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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黑夜星光

  1930年秋,鄧小平政委和張雲逸軍長率紅七軍在廣西的東征途中,毅然抛棄李立三先攻奪城市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綫,决定“打到江西去,匯合朱毛紅軍”。

  一

  1931 年2月初,部隊在奔赴江西途經當時乳源的轄境梅花圩時,受到國民黨當地守軍和鄧輝旅的追堵。兩軍在梅花圩附近展開了激烈的戰鬥,敵死傷千餘人。給敵重創後,紅七軍撤出梅花圩,由當時湘南特委宣傳部長谷子元和樂昌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的楊高林派人引路,繼續前往江西。行扺大坪村時,軍部决定把連日來戰鬥負傷和患病的400多名傷病員留下來養傷治病,並由楊高林同志寫封信介紹他們到大橋的鐵龍頭村找到張金泮幫助隱蔽養傷。主力部隊由必背半崗嶺瑶寨的瑶胞鄧安德帶路,繞大瑶山,經湖洞、大洞前溪,於2月5日上午到達樂昌長來與楊溪之間的曲合渡口,搶渡武江。

  至下午3時多,鄧政委率五十五團和五十八團的大部分戰鬥人員渡過江時,樂昌敵人一騎兵營趕到。接着,大批粤軍從韶關乘汽車趕來,夾擊我軍灘頭陣地,還用强大的砲火組成火力網封鎖了渡口,把一河兩岸的紅七軍隔斷了。兩岸傳遞信息後,鄧政委率領已過河的部隊突圍成功,冲破敵人的重重封鎖,經仁化縣奔向江西。未能過江的張軍長率六七百人,仍由鄧安德帶路,一口氣後撤三四十裏,至晚上9時多,到達鄧安德所在的瑶寨半崗嶺,停了下來,就地宿營。

  部隊到達半崗嶺瑶寨時,瑶民不知又來了一支什麽軍隊,大都拿着柴刀、斧頭、鳥槍等武器上了山頂,只待來人進村搶東西,牛角一響,就要下來抗争。

  是夜,寒風凛冽,大雪紛飛,山裏積雪尺餘。部隊没有進村,只在雪山間,冰澗旁,雪樹下,冰田上背靠背坐着。村中家家門前有狂吠的獵犬,屋墻邊靠着干柴,屋檐下吊有玉米苞。村周圍有茅寮,寮内有乾草,部分還關有鷄、猪、牛。大路邊的薯窖裏堆放着番薯、芋頭。石坑石圳有“吚呀……吚呀……” 響着的水碓,碓裏有糠有米。而這些飢寒交迫、疲憊不堪的官兵們却是視而不見,毫不動心,靠背片刻後,只在雪山上尋找濕草濕柴來生火烤衣,煮野菜稀飯充飢,取暖熬夜。山頂上的瑶族同胞看到這種情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奇怪地看着他們。

  翌晨4時左右,張軍長傳令部隊集合,發佈命令:“繞道過河,直奔江西”。接着再由鄧安德帶路,張軍長率部開往横溪下灣村。一路上,鄧安德爲避免瑶胞發生誤會,高喊着“紅棒變,三點壞,喔則紅棒”(瑶語:即紅軍好, 白軍壞,他們是紅軍)。至此,四嶺山頭的瑶胞才知道:“他們是紅軍,紅軍是好兵”。

  部隊離開半崗嶺瑶寨,走了20多裏路,於早上7時多到達横溪火燒嶺,進入下灣村和溪頭村。張軍長鑒於部隊的實際情况,决定在這兩個漢族村裏休整兩天。在這期間,紅軍買賣公平,損壞東西賠償,善待群衆,深入宣傳革命道理,讓當地百姓看到了未來的光明。

  第三天早上,在下灣村農民餘斌山的向導下,張軍長率部去湖洞。與此同時,在鐵龍頭村的400多名傷病員除留下40多位不能走動的重傷病員和一名青年軍醫外,其餘300多人又都由鄧安德帶路去湖洞,跟上張軍長的大部隊,由湖洞經大坪邊界到坪石羅家渡的老爺廟渡口渡過武江河,前往江西去了。鄧安德則從湖洞先返回鐵龍頭村,協助照顧那40多位重傷病員。

