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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韓知見漫録

  我曾經三度在韓國的大學裏任客席教授,其間在首爾大學一年,在全南大學三年,還有一次是到釜山的東亞大學呆了一個暑假。這三次入韓,前後的時間跨度是十幾年。由於這些年在韓國居留的時間不算短,對韓國的山水風情算是比較熟悉了。韓國是一個多山的國家,幾乎是在任何一處四下望去,總會有山影映入眼簾。韓國大學多半依山而建,校園裏丘巒起伏,韓國人説這是古時山林書院的遺風。無等山就逶迤在光州城東邊,我在全南大學天天都能看到它蒼翠的山影。我研究室所在的全南大學人文館樓前有一塊小廣場名曰觀山坪,樹木扶疏,花艸繁茂。由於地勢比較高,視野比較開闊,我在樓前散步時很喜歡於此眺望風景。望出去低處是光州市區,遠處横亘天際的就是無等山。在夕照下,城山相依的景象令人心曠神怡,先是市光山色清晰可辨,隨着陽光慢慢暗下,景色漸趨朦朧,直到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山影就漸漸在視綫裏隱没,只剩下半空中幾盞指示紅燈在閃爍發光。那三年裏,無等山的輪廓,已經成爲我眼中一道熟悉的風景。我也曾多次入山踏訪,游遍了山中名勝。前年9月,我臨要離開光州時,特地再次登上無等山半山的古刹元曉寺,遥望無等山主峰上的黄色巨石,喟然長嘆:再見了,無等山啊!今後就不知道何時再來了!

  我在2002年春第一次到韓國任教,是在首爾大學,下榻處是學校的湖岩教授會館。我一到這裏,立刻感受到中韓同文的文化衝擊。會館的門柱上赫然掛着一塊名牌,上刻六個繁體漢文大字“湖岩教授會館”。其實,首爾大學建造這所會館時,韓國已經推行去漢字化的政策,但是,韓國人依然喜歡在一些重要建築上標上漢字名牌。他們説,在這種場合用漢字有表示鄭重其事的意思。

  當時正在舉辦2002年韓日足球世界杯賽事,所以,我次日就獨自乘坐公共交通去市里觀光了。第一次在韓國乘坐地鐵,看到韓國地鐵在韓文站名旁邊譯配了中英日三國文字。據説是從這届世界杯大賽開始的新措施,以前只配英、日兩文。英文名本來就是韓語發音的拼讀,中、日兩文都是漢字,使我一目了然。一路上我聽了地鐵列車上廣播站名,一下子就給我比較强烈同文同音衝擊的那些地鐵站名有“堂山”(音DONGSAN),“銅爵”(音DONGJAK),“江南”(音GANGNAM)等等。在我聽來,原來韓國語的地名發音跟我熟悉的漢語吴方言發音差不多,當然,實際上可能更接近於粤語。這一次親身經歷的小小發現,使我深深地感受到:原來韓國文化與中國有着如此緊密的親緣關係。由此肇始,我對韓國史和中韓文化交流史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開始把以前未曾多加留意的幾部正史的四夷傳以及若干高麗、朝鮮時代的漢文典籍一一拿來細細檢讀。

  韓國人自謂韓國語屬於阿爾泰語系,是多音節的粘着語,但是在韓文裏,漢語詞數量非常大,特别在名詞裏,韓語直接搬用了許多漢語詞,連同讀音一起移植進來。不像日語使用漢字詞,有音讀,有訓讀,韓語基本上只有音讀,没有訓讀。日語裏的漢字音讀,走調比較嚴重,訓讀則只取字義,讀音完全無關了。韓語裏的漢字讀音却比較接近漢語發音。有些則保留了中古漢語讀音,如上述的幾個首爾地鐵站名。甚至還有保留上古漢語讀音的字詞,如韓國的“田”姓和城市“大田”的田字都讀作ZHEN,這恐怕可以作爲春秋戰國時“田”“陳”音近而通的實证。

