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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再論朱維錚和章太炎

  讀了張鈺翰先生編的《壺裏春秋》——朱維錚先生講演集,我寫了篇《朱維錚與章太炎》(2020年9月23日《中華讀書週刊》),在這之前讀朱先生專論太炎先生專著不多,他雖然是章太炎研究方面三位大家之一,但他不像湯志鈞先生著有《章太炎年譜長編》、薑義華先生著有《章炳麟評傳》,確立了在在不移地位,他似乎没有一部這方面的專著,但有許多散論,可人們還是一致評他爲“三大家”之一,實在是不錯的。我從《壺裏春秋》中喫驚地發現,他在論中國學術文化史中,對歷史是這麽嫻熟,他對歷史的評價時幾乎都是以章太炎的論述作爲他的佐证,表現了對章太炎思想與學術分外的嫻熟,以及對章太炎的崇敬。

  近日從網上得知上海人民出版社“章學研究論叢”出版了朱維錚先生的《章太炎與近代學術》,由他弟子張鈺翰編印。學界有熱烈反應,我很快得到了一册,於是一刻不停讀了起來。適時又讀到馬勇先生的《朱維錚先生對章太炎的解讀》,以及張鈺翰先生《朱維錚先生與章太炎研究》,這二篇力作,我是一口氣讀畢,他們也是一氣呵成,論述清晰,如數家珍,是兩篇精彩的力作,得益於朱先生對他倆的熏陶,得益於他倆對章太炎的深刻瞭解。他們均是朱先生的弟子,又都從事過對章太炎全集的整理與出版,馬勇先生是《章太炎全集》最重要的整理者之一,張鈺翰先生則是《全集》的責任編輯,對朱先生與太炎先生均爛熟於心的,所以由他們倆人來論“朱、章”倆人,是有點拈手而來,讓讀者對章太炎與朱維錚認識高度一下子提昇了許多。正如馬勇先生所言:

  没有章太炎,就没有朱先生學術的偉大,中國學術史上就會留一片空白;没有朱先生,我們更没有辦法理解章太炎,因爲在過去三十多年,畢竟是朱先生那一代少數幾個研究章太炎的學者篳路藍縷,從基礎史料的收集整理開始,爲我們提供了一個講述章太炎學術的可能。……他們的成功都不可復製。

  他倆的成就代表了中國學術文化的内核,代表了中國近代學術文化的最高高度,從而讓我們有“一覽群山小”的學術境界。

  大家公認研究章太炎最權威的三個學者都在上海,他們是湯志鈞、薑義華、朱維錚,因爲上海曾應毛澤東之囑,出版過《章太炎詩文注》、《章太炎選集》,詳注章太炎的《秦獻記》、《秦政記》,以及大號本《訄書》,乃至後來的《章太炎全集》也均是由上海完成的。《章太炎全集》是學術界公認的“大山工程”,不是所有學者有資格攀登這座大山的。1979年組成《全集》整理小組,絶大多數是太炎先生弟子,而湯、薑、朱則是以專家身份參與的。我則是以家屬代表參加的,水平與他們任何一位比,都低了好幾個檔次,所以只分配收集、整理、校點《演講集》與《醫論集》兩個空缺,完全看你自我造次,由我自生自滅,所以大家對我客氣有餘,尊敬不足,因爲他們均苦讀成才,我則仰仗餘蔭,故難有共同語言,不屑深交,唯保持相互喏喏關係。我與朱先生見過多次,也一起開過會,但均相互“喏喏”,甚至幾乎没有交談過,以他脾氣算是相當客氣了。

  的確,朱先生的學識來自長期積累,苦學四十餘年,尤其刻苦的基本功,他隨其師陳守實教授學會怎麽讀古籍,怎麽查資料,怎麽閲讀古典的技巧與方法,又追隨周予同教授研習經學,協助編印經學文集,這些都是出經入史,涉及諸子百家的基本功,也是絶學,從而打開了閲讀古典的大門,能讀懂太炎先生原文,這些文字連魯迅也“讀不懂,點不斷”文字,而他掌握了這本領,才知道太炎先生在説什麽,直探太炎先生學術的奥堂,有瞭高人一籌的資本。加上他參加了聖上布置的研究章太炎項目,成爲“寫作班”成員,成爲最吃享的近臣,盡管後遭整肅,天上掉到地上,後又復出,還可以跟“第二梯隊”的“工農兵學員班”上課,教他們怎麽讀懂章太炎。從“内書房”行走,到“翰林院”行走,都是高人一等的,所以他自負、高傲、盛氣、剛阿、很會駡人,讓很多人怕他,也讓很多人恨他。這跟太炎先生一樣,他是從精治小學起步,尤善音韻學,由音求義,深韻文字起源,瞭解音、形、義關係,所以他比一般人更掌握文義,更能讀懂古籍,學問高人一等,也自負、自傲、倔强、目空一切。

