直抖。他從夢中驚醒,這才知道事情不好。他不善於夜間飛行,就見四周黑黢黢的,只好怯怯地扇着翅膀,找就近約莫是樹的地方落去。手電、氣槍循着他撲騰的聲響跟了過來,一直耐心地跟到第五次的樹下。當他張開翅膀準備再次飛起時,一顆鉛子由他左翅肱骨與尺骨的接頭處穿過。

  從樹上跌下時,他突然出奇的鎮静,但這已經太晚。他一頭鑽進路邊的稻田。手電始終没有找到他,而他也再没能飛起來。

  第八天的朝陽莊嚴地揚起一天雄性的金髮。它緩緩舉起燃燒的瞳仁,搆思着又一個慘烈悲壯的日子。小西翁堅硬的目光從野地裏憂傷地走過,四下搜尋夸父追日時留下的的痕迹。小西翁不認識自己的生身父母,更不知道自己遠古英雄祖先的風流韵事,但他知道自己一身火紅的羽色是太陽的顔色染成,雜陳其間的黑色斑點則是苦難留下的叮冬泪痕。從他有了知覺的時候起,他的耳邊就常常響着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低沉的聲音,“回去,回去……”是的,他要回去了。他試着動了動翅膀,傷處鑽心地疼。他猶豫了,但僅僅只有片刻功夫。他心一横,眼一閉,惡狠狠騰起。

  這天夜裏,門板睡得很死。女人聽見外面紛亂的呼喝聲時,他正夢見十二歲時見過的那場武鬥。被女人推醒後,揉着眼睛來到房外平台上,才發現靠南頭一家房頂上濃煙翻騰。他折轉身就下樓,女人遞過來的汗衫也没顧上接,赤裸着上身,就一條短褲出了門。

  天還未亮,有好多人影慌亂跑動,到處是驚恐的叫喊呼唤,巷子裏亂作一團。他連連閃過前面跑過來的人,跌跌撞撞趕到出事地點。這時房頂上已躥起老高的明火,門窗及所有空隙裏一陣陣往外冒煙。火焰呼呼摇晃,一張張焦急的臉孔隨着火光明明滅滅。居委會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嘶聲長哭。他叉開的兩腿間放着一台彩色電視機。幾個女人七手八脚拉起主任,雜亂無章地急切勸慰。從她們的哭訴和勸解中,他囫圇估摸出是一截老化的電綫引燃了主任家陳舊乾燥的鼓皮。電綫,又是電綫,這一帶失了幾次火都是因爲這個。前年馬路那邊的一次,呼啦啦四個小時燒了一大片。

  “狗日養的!”門板火上心來,忍不住駡了一聲,“反映了幾百遍也没人管,當官的都死絶了!”他忽然記起,居委會主任就是這裏的官,平時大伙就曾多次向她反映。想起往日她一口一個“我曉得了,我曉得了”的那副神情,再看看眼前她要死要活的模樣,門板心事重重、沉默無言。

  左右一溜條的房子裏好多人搶進搶出,正急着往外搬東西。好些人端着臉盆、提着桶跑過來,胡亂冲燒着的房子潑水。水少火大,澆到屋上跟吐唾沫似的不管用,只見火頭“嗵嗵”往上長。主任急了,挣着就要往屋裏闖,被身旁幾個女人死活拽住不放。主任不太堅决地挣着哭喊:“怎麽得了啊……,我的兩萬塊錢還在屋裏啊……,我是要存到銀行裏的呀,那個老不死的不讓我存哪……,你們不要拉我,讓我進去呀……,我不想活了呀……。”她拖長的尾聲仿佛是從火裏飄出來的,有些遠,又像是被一層玻璃隔了一下,聽起來有點費力,與她張大的嘴型不協調。

  門板聽到别的女人勸她什麽錢是身外之物,什麽留得青山在,主任死活不聽。他想,兩萬快錢也不是個小數目,要擱在自己身上怎麽辦?便問主任錢放在了什麽地方。主任仍用那種拖長的哭腔回答他:“那個老不死的,硬要塞在沙發裏頭哇……就在我的房裏呀……我的兩萬塊錢哪……”

  門板面色鐵青,怔忪片刻,陡地從人手裏截過一桶水,朝自己劈頭蓋腦澆下。就在這時,女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見到他一把拉住,“你還在這裏干什麽,隔壁左右都在搶東西。”門板撥開她的手説:“你先回去,我就來。”女人看出他想干點什麽,嚇得一把抱住他,“你想找死,你腿上的石膏才拆幾天?你……門板……”女人被重重推在地上,打個滚爬起來,一身水要去抓門板,被人攔住。眼看着門板肥實的後背一偏就没進了煙裏,人們都跟着女人一起猛喊:“門板……門板……”主任止住哭聲,呆站着,不知所措。