  在地理上,韓國更名副其實當得上是中國一衣帶水的近鄰。朝鮮一語在上古時代就見於中國古籍。《尚書大傳》和《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都記載了早在3000年前的商末周初,箕子率殷商族人東走朝鮮,立八條之教,開朝鮮文明史之濫觴的歷史。這個歷史淵源,中韓兩國古代王朝時代都是相信的。2000多年前的秦漢之際,燕國人衛滿率領部衆越過鴨緑江,避亂入朝鮮,召集燕趙齊流亡者數萬人借此力量建立了衛氏朝鮮,立國百餘年。在朝鮮半島南部的三韓之一的辰韓也是秦時避難入韓的移民,辰韓是秦韓的音轉,是秦人流亡入居韓半島南部形成的部族聯盟。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朝鮮半島得到中原文化的傳播和浸潤,文化因子已經種下根基。現代韓國歷史教科書不再提及箕子朝鮮和衛氏朝鮮,而籠統稱之爲古朝鮮。箕子事迹尚矣古遠矣!但是,司馬遷是衛氏朝鮮末期的同時代人,《史記》記載衛氏朝鮮興亡,應該完全可信。

  我要考索的是,箕子爲什麽被稱爲箕子。《史記三家注》唐司馬貞索隱雲:箕,國;子,爵也。又引注曰“箕子名胥餘”。然而五等爵封乃是周制,箕子非殷商封國明矣;《史記》又明言周武王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故而可以推知箕子國即朝鮮,朝鮮是地名,箕是國名,子是爵位。箕子國與楚子、徐子、吴子等國同一爵列,同處夷蠻,乃因地理更遠而疏於中原。現在説説箕子國名來歷。《漢書》地理志曰:燕地,尾、箕分野也。樂浪、玄菟,亦宜屬焉。樂浪、玄菟爲漢武帝滅衛氏朝鮮後於其故地設立的漢四郡之二郡,也是後世常常作爲遼東、朝鮮一帶的代稱。衛氏朝鮮領地即箕子朝鮮之舊地。星辰列宿分野説是先秦上古就出現的天下觀。箕宿分野是遼東、朝鮮一帶,故名之箕子國。

  漢代與朝鮮半島的文化關係是非常密切的,《漢樂府》中著名篇什《箜篌引》就載明是朝鮮大同江地區的民歌。《史記》將《朝鮮列傳》置於《南越列傳》、《東越列傳》之後,《西南夷列傳》之前,是司馬遷視四者爲同列。其實,衛氏朝鮮與趙氏南越的立國與滅國有着比較相似的地方。二者都是以中原移民爲依靠力量乘世亂而在徼外立國。所不同者,趙佗是前朝將領,部下是來自中原的正規軍;衛滿是邊地豪强,聚集了來自中原的流亡力量。後來被漢武帝次第平定歸於統一,則是相同的歷史結局。又者,揚雄《方言》將北燕、朝鮮列爲同一方言區,證明在兩漢之際,朝鮮半島北部地區猶通行漢語。

  中國上古文化在韓國古代文物中也有很深的印記。我在韓國的博物館看到古代韓國三國時代的墓葬壁畫,還有一次是在全羅南道羅州的影視基地看到更爲顯著略有夸張的摹畫壁畫所描繪的高句麗古神話畫面,如日中的三足烏,月中的蟾蜍,壁畫的畫風則與楚漢帛畫近似。我深爲中韓兩國上古神話同出一係而感嘆不已。

  由此又引發我考索關聯二者於上古時代文化之源的興趣。我在韓國的學術雜誌上發過一篇論文,大意爲考證殷商都城何以稱“亳”之解釋。亳,音薄。殷商幾次遷都,史家爲區别之而稱南亳、西亳、景亳等, 亳,即殷人都城之義。如晋人稱都城爲絳,楚人謂之郢者,雖易地而稱呼不變,猶後世之京字。朝鮮半島南部新羅國源自三韓,其都城名,漢字記作“徐羅伐”,音SEORABEOL,意爲首都。以漢字今音譯之近於索臘薄爾,也是今天首爾的語源。《後漢書》、《三國志》都記載了箕子朝鮮末代王箕準敗於衛滿,南遷三韓立國,自號韓王。這也是韓國國號的來歷之一。推論新羅都城初稱“徐羅伐”或存在着亳的語源因素。