  二

  留在鐵龍頭的重傷病員和那位青年軍醫,在張金泮和當地民衆的掩護幫助下,到離鐵龍頭村六七裏的曲潭山坳搭一茅棚,安排35名住茅棚,另9名分别住鐵龍頭村和到角村隱蔽養傷。鄧安德和南坑村瑶胞趙志田,到角村民張順等也經常送物資、信息到曲潭山坳來。周圍没有敵情時,痊癒傷病員也以砍柴賣、幫工、挖山薯等活計維生。

  兩個多月後,這批傷病員有一名姓唐的連長和一名戰士因傷勢過重,醫治無效犧牲,葬於曲潭山上。李標連長的通訊員蘇某,當時才十多歲,傷口未愈,由張順後來到羅家渡參加遊擊隊時,帶到梅花圩給一個寡婦當兒子。以及還有三位尚未治癒的重傷病員仍留曲潭外,其餘人員均相繼治癒,在鄧安德、趙志田和張順等的安排向導下,先後分三批化裝成瑶胞,到仁化,轉往江西去尋找大部隊了。不幸的是,鄧安德送完最後一批歸隊戰士回來,當年冬天,被國民黨樂昌縣王坪鄉公所派便衣趁其參加一次“度身”活動時捉到樂昌去殺害了。

  三

  仍留曲潭的三名重傷病員是:黄恩祥(化名黄老五,人稱共産老黄),原紅七軍五十八團三營五連連長,廣西東蘭縣人,壯族,右腿負重傷;黄世尤(化名黄老三,黄恩祥侄子),原紅七軍五十八團二營四連通訊員,槍傷加傷寒病;陳月生(化名黄老四),原紅七軍五十八團一營三連戰士,廣西巴馬縣人,壯族,腿部負傷,後又跌跤傷及大腦。他們留治曲潭數天後,獲悉敵人又將大舉搜山,爲着减少當地人民的負擔和風險,即轉移至必背瑶山。

  本書編者注:本段描寫與中共乳源縣委黨史資料徵集辦公室1983年4月5日編印的《乳源黨史資料》3期(總第6期)《紅七軍經過乳源瑶區及傷病員隱蔽養傷情况的調查》和乳源瑶族自治縣革命老區發展史編委會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的《乳源瑶族自治縣革命老區發展史》中《紅七軍傷病員在乳源》情况有出入,請參考本書《第一章第70頁,〈紅七軍經過乳源瑶區及傷病員隱蔽養傷情况的調查  六〉》

  他們首先來到半崗嶺村,不巧,鄧安德(時未遇難)外出未回。幸得數月前張軍長率部在這度夜時留下了紅軍是瑶民未來救星的好印象,使得瑶民得知他們是紅七軍的傷病員時,立刻把他們隱蔽起來,一家一把米,幾條番薯,數粒鹽巴送給他們。有懂得點跌打刀傷或藥物的老者還常常采藥給他們,爲他們療傷治病。自然,他們也在傷病慢慢好轉的時候,上山採些野菜、挖點山薯來填補生活,以减輕百姓負擔。同時還編織些竹帽、籮筐、糞箕等送給瑶胞。正當他們的傷病快要好轉時,鄧安德被殺害了。這對他們日後的去向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再者,半崗嶺被敵注意,也迫使他們不得不再一次拖着尚未痊癒的身體向必背深山瑶區轉移。

  1932年初,他們在離開半崗嶺走向深山瑶區途中,被王茶大圳口瑶民鄧天位攙扶回大圳口瑶村。村民們早聽半崗嶺瑶民説過紅七軍的事迹,一見他們就都紛紛捐衣贈食,並安排他們在一偏僻處住下。與半崗嶺的瑶民一樣,大圳口的瑶民同樣關照他們的生活,用草藥醫治他們的傷病。當然他們也一如既往,千方百計謀生,不斷給瑶民編織竹製品。經瑶民們幾個月的悉心護理,他們的傷病終於痊癒了。