  火更大了,屋裏燒得“劈啪”直響。什麽東西燒爆了,“嘭”的一聲,火頭猝然一跳。人們的眼睛死死地都往屋裏盯。煙太重,什麽也看不見,只能大概聽到裏面有重物搬動的聲響。又聽見“咔嚓嘩啦”巨大聲響傳出,象是有地方燒塌了,人們“門板,門板”地又大聲吼起來。有男人急急往身上澆水,準備往裏冲。這時就見從煙裏捅出來一截燒着的東西,緊接着就看見門板在下面。幾個等好的人立馬接下門板背上的龐大物件。

  門板剛站直,屋裏的樓板就塌了。

  多少年後,人們還會想起當時門板在沙發下面彎腰駝背、歪着頭,一臉悲哀凄楚的神情。

  小西翁飛起的時候,這場大火已燒了一陣子。這天正好刮起小南風,火借風勢,一氣舔燃了好多家房子。他一爬上天,就看見了那陣翻卷上揚的濃煙。他不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他認出冒煙處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他隱隱感到事情不妙,心裏有些發毛,便急着想往前趕。但是今天他的速度怎麽也飛不起來。昨天整整飛了一天,全身除羽毛外幾乎哪兒都疼,再加上背上的傷,真是舉翅維艱,動作姿勢已拘攣發跩,明顯變形。昨天咬定要一翅扎回家中,路上省了打食,結果口水未沾、粒米未嘗,一陣虚勁上來,翅膀像棉花軟飄飄的,迎面來的徐徐南風也覺難以按住。肚子裏“咕咕”有聲,聽來真真切切。華北平原那金黄的麥粒,瀏亮的清水盡在眼前晃。歇下來找點食水的念頭如嗜血的伊蚊,揮去又來,苦纏不休。他不斷提醒自己,就要到了,挺住,一定挺住。

  他蠢笨地撲騰着沉澀的翅膀蹣跚前行,艱難地來到了黄陂區祁家灣李個集。這裏是門板的祖籍,門板的爺爺當年就是從這裏只身進城的。這裏的鄉親們都愛養鴿子,你家幾只,我家一群,也不給食,讓他們田裏地裏到處飛。孵出了小雛,就交到外貿,出口港澳餵那些有錢人,自己則落點油鹽錢。門板之所以自小就深深迷上了鴿子,可以在這裏找到歷史淵源。

  自然而然,小西翁遇上了李個集打野的鴿群。幾天來,這一路上盡是鈔襲孤獨寂寞,積攢了太多的膩煩,此刻遇到一大群同類,盡管是劣等土著,也覺得分外親切,便怔怔地跟着它們轉了幾圈。鴿子陸續落進地裏打食了,他口水上涌,翅膀直軟,心裏想走身子却不聽使唤。環顧四周,看不到會有事的迹象,便猶猶豫豫落了下來。

  臨村那個獨眼鰥夫的一杆土銃已經等了好久……

  土銃隱蔽得很好。盡管他鬼頭鬼腦,總在鴿群外頭晃盪,而且獨眼鰥夫的槍法也成大問題,但隨着一聲轟響擊出的那面扇形鐵掌還是把他重重地擦了一下。兩顆鐵砂,一粒嵌進了他的龍骨,另一粒則把他的右胸擊穿。嗉囔也隨着破了口,能看見裏面剛剛吃下的陳谷野菜。

  消防隊的救火龍哀號着一輛一輛趕來了,但巷子太窄根本進不來。火勢没有受到有力擊打,更加猖狂,順着南風望北直嗆。門板家裏也已燒着了,女人招呼全家人守在搶出來的東西旁。

  這時天已亮了,正是一百公裏外小西翁忍痛起飛的時辰。

  門板冒着生命危險搶出了那個大沙發。他的身上,臉上被火燎燒了好幾處。頭髮、眉毛梢也被燎焦。全身濕淋淋的,有的是水,有的是汗,接過毛巾一擦,黑一道,白一道。剛拆了石膏的右腿有些暗暗作疼。過來了好多人,把他團團圍住。人們親切的問詢,尊敬的眼光讓他心裏暖烘烘的,喉嚨直往上拱。他把心頭壓了好些日子的一口鬱氣長長嘘出,腰板、臉上都來了勁。望着眼前那一片茂盛的火光,他知道,往日的那個門板又要回來了。