  我還有一見獻芹。學術界一般認爲,韓國先民與中國東部沿海古先民同屬東夷。《史記》記載吴國歷史雲:太伯之奔荆蠻,自號句吴。漢人注曰以吴言句者,夷語之發聲。是吴人屬東夷也。吴人譜系雖曰起自泰伯,但是泰伯、仲雍之後四代猶用中原名字,此後皆夷蠻名號,漢語不能釋解其義,且十五世不與中原通,歷史亦失載其事迹。直到壽夢才見於《春秋》。也就是説,壽夢之前的吴人史尚是傳説時代。吴信史自壽夢起。然自壽夢以下吴王名號曰諸樊、曰餘祭、曰餘眛(又曰夷眛)、曰闔廬(又曰闔閭)、曰夫差者,當皆以漢字記其音節,不能以漢語釋解其義,證明當時吴國還是夷語與華夏語雜用時代。韓國宗奉的民族先祖名朱蒙。壽夢、朱蒙,上古音近。壽夢之世,吴國始强,加兵中原,才入《春秋》之筆。有雲朱蒙夷語爲神箭手之義,推論壽夢之義,當亦近是。闔廬使吴臻於强盛,建新都城名姑蘇,史載又曰姑胥。其亦是以漢字記其音節而已,也不能以漢語釋解其義。“姑”,與“句”同,爲夷語之發聲。“蘇”,古音近索。再聯繫同爲東夷系統的徐羅伐,則可以釋解了。索臘薄爾意爲首都,推論姑蘇亦爲首城之意。有雲姑蘇得名於城西南的姑蘇山,恐怕是後人傅會之詞。當是山從城名,而不是相反。

  以上談的是2000年以前中韓兩民族在文化上的親緣關係。唐朝及以後,新羅、高麗王朝接受中國文化的影響逐步深化,高麗王朝已經以“小中華”自居。宋朝也爲接待高麗使節而專門設立“同文館”,以示雙方衣冠文化相同。這是中國王朝對鄰邦的一種特别優渥的禮遇。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近古韓國享國500餘年的朝鮮王朝,是兩國古代歷史上文化交流相通關係最爲緊密的500年。朝鮮王朝前期基本對應明朝,兩國保持了250年的友好關係,在明朝276年間,兩國没有發生過一次戰争。朝鮮王朝則正式把儒家學説奉爲國家意識形態,國家禮制、官制等全面學習明朝。如對社會文化風氣影響最爲巨大的科舉制,雖然在高麗時代已經在韓國實行,但是朝鮮王朝大力推行科舉制,一依明制,而且考選頻繁,成爲讀書士人進身的主要途徑。這樣,在新羅、高麗時代,能够掌握中國文化的還只是少數知識精英,到了朝鮮王朝時代,韓國普通讀書人都要讀儒家典籍,造成了漢文化的普及。20世紀以前的韓國傳統讀書人,熟習漢字和漢文是他們的基本功。

  朝鮮時代的文人以能够寫作漂亮的文言文章和合乎格律的漢詩爲追求。他們能够寫出與中國文人水平無异的規範律詩,嫻熟地運用平仄、對仗、聲韵等格律技巧,還能够自如地使用中國典故。每當中國使節來韓,朝鮮朝廷接待官員都會組織漢詩酬唱,友誼競技。常常是由當時幾位漢學修養最上乘的朝鮮文官陪伴明廷使節泛舟漢江,在船上欣賞山水風光的同時,分韵賦詩,步韵唱和,即席揮毫,暗較書法。試想,這是何等的文采風流神思飛揚的場景啊!這樣絶代風華的歷史場景只有朝鮮王朝時代有過。我們現在在韓國旅遊,看到的韓國古迹,門上匾額,柱上楹聯,碑上刻文,盡皆漢字。古代韓國文獻,絶大部分是漢文,而且是規範的文言文和合乎規則的漢詩。在20世紀以前,兩國文人相交完全可以通過筆談和書信來往,而没有交流障礙。現代韓國漢學學者有一個説法:文言文對於古代韓國人來説,不是外語,正如拉丁文是古代歐洲的通用語文,文言文是古代東亞的通用語文。我覺得很有見地,也很爲中國傳統文化的偉大而驕傲。

  再説名物。名物方面,中韓的相似度非常高。韓國地名,現在雖然寫成韓文,但是原來都是漢字,且意涵也是漢語語義。只有首爾一個例外,因爲這是十幾年前韓國特爲其漢語譯名規定的標準用漢字名字,所以没有漢語語義。高麗時代起,半島地名開始漢化,到朝鮮時代,其境内地名全面漢化。韓國城市的序列,古代是道、府、郡,現代是道、市、郡。郡以下爲邑和裏。韓國街道,稱爲某某街、某某路,都是漢語名字,且街音GA,路音LO,都是中國音。唯有相當於街道辦事處一級序列,曰洞,是韓國本土特色,然而原來也是用的漢字。韓國地名中還有不少直接搬用中國地名,如今之首爾,朝鮮時代名爲漢陽,依其位於漢江之北而得名,一如中國規則。他如襄陽、江陵、鎮海、晋州、全州、麗水等。韓國還有中國式的地區雅稱,如全羅南北兩道雅稱湖南,慶尚南北兩道雅稱嶺南等。故自稱小中華,良非虚名。