  痊癒後,共産老黄的右腿殘廢了,陳月生的大腦留下了後遺症,只有黄世尤的身體康復了。面對三人中有兩人不宜外出,餘下一人也應照顧戰友的實際情况,他們决定仍留住大圳口。於是,他們生活在大圳口的瑶民中間,學講瑶語,奉行瑶家傳統禮節,穿着瑶族服裝,扣戴瑶家裝飾,居住瑶式茅寮,眠睡瑶人平常床鋪,尊重瑶家民情風俗。日間,耕種瑶民給的山嶺,幫助缺勞力人家刀耕火種,伐木鋸板。夜裏,或在不宜耕種的白天,他們或在居所寮中,或在瑶民家裏,蔑匠、木匠、鐵匠諸活。家主需要竹織品,他們即爲竹蔑匠;需要木製品,他們即爲“當代魯班”;需要刀、鐮、鋤刮,他們即爲鐵匠。一邊干活,還一邊對圍觀的瑶家男女老少講紅七軍在廣西右江領導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組織“共耕”的故事。並多次講演鄧政委的“銅板術”——即鄧政委取一銅板在大腦門處摩擦,摩摩摩,擦擦擦,忽然不見了,士兵們正驚訝時,鄧政委忽然從腦後取出銅板。衆人驚喜道:“鄧政委去無影,來無踪,虎豹豺狼無處逃了。”就這樣,他們深藏瑶山,生活在瑶民群衆中。神不知,鬼不覺,不到一年功夫,便交了不少朋友,做了不少有益於瑶民的事,還樹立了比瑶胞更瑶胞的形象。他們對内對外都説自己是大圳口的瑶胞,而大圳口的瑶胞也承認他們是大圳口的人。這時,共産老黄和陳月生雖覺自身不便,仍不宜外出,但知已有了久居於此的基本條件,還有了生活和謀生能力,便提出了他們仍留此地,黄世尤外出活動的設想。黄世尤早有在更大範圍交友做事,尋找地方黨組織和遊擊隊的願望,聞聲即合。此後,他們便以大圳口爲集合點,分分合合,開始了新的一頁。

