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1955年8月下旬進入中山大學歷史係學習。歷史係課室群離冼玉清先生的府上不遠，因而常在路上幸遇玉清先生的清影。我的老師輩都親切地稱玉清先生爲“冼子”或“冼姑”。

　　冼子氣質高雅、神情淡定慈祥。校園裏流傳着許多關於先生的傳奇，以及獻身學術的種種故事，促使我入學不久即通過《嶺南學報》等窗口，來學習冼子。1995年，《冼玉清文集》出版，這部煌煌大著更成爲了我的案頭必備之書。

　　學習冼子珍貴的學術遺産

　　1999年，我因爲妻子重病籌措自費進口藥物的需要，以一年時間趕寫出《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約42萬字，在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不久前得到澳門人文科學一等奬。當時，筆者於該課題前後已研究約九年。我的專業本是隋唐史，能寫出此書，是饒宗頤先生親自教誨的結果，也是多年來學習冼玉清先生《廣東釋道著述考》等學術遺産的結果。

　　1964年11月23日，陳垣先生致汪宗衍先生大函有雲：“冼姑撰《廣東釋道著述考》，甚盛，但搜採殊不易，未知已成書否？”〔1〕

　　次年即1965年10月16日，陳垣先生致汪宗衍先生大函有雲：“忽得七月來示，知冼姑噩耗，至爲哀悼。其所著《廣東釋道著述考》，如果釋氏部分已成，可先出版”。“且曾經我公審訂，可信其無憾，冼姑不托他人，而獨托公，知公之必不負所托也。”〔2〕

　　可知冼玉清先生大著《廣東釋道著述考》是先生晚年的力作，生前尚未付梓。陳垣先生在冼玉清先生生前身後，對此書備極關注，稱贊此書之作“甚盛”，“搜採殊不易”，可謂是先生的真正的知音。

　　1995年，廣東省文史館、佛山大學佛山文史研究室編、中山大學出版社出版之《冼玉清文集》〔3〕，首次刊行此書，功在學林。此著作共479頁，約37萬字。

　　筆者從1991年至1999年的九年間，在饒宗頤先生指導下研究《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4〕這一課題時，從玉清先生的這一大著中深受其惠，拙稿自第10頁至575頁都多次徵引冼玉清先生的大作。

　　爲什麽説冼玉清教授的壓卷之作，足以稱得上是一項學術上的豐碩的功業呢？

　　明清之際，嶺南出現了一大批才華出衆、思想超越、富於反抗精神的學問僧。如明末遣戍雷州的憨山德清（1546—1623）、西江鼎湖山的栖壑大師（1586—1658）、弘贊（1612—1686），東江羅浮山華首臺的華首道獨，傳天然函昰，再傳淡歸今釋（即金堡）等。明清之際嶺南禪僧不少是進入寺院的諸生，精於禪學，或精於莊子之學。石濂大汕、無可大智（方以智）、屈大均，都是江寧天界寺覺浪道盛的弟子。道盛於莊學頗精。

　　由於這些學問僧的抗清思想與行動，其著作多屬禁書，搜採殊爲不易。有的是孤本、鈔本，因而當年冼子付出了極大的精力。搜採之外，復加考證。如冼玉清先生在大汕與遷海方面關係的考證，改正了若干明清史專家的成説，表現出深湛的學術功力。

　　由於這一課題難度極大，當年有學力探討這種課題的，多爲陳寅恪、陳垣、汪兆鏞、汪宗衍父子、鄧之誠、謝國楨、饒宗頤先生諸碩學。如陳寅恪先生撰《柳如是别傳》、陳垣先生撰《釋氏疑年録》、汪兆鏞、汪宗衍父子撰《嶺南畫征略》諸宏篇。冼子出入其間，做出了嘉惠後學的集大成的成果。

　　上述學術史背景，顯示了冼玉清先生學術遺産的很高的價值。筆者因個人學術工作中深受其惠，對此有深切的體會。

　　崇敬冼姑清明的人文精神

　　我1959年大學畢業後，成爲岑仲勉、董家遵先生的隋唐史研究生，開始列席中山大學歷史係古代史教研組的每周學習例會。教研組中的長輩，如樑方仲先生，對玉清先生以“冼子”相稱。又如後來接替冼先生管理文物館的麥佩芳先生等，對冼先生以“冼姑”相稱。

　　同係的廣東文獻專家周連寬先生和譚彼岸先生，也時時向我們講述冼玉清教授豐厚的人文素養。而冼姑的以獨身生活獻身學術的事迹，也使我們從中看到了冼玉清教授崇高的人文精神。

　　冼玉清先生1958年《自傳》手稿中説：“自己又以爲一有家室，則家庭兒女瑣務，總不免分心。想全心全意做人民的好教師，難免失良母賢妻之職；想做賢妻良母，就不免失人民教師之職，二者不可兼，所以十六七歲我就决意獨身不嫁。”〔5〕

　　這種杰出女性學者爲學術而獻身的“獨身”現象，頻頻見於近代以來的國際學術界。

　　如，當代世界突厥學泰鬥安娜瑪麗·馮·加班教授（1901—1993），漢文名字爲葛瑪麗，世界突厥學界一般尊稱爲“瑪麗亞媽媽”。她畢生從事於突厥語文獻、古代寫本及我國新疆歷史、文化、宗教、藝術的研究，撰有專著十數部、論文二百餘篇，由於古代民族文字寫本的研究工作十分艱巨，葛瑪麗教授一生未結婚〔6〕，在德國、英國、中國等地從事杰出的研究工作。而“瑪麗亞媽媽”的稱號，正如我們將冼玉清教授尊稱爲“冼姑”那樣，是把這些杰出的女性尊爲自己家庭中的一員，她們的事迹體現了一種崇高的人文精神。

　　最後，我受祖國寶島臺灣女詩人席慕蓉《蒙文課》一詩的昭示，寫了題爲《您的名字》的新詩習作，作爲本文的收束：

　　您的名字

　　“琅玕”是“青竹般的美玉”，

　　“琅玕館主”是您的名字。

　　您從淡雅竹葉的清香中走來，

　　帶着璞玉般的明潔、堅實與清麗。

　　琅玕書室的清燈，

　　從破曉時分照亮至深夜。

　　碩學如您呵，對萬卷詩書以身相許。

　　“冼子”是飽學白發人稱呼您的名字。

　　頭簪一朵清清白玉蘭，

　　“委身教育”，立意救中國。

　　後生們仰望着您，

　　“冼姑”，後輩呼唤親人如您的名字。

　　您對鄰家的女嬰，

　　綻放着慈祥的微笑。

　　用秀手撫摸着孩提，

　　“冼姑婆”——是幼小生靈説出的您的名字。

　　您是“玉清”……

　　玉一般堅貞，

　　玉一般清明。

　　對炎黄文明以身相許，

　　堅貞清明，這，就是您的名字。

　　總之，從我青年時代以來，冼子、冼姑的崇高學養和人文精神，一直是激勵我們前進的力量。

　　     注釋：

　　〔1〕《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1990年，第545頁。

　　〔2〕 同上，第549頁。

　　〔3〕《冼玉清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廣州，1995年。

　　〔4〕 薑伯勤：《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學林出版社，上海，1999年。

　　〔5〕《冼玉清文集》，第869頁。

　　〔6〕耿世民：《維吾爾古代文獻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年，北京，第514頁。

　　（作者：薑伯勤　中山大學）