  韓國人名,同樣原來都是漢字,意涵也是漢語語義。韓國男子名字取字多用哲、昌、永、成等吉祥之字,女子名字取名多用賢、淑、貞、惠等女德之字。而且韓國男人取名很多用字有金木水火土偏旁,取五行相生之義,這是流行於明朝的習俗,現代中國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但是這個600年前的中國習俗竟然在韓國保留到今天。

  名物方面,還有一些有趣的事物可以説説。韓國的餐館,大多數稱爲某某食堂,當然現在是寫成韓文的。蘋果曰沙果,蓋其生長適於乾燥而得名,讀音則近於傻瓜。西瓜曰水瓜,蓋其水分充足也。狗,音給;鴨,音阿;二者與吴語同音。

  中韓兩國文化相通的表現是觸目皆是的,儒家思想、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對現代韓國人依然有着重要影響。韓國人非常重視家族親情,長幼倫序。每逢重大節日和家族忌日,韓國人都要祭祀先人,行跪拜禮。這些習俗與中國傳統相通。

  在韓國由於家族宗親觀念依然濃烈,宗親會、修族譜等活動仍然流行,不少韓國人知道自己的祖先來自中國,他們並不避忌,相反,有點津津樂道。韓國前總統盧武鉉也宣稱他的祖先來自中原,是範陽盧氏。我有一個韓國朋友姓趙,他家族保存有記述千年家族史的家譜。我曾在一個冬日裏跟他一起到他的家鄉,忠清南道海邊的一個小村子去拜會他的族譜管理人。到達的時候,已經入夜,我們乘坐的汽車燈光照進村落,引起一片狗吠聲。我在小院裏望着夜空中慘淡的冬月,面對异國簡檏的農舍,耳邊聽着隱隱的海浪聲夾雜幾聲狗吠的混響,不由口占一聯雲:海涌茅村月,犬鳴遠客光。待看了趙家家譜,才知道其族入韓始祖是宋太祖七世孫,北宋亡時在河東任官,率家族與部下數千人乘虚北奔入高麗。以後的數百年裏,家族興盛,枝葉繁茂,世代爲高麗王朝、朝鮮王朝的貴族,得本貫漢陽。我這個朋友很爲自己家族出於中國皇族而驕傲。這些源於中國的韓國姓氏很多,如孔氏、柳氏、田氏、吴氏、鄭氏等。

  從生活儀軌方面來看,韓國與中國非常接近。我參加過韓國婚禮,看到雙方姓名名牌用漢字標出“新郎某君”和“新婦某孃”,用詞古意盎然。關於喪葬,我是看的全羅南道珍島郡民俗表演。韓國人也是披麻戴孝、穿白色孝衣、執紼、擊鼓、敲鑼,行儀如式。至於韓國墓地,還是那次訪問朋友家鄉,我到了他家族墓園參謁。墓園坐山朝海,墓前有青石享台,墓碑用漢字書寫,寫先嚴、先父、顯考,先妣、先母,一如傳統時代的中國。

  雖然在韓國處處可見可感中國文化的印記痕迹,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説漢字和漢文化已經融合到韓國語言和文化的靈魂中,但是,已經推行數十年的去漢字化政策還是極大地影響了現代韓國文化。以前不被視爲外語的漢文文言文課程不再受學生重視,在韓國延續1000多年的漢字和漢文教育傳統基本休克。

  其實韓國不可能完全抛開漢字,一方面,韓語中有大量的漢語詞彚,只是現在以韓文爲表現形態。另一方面,由於韓語同音字太多,易造成歧義,在一些重要文獻文本裏,只用韓語無法精確表述意涵。而數量相當可觀的韓國古代文獻,由於是漢文寫成,對於今天的韓國人來説,已經只是專家纔可問津的冷門學問。之所以我説它是冷門學問,是因爲現在年輕一代韓國學者治本國古典的在大學專業上劃歸國語國文學科,故多不懂漢語不熟悉漢學;而治漢學的在大學專業上劃歸中語中文學科,又不關注本國古典文獻,兼通二者的實在鳳毛麟角。現在韓國人學中文者,大多數也只是學習現代漢語,且以口語爲主。我在韓國的中國學學會上聽到中青年韓國學者用中文宣讀論文或與中國學者漢語交流時,張口就是高句(JU)麗的還不是少數。説一個有趣的經歷,有一次我在與一韓國中年學者會間漢語交流,我告訴他剛才他説高句(JU)麗,句(JU)讀錯了,應該讀勾,他竟然笑着説:那是老師你在韓國住時間長了,學會了韓國話。