  先説留住大圳口的共産老黄和陳月生,他們在大圳口一住就是十年,至1943年才遷至必背,在深山瑶區南來北往、東去西回都相對集中的大嶺村長住。他們在這兩處居住期間,續以耕山維生,竹、木、鐵三匠,後加釀酒、做豆腐賣等活兒來爲民做好事。據大圳口村鄧天位、必背口盤興發和大嶺村鄧安順等人説,除此之外,他們留給瑶民很深印象的還有幾點:一是共産老黄很會講,他講打土豪、分田地、搞共耕,窮人與地主老財和官兵匪鬥智鬥勇等鬥争的故事,講到百姓們心癢癢,摩拳又擦掌。二是有些没得吃的人,特别是孩子,到他們家聽故事時,他們常常在竈爐裏煨番薯、芋頭、玉米苞給這些人吃;過路行人進到他們家,見什麽可吃什麽,無須問津。有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或是父母外出未回無人照顧的孩子,不僅常在他們那裏吃,還時不時在他們那裏宿夜,讓這些人中有些幾乎是無法生存的人活了下來。三是他們不斷帶領附近瑶寨勞力單薄的人家“共耕”, 直到解放,對這些人的生存起了很大作用。筆者1978 年訪問鄧安順時,他説:“好彩共産老黄跟我們‘共耕’,如果唔係(不是),我怕是見不到你們了。”四是他們常常接濟百姓,而自己的衣食住行却都是很艱苦的。人們到他倆家時,常見他們吃“黄狗頭”和“苦齋”(當地土話的兩種野菜)粥。五是他們釀酒、做豆腐和造竹木鐵器賣時,除廉價外,還可以用爛鐵、山貨去换,窮苦人還可以賒數,賒後也不追還,解决了不少窮人家的生活和耕作難題,也使得有更多人常來常往,聽共産老黄講故事。六是解放前幾年,共産老黄被樂昌王坪鄉公所逮去拷問數月,受盡酷刑,始終未暴露身份,更没殃及瑶胞。直至周圍瑶寨群衆聯名作保,捐款贖出他來時,仍見他滿身傷痕。七是傳唱“雷公一響, 天火一燒,天下太平。富人莫喜,窮人莫憂”這首兒歌,使瑶家許多人唱後,增强了生活信心,在黑闇的舊社會裏看到了一綫光明,盼望共産黨早日到來。再説黄世尤,自1932 年冬取得“大圳口瑶胞資格”後,於1933年初開始向外活動。桂頭圩日,他常常背些原材、木板去賣給一間木製品鋪,時而還幫那鋪做些小工,短工。日子久了,慢慢賺得幾件木匠工具。得到這“雲遊”各地的方便之處後,他又轉學另一行,就是依託小時候學來的本事,採挖中草藥如車前草、青蛇子、金銀花、金鑰匙等到樂昌去賣給一些藥材鋪。交往多了,有些中醫師和藥鋪老闆見他勤快、聰明,又只賺飯吃,不要工錢,也樂意留他幫手曬、晾、切、磨藥材,以及伺候來看病買藥的人們。借此機會,他學到了一些醫治跌打刀傷和一些小病的醫術,還學會了種牛痘。原有耕作本領藏身,今得數技之長在手。他便背起一個内裝幾件木匠工具和一些中草藥的木箱,先到仁化各地,後拐曲江山川,再轉身北上梅花。一路上有需木匠的,他拿起斧鑿賺食;有患小病求醫者,他施展技能,賺些盤纏(路費)。若逢種牛痘季節,他在孩子們臂上認真剔幾下,放些“痘苗”,預防天花,賺個下榻(宿夜)地方。如無上述需要,便找些大户人家,打幾天短工駁食,覓條道路前行。他不管日出日落,斗轉星移,只見村進村,户留宿户,按需留時日,潜心服務,盡力滿足人民。如此往返數縣之大部分地方,暗暗尋找地下黨和遊擊隊。可惜他人生地疏,無綫無索,大海撈針數載,終不能如願,迫使不得不改變計劃,再以瑶山爲主要生活區域,常往返瑶漢區之間,直到解放。雖説他此舉未成,但他在這近20年期間,所到地方,却交了不少朋友,做了不少好事,留下了深深的足迹。他的許多朋友能講演他講演的鄧政委的“銅板術”和“共耕”奇事、聰明小伙與財主鬥智、受壓迫者與官匪打鬥等等方面的故事。不少人家的竹織木制傢具,乃至耕作的鐵造農具都是他半賣半送的。許多人的病患都是他義務治好的。特别是1943年夏天,瑶山的仙公師爺趁有小孩感冒發燒,有出麻痘象徵之機,大肆叫喊“劫年有大難”,要大家出錢請神消灾之際,他即挺身而出,日夜兼程,爬山涉水,跑遍瑶山大部分村寨,宣傳藥物治病種牛痘防天花的科學道理,説服了不少家長,爲上百小孩種了牛痘,使他們在大鬧天花病的年頭和往後一生都躲過了致命的天花病。原必背砦麵人氏盤才萬同志捋起臂上種過牛痘的疤痕,回憶當年黄世尤與其種牛痘躲過天花大難的情景時,稱之爲“夜半星光”,黑闇社會裏的大恩人。其餘受過他大小恩惠的瑶民,自然把他們的事迹代代相傳下來。1946 年,他入贅草田坪一窮人家後,仍繼續他原來的作爲,直到解放。

  1953年,共産老黄病故。1962年,黄世尤和陳月生返回原籍,得到當地政府照顧。共産老黄的遺骨也被他倆同時帶回原籍安葬。

  本文選自《瑶鄉乳源文化銘作選》,樑健主編,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第48—55頁。

  本文作者:莫瑞福(1937—2021),廣東曲江人,曾在乳源教育系統工作多年,歷任乳源瑶族自治縣文化館長、文化局長、政協主席等職。廣東省戲劇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民間藝術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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