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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21.“話癆”王小安*

  一

  四十年前,一位年輕人叩開我家門,自報家門説:“我叫王小安,祖父是王金髮,與你祖父是戰友!”“噢,王强盗孫子”——這是我刹那間的反應。王金髮浙江嵊縣人,自古嵊縣窮山惡水,以出强盗稱世,王金髮有“王强盗”之稱。我細看王小安,確高大姿英,有股豪氣,有王金髮遺風。進門後他直截了當跟我説:“我想爲王金髮平反,對他的評價有太多不實之詞,你在歷史研究所工作,又是太炎先生孫子,應該可以幫我這個忙!”於是他滔滔不絶地談起王金髮種種身後是非……。

  自此以後,他隔三差五會來叩門,挾了一大迭家譜,大約有十五、六本之多,指着家譜大講先人榮史,王金髮豪史……。一杯茶喝了,又自動續茶,吃到茶葉發白,毫無辭意,如果留飯,更不謝辭……。聽得我筋疲力盡,勉强應付,心中暗暗稱他是個“話癆”。

  當時我雖在社科院近代史所工作,工作似乎無比寬鬆,但三個月、半年、一年拿不出成果,可不是好混的!加上我學歷不如别人,工作必須比别人努力,所以每一天每一小時對我都是無比珍貴的,養成平時與人交流,都以半小時爲限。而且在當時王金髮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無論如何是邊緣人物,不是我們重點,要分心研究王金髮實在没有精力。

  但是王小安依然來往自如,如同出入自己的家,自己泡茶抽煙,依然滔滔不絶,講嵊縣各種逸聞。他説蔣介石原也是嵊縣人,後劃入葛竹,蔣介石很多朋友都是嵊縣人,如竺紹康、裘文高、胡士俊、謝飛麟等,他們都是浙東會黨烏帶黨核心,後與徐錫麟、秋瑾會合,成立大通學堂,王金髮任體育老師爲掩護,又與陳其美結合,從參加光復會到參加同盟會……。他對這些歷史很嫻熟,但大都是道聽途説,没有相關文字佐证,但他抱了一腔熱情要爲先人平反,要還歷史真相,他具有天生的鼓動與宣傳能力,會不厭其煩去説服他人……。受他感染,我慢慢對王金髮産生了興趣,開始了對浙東會黨及光復會正規研究。爲此我二次隨他去浙東,一方面動員嵊縣召開紀念會與學術討論會,一方面深入瞭解浙東史。在此基礎上,我寫出了數萬字的《紛紜謡諑總無端——論王金髮》論文,又寫了《秋瑾留學日本的幾段重要史實補正》、《蔣介石的早年》等一系列文章,也算很有收穫,也不負王小安苦心詣意的委托。

  王小安是一個再普通也没有的小人物,没讀多少書,當過“體育兵”,復員後在街道小廠工作,後調到烈士陵園,他豪爽正直,没有城府,熱情天真,愛好繪畫。他到劇作家楊村彬、王元美夫婦家也不停“忽悠”,説王金髮是東方的“佐羅”與“羅賓漢”,讓這倆老作家動了寫《王金髮》劇本的心。他也説動了《文學報》主編劉金,以及他的同事,紛紛支持他到處去“遊説”。我跟他去浙東,他讓我一起去鎮海看個朋友,是他“文革”出差時相識的,他們一起飲酒,一夜痛詬“這個女人”,他總是這樣以赤心對赤心的交朋友,“文革”結束後,這個朋友擔任了鎮海公安局長,他熱情的接待了我們,可謂也是“生死之交”了。王小安很短壽,47歲就突然病故了,但他的外甥女與我内弟却聯姻成了夫婦,冥冥之中我們有種割不斷的緣分。

  作爲名人之後,王小安盡了“後死之責”,幫先人正名,爲先人洗誣,做到“爲個人辯誣爲小,爲歷史求公正爲大”,這種風氣是應該發揚的。“你記得我,我就活着”,這是很好的傳統與美德。盡管他是小人物,我還是應該爲他寫點紀念文字!

  二

  紀念王金髮殉難七十週年大會暨王金髮學術研討會終於在1985年5月30日至6月2日在他家鄉召開了,來自北京、上海、杭州、紹興……七十多個單位,一百三十餘人出席了這次盛會,收到論文三十多篇,單單上海有政協副秘書長葉元(葉楚傖兒子)、政協副秘書長李贛駒(李烈鈞兒子)、著名老報人《新民晚報》副總編馮英子、著名文化人上海社科院歷史所副所長唐振常、著名劇作家楊村彬夫婦、《文學報》副主編劉金、蔡元培女兒中科院蔡粹盎、秋瑾外甥女王焱華、上海圖書館老法師葛正慧、《解放日報》資深記者丁鳳麟……。浙江還有著名學者胡國樞、戴盟、王尊賢、劉雲山、陳惟於、裘士雄、王遂今、朱馥生等等。他們爲什麽會撥出三四天時間來到僻壤參加這樣會議呢?因爲他們都有話説,他們多少都受過不白之冤,他們都受過“左傾”之害,而當時正處於“撥亂反正”時期,都在爲“第三次騰飛”而奮鬥,他們都希望通過對歷史的平反,來推動撥亂反正!今天的人也許完全無法體味當時這種激情了!