  而去漢字化對韓國人的生活也有影響。韓國地名多用漢字,現在許多韓國人因爲不懂漢字,新的一代有很多人只知道音節,而不去關心這個音節的本來含義了。現在首爾最繁華區域江南區有一個著名的高檔時尚品賣場集聚中心名叫狎鷗亭洞,這裏數百年前是朝鮮王朝一位退隱的官員在京郊漢江南岸建造的一所郊野茅居,可以望見漢江上飛舞的水鷗,取名“狎鷗亭”來表達自己隱逸心態,狎鷗典出《列子》,或許同時取黄庭堅詩“萬裏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的意境。是莊子一類的出世情懷,意趣風雅。但是現代有的韓國年輕人已經不知道狎鷗亭是什麽意思,在他們那裏,地名只是一個音節,失去了原來的文化意涵。可以説,韓國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造成了與民族歷史文化的斷層。

  現在韓國有學者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有人提倡恢復漢字,但社會回應並不積極,去漢字化仍然是主流。韓國人的民族主義是超常强烈的,未來會否恢復使用漢字,現在還是未卜之數。現在韓國社會上的漢語熱,我個人感覺還是實用主義起主導作用。簡單的説,還是爲了找工作、做生意等實際用途。不過即使這樣,有2000多年的交流歷史在,有書同文的歷史文物在,還有前面已經提到,事實上漢字和漢文化已經融合到韓國語言和文化的靈魂中,中韓文化相通的血脈是割不斷的。

  再談一兩個還餘有幾分熱度的問題,就是所謂在申報聯合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上的争議。

  在申遺事件上,中韓已經有過多次争議。但是這些並不是國家有關部門層面的争議,甚至不是專家學者的學術性争議。這些争議主要表現在媒體的介入和網民的吐槽。

  首當其衝的是韓國“江陵端午祭”申遺成功事件。

  端午在中國作爲節日、紀念日,其起源應該很早。中國的舊曆五月初五是爲端午,按干支紀月日法,是午月午日。在陰陽盛衰循環説裏,又是陽極之時,故又名端陽。五月,正是仲夏夏至時,天氣炎熱,百蟲蠢動,古人建端午節初衷當是闢邪趨吉。考諸典籍,《尚書》載,中國的曆法在堯時已經發明,據《詩經》,西周之初曆法已經成熟,《春秋》則表明曆法基本定型。中國王朝最關注天下奉正朔,就是要周邊各國也用朝廷頒佈的曆法,所以曆法是個公共用品。韓半島何時使用中國曆法,没有具體記載,前面説到的中國人流入朝鮮三韓,就可能帶去,漢四郡時代肯定由漢朝官府帶入。由於農業的需要,所以即使中國政權組織如漢四郡,退出韓半島,但是,使用中國曆法不會放棄。這麽説,韓半島使用中國曆法也有很久遠的歷史了。

  最早記載端午作爲民間節日的是南朝樑代的《荆楚歲時記》。此書已經記載端午有紀念屈原或者伍子胥,龍舟競渡,艾草闢邪等習俗。以後逐漸形成在端午節時,在門上掛艾葉和菖蒲,飲用雄黄酒闢邪;包粽子,劃龍舟競賽,紀念屈原的習俗。

  韓國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成功的江陵端午祭,是韓國江陵地區特有的一種祭祀活動,主要内容是在端午日祭祀江陵大關嶺山神,並舉行精彩的巫俗表演、假面舞、農樂表演等。這些活動都具有鮮明的韓國文化特色。

  就祭典活動來説,中國端午節的主要載體是水,而韓國江陵的主要載體是山,後者的儀式又有北方民族薩滿教的宗教色彩。韓國在接受並使用中國曆法後,在端午這個在曆法上有特殊意藴的日子,歷史地形成本地民俗和宗教活動的傳統是十分正常的,其祭典内涵與中國端午節習俗並没有關係。韓國申報江陵端午祭,也没有争奪端午節發明權的意圖。從這些方面來講,這没有影響到中國的端午節。