  在《章太炎全集》分工時,湯、薑、朱是挑重擔的,他點校章太炎最重要最不易讀懂的《訄書》到《檢論》的合校,讓他對太炎先生最重要的革命文字與學術思想,以及辛亥革命前後十年政治鬥争,細細嚼了一遍又一遍,掌握了太炎先生的思想、文化、政治的脈絡,有瞭高人一籌的眼光與收穫,奠定了他在章太炎研究方面的地位。他雖然没有對章太炎有全面研究,尤其對章太炎文字學、佛學、哲學、醫學乃至文學、詩、書法全面研究,但他對章太炎在政治思想方面的把握是超一流的,太炎先生弟子徐復先生的《訄書詳注》,文字解釋方面是無可非議的,而政治思想方面理解是及不上朱先生的。

  從《訄書》初刻本到改定本,又到《檢論》,朱先生逐篇細緻研究章太炎思想脈絡的演變,怎麽擺脱忠君求國桎梏,怎麽剥開封建主義的本質,解放了自己,也解放了國人。太炎先生在他的《訄書》中,他就民族起源,六經内涵,古代中國思想學術史,人口、語言、文字、宗教、風俗等社會問題,上從宇宙起源,細胞到生命,下到政治與經濟的改革設想,歷史人物評價,對辛亥革命的總結,對袁世凱的抨擊……。企圖搆成一個龐大學術體系,爲資産階級民主革命提供思想與理論,這才是太炎先生最大的貢獻。因此《訄書》也成了毛澤東的床頭書,時時閲讀,時時對話,他們從天體起源,到人類未來,站在新的起點加以思考,成了思想上的密友。爲此毛澤東將太炎先生捧爲“法家”。而朱維錚先生則是對《訄書》到《檢論》最有研究與發言權的人,確立了他在章太炎研究方面地位。

  朱先生在章太炎研究方面高人一籌之處,則是他全面探索太炎先生思想從何而來,這是開創性的。對於怎麽吸收傳統文化,朱先生是熟悉的,他也已意識到西學對太炎先生的巨大影響,但限於國門長期的關閉,這問題在近年在林少陽、小林武、彭春凌等人的新著有了很大突破,甚至太炎先生閲讀了多少西著,都有了很詳盡考察,從而對“章學”研究有了許多提昇。

  朱先生不僅僅熟悉章太炎,他對同時代的其他優秀人物都有相當研究,從而有了比較,他常常“左康(有爲)右章(太炎)”,正如張鈺翰先生所言:

  “可以説,章太炎是對朱維錚先生影響最大的前輩學者,甚至可以説是他探究中國歷史的出發點。朱維錚先生對中國經學史、中國學術史、中國文化史的研究,很多都是建立在章太炎的基礎之上的。在朱先生的大量文字和觀點之中,處處可見章太炎的影子。”

  這真是知者之言。所以他的《走出中世紀》問世,讓讀者眼睛一亮,他的論説與同時代的李澤厚先生一樣,是起到了啓蒙者的角色,雖没有完全推翻舊説,但起到了解放思想光輝作用。

  朱維錚先生身上也處處有着太炎先生的影子,都好學、自負、倔强、善鬥、以“帝師”自居、喜涉政治、關心國家命運……。但天忌能,他政治上風光没多日,反遭打壓,直到命終,他從來不代表主流勢力,只能與同樣坎坷的王元化先生等爲伍,搞點“大師”之類節目,想重新鑒定什麽是“正統”,什麽是“支流”,但並不真正受到歡迎。他的去世,反爾讓他成“純正的大師”,就像太炎先生,學問再大,並不代表“正統”,永遠被壓在“非主流”的一邊。就像紀念辛亥革命,絶不會紀念陶成章一樣,蔣介石暗殺了他,但國民黨永遠是我們要争取對象,今日之中國,是“國共合作”産物,明日的中國,我們還是期待再次“國共合作”,這幾乎成了我們的基因。

  一個人的學術從來不能形成一個學派,這要有創造人、繼承人……,逐漸形成一個學派。章太炎在世時已形成了一個“章黄學派”,即音韻文字學的學派,形成了一支很大的學術群體。“文革”前後,隨着《全集》整理出版,開始形成了一門“章學”,學術内核更加廣泛,這在中國並不多見的。朱維錚先生有意無意推動了這事,他的弟子也成了這學派的中堅,他們編了《全集》、《論叢》,撰寫了許多讓人眼睛一亮的大作,這一切大概章太炎先生、朱維錚先生都没有想到的吧?真是一件幸事。

  寫於2022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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