  我受大會委托首先給大家報告了王金髮其人其事。我首先否定了王金髮辛亥革命前僅僅是個“緑林强盗、阻撓文明”,辛亥革命後任紹興都督,“不諳吏治,苛政如虎”,“二次革命”後投誠袁世凱,反動勢力一方總是説得他是一無是處,而革命派則高度讚揚他,説他“變賣家産,投入革命”,北上參加熊成基暴動,南下參加黄花崗起義,手刃劣紳胡道南,剪除内奸汪公權,懲誠劉師培,營救張伯同,追回革命經費,被稱爲“中國羅賓漢”,後又組織敢死隊,加上海光復、杭州光復、紹興光復,任紹興軍政府都督,積極練兵,準備北伐,推行新政……。但這是革命派第一次在頑固的封建舊勢力的土地上執政,很快暴露出革命派的幼稚與不成熟,王金髮有點無所適從,也犯下了不檢點的錯誤。袁世凱篡政後,他又隨孫中山反袁,遭到通緝,蟄居滬上,心灰意冷,寄情聲色,又聽從母言,去北京“假投城”,但袁世凱要他緝拿蔣介石、姚勇忱等作爲條件,纔可允偌他爲“總統府資政”,王金髮只好“踉蹌出京”,袁世凱立即命浙江都督朱瑞將他密捕,把他與姚勇忱一起被殺害,年僅三十三歲。對此反對勢力彈冠相慶,借機造了王金髮許許多多謡,而革命派又懷疑他叛變……。事實真相在以後激烈的時代風暴變幻之下變得模糊了,從他去世到開紀念會七十年中,中國經歷激烈風雲變化,王金髮這些人的身後是非“歷史陳賬”又誰顧及。但孫中山稱他“天地不仁、殲我良士”,蔡元培稱他“智能俱困”,沈瓞民稱他“浩氣若長虹”……。所以柳亞子先生寫了多首詩悼念他,稱“功罪何當付蓋棺,紛紜謡諑總無端”,這是説得何等透徹,百年曆史何嘗不是如此。柳亞子先生最後説:面對這段歷史我們只好“一捲叢殘帶泪看”!是啊,面對可歌可泣的中國革命,無論舊民主革命到新民主革命乃至社會主義革命,何嘗不是“一捲叢殘帶泪看”!這是一部血泪史啊!

  這次紀念會與研討會竟整整開了三天,大家認真投入,積極交流,這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因爲當初這批人都是被“解放”不久的,都是受過不公待遇的,他們常常體會“紛紜謡諑總無端”,他們同情王金髮,痛恨不公,深深擁護撥亂反正。他們以自己經歷與體會來論王金髮,留下許多精彩發言(見會議紀念集)。唐振常先生强調“實事求是”精神,他寫過爲吴稚暉翻案文章,吴稚暉晚年表現很劣,但章太炎説他出賣同志,這事是没有的,所以我爲他辯誣。著名報人馮英子説,他淞滬抗戰時親眼看到國民黨部隊一個一個師被打没了,這種視死如歸精神讓他激動,這是中華民族争獨立的戰争,不是國民黨戰争,我們要實事求是。著名劇作家楊村彬先生説,我們應該破除“左”的簡單化的庸俗社會學的條條框框,爲此他要寫一部既具傳奇又符大衆娱樂要求的中國“佐羅”。著名編劇葉元先生結合他創作《鴉片戰争》、《革命軍中馬前卒》等,談怎麽看歷史人物,説我們一定要把人物放到當時時代環境之中,“也許今天有些年輕人,不把父母當一回事,不知什麽叫孝,可是在當時社會,‘孝’字的份量是很重很重的”,所以王金髮聽母話“假投城”,也完全可理解。又如《蘇報》案,清廷要捉拿章太炎、鄒容,章太炎竟不逃走,鄒容竟隨後去自首,今天人就大可不能理解,認爲“太遷”了,其實這是我們對當時社會與革命風氣的不了解……。這樣精彩發言,在這次會上比比皆是,體現了思想解放的風氣。

  自我認識王小安四十年已過去,參加過紀念會的多數人也紛紛作古了,但中國實現了“第三次騰飛”(這是當時語言),嵊縣也發生了天翻地覆變化,簡陋的“小百花”越劇團已修得富麗堂皇,王金髮故居也修復了……。“話癆”王小安實在不癆,他的很多願望正一件件成爲了現實!

  寫於2021年6月3日

  “王金髮研討會”三十七年之際 

  * 發表於2021年8月5日上海《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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