  另一個是關於印刷術。印刷術和活字印刷術無疑是中國人最早發明的,中國是雕版印刷的發明者,中國是泥活字和木活字的發明者。不過,韓國申遺的是金屬(銅)活字印刷術,從史書記載和現存實物來看,確實是韓國首先發明並使用了金屬(銅)活字印刷術。

  兩個本來不應該發生的申遺争議事件,爲什麽竟然會在網絡上興起軒然大波呢?甚至導致網民民族主義高漲呢?如果説有一部分網民對信息不完全瞭解,也欠缺相關知識的積累,作爲歷史文化工作者,我們應該給以加强引導,多做一些關於傳統文化的普及性工作,不要替錯誤和誤會推波助瀾。不過,坦率地説,還有一部分網民,在對待傳統文化方面,持一種唯我獨尊的傲慢態度,甚至彌漫着帝國心態的戾氣,也不是健康的傾向。

  我曾經全程直擊觀摩過韓國全羅南道靈光郡法聖浦端午祭,法聖浦位於黄海之濱,是韓國西南部重要的黄花魚捕撈港,是第一個來到百濟弘揚佛教的印度僧人登陸地。靈光郡有佛甲寺,地位相當於中國洛陽的白馬寺,就是韓國第一座釋迦叢林,故稱爲佛甲寺。法聖浦端午祭與江陵端午祭的祭祀對象完全不同。江陵祭山神,這裏是祭社神、做水陸大齋會、祭龍王三大祭。祭祀活動混雜佛教、巫祭、社火,祀求保佑農業豐收,漁業興隆,場面熱鬧非凡。我印象最深的是社火儀仗隊出場,居然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面神靈旗幟打先鋒。這在中國已經不容易看到了。還有一個令人難忘的情節,一位身穿全白僧袍的中年和尚,做一隊農樂女鼓手的領舞。韓人傳統尚白,號稱白衣民族,但是雪白飄逸的僧袍,我却是第一次見識。那和尚的舞姿太過旖旎嫵媚了,揮舞起寬袍博袖,呼呼生風,却盡顯柔美靈動,真有梅花飄雪、天女散花的韵致。農樂女鼓手們圍遶僧人載鼓載舞,好一幅絶美的韓國風情映畫鏡像。

  法聖浦端午祭正在申報韓國國家級非遺。 

  在韓國做深度的遊歷是令人賞心悦目的。韓國的寺院多數在山林中,山不甚高,林不甚密,無險怪雄奇之勢,但有清幽秀美之韵。我去過全南道順天市的鬆廣寺,就是這樣一個所在,那裏的山,居然叫做曹溪山。據説是一位高麗僧人拜謁了六祖祖庭,回到韓國看到這裏山形秀美,山水清幽,神似祖庭,便也命名爲曹溪山。

  韓國國土狹窄,丘陵起伏,河流密佈,河面不寬,流徑不長即入海,所以多數水質清澈,青山緑水,風景相似於中國的浙東。韓國佛教最有名的三大寺院我都去拜謁過。除了上述的鬆廣寺,還有供奉佛陀舍利的慶南梁山郡靈鷲山通度寺,藏有八萬大藏經雕版的慶北陝川郡伽耶山海印寺。那藏有雕刻於高麗後期時當南宋的八萬多塊大藏經雕版,入選世界文化遺産確實實至名歸。

  我在前年佛誕日獨自去求禮郡智异山華嚴寺參謁,一路上大巴車緣映山江而行,江水清靈碧透,對岸的智异山山影倒映江中,沿江行十幾公里,江面静謐,未見一船一人,但見山花爛漫耀目,藍天白雲相襯,映山江果然名不虚傳。真個如行山陰道上,山川自相映發,自然美景,使人應接不暇,未入伽藍,先已心神俱静,心曠神怡了。

  徐江簡歷 (學號787009)

  網名:海東客,男,漢族,1951年7月出生。籍貫:江蘇蘇州。

  50年代末隨父母遷居河南開封。1964年入河南大學附中讀初中,遭逢文革停課,1968年秋始畢業,同學們分批離校,翌年4月由學校分配到洛陽第一拖拉機製造廠工作。

  1978年夏參加高考,河南洛陽考生,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是年10月入住武昌珞珈山四區八舍,從此成爲老八舍之一員。

  1982年畢業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政治部。

  1984年入河南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專業中國古代文學,畢業後留係任教。

  1990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攻讀博士,專業明清文學。

  1994年起,在北京語言大學任教。

  2011年退休。

  2011年至2014年在韓國全南大學中文系任客席教職3年。

  著作有《吴梅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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