  一卷卷帆布水管七拐八彎地鋪了進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朝着火比劃指點。消防隊員各自找着有利位置。水槍“哧哧”抖動,噴出急促的水柱,交叉着扎進火裏,大火開始變矮。

  門板又兇狠起來,吆喝人們往前移動水龍帶,又竄到前面幫消防隊員扶水槍。

  南頭的火勢漸漸壓下來了,而北頭的火却越燒越猛。水管是從南頭接進來的,一時够不到北頭,領導都緊綳着臉朝那頭去,門板也緊跟在後頭。他的腿走起來有點一跩一跩。人們從臨街的樓房裏又接出兩條水龍帶,越過幾間房屋甩了過來。一架梯子眨眼工夫就竪了起來,一個消防隊員夾着水槍往上躥,比猴還靈。另一處幾個人正在搭人梯。人梯叠到第三層,最上面那個隊員吊住伸到屋檐下的一根檩條往上攀。他幾掌捅掉檐上的瓦,使勁頂開一根椽子就要上房,不想他右手扳住的那根椽子“咔嚓”一聲折斷。他掉了下來,很快被圍過來的人七手八脚抬走。

  這是一間兩層樓舊房。門板已沉着臉在一旁看了一會,他看出這間樓房很重要,象個制高點,消防隊想在這裏截住火頭。

  消防隊員又在搭人梯。門板的手脚不安分了,有一股力量把他直往前推,完全不由自己。他掃了一眼旁邊那間平房,拉過一個消防隊員,踩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直起身子時他朝正搭人梯的那邊瞟了一眼,下意識地盼着他們最好别成功。這個願很靈,當他最後攀上樓房屋頂時,那邊又摔下一個人。這會兒,門板猫着腰,踩着黑色布瓦,“嘰哩咔嚓”站上平房的屋脊。他從樓房聳出的破墻上扳下一塊半截灰磚,順墻依次往上砸窟窿。他的另一只手摳着墻上砸出的窟窿往上挪。砸到第四個洞時就能够着樓房頂了。他砸掉兩根椽子,扔了磚頭,兩手攀住墻頭猛一冲身,終於翻了上去。到底是成天跟房子打交道的人,他的這一連串動作銜接緊密,一氣呵成,雖不如消防隊員輕盈瀟灑,但很簡練實用,不像他肥壯的軀體所爲,連下面的消防隊領導也感到驚訝。

  火離他只有幾步遠,一股熱浪撲來,他不由晃了一晃。下面的人忙喊他站穩。他站穩步子,紅着眼朝下面吼。水槍依着他的吼聲由平房遞了上來。他接過水槍,咬牙切齒朝前猛掃。白色的水柱“突突”着戳到火裏,火開始打蔫,不情願地一寸寸向後退。真過癮哪,打小時候門板就常盼着有這麽一天,不想今天真盼着了。他握着水槍的姿勢已分明是兒時玩打仗時端着木頭槍掃射的樣子了。兩個消防隊員順着他的綫路上來,要奪水槍,他死死抱住不放。

  他喘着粗氣,兩眼噴火,全身直抖。紅色的火焰在他眼前瘋狂地舞蹈、扭動。火裏很亮,亮得發暗。裏面有很多畫片,很多故事和人影,瞬息萬變,無頭無尾,無窮無盡。他看到了兒時的自己——父親朝自己大聲呵駡,女班主任温和地摸着自己的頭夸奬自己拾金不昧,高年級那個大個子的拳頭迎面搗來,姑媽牽着自己在鄉下田埂上走。他看見了插隊的那個小山村。看見了脚手架上那輪疲憊的太陽。他聽見下面有人驚恐地喊着“門板,門板……”那是女人的聲音。他看見了那張乾巴的臉,還有母親、姑媽、死臉,還有弟媳……他們都在火裏,面龐酡紅,眼光温柔親切。他看見了自己的鴿棚,裏面全是火,鴿子都燒着了,絶望地挣扎撲打。小西翁從火中翩翩飛來,神情淡然祥和。他看見自己也在火裏,步態輕盈,飄飄欲仙,手懸一柄長劍,伴着小西翁舉翼齊飛、踔厲前行。

  大火終於被鎮住了,一步步往後退。門板端着水槍幸福地向前,再向前……

  樓房那一端的房架燒垮了,門板和消防隊員順着脚下傾倒的房樑墜下。

  觸地的瞬間,他清楚地聽見三十公裏外獨眼鰥夫的那聲銃響。

  小西翁與一些鴿子極優美地飛起,他聽見土銃的聲音很深、很遠、很美麗,與自己没有什麽關係。看到一些鴿子造型講究地卧於地上,他覺得非常有趣。

  但是,他看見自己胸前流出一些紅色液體,粘稠如晚霞,把一些最好看的羽毛一片一片淹没。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血液如此凝重壯美,一層層攤開太陽照曬自己。血液流出的地方有紫紅的玫瑰迎風綻放,花瓣堅挺厚重,擺出生命的各種角度。

   他感到了疼痛,疼痛來自自己的胸部和腹部,比昨天那只鷂子留下的深刻得多。這時,他才明白那聲鈍響原來與自己關係極大,以至每一秒鐘,每一翅路程都必須苦苦撑開,可以輕易望見的家變成了幾乎難以企及的遥遠。他好遺憾,好遺憾。像個大英雄挺過無數大磨難之後,在多年的忍耐與期盼就要見結果的最後關口,究竟熬不過自己,竟連連跌入懈怠設置的陰謀。好多令人遺憾的慘敗僅僅只是由於一個偶然的疏忽。

  他感到有些昏沉眩暈,恍惚看見地球引力像白色的蛛絲密密重重攔在前面,全身已覺没有一絲氣力,氣力似乎都已耗盡。這些天,他已多次嘗試了筋疲力盡,但每次總還能從牙縫裏又咬出一些力氣來。現在好象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盡管他齜牙咧嘴,咬得滿口是血也無濟於事。翅膀上就像掛滿噩夢,每一下扇動都是竭盡全力。傷口一陣陣劇烈地疼痛,他感到自己簡直是在一個痛苦的海里遊動。他的姿勢笨拙可笑,他的表情極度痛苦。路太長太長。

  他挣扎着終於進入了城區,翅膀上已有千斤沉重。他從一幢高樓上面飛過,身子直往下沉。樓頂没有人,非常安静。他多想放下翅膀,蜷縮於哪個角落,静静地睡上一會呀。這個念頭剛一閃現,他的身體就沉重如鉛,連連墜落。眼看就要觸着樓頂了,只要放下雙脚就能踩在上面,也就是説一切沉重,一切糾纏盡可卸去。這時他陡然一驚,他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落下去,就不會再有力量飛起。他用盡全力搬動兩翼,艱難地重新拉起。他的翅膀發出巨大而笨拙的“啪啪”聲響,地上的人們紛紛翹首觀望。

  他的耳邊又響起那個低沉的聲音:回去,回去。他越過一座又一座熟悉的高樓,越過一條又一條熟悉的馬路,要去的地方就在眼前。

  大火已經撲滅,被烈火燒燬的房屋成了一片黑色的廢墟,由高處俯瞰,就像是給這個城市胸前别了一枚黑色的徽章。殘磚斷瓦中一些燒秃的屋架要倒不倒,有幾個地方還冒着細瘦的青煙,欲斷不斷,嗦嗦上行,像是那個紅色猛獸瘋狂發泄猝然倒地後留下的遺言。那片熟悉的房群街景全變了,那間熟悉的黑瓦房頂不見了,只有那個日思夜想、夢魂牽繞的鴿棚依然完整,静静地立在這片痛苦抽搐的斷壁殘垣中,但已變得黑黢黢的,裏面死一樣沉寂。籠底躺滿黑糊糊的屍體。

  一切全完了。歷盡無數劫難,帶着纍累創傷,最後苦苦挣回,等着他的却是如此情形。那勝利的比照與肯定没有了,那紅色的愛情之火没有了。

  他突然懷疑起自己的慘淡飛歸到底有什麽意義,還有這些年的執着,甚至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究竟是爲了什麽。但這樣的念頭剛一閃現,就被他沉重劃動的翅膀迎頭擊碎。他非常懼怕這些突兀冒出的怪念頭,他擔心這些念頭會把自己活生生吞掉。

  小西翁大吼一聲,用他最後的力量,用生命的全部内涵,奮力鼓盪旗幟一樣血紅的羽翼,任雙翅在空中啪啪撞響,營造出一連串沉雄酣暢的雷聲。這雷聲,震耳欲聾,把身下的城市震得劇烈晃動,像飲了一江“白雲邊”,外加一江“黄鶴樓”。他自己也醉得踉踉蹌蹌,身姿張狂,滿天都是迪斯科。他聽見自己的血管裏,有一萬匹紅駿馬呼嘯奔騰,馬蹄踩上馬蹄又踩上另一些馬蹄,把這片黑色的廢墟踩成夏天。他自己則是那輪夏日的朝陽,高高地舉在空中,照亮所有的季節,照亮所有的往事……

  他喃喃低語着,悽苦地向着那個黑色的籠子飛去……

  199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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